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辭青沒有隱瞞,回憶片刻便說沈述去了翊麟城,似乎是因為那里有某一位師姐的線索。
但更具體的,她便想不起來了。
翊麟城倒也很有名,與凈庭山不相上下,也是一處福地,據說不需要常住,哪怕只是入城,也能受到福祉庇佑。
比起需要千載難逢天賦才能拜入的凈庭山,翊麟城才是更多人心目中的最佳居住地。
岑無月把翊麟城定作自己下一站的目標。
不過在離開之前,鎮(zhèn)壓儀式她是非參加不可了。
畢竟將要被投入業(yè)淵之中的偃甲同她幾十年不見的小師兄長得一模一樣,于情于理,岑無月都覺得自己該去送這最后一程。
重新見到小師兄的臉后,她對自己這趟下山的目標終于有了些實感。
另外,辭青對長老們的態(tài)度也很耐人尋味。
甚至還特地叮囑岑無月“離長老們遠一點”。
——但是半夜被長老親自出馬悄悄抓走這種事情,就不是岑無月主動離遠一點就能杜絕的了。
岑無月被挾著出城、一路向西,最后抵達了夜色中的靈脈。
這世間,靈氣無處不在。
但它們本應該是平和的、緩緩流動的,而不是像玄樞城西邊這樣左右突刺,好像一個明明不能吃辣卻剛剛生吞了一顆朝天椒的人一樣歇斯底里、大聲咆哮。
一條“靈脈”在被污染后,就會被改稱“業(yè)淵”,即業(yè)障的深淵。
玄樞城本是在靈脈上建成、壯大的,與靈脈的關系幾乎是密不可分。
但站在如今這條“靈脈”邊上,岑無月覺得玄樞城只怕是離完蛋不遠。
簡直像是被某種力量自地底撕裂一般,山巒從中憑空裂開一道猙獰巨口。
若有人帶著足夠的勇氣站到這條裂縫邊向下望,那就能體驗到墜入地獄是什么感覺了。
是的,這個正在體驗地獄的倒霉蛋就是岑無月。
五長老一邊死死按住她的肩膀讓她無法后退,一邊咬牙切齒地質問:“你果然是辭青的人?!”
半只腳已經踏空的岑無月覺得自己真的好無辜:“可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城主啊�!�
“如果不是你通風報信,她怎會知道我們在做什么�!闭驹卺療o月另一邊的二長老幽幽地說。
“張雷不是一直盯著我嗎?”岑無月納悶道,“以我的修為還能在他緊盯的情況下通風報信?如果我消失過,張雷應該馬上就會知道�!�
張雷顯然就是這群心里有鬼的長老派來的嘛。
五長老冷哼:“別裝傻,張雷死了�!�
唉,沒想到真的死了。
修真界真是危機四伏啊。
岑無月磕巴都不打一個,立刻轉換交涉策略:“那也肯定不是我殺的啊�!�
“不打自招,誰說是你親自動手?”五長老嘲諷道,“辭青隨便派個人殺了他,你就能自由傳信。上次客客氣氣請你,你就只會胡言亂語扯些沒用的東西——我早就該猜到你是那女人的走狗!”
這就說不清了。
指不定張雷還真是辭青派人殺的呢。
這修真界真是到處有理說不清,全靠拳頭大。
小小玄樞城內斗還鬧挺激烈,用師父的話來說,這級別都只能叫村口械斗。
小命被捏在兩個拎不清的人手里,沒辦法講理,岑無月只好想辦法自救。
雖說辭青是小師兄的舊識,但她到底修的也是無情道,指望一個無情道修去救一個舊識的師妹,這概率不亞于岑無月現在立馬道心大成、破碎虛空、飛升上界。
“這是你第一次見業(yè)淵嗎?”二長老道,“知不知道掉進業(yè)淵的活人會怎么樣?”
岑無月想了想曾經聽過的描述:“形神俱滅,尸骨無存?”
“對,也不對,”二長老像是親眼見過似的,侃侃而談,“你的肉身會在半個時辰內被煉化,但神魂卻會清醒地被困在其中,既無法掙脫,又不能解脫。業(yè)淵是怎么‘吃人’的,知道嗎?”
她倒像個好老師一樣給岑無月上起課來了。
但岑無月不是個好學生,她興致勃勃地猜測:“一口吞?”
“比起‘吞’,它那應該叫‘舔’�!倍L老的嘴角森冷地向上勾扯一下,“你就只能像受凌遲之刑一樣,在足足三個月的時間里,被業(yè)淵一口一口地舔成碎末、融入其中,再也不記得自己是誰,更不知道辭青許過你什么好處,只能渾渾噩噩地成為這種腌臜的一部分。”
這番話雖然聳人聽聞,但說不定是真的。
因為岑無月幾乎能感覺到那些黑氣正在急切地向自己的腳邊躍進,像是一群聞到了血腥味的食人魚張開利刃躍出水面、迫不及待想撕扯一口鮮肉下來。
“你好好想想,”二長老意味深長,“還這么年輕,你也不想就這么悄無聲息、痛不欲生地死去吧�!�
岑無月看看腳下深淵中翻滾呼嘯的黑色霧氣,身體雖然被那陰森瘋癲的氣息沖得緊繃發(fā)冷,但心里反而更加鎮(zhèn)定下來,甚至還抬頭朝二長老笑了笑:“您直說吧,今天找我來是需要做什么呢?”
