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將至
肖寧宇公寓的恒溫系統(tǒng)發(fā)出蜂鳴般的低響,空氣里浮動著他慣用的雪松須后水分子。
我蜷縮在埃及棉床單上,被套纖維摩擦著脖頸處的淤痕——那里殘留著廠房鐵銹與血液混合的腥氣。
當(dāng)肖寧宇的指尖掠過額角結(jié)痂的傷口時,消毒棉球的冰涼觸感突然具象成童年閣樓漏雨的寒意。
“什么都別想,好好睡一覺。
”他坐在床邊,手指小心翼翼地拂開我額前凌亂的發(fā)絲,避開我紅腫的嘴角和臉頰,“醫(yī)生看過了,都是皮外傷,休養(yǎng)幾天就好,我給你上了年假申請。
至于陳紹正……我會妥善處理。
”他的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掌控力。
我裹在被子里,身體依舊殘留著驚悸過后的冰冷和細微顫抖。
我看著近在咫尺的他,昏黃的燈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溫柔的陰影。
這溫柔,與剛才在廢棄廠房里手持鐵管、眼神凌厲如孤狼的他,判若兩人。
一種劫后余生的脆弱感,混合著被他強勢保護帶來的、難以言喻的悸動,如同藤蔓般纏繞著。
他起身欲走,手腕卻被我輕輕抓住。
“別走……”我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依賴和恐懼,害怕獨自面對這無邊黑暗和揮之不去的骯臟記憶。
肖寧宇的動作頓住,他低頭看著那只緊抓著自己手腕的手,反手將我的手包裹在掌心,重新坐回床邊。
讓我不禁回想起多年前那個校醫(yī)室,他對著陽光舉著我的手,說道:"你血管好細,像藏在雪地里的藍絲線。
"“好,我不走。
”他低聲應(yīng)允,聲音里有種塵埃落定的溫柔。
夜燈在肖寧宇眼睫下投出柵欄狀的陰影。
我抓著他手腕的力度,恰如當(dāng)年在校醫(yī)室攥緊他衣角的力道。
此刻他掌心的溫度穿透皮膚,融化了凍結(jié)在血管里的恐懼冰碴。
半夢半醒間,我聽見陽臺茉莉花苞綻裂的微響,與廢棄廠房里攝像機啟動的紅外嗡鳴詭異地共振。
那次煉獄般的遭遇,像一道猙獰的傷疤,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心理醫(yī)生的沙漏計時器流淌著藍色細沙,我盯著沙粒堆積的錐形,公寓的智能門鎖咔嗒閉合的瞬間,我感覺到鎖骨下方未愈的齒痕突然刺痛,仿佛被無形的鋼針再次釘入。
一種微妙的情愫,在共同經(jīng)歷的這場風(fēng)暴后,悄然滋生、升溫。
”茉莉,今天好嗎?我?guī)愠鋈プ咦摺?br />
“肖寧宇下班后直奔房間,手里提著品牌服裝的袋子,里邊是他買給我的衣服。
我穿著肖寧宇的襯衫,寬大的袖子卷起到手肘,整個身體被襯衫包裹著,露出的兩條腿纖細而潔白,卻還帶著廢棄廠房摩擦碎石所留下的痂。
我盯著窗臺夕陽投下的斑駁樹影,那些仿佛李向楠手中投射彩虹的棱鏡,一種前所未有的靜謐和舒適。
在他撫摸我頭發(fā)的時候,我抬頭,看著他襯衫上的扣子。
”肖寧宇,你的第二個扣子,沒有扣好……”我站起來,伸手觸碰他扣子那一刻,他的吻帶著青檸皂角氣息壓下來,我閉上眼,迎接他那份混雜著愧疚、補償和重新燃起的、不容置疑的愛意,我的思緒似乎變得越來越清晰,而他不再掩飾他的渴望和占有欲。
回歸正常的工作后,我們一起出席商務(wù)晚宴,肖寧宇在晚宴上為我調(diào)整珍珠項鏈的搭扣,水晶吊燈的光束穿透我耳垂薄透的皮膚,映出毛細血管的淡藍脈絡(luò)。
當(dāng)某位董事夫人夸贊我“像精心栽培的蘭草”時,侍應(yīng)生托盤里的勃艮第紅酒正漾出血液般的波紋。
我抿著香檳輕笑,氣泡在舌尖炸開的酥麻感,讓我想起那夜肖寧宇舔舐傷口時顫動的睫毛。
山間別墅的落地窗倒映著兩人依偎的身影。
肖寧宇指間纏繞的茉莉花枝滴下露水,洇濕了我真絲睡裙的前襟。
黑暗中他摸索我脊椎凸起的骨節(jié),動作像在實驗室拼接人體骨骼標(biāo)本。
我忽然看清窗外樹影的輪廓——與童年閣樓對面,李向楠用棱鏡投射在墻面的彩虹陰影完全重疊。
這段短暫的戀情,像暴風(fēng)雨后短暫出現(xiàn)的彩虹,絢麗卻帶著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
我努力地扮演著肖寧宇身邊完美的伴侶,將那些不堪的過往和心底深處的不安死死壓住,仿佛只要不去觸碰,它們就會消失。
這一切,在那個平常的午后,肖寧微的出現(xiàn),徹底打破了平靜。
