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有喜

    “那日，便是梁榮圍獵，可是你怎么會身中數(shù)箭？”何淵肩膀低垂泄了氣，斷斷續(xù)續(xù)將那日的情形同顏生講了。

    盧益聽完猛猛捶桌，“這個洛拔陵，居然用兄弟當盾牌！太不是東西了！”顏生卻知道，這個才是洛拔陵，一條永遠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十年前，她救下被狼群咬的快死的洛拔陵，央求師父收他為徒，可師父卻怎么也不肯收。

    顏生每日給他尋摸吃的，帶他去聽師父授課。

    顏生每日要上許多課，兵法，騎射，武藝，詩詞堪輿術是師傅唯一允許洛拔陵上的課。

    師父冷眼斜看洛拔陵的時候，洛拔陵在地上畫著堪輿圖，懵懂天真的模樣卻讓人看出一絲寒意。

    直到，他領著鐵騎踏進村子，梁榮揮刀砍向師傅，顏生才明白，師父為什么不肯收他，他可是天下第一堪輿師，怎么會看不清小小的洛拔陵呢？顏生回過神，悄悄壓下嘴角的酸澀，“你先養(yǎng)好傷，暫時別出去。

    若叫洛拔陵知道你還活著，那就麻煩了。

    ”何淵有些疑惑，“你不介意我以前是洛拔陵的人？”顏生被他逗樂，“你看外面，每一個以前都不是我的人，這里沒有什么你的人我的人，只有想要活著，所以聚在一起的人。

    ”何淵嘴一撇紅了眼眶，顏生趕緊將盧益推到他跟前，兩個壯漢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處理不來這種煽情場面的顏生，默默退了出去。

    顏生撿了一處雪地坐下，月色皎皎襯得她格外冷清，她低頭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洛拔陵的字寫得比她教的好看許多，想來梁小姐也是細心教導過。

    信里邀她城外一敘。

    顏生看完便將信撕碎揚了，同洛拔陵的帳遲早要算，但在這之前，她還有更重要的事。

    梁月卿與洛拔陵的婚事，早已上奏皇帝。

    皇帝特意賞賜了兩尺高的珊瑚樹，為梁月卿做禮。

    侯莫陳景奉命將這株珍貴的珊瑚樹運去梁府的時候，梁鎮(zhèn)將家里里外外都被各色珍寶堆滿，院子里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梁榮有些為難的看著侯莫陳景，“將軍先移步去正廳喝茶，我讓人拿個架子過來，將賞賜放在進門就能看見的地方，以謝皇上恩德。

    ”即便是侯莫陳景，看見這滿院景象也有些咋舌。

    久聞西鎮(zhèn)富庶，來了一趟看見的卻遍地餓殍，朝廷在西鎮(zhèn)的稅收也許久沒征上，但給官員們的金銀布匹卻是一車一車送進京城。

    難怪梁榮有底氣與大司馬周旋，他的兵裝備精良，馬匹充足，軍需完備。

    即使現(xiàn)在大司馬找到理由對他下手，只怕動起手來，也討不到什么便宜。

    “將軍請，這是江南來的新茶，嘗嘗味道如何。

    ”江南新茶上市不過月余，西鎮(zhèn)就能喝上，若沒有特殊通道，這茶運不了這么快。

    侯莫陳景淺嘗一口，微笑著夸贊，“白茶清冽，果然鮮嫩。

    像是剛從樹上摘下，就放進梁鎮(zhèn)將的杯中了。

    ”梁榮得意一笑，沒有接話。

    “不好了，鎮(zhèn)將！”小廝從外匆匆進屋，“皇上賜的珊瑚樹不小心被砸碎了。

    ”梁榮臉唰的白了，“快，領我去看看！”院子里，珊瑚樹的碎片散落在地，管家指揮著將碎片收攏。

    梁榮背著手怒斥眾人，“這可是皇上賞賜的，你們腦袋都不想要了？”管家趕忙躬身上前，“鎮(zhèn)將息怒，新來的小廝不懂規(guī)矩，想將珊瑚樹挪到架子上，結果手滑給砸了。