二長老盯著岑無月看了半晌,大概終于是覺得她的表情足夠誠懇,才紆尊降貴地點點頭:“還不算太蠢。”
五長老仍然沒有松開手,而二長老則是將隱于袖中的手探了出來。
她的指尖也捏著一根針。
不過不是桑青用的那種細如發(fā)絲的金針,足足要粗上十幾倍。
岑無月盯著針看了一會兒,又抬眼看二長老那絕不接受商量的表情,只好言簡意賅地表示一下自己的震撼:“……哇�!�
——
第二日奚逐云照例來找岑無月時,身旁又與往日一樣圍著許多想同他攀談的修士們。
無情道雖大,但小命更是要緊。
業(yè)淵越來越多,凈庭山弟子也逐漸力不從心,這幾年幾乎陸續(xù)都受了重傷回山休養(yǎng),唯一在外行走的只有奚逐云,誰能說得好自己什么時候會被瘴氣侵染,需要這根救命稻草?
于是別說善談不善談、多金不多金,總之先到奚逐云面前混個臉熟總是沒錯的。
說來奇怪,奚逐云面對小販們的圍追堵截時那是焦頭爛額,但應對這種修士圍攻的場景倒是很得心應手。
他只是露出溫和的笑容,靜靜聆聽,偶爾點頭回復一兩句,便能得到絕大多數人發(fā)自內心的心悅誠服。
可能他就是有這種魔力吧。
岑無月托著下巴看他一路好脾氣地將這些修士一一勸回,還和其中幾個對上了視線。
那幾個人臉上立刻露出嫉妒的表情,小聲嘀咕著什么扭臉走了。
不外乎是“憑什么……”“不就是個……”開頭的詆毀之詞。
唉,別說玄樞城里眾多修士不明白,岑無月自己也不明白。
奚逐云怎么就對她這么在意呢?
她實在太好奇,于是就直接問了。
“——只是覺得你同我很像。”奚逐云說,“我也是全師門里最小的弟子,被師兄師姐們帶著長大。”
他說這話時稍微有些漫不經心,視線疑惑地在岑無月全身上下掃視,像在找什么東西。
“靈符嗎?”岑無月用手指勾著繩子給他看,“我戴著呢,放心啦�!�
“不是這個,”奚逐云蹙眉問,“你身上怎么會有業(yè)淵里惡念的氣息?”
他是行家,根本隱瞞不了一點。
從不說謊的岑無月笑瞇瞇地說:“可能是我昨天半夜突發(fā)奇想去西邊看了一下?”
奚逐云露出了不贊同的表情。
“不可能,你沒那么蠢�!彼芸隙ǖ卣f。
岑無月都不太確定這句話里的自己是被夸了還是被罵了。
這位凈庭山的天才看了岑無月好一會兒,臉上露出一點困惑的表情,像是這輩子第一次碰見自己解不開的題似的。
“你保證你沒事?”他只好這么向岑無月確認。
“我保證我沒事。”
奚逐云還是很不放心,臨走前反復強調:“如果需要,隨時可以喚我�!医o你留一只鶴吧?……真的不用?……好吧。但記得若你找我,我一定會來,好嗎?”
那副架勢讓岑無月想起了自家?guī)煾浮?br />
等奚逐云匆匆離開,岑無月慢悠悠回到客棧里,側身挽起頭發(fā)對著屋內水鏡端詳。
她的后頸風府穴下方多了一點痣樣的黑印。
但和痣不同的是,這黑點仿佛連通了周圍的經脈,自肌理表層向外擴散出幾根血管狀的黑紫色分支。
岑無月拉下衣領檢查,發(fā)現最長的一條已經延伸到了肩上。
用手指揉一揉黑印的位置,根本摸不到昨夜刺進去那根針的手感。
不過要感受它也很簡單,只要在心里隨意想幾個和二長老作對的念頭,后頸立刻就開始隱隱作痛。
岑無月打消這幾個念頭,渾不在意地放下頭發(fā),在水鏡前將衣服重新整理好。
看來師父說得沒錯,修真界很大,多的是她還不知道的能力。
玄樞城幾名長老想奪權,沒想到被城主棋高一著反殺一個。
正面不行就只好來更陰的。
聽說岑無月和辭青預備在儀式上用的偃甲原型關系匪淺,便讓她在對偃甲動手腳,辭青一旦中招,怎么也不會是他們四人的對手。
為了防止岑無月“再次”通風報信,同時也為了保證計劃順利進行,二長老給岑無月來了一針特痛的。
這一針扎進,便將扎的人也在某種程度上制成了偃甲。
一旦說出、做出不該做的事情,這針便會取而代之,如同木偶線一般操縱宿主行動。
譬如剛才,岑無月要是將昨晚的事情對奚逐云全盤托出,那針可能就要發(fā)力奪取控制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