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只兔
郁燃今天穿的短褲,裸露在外的小腿觸碰到路聿琛時,他身體僵硬了些許,但并未躲開。
她小時候住鄉(xiāng)下,愛去山上掏兔子窩,那些灰毛團子被揪住后頸時總是拼命蹬腿掙扎。
這只倒乖得很,一動不動。
四人桌中央裂開無形的楚河漢界。
對面唐一樂正與陳振寒暄劇組事宜,生疏又客套;而他們這側(cè),兩人各自盯著餐盤的樣子仿佛素不相識,偏偏桌下肌膚相貼處泛起隱秘的熱度。
路聿琛像雕塑被種地里的坐姿,一動不動。
郁燃余光掃到,笑意更甚。
她傾身加入對面的聊天,現(xiàn)在只剩那位編劇先生獨自守著沉默的孤島,陳振好幾次話題遞給路聿琛,他也心不在焉,鬢角凝著的汗珠倒是很誠實。
中途郁燃嫌熱,佯裝調(diào)整坐姿撤開腿,布料摩挲的窸窣聲未落,就察覺對方立刻追過來半寸。
偏頭瞥了路聿琛一眼,她干脆利落地翹起了二郎腿。
心想老娘不想再陪你玩兩人三足了,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郁燃這人,有個不算缺點的缺點。
就是沒有耐心。
吃飯吃久了會覺得無聊,一本書反復(fù)看也會覺得沒意思。
這頓飯就這么各懷心思地吃到了結(jié)尾。
郁燃攔住了要出去結(jié)賬的陳振,堅持這頓她請。
一番好話說得滴水不漏,承蒙照顧之類的,陳振見狀也沒再繼續(xù)推諉。
他看了眼這頓飯仿佛三魂六魄離體的兄弟,有些人看似坐在那,實則已經(jīng)走一陣了。
“那等會順路送你們回去吧。
”陳振直恨對方不爭氣,踢了腳路聿琛的皮鞋。
郁燃看了眼時間,委婉拒絕:“謝了陳哥,我等會還有事,就不麻煩了。
”陳振正要惋惜時機不巧,卻見路聿琛突然還魂般直起脊背:“你們要去哪兒?讓他專程送一趟也行。
”陳振眼角抽搐,不是哥們?我真成你家司機了。
面對好友飛來的眼刀,路聿琛恍若未覺,目光黏著正在補口紅的郁燃。
“不麻煩陳哥了。
”郁燃見唐一樂結(jié)完賬回來,起身作勢要出去。
“我去接人不太方便。
”郁燃這話仿佛是對他說的,又仿佛不是。
路聿琛猛地仰頭,頭頂?shù)臒艄獗凰龘踝〈蟀搿?br />
郁燃剛補好的紅唇揚著抹笑:“路編劇,讓我過去唄。
”“接誰?”路聿琛的喉結(jié)劇烈滾動,坐在那一動未動。
郁燃居高臨下地睨著他,發(fā)絲垂落的陰影將路聿琛籠罩其中,她沒有直面回答,只是模糊的說。
“重要的人。
”似乎怕人沒聽清,又加重重復(fù)了一次。
“很重要的人。
”*陳振把路聿琛送回瀚海林苑這一路上,路聿琛始終沉默,指尖在手機屏幕上頻繁滑動,神色冷峻。
陳振和他搭話,向他邀功,說自己剛才有多幫他。
路聿腦海中驀地閃過桌上郁燃對陳振的稱呼,眸色驟然一沉,轉(zhuǎn)過頭臉色更難看了。
察覺到路聿琛臉色不悅,陳振摸不到頭腦:“喂,我沒惹你吧。
”自己追不到怪誰啊。
路聿琛略有些憤恨,“她管你叫哥。
”“不是吧,大哥,這醋你也吃!”陳振理解不了這人的小心眼,“你自己年齡比她小你怪誰啊。
”路聿琛:“怪你老。
”陳振被他懟笑了,擺爛道“好,好,好。
”路聿琛再懶得搭理他,他正在微博搜藝人行程。
等紅綠燈時陳振湊過來看了眼名字,噢吼,這不是郁燃男朋友嗎?路聿琛沒搜到他不想看見的行程,心情好了點,指尖拎著手機邊緣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腿。
陳振下句話直接給他心情干谷底了:“私人行程一般不顯示吧,誰會大張旗鼓來找未公開女友啊。
”路聿�。骸啊彪m然陳振說的是實話,但路聿琛還是想揍他。
陳振在他要sharen的目光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趕緊一腳油門,在小區(qū)門口把人攆下去了。
看著路聿琛的背影,搖了搖頭,孩子,沒救了。
這面有人悶悶不樂,另一邊的郁燃心情卻好的不得了。
她下了出租,和唐一樂沒等一會,就在高鐵站出口接到了“重要的人”。
那人拖著行李小跑出站,看見郁燃直接把箱子扔在原地撲了上來。
