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朱元璋：妹子，你娘家還有人在就好了
燭影搖曳。
用過晚膳后，朱元璋歪在圈椅里，手里捧著卷《史記》，眼角卻不時瞟向?qū)γ胬C墩。
馬皇后就著銅雀燈臺的亮光，針尖在鞋墊上穿梭，鬢邊一縷銀絲垂下。
“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敝煸鞍褧硗壬弦慌模霸酆湍�，倒真成了錦衣夜行的人。爹娘走得早，如今連老家親族都沒了�！�
銀針驀地停住，馬皇后眼神幽幽，像是看見定遠(yuǎn)城外飄著雪的岔路口。
十歲的少女裹著破棉襖，父親把最后半塊麩餅塞進(jìn)她懷里：“跟著郭兄弟，好歹有條活路�！�
馬蹄聲遠(yuǎn)去，那道背影在風(fēng)雪里縮成黑點，從此只出現(xiàn)在夢中。
“前日尚宮局呈上來的繡樣，都是龍鳳呈祥�！敝煸巴挥X失言，忙轉(zhuǎn)開話頭，“還是妹子繡的鞋墊實在，咱穿著巡邊都不磨腳�！�
馬皇后摩挲著鞋墊邊磨毛的鎖邊，這是雄英周歲時她繡的。
那時娃娃總愛攥著緞面上的金線玩，倒省了買撥浪鼓的銅錢。
“我爹也不知道在哪，那年雪真大，爹的羊皮襖都結(jié)了冰碴子。”她望著燭火輕輕說，“他把我推進(jìn)郭府角門時，門房養(yǎng)的黃狗叫得兇�！�
朱元璋放下書卷。
知道馬皇后說的是他岳丈馬公。
馬公當(dāng)年是個豪俠，因為激憤殺了元朝的酷吏，被迫逃命。
帶著女兒，逃到了定遠(yuǎn)，把女兒托付給了好兄弟郭子興，自己單獨向南繼續(xù)逃命。
“郭大帥初見你就說，這丫頭眼里有火�！彼焓秩虿鑹�，“當(dāng)年咱偷宰了軍馬給你補身子，挨了二十軍棍也不虧�！�
“后來才知道，那馬肉全被你摻進(jìn)傷兵粥鍋里。”馬皇后笑著搖頭，針腳忽然一滯，“前日尚膳監(jiān)說嶺南進(jìn)貢了龍眼干，倒讓我想起爹逃難前埋在后院的酒甕�！�
朱元璋起身，安慰道：“咱派錦衣衛(wèi)向南查，活要見人，死……總要給你個墳頭燒紙�！�
馬皇后指尖拂過繡繃上并蒂蓮，這花樣還是父親當(dāng)年畫在陶碗底的。
那年中元節(jié)，父親蘸著釉料在粗陶碗上描紅鯉，卻被征稅的胥吏踹翻了畫案。
“爹若活著，該有七十了�！彼p嘆一聲，“當(dāng)時他逃難，把僅剩的錢袋給了我，他就只帶著他的那把刀�！�
可她的記憶里，還是她爹逃難時，不到三十的樣子。
這么多年過去，反而越來越清晰。
……
燭影微微晃動，殿外傳來珠簾碰撞的脆響。
老太監(jiān)躬身通報聲剛落，太子妃呂氏已牽著朱允炆跨過門檻。
“兒媳攜允炆給父皇母后請安�！眳问锨ス虬荩讣馓摲鲈谥煸蕿杉珙^。
五歲孩童恭恭敬敬的跪下，十分板正的磕頭：“給皇爺爺，皇奶奶請安�！�
朱元璋放下茶盞，終于有了笑容。
馬皇后瞥見小孫子藏在袖中的手攥成了團(tuán)，溫聲道：“好孩子，到皇爺爺跟前背段書。”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jǐn)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蓖暼绱合票�，朱允炆仰起臉時，額間還沾著方才叩首蹭到的香灰，“皇爺爺，孫兒昨兒新學(xué)了《泰伯篇》。”