那個午后,陽光慵懶地穿過咖啡館巨大的落地窗,在深棕色的實木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里彌漫著現(xiàn)磨咖啡豆的醇香和一種刻意維持的、脆弱的平靜。
肖寧薇的到來,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擊碎了這層薄冰。
她穿著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裝,珍珠耳釘在耳垂上折射出溫潤卻疏離的光澤。
僅僅是一杯咖啡的時間,她的目光卻像最精密的探針,在我臉上反復(fù)掃描、停留,帶著一種并非初次見面的、令人心悸的審視。
“寧宇,這就是你說的,程茉莉。
”肖寧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仿佛要穿透那層平靜的偽裝,挖掘出深埋的秘密。
那目光里的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讓我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悄然滋生。
“你好,程茉莉。
”我迎上那道審視的目光,聲音維持著不卑不亢的平靜。
肖寧薇似乎對我的問候置若罔聞,她端起骨瓷咖啡杯,優(yōu)雅地啜飲一口,目光轉(zhuǎn)向肖寧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裁決意味:“人我見過了。
林小姐的相親局,下周五晚七點,麗思卡爾頓,你必須準(zhǔn)時出席。
這次,”她的目光掃過我,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我?guī)筒涣四恪?br />
”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我感覺周圍的空氣仿佛被抽空,咖啡館里悠揚的背景音樂變得刺耳。
那句“幫不了你”,更像是對我存在的徹底否定。
肖寧宇臉色驟變,幾乎是本能地將我護到自己身后,隔絕開姐姐那冰冷的目光。
“姐!”他的聲音帶著急切和懇求,“我還指望著你幫我在爸媽面前說話,鋪墊一下,好讓我?guī)к岳蛘交厝ヒ姟薄靶幱�!”肖寧薇截然打斷,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quán)威,“這不是商量,是家里的命令!你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她放下咖啡杯,杯底與托盤碰撞發(fā)出清脆卻冰冷的聲響。
她站起身,動作利落,目光最后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復(fù)雜難辨,有審視,有探究,或許還有一絲……帶著悲憫的厭惡。
“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丟下這句話,像完成了一項不愉快的任務(wù),沒有絲毫留戀,轉(zhuǎn)身離開,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如同倒計時,宣告著某種希望的破滅。
肖寧宇錯愕地站在原地,看著姐姐決絕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的光影里。
“肖寧宇,”我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異常平靜,像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這一次,也是家里的‘安排’嗎?”我刻意加重了“安排”二字。
那個夏天的夜晚,肖寧宇也是聽從這樣的“安排”,把我丟在晚自修后的梧桐樹下。
如果結(jié)局早已注定是分離,他為何又要重新闖入我的生命,點燃那微弱卻足以燎原的火苗?讓我再次品嘗這被“安排”碾碎的痛楚?我想起實驗樓后那片有毒卻絢爛的夾竹桃叢里,李向陽曾用鞋尖狠狠碾著地上的落葉,"你知道他家那棟江景別墅,光客廳就比你全家房子大兩倍。
“那時我只當(dāng)是少年意氣的不甘與嫉妒,如今想來,卻是赤裸裸的、關(guān)于階層鴻溝的冰冷預(yù)言。
兩天后我卻收到肖寧薇的短信邀請。
“我知道你的秘密。
下午4點,你到這里來。
”后面附著一個地址——一個位于城市最昂貴地段、俯瞰著浩渺江景的別墅區(qū)地址。
秘密?我盯著那行字,內(nèi)心疑惑著,但是好奇心卻驅(qū)使我前去赴約。
一個修羅場。
下午四點,陽光依舊熾烈。
