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南山看向他的眉眼,突然短促地笑了一聲:“我的霽月仙君,是這世上最干凈、最溫柔的人,痛到最深處,也只會將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分割出去,還為他取名‘守心’�!�
“即便到了此刻,被子民背叛,被飲血食肉扒皮抽骨,眼中也全無恨意,甚至還想了結(jié)自己的性命,助這島上萬千魂靈脫困,這樣的人,又怎么會在無關(guān)緊要的事上對我撒謊?”
“所以你說不怨,是真的不怨。”
“南山……”
“既然你沒有心生怨恨,那這滔天的怨氣,又是從哪來的呢?”南山握著刀柄,緩慢地將尖刀從他體內(nèi)抽出,霽月疼得悶哼一聲,連呼吸都變得虛弱。
“這些怨氣,真的是從你身上來的嗎?”南山緩慢起身,一步一步朝著還在往霽月方向爬的子民走去,“讓你墮落、理智全失的罪魁禍?zhǔn)�,真的是你自己嗎?�?br />
“還是說……”
“另有其人?”
南山手起刀落,刺進(jìn)爬在最前面的人的心臟,那人慘叫一聲斷了氣,身上瞬間噴涌出濃郁的怨氣,一瞬間又散個干凈,只剩下干枯的骨架。
是死了多年的尸體。
“看,我猜對了�!�
南山眼角染血,平靜地看向霽月:“準(zhǔn)備好了嗎?我要給你自由了。”
這一次,就讓她來做他的神明。
南山從來沒有殺過人,直到今日才知道,刀尖刺進(jìn)心臟時,稍有不慎便會卡在骨頭上,要花費好大的力氣才能拔出來。
那把曾經(jīng)刺入霽月身體的刀,如今上面覆蓋濃郁的煞氣,在漆黑的夜晚散發(fā)著幽幽的寒氣。
一個,一個,又一個……
神殿里響起驚恐的求饒和噗嗤的刺透聲,神像悲憫垂眸,金衣死死捆著身體,自身難保。
刀很快就鈍了,用起來愈發(fā)費力,南山在刀刃上注入靈力,將其重新變得鋒利。
那些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經(jīng)死去的人,直到這一刻被刀刃刺穿,才變回原來的枯骨。
霽月靜靜靠在神臺上,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愈合的速度慢了下來,這意味著怨氣在慢慢減少。
對于他和東夷子民而言,三千年反復(fù)重演的噩夢,終于在這個平平無奇的夜晚結(jié)束。
神殿里很快枯骨堆積如山,南山宛若在地獄來的修羅,一只腳邁過不知是誰的斷肢,出現(xiàn)在李嬸面前。
“不、不要……”李嬸驚恐不已,嘴角還沾著血。
上一次黑夜,她從神殿逃出時唇角沾血,可今日還未受傷,為何依然有血?
南山默默看了她許久,眼底流露出一絲和霽月類似的悲憫:“李嬸,也該結(jié)束了�!�
李嬸聽不懂她說什么,只是一味地求饒:“夫人饒命,夫人饒命!我我我還給夫人做過蝦餅,夫人記得嗎?夫人經(jīng)常……”
話沒說完,腹部突然傳來一陣刺痛,她震驚抬頭,對上南山的視線后,眼底閃過一絲怨毒。
鮮血噴涌而出,淋在南山的身上,又很快褪色成灰塵一樣的東西。
南山轉(zhuǎn)動刀柄,胖乎乎的李嬸瞬間變成了枯骨,僅存的干皮貼在骨頭上,像是晾曬過火的臘肉,可仔細(xì)看她的表情,又似乎透著解脫。
總算不用再受裂身之苦了。
南山靜默片刻,累到脫力的手又一次握緊尖刀,反手刺在一個還在試圖去咬霽月的人身上。
東夷島一萬多人,在今夜傾巢而出,即便神殿枯骨堆積成山,仍然有源源不斷的人出現(xiàn)在這里,如飛蛾一般撲向霽月這盞燭火。
南山擋在神殿門口,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殺到最后只剩麻木。
神殿之中,霽月虛弱地看著她的背影,想去找她,卻連動都動不了。
這一夜實在漫長,直到天即將亮?xí)r,最后一個東夷子民倒下,罩子終于搖搖欲墜,單薄得仿佛要隨時碎掉。
但還不夠。
南山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到霽月面前,兩人無聲對視,許久之后她才笑了一聲:“感覺怎么樣?”
霽月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只能靜靜地看著她。
南山抬手想去摸他的臉,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灰塵后頓了頓,又將手收了回去。
這些灰塵是東夷子民的血所化,她不想讓霽月沾上。
“怨氣已經(jīng)清得差不多了,還有最后一步,”她聲音低低的,透著溫情,“你等等我,好不好?”
霽月沒有回應(yīng),依然只是看她。
南山疲憊地?fù)P了揚唇角,轉(zhuǎn)身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一刻鐘后,她回來了,手里還拎著一個他熟悉的人。
鐘伯被扔在地上,摔得悶哼一聲后迅速爬起,快速沖到霽月面前磕頭:“仙君!仙君救我!”