朱元璋身子向前傾了傾：“且說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何解？”
“就像……就像孫兒每日臨帖�！敝煸蕿尚∧樥J(rèn)真，“王嬤嬤說筆要執(zhí)正，卻不說為何要正，孫兒練著練著自然就明白了�！�
馬皇后看著丈夫眼角笑紋，嘴角也浮起笑意。
呂氏仍保持著行禮的姿勢，面色閃過滿意。
“倒是比你爹機(jī)靈�！敝煸巴蝗簧焓秩嗔巳鄬O兒頭頂，“去歲春獵，標(biāo)兒把《周禮》里的蒐狩之禮講得驢唇不對馬嘴�！�
呂氏適時道：“允炆抄了十遍《孝經(jīng)》，說是要供在奉先殿替兄長祈福�！�
馬皇后緩緩點頭，想起前日東宮送來雕著瑞獸的沉香木匣。正是朱雄英生前最愛的把件樣式。
她褪下腕間伽楠香珠戴在朱允炆頸間，又想起高燒的雄英也是這樣偎在她臂彎。
“母后賞得太貴重了�！眳问霞泵σ颍获R皇后虛扶住手肘。
她朝著朱允炆瞪眼：“允炆，快謝過皇祖母�！�
孩童恭敬的叩首，然后從荷包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孫兒省下的糖糕，皇爺爺批奏折苦，批奏折辛苦，該配些甜食�！�
朱元璋放聲大笑，伸手接過。
馬皇后望著兒媳低垂的眉眼，芙蓉石耳墜在玉白頰邊輕晃，忽然問道：“允熥夜里可還哭鬧？”
“回母后，允熥現(xiàn)下睡前總要抱著兄長舊衣�！眳问系�，“兒媳命人將雄英殿下生前玩具都熏了安神香，昨兒太醫(yī)診脈說肝氣漸平�！�
馬皇后滿意點頭：“多虧了你�！�
呂氏欠身：“都是兒媳該做的，母后且放心�！�
……
她起身時抬眼，欲言又止。
馬皇后目光掠過兒媳緊繃的肩膀，知道她想問什么。
皇長孫尸體不見了，她是知道的，肯定想問錦衣衛(wèi)查清楚沒有。
馬皇后看了眼朱元璋，皇帝頭也不抬：“錦衣衛(wèi)把鐘山翻了三遍，壽衣殘片倒是尋著幾縷。這事估計是沒下文了……就爛在坤寧宮吧�！�
呂氏猛地攥緊手帕，淚珠直直如雨落下：“可憐我們雄英，連尸骨都……”
哽咽掐斷尾音，她倉皇伏地，“兒媳失儀�！�
馬皇后望著磚地上那淚痕。
兩月前東宮偏殿，她親眼見呂氏將雄英最愛的那方歙硯收進(jìn)匣中，又默默把朱允炆案頭新得的端硯換成尋常青石。
這般懂事的孩子，合該被護(hù)著。
“允炆近日臨帖大有長進(jìn)�！敝煸伴_口，“前日呈來的《蘭亭序》，連宋學(xué)士都夸筆鋒藏拙�！�
呂氏肩頭微松：“這孩子卯時便起來練字，說要把大哥教的雙鉤法習(xí)熟�！�
話音未落，一旁的朱允炆面色沉痛：“皇爺爺，孫兒又夢見大哥了�！�
孩童仰起的小臉上，淚水劃過：“大哥帶我去御花園挖蚯蚓，說要釣池里的金龍魚。醒來手繩就散了，定是大哥生氣我弄丟銅錢�！�
馬皇后伸手抱著孫兒。
去年端陽，雄英拖著病體給每個宮人系手繩，高燒燒得眼睛晶亮：“孫兒多系一條，皇奶奶就多一分福氣�！�
朱元璋伸手揉孫兒發(fā)頂：“你大哥在天上，定是笑著看我們允炆習(xí)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