    ”梁榮瞥了一眼侯莫陳景，挑起眼角盯著管家，“皇上賞賜的珊瑚異常珍貴，眾人都想借去看看，你說現(xiàn)在怎么辦？”管家得了眼色，沖著侯莫陳景求饒，“此事與我家鎮(zhèn)將無關，將軍莫要怪罪。

    ”侯莫陳景扭頭看向梁榮，“如此精巧的珊瑚樹，整個宮里僅有這一株。

    如今，這御賜禮物剛送梁府不到半日我沒法同皇上交代。

    ”管家湊到侯莫陳景面前賠笑，“將軍言重了，哪有那樣珍貴。

    來人，把倉庫里的珊瑚樹都取來。

    ”梁榮立在一旁倨傲的負手瞧著侯莫陳景。

    不消一會兒，小廝們抬著十五株珊瑚樹一流水的進到院里。

    每株珊瑚樹色彩各異，均是四五尺高，擺在院里流光溢彩，叫人睜不開眼。

    “將軍莫要憂心，小小珊瑚樹，我梁家要多少有多少。

    ”梁榮這話讓侯莫陳景冷了臉。

    梁榮故意碎了珊瑚樹的意思很明白，大司馬出價他看不上，若想要拉攏他，得讓渡更多的利益。

    眼下不是談價碼的好時機，同他打機鋒，怕是會讓他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侯莫陳景斂起冷色，“梁鎮(zhèn)將守護南鎮(zhèn)不易，再多的稀世珍寶，也抵不過鎮(zhèn)將對大越的貢獻。

    皇上想必也是這個意思，賜下珊瑚樹唯愿鎮(zhèn)將福壽安康。

    ”梁榮聽得美滋滋，忍不住拉起他的手哈哈大笑，“將軍與我甚是投緣，走，進屋喝茶。

    ”兩人談笑歡愉的聲音溢出院門，整個梁府沉浸在大婚的喜悅之中。

    大紅的燈籠，從梁府一直掛到了城門口。

    它離城內鋪著各色紅，連路上的行人臉上都布滿喜色。

    “鎮(zhèn)將真是大氣，這喜錢撒了一路。

    今天已經(jīng)撿了一百錢了！”老婆子兜著衣襟滿心歡喜。

    旁邊的老嬸子望著迎親隊伍嘆了口氣，“可惜，鎮(zhèn)將只有一個女兒，要是能多嫁幾回，我們就發(fā)財了。

    ”兩人嬉笑著撿錢，眉眼間盡是對這樁婚事的滿意。

    銅鑼開道，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洛拔陵騎著高頭大馬走來。

    身后綿延數(shù)里的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今日洛拔陵一身紅衣，金燦燦的頭冠下輪廓分明的臉，在月色映襯下格外撩人。