郁燃迎上去給人一個大大的擁抱:“寶貝,你終于來了。
”那人上前擁住郁燃,“這么想我啊。
”郁燃笑著點頭。
唐一樂跟在郁燃身后頷首叫人,“尹姐。
”來的人是郁燃的大學(xué)室友亦是好朋友,和計算機專業(yè)的郁燃不同,尹明涵的專業(yè)需要不停地出差,她家境優(yōu)渥,自己也懶得動彈,畢業(yè)后就在家附近找了閑職,干厭煩了就辭職出去旅游,或者來劇組陪郁燃,全當(dāng)散散心。
美名其曰,給生活找點樂子。
上班最后一天,尹明涵早早辦完離職手續(xù),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了,先坐飛機還倒了高鐵,折騰到現(xiàn)在快十點。
她精神倒好,一點沒有奔波得疲倦,神采奕奕地和她們說話。
進門的時候郁燃接了一把尹明涵的行李箱,差點被重量拽走,直感嘆問她是不是里面裝石頭了。
尹明涵咯咯直笑,一臉臭屁:“我?guī)Я烁甭閷ⅰ?br />
”她之前和郁燃打視頻的時候看見房子客廳有個大方餐桌。
榆城人,生活不能少了麻將。
橫店這種沒什么活動娛樂的地方,自然要自己找點。
時間太晚,尹明涵懶得鋪床,就直接睡在了郁燃房間。
兩人躺在床上,小姐妹倆東扯西扯,嘮著最近發(fā)生的事,有些事電話里也是說不明白,郁燃隱去了路聿琛的部分,撿了重點講了些。
工作講完了,話題自然而然都會回歸到感情生活。
“真分了��?”尹明涵一直知道郁燃灑脫,每次都是她甩別人,難得看她吃一次癟。
郁燃抱著枕頭躺在床上,一臉無所謂的點頭,順便和她講了自己拉黑加刪除的操作。
“那這樣他豈不是再也聯(lián)系不上你,連個解釋機會都沒有,萬一是他經(jīng)紀人做的呢。
”郁燃:“他個大活人,經(jīng)紀人砍他手腳了還是給他下安眠藥了,能把手機悄無聲息地拿走。
”這跟媽寶啥區(qū)別,新詞,經(jīng)紀人寶?尹明涵挺佩服郁燃這種斷崖分手還能沒事人的,要她得哭兩天。
感情的事點到為止,她也不想多摻和,“分了也好,出了事第一時間撇清關(guān)系,這人不行。
”“嗯。
”郁燃臉埋在枕頭里,聲音有些悶悶的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都是不重要的人。
”其實她最初還是有一點傷心的,就一點點。
但是就算在好友的安慰下她也不想展露脆弱,還在嘴硬。
在最無助的時候被親近的人背叛,感覺一點都不好。
和造房子一樣,受一次傷就會給自己心周圍壘幾塊磚。
郁燃都感覺自己快被封死了,一點口沒留。
尹明涵一眼看出郁燃的佯裝堅強,她也不想戳破,找了個及時話題岔開,“同學(xué)們很多結(jié)婚了哎,前段時間我去參加團支書的婚禮,她居然找了個比她小六歲的弟弟,她老公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就去扯證了。
”郁燃知道這事,團支書在群里發(fā)了電子請?zhí)菚r候還深陷輿論不太好露面,怕被人砸雞蛋,所以只能線上送了祝福隨了份子。
尹明涵坐在床上感嘆,差六歲啊,六歲!郁燃看她那樣,故意逗她,“你要喜歡我給你尋覓一個。
”尹明涵雙手在xiong前比叉,表示不接受,她只接受上下浮動兩歲的。
郁燃還在繼續(xù)勸她:“弟弟好啊,身體素質(zhì)哪哪都好。
”尹明涵‘切’了一聲,“說的你好像談過一樣。
”郁燃聳聳肩,她確實還沒處過比自己小的,但她也不排斥啊。
等她再開口細說哪好,就不太能播了,繼續(xù)說下去眼瞅要上高速了,尹明涵臉臊得通紅,把頭埋在枕頭里,像個大鴕鳥撅在被窩里,甕聲甕氣地指責(zé)郁燃的口無遮攔。
“我這是坦蕩好吧,食色性也。
”郁燃輕踹了她一腳屁股,給人踹仰了才把燈關(guān)上。
“睡覺,誰再說話誰是王八。
”等身邊人呼吸平穩(wěn),郁燃才睜開眼望著天花板。
朋友的陪伴,短暫的開心,冷靜下來獨自思索困境的這種落差會格外難受。
白天服裝助理陰陽怪氣的嘲諷郁燃未必沒往心里去。
逞強的話對身邊人說,對未來的彷徨留給自己。
27歲,一事無成的27歲。