車子駛?cè)虢鋫渖瓏?yán)的別墅區(qū),最終停在一棟氣派非凡的江景別墅前。
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目的陽光,像一座冰冷的水晶宮殿。
我下車時,肖寧薇正撐著一把精致的蕾絲陽傘站在門廊下,陽光在她身上投下清晰的輪廓,她的目光如同手術(shù)刀,再次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探究和一種……我無法解讀的復(fù)雜情緒。
“跟我來。
”肖寧薇的聲音輕飄飄的,沒有溫度。
她轉(zhuǎn)身,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而冰冷的回響。
我跟在她身后,踏入了這個本不屬于我的世界。
穿過精心打理、名貴花木掩映的花園,步入挑高近十米、懸掛著巨型水晶吊燈的氣派大廳。
空氣里彌漫著金錢堆砌出的奢華與空曠感。
順著寬闊的旋轉(zhuǎn)樓梯走上二樓,一種似有若無的、極其熟悉的木質(zhì)香水的味道,如同幽靈般鉆入了我的鼻腔。
這味道……時光瞬間倒流!在那間彌漫著舊書和權(quán)力氣息的辦公室里,當(dāng)肖教授帶著這種獨特的木質(zhì)香氣靠近,呼吸灼熱地噴在頸側(cè),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解開我的衣扣時……就是這股味道!它曾混雜著屈辱和一種令人作嘔的、被金錢收買的眩暈感,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深處!木質(zhì)香氣的源頭,指向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鑲嵌著黃銅把手的深色木門。
肖寧薇推開門,一股更濃郁的、混合著舊書和那熟悉木質(zhì)香的復(fù)雜氣息撲面而來。
這是一間裝修極其考究的書房,巨大的紅木書柜頂天立地,墻上掛著價值不菲的油畫,厚重的絲絨窗簾半掩著,露出窗外壯闊的江景。
我站在門口,有種恍如隔世的眩暈感。
這里的陳設(shè),那紅木書桌的樣式,甚至空氣中那令人作嘔的熟悉氣味,都讓我仿佛瞬間回到了多年前那個改變她命運的、肖文的辦公室!一個我拼命逃離卻如影隨形的“故人”空間!“程小姐,感覺熟悉么?”肖寧薇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巨大的落地窗,逆光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和冰冷的嘲諷。
“我不明白。
”我的聲音干澀,強自鎮(zhèn)定,那股冰冷的不祥預(yù)感,已經(jīng)化作一條劇毒的蛇,緊緊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
“呵呵……”肖寧薇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那笑聲在空曠的書房里顯得格外刺耳。
她向前一步,陰影籠罩在我的臉上,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冰冷的判決:“你是一個家庭的破壞者。
”我像被釘在恥辱柱上的犯人,瞬間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
破壞者?我破壞了什么?我只是那個被金錢拖入深淵、無力反抗的受害者!肖寧薇徑直走到靠墻的一個巨大紅木書柜前。
她熟稔地移開幾本厚重的精裝書,手指在書柜內(nèi)側(cè)一個極其隱蔽的凹槽處按了幾下。
只聽一聲輕微的“咔噠”聲,一塊看似嚴(yán)絲合縫的木板竟然彈開,露出了一個隱藏的、內(nèi)嵌式的小保險柜。
她從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深色的、散發(fā)著幽幽光澤的檀木盒子。
盒子造型古樸,表面雕刻著繁復(fù)的纏枝蓮紋,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年代感和隱秘的氣息。
肖寧薇捧著盒子,走到程茉莉面前,眼神復(fù)雜地盯著她,嘴角勾起一個近乎殘忍的弧度:“密碼是你的生日。
你打開試試?”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檀木盒子上,仿佛那是潘多拉魔盒,是美杜莎的頭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瞬間退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冰冷和恐懼。
