第一章
鉤吾仙山。
冷風呼嘯,大雪紛飛。
滿門弟子立于山門比試臺前,個個面目威嚴,神情狠惡。
鉤吾山八位長老,死了一個,剩下七個都站在比試臺上,一人站中央,其余六人將那一人團團圍住。
所有人都盯著比試臺正中央的女子,恨不得要用目光將她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剜下來,丟在地上踩幾腳再啐幾口。
女子被迫脫簪,一頭青絲被吹得凌亂翻飛,單薄的身影搖搖欲墜,只著一件白色薄衣,像一只垂死掙扎的靈蝶。
她微微仰頭,天上白茫茫一片,除了霧就是雪,什么也看不清。
鵝毛般的雪花落在她的身上、臉上、唇上、鼻梁上、眼睫上、發(fā)絲上,沒有融化,輕輕地堆積著,直到眼前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她抖了抖身上的雪,如同死尸一般寂靜,不發(fā)一聲,只是怔怔地盯著眼前的虛無。
巨大的比試臺上,一位身著黑衣的老頭大喝一聲,聲音里帶著千鈞怒意,隨著吼聲一瀉千里,震耳欲聾。
“逢樂!你教出來的好徒弟,入魔殺人、殘忍暴虐!惡行罄竹難書,罪不容誅!你,亦是罪大惡極!”周遭弟子們受其感染,多數(shù)都忍不住跟著附和了一句“罪大惡極”,個個握拳咬牙,恨不得直接沖上去。
更有甚者,情緒一激動便流下兩行淚水,似含滔天之恨與痛。
風真的很冷,一下一下如刮骨之刃劃過逢樂全身,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發(fā)絲,似乎都在叫囂著求饒,可她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
此種沉默,似乎是在默認。
“罪不容誅!”“罪大惡極!”那八個字不停地圍繞在她的心頭,最后一齊堵在了心口,上不來也下不去,惹得她將眉頭緊緊皺起。
她唯一的徒弟……“不至于不至于,倒也——不至于。
”見眾人情緒高漲,黑衣長老對面身著淺青色衣衫的長老開了口,語氣相對平和不少,一雙眼睛微微瞇著,卻是帶著嚴肅的。
青衣長老姿態(tài)從容,長身玉立,看著年輕輕浮,實則異常沉穩(wěn)。
他安撫似地朝黑衣長老抬手示意,黑衣長老看也沒看他,似乎還白了一眼,不過還是將沒說完的話壓了下去,沒出聲了。
“逢樂,覆水難收,錯已鑄成,如今的彌補之法只有一個——”青衣長老故意拉長了音調,不自覺向前彎了彎腰,一字一句盡可能清晰地將那個方法吐露出來,不知道是不是眾人錯覺,他開口時還若有似無帶著點兒小心謹慎。
“殺徒贖罪,此事可以從輕。
你雖有約束徒弟不力之過,但人不是你殺的,可亡羊補牢,將功折罪。
”聞言,在場弟子幾乎瞬間都拉下了臉,明顯不滿。
唯一的親傳弟子做了此等惡事,逃走時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這可是逢樂教出來的好徒弟�。�!他們不可能不遷怒那魔頭的師尊。
不過礙著青衣長老已經(jīng)發(fā)話,眾弟子只是小聲議論了幾句,很快平靜下來,隱而不發(fā)等著逢樂的回答。
逢樂的腦中嗡鳴不斷,時而能清晰地聽見耳邊的風聲話語聲,時而什么都聽不真切,不過青衣長老的“殺徒贖罪,可以從輕”她還是聽清楚了。
話音剛落,逢樂的心臟有種被撕裂般的痛苦,可又好像被凍得麻木了,碰一下就能碎成冰碴。
她的那個孽徒……已經(jīng)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強過她數(shù)倍了。
他動手的時候,她就在旁邊。
她明明攔了……明明攔了!可……他的手還是穿過了她師兄的胸膛,將那一顆心臟掏出來,捏得血肉模糊。
師兄彌留之際,那微弱的、痛苦的喘息,似乎猶在她耳邊,好像有話對她說,卻說不出來。
她拼盡全力與那孽徒纏斗,最終敗了。
她沒有死,只是重傷,想必都是他手下留情了。
她要他留情?她何須他留情!逢樂平靜無光的眼眸動了動,緩緩將視線落在了青衣長老那張熟悉的臉上,淚水冷不丁地在她嘆息的一瞬間落下來,濡濕了臉頰。
她喉頭動了動,喑啞無聲,又動了動,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微弱地冒了出來。
“殺……不……了……”她已經(jīng)脈寸斷,修為喪失大半。
“什么不至于?!如今此時了,她還護著她的寶貝徒弟,你還說她不至于罪大惡極?我看她就是罪大惡極!她的徒弟會成魔頭保不齊就是她一手促成的。
如今徒弟學有所成,殺了本門多少弟子?!逢樂,你滿意了吧!依我看你呀,千刀萬剮也不足惜。