成家,立業(yè),她還一個都沒有。
人一到半夜就會胡思亂想,郁燃也不例外。
但也只是一瞬,便很快收拾好了情緒。
明天開機,她還得以最美最飽滿的狀態(tài)打所有黑子的臉。
睡覺。
但是,帶著沒有疏理好的情緒入眠是自欺欺人,只會加重噩夢。
她做了個冗長的夢,夢里有好多個的自己,有剛出道,還沒見過世面的意氣風(fēng)發(fā)的郁燃;有公司意外破產(chǎn),對未來迷茫的郁燃;最后結(jié)尾是現(xiàn)在這個事業(yè)愛情雙失利的自己,站在懸崖邊,稍有差錯,一腳踏空,墜落……郁燃驚坐起身,手開始不自覺地抖,心臟略快的跳動還未平復(fù),好在身旁的尹明涵只是翻了個身并未被她吵醒。
她起身去客廳給自己倒了杯冰水,一飲而盡。
剛才的夢里,郁燃看見了前經(jīng)紀人的臉,夢里的他和現(xiàn)實說著一模一樣的話。
“本來想著你叫郁燃,名里帶火,借個勢就不改名了,結(jié)果火都在你名字里了,一點都沒用。
郁燃,你這輩子也就是個三線的命。
”這些話像寺廟里永不停歇的鐘一樣,一直敲著回音震蕩在郁燃耳邊。
她撐在桌邊,給張凱發(fā)了條消息。
[扣扣搜,你和唐一樂有沒有后悔過。
]扣扣搜是張凱外號,一般是唐一樂和她私下背著他這么叫,張凱聽說以后倒也認下了。
這么晚她沒指望張凱回她。
但是沒幾秒,張凱電話直接就打過來了。
“你又要干啥!”張凱的大嗓門穿過聽筒在空蕩寂靜的客廳里回蕩。
郁燃調(diào)小音量。
她這次沒有懟他,只是沉默的在聽。
張凱顯然察覺到了郁燃的反常,立刻收縮回正常音量開始絮叨:“別的先不說,反正我知道唐一樂肯定是沒后悔,你看她一天到晚吃的多開心。
我吧,我也還好,主要是你工資給的多,人也還湊合。
咱仨簡直是天作之合,頂一個諸葛亮的好嗎?”郁燃聽他奇怪的比喻,笑罵道:“你丫才是臭皮匠。
”張凱在那頭清了清嗓子,停頓了一會繼續(xù)說:“我跟你說,你有我這種經(jīng)紀人你就偷著樂吧。
咱仨上次去廟里上香,人大師都說了,你身邊有我這個貴人,以后肯定能大火。
茍富貴勿相忘啊,我還有好幾塊表沒集齊呢。
”郁燃站在客廳中央在那聽張凱胡扯,聽他講完這些便問他怎么還沒睡。
“還不是因為你得罪人,要不我能在這應(yīng)酬加班嘛�。 睆垊P嗓子提高一瞬間又軟了下來,“年終多發(fā)點給我。
”“知道了。
”郁燃掛電話前,張凱說了段“rap”,他的發(fā)音快且準,足矣讓郁燃聽得清。
他說:“祖宗,我知道這條路很難,只要你不放棄,我和唐一樂會陪著你走下去,哪怕錯我們也要一起錯。
我們不跑,你也不許跑,聽見沒有!”張凱自己說完自己都覺得肉麻,直接撩了電話,完全沒給郁燃機會回答。
郁燃給他發(fā)了個早點睡的表情,張凱回了個抱頭逃竄的表情包。
橫店三點的凌晨比白天稍涼一些,夜風(fēng)吹在身上,有些煩惱也悄悄散了。
睡意徹底消失,郁燃走到房子自帶的空中花園,那里放著一把搖椅。
她坐上去前后晃了晃,體驗到了類似小時候蕩秋千快樂。
壓力大的時候,她想過拿煙酒麻痹自己,最后選擇放棄,對皮膚不好,這屬于傷害了自己還解決不了問題。
所以她找了個更健康的方法——看吃播。
郁燃很喜歡看別人大口吃飯后那種滿足的神情,最好還是帶咀嚼音那種。
她熟練的點開關(guān)注的博主,視頻最新一期是在吃蛋糕,牙齒碰撞到柔軟糕體的沙沙聲,舌尖抿過奶油的黏膩聲音響在耳邊。
平時解壓的視頻,不知為何今天卻不管用,看的郁燃格外煩躁。
郁燃看了會便厭了,想關(guān)掉回床上睡個回籠覺。
微信彈窗跳出來了一條語音。
[路聿琛:姐姐……]清冷的嗓音在寂寥的夜里格外誘惑。
郁燃回了個問號,等她想再聽一遍時,那條消息已經(jīng)被撤回,仿佛只是郁燃的錯覺。
[路聿�。航绣e人了。
]郁燃笑了,這大半夜的,在這糊弄鬼呢。
還是說,不睡覺,在這廣撒網(wǎng)釣魚?另一邊還沒等路聿琛再欲蓋彌彰兩句,郁燃的消息已經(jīng)來了。
[郁老師:你幾個姐姐?]下一秒——[郁老師:開門,魚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