指尖冰冷麻木。
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不敢?”肖寧薇的聲音帶著挑釁和一絲病態(tài)的興奮。
“盒子的主人……是誰?”其實答案已經(jīng)在我心中瘋狂吶喊,但我還是問出了口,帶著最后一絲微弱的、可悲的僥幸。
肖寧薇臉上的最后一絲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帶著恨意的陳述:“是我父親,肖文。
”她頓了頓,“同樣,也是肖寧宇的父親。
”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碾碎!我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幾乎要栽倒。
我看著那個近在咫尺的檀木盒子,在肖寧薇近乎逼迫的注視下,顫抖著,如同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的木偶,伸出了冰冷僵硬的手指。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檀木盒蓋,那細膩的紋理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
我轉(zhuǎn)動盒子上那精巧的黃銅密碼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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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的生日數(shù)字。
“噠——”一聲清脆的、如同喪鐘般的機括彈響,在死寂的書房里格外刺耳。
盒蓋緩緩開啟,露出里面深紫色的天鵝絨襯墊。
指尖觸碰到那柔軟的天鵝絨的剎那,眼前的世界驟然扭曲、爆裂!刺目的、屬于三亞的、仿佛能灼傷靈魂的烈日白光,毫無預(yù)兆地在視網(wǎng)膜上炸開!照片。
一張色彩鮮艷、背景是碧海藍天椰林樹影的照片,突兀地躺在天鵝絨上。
照片里,我穿著一條飄逸的碎花吊帶長裙,海風(fēng)吹拂著我的長發(fā),臉上帶著一種強顏歡笑的僵硬。
而我的身后,一只屬于中年男人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正以一種極其親密、卻充滿占有欲的姿態(tài),牢牢地、不容置疑地烙在我的后腰上!那只手的主人,正是肖文!他微微側(cè)著頭,看向鏡頭的眼神里,充滿了志得意滿的占有和一種令人作嘔的寵溺!記憶的閘門被這股視覺的洪流徹底沖垮!無數(shù)碎片化的場景、聲音、觸感,如同失控的列車,在腦海中瘋狂沖撞、回放!”你男朋友不會這樣做嗎?“"傳說黎族少年追獵花鹿至此,你看懸崖像不像鹿角?"“從今天起,我會一天比一天‘年輕’,因為我要努力,比我的小程多活一天。
這樣,我就能多一天,看到你,守護你。
只要每天能看到我的小程平安快樂,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們的心是在一起的,我們的靈魂……是相通的。
”“那小程……還要去成都嗎?”那些過去的傷疤正在一層層撥開,我的羞恥感和無力感齊頭并進,那些我拼命想要遺忘、深埋在泥沼之下的碎片,正在此刻精準(zhǔn)的排列組合。
“我的父親,”肖寧薇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死寂。
她的語調(diào)異常平靜,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但那雙緊握著盒子邊緣、指節(jié)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是我最尊敬,最崇拜的人。
他是一個如此熱愛家庭的男人,一個在學(xué)術(shù)界德高望重的學(xué)者,溫文爾雅,幾乎沒有缺點。
他是我們家的頂梁柱,是我和寧宇的偶像。
”她停頓了,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壯麗的江景,仿佛在回憶那個完美無瑕的父親形象。
