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呂氏之父：這個郎中留不得
七月的太陽一出來，藥棚就一片熱氣蒸騰。
馬天甩了甩浸透汗水的麻布衣襟，剛給最后一名重癥患者施完針。
他走出藥棚，抬眼時，咧嘴一笑，露出與周遭凝重氛圍格格不入的白牙。
因為看見太子朱標(biāo)正端著銅盆穿過藥霧，也是一頭大汗。
“先生，洗洗，涼快涼快�！敝鞓�(biāo)將銅盆遞來。
史書記載這位儲君“溫潤如玉”，此刻卻像尋常雜役般端著水盆，而且還曬的黢黑黢黑。
馬天接過銅盆，直接舉起來從頭頂澆下，飛濺的水珠驚得記錄脈案的文吏跳開半步。
“爽！”他暢快淋漓的甩頭。
周圍的太學(xué)生都懵了，沒見過這么豪放的先生。
而馬天抹著臉大笑的模樣，絲毫不在乎那些異樣的目光。
朱標(biāo)下意識攥緊了空盆。
冰涼的銅器讓他想起十二歲跟徐達出宮，在秦淮河畔看販夫走卒們也是這樣潑水沖涼。
太子看了看銅盆，卻只抬手整理被水汽沾濕的衣領(lǐng)。
他也想像馬天這般毫無顧忌，可他是太子，必須有儲君的舉止。
盡管現(xiàn)在的朱標(biāo)只有二十八歲，心中有著屬于年輕人的狂野，可他太子的身份，抑制住了所有。
“殿下要不要也涼快涼快？”馬天盛起一盆水，眨眨眼。
“別別別�！敝鞓�(biāo)一邊搖頭一邊后退。
噗通！
馬天揚手，把一整盆水澆在了朱標(biāo)身上。
太子瞬間成了落湯雞，那盆混著藥渣的涼水正順著太子的領(lǐng)口往下淌，從褲襠流出來，在腳邊積成小小的水洼。
整個藥棚瞬間寂靜。
呂本捻斷了一根胡須，瞪大眼睛。
這廝敢澆太子殿下？不要命了？
“來呀來呀！”馬天晃著空盆后退兩步，麻布褲腿卷到膝蓋，像個市井潑皮。
黃子澄的毛筆“啪嗒”掉在桌子上；鐵鉉目瞪口呆；齊德嘴張成了圓圈。
這馬先生，瘋了吧？
朱標(biāo)低頭看著浸透的錦袍。
突然放聲大笑，抄起銅盆舀了滿盆水：“先生！看招！”
他反手澆了馬天一頭，馬天吐出一口水：“別跑！”
兩人開始繞著藥棚追逐，互澆。
藥棚內(nèi)外頓時活了。
瘸腿的老藥工拍著草席大笑，發(fā)熱的孩童從母親懷里探出頭，連紫簾區(qū)重癥棚都傳來虛弱的笑聲。
呂本望著追逐的兩人，卻深深皺眉。
太子辮梢滴著水，正把馬天逼到藥碾旁，這哪像是太子？活脫脫應(yīng)天府街頭嬉鬧的少年郎。
鬧騰了好一會兒，兩人精疲力竭倒在廊下。
馬天四仰八叉躺著，朱標(biāo)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毫不顧忌太子形象。
原來暢快呼吸時，連鼠疫的腐臭味都帶著生機。
“殿下，暢快了吧？平時別老端著，你才多大啊�！瘪R天用腳趾夾起根艾草晃了晃，“所謂儲君氣度，不就是讓百姓看見活人該有的模樣么？”
朱標(biāo)大笑：“先生說的是。”
……
陣陣馬蹄聲傳來，驚醒了歡鬧的眾人。
十二輛青幔馬車在藥棚前揚起塵煙，車轅上“王氏醫(yī)館”的木牌還沾著晨露。
王望攜子王觀疾步而來，老醫(yī)師的葛布鞋踩到濕泥時踉蹌了一下，卻在距離太子五步處驟然停住。
這位王太醫(yī)瞪圓了眼睛，看著渾身滴水的儲君。
“臣拜見殿下。”王望的額頭抵在交疊的手背上。
他身后三十余名伙計齊刷刷跪倒，都滿臉驚詫，誰能想到會看見蟒袍滴水的太子？
朱標(biāo)抬手將濕發(fā)捋向腦后。
這個簡單的動作讓水流重新劃過他的眉骨，卻在墜向下頜的瞬間被某種無形的氣勢截斷。
他站姿如松，浸透的錦袍反而勾勒出挺拔肩線。
剎那間，恢復(fù)了儲君的威嚴。
“王愛卿請起�！碧訙貪櫲缬�，“這些天孤親眼所見，疫區(qū)最金貴的不是藥材，而是愿傾囊相授的仁心�！�
他向前三步扶起老者，濕袖在老人深衣上拓出深色痕跡。
“王氏醫(yī)館‘寧舍千金藥，不吝活人心’的家訓(xùn)，今日讓孤見識了�！彼曇衾世�，“傳孤令！王氏所獻藥材，半數(shù)留此救治重癥，半數(shù)由太醫(yī)院分送各疫點。凡王氏子弟參與救治者，皆記太醫(yī)院功考。”
王望再次重重跪下。
他微微轉(zhuǎn)頭，看向藥棚下的呂本，嘴角勾起一抹笑。
……
朱標(biāo)踏上藥棚前的碾藥石，濕袍下擺在青石上洇出深色水痕。
他環(huán)視眾人，朝陽落在他身上，縈繞著一圈光暈。
“這十幾日以來！”太子沉聲道，“我們埋了百具尸首，但也救回八千條性命。”
溫潤洪亮的聲音落下，眾人齊齊看向他。
他抓起藥碾旁半枯的蒲公英，種子隨風(fēng)散向人群：“看見了嗎？這些日子熬出的藥渣，比應(yīng)天府十年的落葉還厚�？烧侵T位掌心的血泡、腿上的燎泡、衣上的藥漬，把《瘟疫論》里的死文字，熬成了活人喘的氣！”
眾人聽著，熱淚盈眶。
馬天看著陽光下的太子，心想這就是天選太子吧？
當(dāng)朱標(biāo)宣布“三日后解除城北禁行令”時，歡呼聲陣陣。
而后，朱標(biāo)帶著馬天，親自押送一輛藥車，前往燕王府后巷疫點。
呂本望著遠去的車塵，笑容逐漸收斂。
王望來到他身邊，腰彎得比獻藥時更低：“多謝呂公，若非有你之計，我王家這一關(guān)難過�！�
呂本揮手一笑：“王太醫(yī)客氣，你這些年悉心調(diào)養(yǎng)允炆，老夫該投桃報李�！�
正聊著，又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一輛馬車竟然直接穿過藥場，停在了他們面前。
吉安侯陸仲亨從馬車上下來，大喊：“王太醫(yī)，不是說今天給我藥草嗎？”
王望無奈攤手：“侯爺，我都捐出來了。”
陸仲亨怒瞪：“怎么都捐了？那我們怎么辦？”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了嗎？都怪那馬天啊，我若不獻出來，王氏性命不保�！蓖跬荒槺槐频臉幼�。
陸仲亨不屑：“那個所謂的神醫(yī)？”
“就是他，否則，我怎么會淪落至此�！蓖跬麧M臉憤恨，“這一切，都是他害的啊�！�
陸仲亨冷喝：“一個小小的郎中，這般跋扈？”
一旁的呂本陰沉著臉道：“這個神醫(yī)，留不得，否則，將來必成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