”一身紫衣的艷麗女子往前急走數(shù)步,身上的銀鈴急促地叮鈴鈴響著,一邊怒不可遏指著青衣長老質問,一邊對著逢樂狠狠怒斥,已經(jīng)氣昏了頭的她抬手幻化出一柄長鞭,眨眼就揮了出去。
不過,許是真的昏了頭了,鞭子沒有中。
隨著一聲驚天駭?shù)氐钠瓶章曧懀拮勇湓诹朔陿纺_邊,地上積雪在這力道的逼迫之下頃刻飛散,威力依然驚人。
一團碎雪極速飛濺,在眾人來不及反應的瞬間濺入逢樂眼中,細細的血痕自她的眼角滑落。
青衣長老平靜地將眼睛睜開了些,一言不發(fā)冷冷注視著逢樂,渾身透露著不加掩飾的濃濃失望。
而那多如牛毛的弟子們,早已經(jīng)在紫衣長老開口后沸反盈天,喊殺聲不絕于耳。
紫衣長老冷靜了些,慢悠悠收了鞭子,將綴滿銀飾的長辮甩到了身后,大步流星地朝著逢樂走近,停在與她咫尺之處。
她目齜欲裂,還是努力擠出了一個張揚且挑釁十足的笑容,聲音輕飄飄道:“不如,你自戕謝罪。
”“這樣,說不定還能平息亡魂的怒意,不至于罪大惡極。
”紫衣長老拍了拍她肩上的雪,盯著她的眼睛幾乎一字一句說著,說完后才吐出稍微暢快些的一口惡氣。
青衣長老及其他長老沉默著未置一詞。
良久,逢樂忽然笑了,聲音輕輕的,那樣子,好像看一眼就覺得苦得發(fā)麻。
“不,我不自戕。
”逢樂虛弱,聲音微小得幾乎聽不見,語氣卻十分堅定。
在場各位都耳力極好,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離逢樂最近的紫衣長老,她聽后立刻僵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一口惡氣不出所料又冒出來堵在了嗓子眼里,憤恨的眼神看起來似乎要直接吃了逢樂一般。
“我愿長跪山門百年。
”緊接著,逢樂再度開口,她閉了閉眼睛又睜開,有種木訥般的平靜。
此話一出,眾人噤聲,有些茫然地互相看了看。
很快,弟子中有聲音響起,帶著決絕的憤恨,幾乎喊啞了嗓子:“不肯殺魔,與魔何異?當誅殺!”說完,那弟子抽出隨身佩劍,劍身寒光凜凜鋒利無雙,持劍人視死如歸無不可往。
此舉似驚雷,震醒了不少猶疑不定的弟子,個個如雨后春筍般陸陸續(xù)續(xù)亮了劍,離得遠些的弟子已經(jīng)御劍飛行至比試臺不遠處。
天上不再是白茫茫一片,而是逐漸匯聚而來的漫天劍修。
“住手!”隨著一聲沉穩(wěn)蒼老的喊聲,黑衣長老右手邊不遠處,一個身穿金色衣衫的老太太向前一步,握著手中拐杖在比試臺上狠狠一擲。
霎時間,眾人只覺一股強大的力量,自地面而起,在空中凝聚壓迫而來。
一眨眼的功夫,天上的劍修們就被壓制回了遠處。
“長跪百年?怕是不夠。
”金衣長老眼中閃過促狹的光,說完頓了一下,見弟子們不再動作后冷笑了聲,又拿著拐杖輕輕敲了敲比試臺的地面,“正巧,這山門前的比試臺下,是鎖仙陣。
”“加上鎖仙陣,就夠了。
”鎖仙陣?!那……那是修仙之人最不愿意觸碰的存在。
此話一出,方才憤憤不平的弟子們轉眼間皆熄滅了心中怒火,心緒漸漸平靜。
甚至,先前較為冷靜的人都開始有些心有不忍,面色沉重了好幾分。
修仙之人只要進了鎖仙陣就出不去了,受盡折磨痛不欲生都是輕的。
時間久了,陣中不易察覺的煉獄之火會熔斷仙骨,燒毀魂魄,死狀極慘。
幾百年的修為,只需要幾十年就可付之一炬,灰飛煙滅。
長跪百年?那真是夠得不能再夠了。
逢樂的雙手不自覺握緊成拳,原本看似麻木的身軀好像突然有了知覺,如同忍受著巨大痛苦一般不停顫抖。
她環(huán)視四周,熟悉的、冷漠的、憤怒的面孔,每一張都無疑想看她死,淚水再次不受控制的落下,一行清淚,一行血淚。
她一動,瞬間牽動了所有人的心弦,眾人皆寒毛直立,如立懸崖之上,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
六位長老默契地對視一眼,剎那間各歸其位,來到比試臺邊緣占據(jù)六個方位,以自身之力催動塵封千年的鎖仙陣陣眼。
頃刻間,天色異變。
風、雪都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天雷滾滾,黑云遮天。
陣眼被催動之時,八方鎖鏈沖天而起,后從天而降,盡數(shù)朝著逢樂而去。
所有人預料中的反抗掙扎沒有出現(xiàn),比試臺中央的逢樂巋然不動,脊背忽然被她挺得筆直,只是她很快嘔出一口鮮血,臉色蒼白地顫巍巍跪倒在地。
眾人驚詫,鴉雀無聲。
鎖鏈不費吹灰之力纏繞住她的手腕腳腕,身軀脖頸,直到最后兩根貫穿她的琵琶骨,鎖仙陣成。
異象散去,風雪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