書房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她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但是,”她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種被徹底背叛的尖銳痛苦,“這張照片出現(xiàn)在他一個廢棄的舊手機里,伴隨著母親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摔碎古董花瓶的聲音……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是他精心維持的偽裝!完美的丈夫,慈愛的父親,受人尊敬的學(xué)者……都是假的!”她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那幾分鐘的沉默里,我?guī)缀跄芟胂蟮侥莻曾經(jīng)完美的家庭世界,是如何在真相的炸彈下分崩離析,肖寧薇身處其中,信仰崩塌的絕望。
肖寧薇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要將我刺穿。
“即使這樣,東窗事發(fā)后,他還是把這個盒子,這張照片,鎖在了他認為最安全、最隱秘的地方,視作他不可窺探的、最后的‘圣地’。
”她的語氣帶著濃濃的諷刺,“只是他不知道,這個秘密,是我親手放回這里的。
我一直保管著它,像一個守護著家族恥辱印記的守墓人。
”她說著,突然逼近,幾乎貼到我的面前,那雙標(biāo)志性的、與肖寧宇肖文如出一轍的狹長眼睛,細細地、近乎病態(tài)地端詳著我的臉,從眉眼到嘴唇,仿佛在研究一件稀奇的、帶著詛咒的藏品。
“真美啊……”肖寧薇發(fā)出近乎癲狂的輕嘆,氣息拂過我的臉頰。
“那天在咖啡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百分之百確定了。
你就是父親這個檀木盒子里鎖著的‘秘密’,是那張照片里讓他神魂顛倒的女人!”她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書房里回蕩,充滿了荒謬和悲涼,“呵呵……是不是很可笑,程小姐?命運真是個惡劣的編�。∥腋赣H,那個道貌岸然的學(xué)者,和我弟弟,肖家寄予厚望的繼承人,都拜倒在了你的裙下?只是我很好奇……”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刻薄,如同毒蛇吐信,“在他們之前,或者之后,還有多少位這樣多金的‘恩客’,曾經(jīng)豪擲千金,只為換取你一親芳澤的機會呢?”每一個字,都狠狠扎進我最深的傷口!極致的荒謬感和滅頂?shù)男邜u感如同滔天巨浪,將我徹底淹沒!我感覺自己被剝光了所有尊嚴(yán),像一件沾滿了污穢、被釘在恥辱柱上任人圍觀的展品!肖寧薇那探究的、帶著瘋狂和恨意的目光,此刻變成了最殘忍的凌遲!我猛地站起身,動作僵硬扭曲得像一具被無形絲線強行扯起的提線木偶!我不敢再看肖寧薇眼中翻涌的瘋狂、痛苦和鄙夷,巨大的眩暈感和嘔吐欲讓我只想逃離!逃離這個散發(fā)著肖文氣息的罪惡書房!逃離這棟象征著權(quán)貴卻藏污納垢的別墅!逃離這荒謬絕倫、足以將我靈魂徹底碾碎的命運!我踉蹌著,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沖向書房門口,想要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就在我拉開書房厚重的木門,沖出去的瞬間——“茉莉?你怎么在這里?!”
肖寧宇充滿驚愕的聲音響起。
他剛從外面回來,被失魂落魄、臉色慘白如鬼的我撞了個滿懷。
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肖寧宇扶住的手臂傳來熟悉的體溫。
我抬頭時,他垂落的額發(fā)在鼻梁投下的陰影,與肖文俯身親吻時眼鏡框的投影完美重疊。
這個發(fā)現(xiàn)讓胃袋里的咖啡翻涌成酸液——原來我貪戀的狹長眼型源自他們共有的顱骨構(gòu)造,那曾讓我安心的懷抱弧度,不過是肖文基因復(fù)刻的贗品。
這個認知,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將我僅存的理智和情感,徹底碾成了齏粉!我搖搖頭,用盡全身力氣推開肖寧宇,“肖寧宇,我們就這樣吧。
”如同在那個夏日的午后,我電話里對肖教授說的最后一句。
聲音墜地時,水晶吊燈的光束突然具象成無影燈。