    他隱約覺得有道目光一直跟隨自己，微微側目，便看見了城墻上舉著弓箭瞄準自己的顏生。

    滿目喜色的人群橫亙在兩人之間。

    顏生漲滿弓盯著洛拔陵，眸光閃爍睫毛顫抖。

    她見過洛拔陵衣不蔽體，也見過洛拔陵穿粗布衣，還見過洛拔陵滿身鎧甲，唯獨，沒見過他穿喜服。

    有些人披紅掛綠好看，衣衫襤褸也好看。

    洛拔陵勒緊韁繩的指尖泛白，望著顏生滿目悲戚。

    昨日，他在城外枯坐一夜也沒等來顏生，她寧肯一個人孤寂站在那里，也不愿同他多說一句話。

    他的袖中，短刀已經(jīng)出鞘。

    眼中的薄霧退去，被冷峻的眸光取代。

    顏生一松手，箭矢劃過長空，一簇絢爛的煙火在洛拔陵頭頂綻開，漆黑的夜空被照亮。

    洛拔陵呼吸一滯，是憤怒也是歡喜。

    袖中短刀失落的縮回刀鞘。

    她高高在上的目光將他按壓進塵埃里，他低頭緊閉雙眼，全身血液逆流了幾個來回。

    再睜眼，他對上顏生的目光，揚起下巴朝她爽朗一笑，喧囂的人群掩埋了他的決絕。

    眼底的欲望牽引著他，轉頭堅定的朝著前方走去，那路的盡頭，是梁府朱紅大門為他敞開。

    顏生放下弓，低頭摩挲著手里的喜錢，“前路多艱難，我只能為你照亮這一程了，好自為之。

    ”喜錢從空中滑落，跌進土里，混在煙花紙屑中再也分辨不出。

    “地師也來湊熱鬧？”侯莫陳景今日穿了一身孔雀綠，瞧著就是沒存什么好心思。

    顏生瞥了他一眼，“將軍，今日就打算穿成這樣去梁府赴宴嗎？”他張開手臂打量自己，滿臉無辜道：“這一身有何不妥？”顏生冷笑一聲倚著欄桿嘲諷，“不襯你膚色。

    ”侯莫陳景失笑，負手仔細打量顏生，“地師今日這身白衣也不像是來慶賀的。

    ”顏生冷眼瞧他，沒有接話。

    侯莫陳景摸了摸鼻子，嘴角含笑湊近她，“走吧，帶你去個有意思的地方。

    ”顏生微微蹙眉，嘆口氣算是默認了。

    侯莫陳景斂起笑意，睥睨迎親隊伍進了梁府，眸光沉沉。

    同城內街市熱鬧相比，城外小村落顯得格外單調。

    打著哈欠鍛打鐵塊的匠人跟旁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擺攤的小販搖著帽子蹲在地上撣灰；胳膊黝黑的壯漢踩在模具上繃緊弓弦“這是什么地方？”侯莫陳景輕聲道：“它離鬼市，每逢十五子時開市，直到寅時閉市。

    ”市場上賣的皆是兵器，刀槍劍戟，頭盔鎧甲無所不有。

    “不過是賣些普通兵器，沒什么好看的。

    ”侯莫陳景淡淡一笑，“跟我來。

    ”他領著顏生在黑市逛了一圈，扭頭鉆進了一個小營帳。

    老板見來了人，趕緊放下東西，“陳公子別來無恙？”“吳老板我訂的東西到了嗎？”老板端來兩把椅子，引他們坐下，自己轉身從箱子里掏出一個小匣子遞到他們面前。

    侯莫陳景將匣子推到顏生面前，匣子里裝著一個箭簇，顏生拿起來仔細端詳。

    “小心。

    ”顏生指尖滾出細密的血珠，“不要動。

    ”侯莫陳景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這箭簇上布滿細密的倒鉤，一旦扎進肉里很難取出。

    ”他的手溫熱，睫毛在燈下一張一合，顏生看著他專注的神色忽然想到幼時。

    有次顏生被師傅責罰，讓她把一堆草藥分別歸類。

    顏生勤勤懇懇撿了三天，滿手被倒刺扎出血，彼時洛拔陵也是這樣沉默著幫她一點點剔除倒刺。

    侯莫陳景從懷里掏出手絹裹緊顏生手指，含笑望著她。

    顏生收回目光，輕擊箭簇，閃著寒光的箭簇發(fā)出通透的回響。

    “這枚箭簇韌性極好。

    ”顏生將箭簇放到燭火旁查看，“重量適中，既能保證出箭速度和力度，又不會影響射程和精準度。

    ”吳老板好像看見了知音，滿臉歡喜的將箭簇翻了個，“姑娘好眼光！這枚箭簇是經(jīng)過了多次鍛打，工藝精湛還便宜。

    ”箭簇底部露出一個狼頭標記，顏生從未見過。

    她轉頭看向侯莫陳景，用眼神問他這箭簇的來歷。

    侯莫陳景淡淡開口，“這些刻有狼頭標記的箭簇，從去年開始，出現(xiàn)在北鎮(zhèn)和南鎮(zhèn)的黑市。

    這些貨很緊俏，我托了吳老板才買到一點點。

    ”吳老板滿臉自豪，湊近兩人悄聲道：“最重要的是，這一枚箭簇只要百錢，現(xiàn)在只有它離有貨，別的地方都沒貨。

    ”顏生同侯莫陳景交換了眼神，侯莫陳景起身將錢遞給吳老板，“明日我派人來取貨。

    ”“好嘞，陳老板還需要什么隨時跟我說。

    ”兩人并肩走出營帳，街市的人比剛才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