我仿佛看見自己正躺在解剖臺,肖文戴著橡膠手套剝離我皮膚的筋膜,肖寧宇則舉著骨鋸切割我的恥骨聯(lián)合。
而肖寧薇捧著標(biāo)本瓶站在陰影里,瓶內(nèi)懸浮的正是我遺失在三亞海灘的珍珠——那些珠子在防腐液里裂開細紋,滲出與此刻她眼中血絲同色的絮狀物。
肖寧宇瞬間僵在原地,他看向他的姐姐,“你做了什么,肖寧薇!”我看著他眼中純粹的震驚和不解,心如同被碾碎般劇痛。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深愛的父親,就是那個曾用金錢將我拖入深淵的男人!我無法面對他,更無法說出那個骯臟的詞匯,將那段血淋淋的交易攤開在他面前。
我只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地盯著他,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滾落,聲音破碎而絕望:“呵呵,肖寧宇,命運真喜歡開玩笑,是不是?”門外,陽光依舊刺眼,金色的光芒灑在修剪完美的草坪上,灑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
然而,我卻感覺置身于西伯利亞最寒冷的冰窖,刺骨的寒意從每一個毛孔鉆進身體,凍結(jié)了血液。
我沿著別墅區(qū)寬闊卻寂靜無人的道路拼命奔跑,風(fēng)在耳邊呼嘯,仿佛要將身后那棟別墅里散發(fā)出的、令人作嘔的木質(zhì)香水味、肖寧薇癲狂的笑聲、肖寧宇震驚的呼喊,以及那張如同夢魘的照片……統(tǒng)統(tǒng)都甩掉!我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真相!逃離這深入骨髓的羞恥!逃離那剛剛萌芽就被徹底毒死、還帶著血緣原罪的愛情!陽光穿透路邊精心栽種的銀杏樹,金黃的葉片將光束切割,在我狂奔時揚起的手背上投下細密的、如同毛細血管網(wǎng)般的光影。
旁邊一棟別墅昂貴的自動噴灌系統(tǒng)突然啟動,旋轉(zhuǎn)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細小的彩虹,卻有幾滴冰冷的水珠意外地濺濕了腳上那雙肖寧宇送的、柔軟的小羊皮鞋。
鞋內(nèi),那雙他昨夜剛剛為我挑破水泡、細心貼上創(chuàng)可貼的棉襪,此刻正被奔跑的摩擦和粗糙的地面磨破,滲出的鮮血染紅了潔白的棉布——昨夜他捧著我的腳,曾笑著說這小小的傷口像是不小心嵌進足弓的碎鉆,是獨一無二的印記。
此刻,這“碎鉆”正灼燒著我的皮肉,帶來鉆心的疼痛。
江風(fēng)猛烈地卷著遠處游輪沉悶的汽笛聲撲面而來,帶著江水特有的腥咸氣息。
我再也支撐不住,猛地撲到一盞路燈桿上,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苦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我抬起頭,視線模糊地望向?qū)Π丁?br />
巨大的廣告牌上,一位身穿潔白婚紗、手捧花束的新娘正幸福地微笑著。
然而,在我已經(jīng)扭曲的視野里,那新娘手中潔白的捧花,瞬間枯萎、發(fā)黑,變成了一束凋零腐敗的茉莉!新娘頭上輕盈夢幻的頭紗,則扭曲、拉伸,變成了肖文生物實驗室里常用的、冰冷而隔絕的藍色無紡布隔離簾!當(dāng)一艘渡輪駛過,掀起的白色浪花拍打著江岸,濺起的冰冷水珠打濕了我的裙擺。
那江水的咸腥味中,竟詭異地、無比清晰地混雜著一縷肖寧宇常用的、帶著雪松清冽氣息的須后水味道!這熟悉的氣息,此刻卻像無數(shù)根鋼針,狠狠扎進裸露的、傷痕累累的腳踝,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直達靈魂的刺痛!我踉蹌著后退,背靠著冰冷的燈柱滑坐在地。
赤腳踩在潮濕骯臟的地面上,血混著泥污。
我知道,無論我跑得多快,跑得多遠,有些烙印,是刻在靈魂上的,永遠無法洗刷。
肖文這個名字,連同那些用金錢堆砌出的、浸透了青春血淚的骯臟過往,已經(jīng)如同世間最惡毒的詛咒,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生命里。
它也必將成為一道橫亙在我與肖寧宇之間,流淌著血緣原罪和不堪歷史的、永遠無法逾越的血色深淵。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上,像個被世界遺棄的破布娃娃,只剩下無聲的、絕望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