霽月閉上眼睛,原本溫和良善的人,這一刻周身充斥著強(qiáng)烈的排斥。
鐘伯卻仿佛看不到他的反感,抓著他的衣角苦苦求饒:“仙君快救我��!看在我照顧過您幾年的份上饒了我吧,我我我以后一定會好好照顧仙君,絕不會再讓別人傷害您……”
“仙君您還記得嗎?您小時候不愛吃飯,我便變著花樣給您做好吃的,您最喜歡老奴做的雜魚饃饃,說那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
“您幼時生病,高燒不退,聽說以人血入藥可以防止驚厥,老奴便割了腕子給您入藥�!�
“仙君,仙君我知道你怨恨我,可我只是一個凡人,我沒用我護(hù)不住您,他們非要你做仙君,我又有什么辦法……”
鐘伯字字泣淚,宛若一個老來無用的老父,在懇求自己的兒女原諒。
南山清楚地看到霽月的眼睫shi潤了,她沒有多廢話,直接把鐘伯扯過來。
“霽月,不睜開眼睛看看嗎?”她抬高聲音。
霽月愣了愣,總算看向她。
“你不恨那些子民,難道還不恨他么?”南山笑了一聲,頑劣又離經(jīng)叛道,“既然你沒辦法對他下手,那我?guī)湍闳绾�?�?br />
“胡說!你胡說!”鐘伯目眥欲裂,再無對‘仙君夫人’的半分尊敬,“我是仙君的父親,對仙君有養(yǎng)育之恩,仙君怎么會恨我!”
“從你帶著眾人將霽月綁起來金水澆身那一刻起,你便已經(jīng)不再是他的父親。你是神仆,借著霽月神力長生不死的奴才,養(yǎng)育他是你該做的事,哪有什么恩情�!蹦仙嚼淅涞�。
鐘伯像一臺老舊的風(fēng)箱,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做仙君有什么不好?做仙君受萬民敬仰!有神力護(hù)身!還可以長生不老!當(dāng)年有三個孤兒都符合資質(zhì),是我!我!我選了他,他才能有今日!”
南山荒唐一笑:“所以他受了這么多年的苦,還要感謝你不成?”
“難道不該謝嗎?!”鐘伯渾濁的眼睛徹底紅了,死死盯著霽月質(zhì)問,“你難道不該謝謝我嗎?!”
霽月靜靜看著鐘伯,這一刻眼神古井無波。
鐘伯還想質(zhì)問,南山突然道:“既然做仙君這么好,那讓你做一次如何?”
鐘伯愣了愣,剛要問她什么意思,成千上萬螞蟻亂爬一樣的聲響突然鉆進(jìn)耳朵里。
“求仙君保佑我媳婦兒這次能生個兒子……”
“求仙君能賞些銀子花,家里最近實在困難……”
“求仙君……”
“求仙君……”
“啊!”鐘伯驚恐大叫,捂著耳朵倉皇質(zhì)問,“誰?是誰在說話!從我耳朵里滾出去!啊……”
他狀若瘋癲,在地上拼命打滾,試圖將聲音趕出去,南山冷眼看他,直到他有進(jìn)氣沒出氣,才打個響指結(jié)束這一切。
“不過是聽了一瞬,便已經(jīng)受不了了,霽月卻要忍受幾千年,連墮落后都無法安寧,”南山面無表情,聲音冷若玉石,“這樣,你還覺得他該謝你嗎?”
“做仙君有什么不好,為什么別人能做,你卻做不得,為什么別人在神力式微之后,可以心無怨尤地獻(xiàn)出血肉骨頭,偏你入魔殺了所有人,為什么……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鐘伯已經(jīng)被那些聲音折磨得失去理智,對著霽月再也做不出偽善的模樣,只是一聲聲地質(zhì)問,問他為什么做了這么多年的神明,心xiong仍然如此狹隘。
霽月沒有回答,只是在南山舉起尖刀時突然開口:“別……”
鐘伯猛地回頭,尖刀的寒氣閃過眼睛,他慌忙躲到霽月身側(cè):“孩子,孩子救我……”
“你還要心軟?”南山皺眉。
霽月靜默良久,終于緩緩開口:“我想親自,送父親上路�!�
鐘伯愣了愣,剛要質(zhì)問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心口便仿佛多了一只手,直接按停了心臟。
鐘伯的臉?biāo)查g紫紅,連呼吸都變得艱難,他瞪著眼睛,死死抓住霽月的胳膊,試圖讓他停下來。
“父親,安息�!膘V月抬手,虛弱地捂住他的眼睛。
鐘伯很快斷氣,瞪著一雙眼睛死不瞑目,尸體雖蒼老發(fā)皺,卻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化作枯骨。
南山盯著他的尸身看了許久,低喃:“我就知道,他是這東夷島上唯一的活人�!�
所有人都在重復(fù)島嶼墮落前的畫面,唯獨他每個夜晚做的事都不相同,也唯獨他知道守心的存在,會引著眾人去找守心的寢房。
南山用最后一點力氣將鐘伯的尸體甩到一邊,這才脫力地倒在地上,枕著霽月的雙腿休息。霽月勉強(qiáng)抬起手,輕輕擦去她臉上那些黑灰。
神殿里枯骨遍地,猶如人間煉獄,煉獄之中兩個人無聲依偎,誰也沒有說話。
所有的怨氣都已消散,東夷島上空的罩子先是裂出一個小口,接著裂痕猶如蛛網(wǎng)一般往外蔓延,等整個罩子都裂出痕跡后,咔嚓一聲響動,罩子徹底崩裂。
無數(shù)碎片緩慢地落下,海市蜃樓般折射出這座島的歷史,和歷代仙君的臉。
先是霽月,再是上一代,然后上上一代,直到出現(xiàn)了第一代。
那是一個很有修煉天分的少年,第一次來東夷時,看到這里的百姓生活困苦疲憊,便留了下來。
起初,他只是幫著治治病。
后來,百姓連家里打碎一只碗,都要求著他修復(fù)。
再后來,東夷生了一場瘟疫,少年仙君為了救治百姓,獻(xiàn)出了所有修為。
百姓痊愈了,養(yǎng)大的胃口也回不去了,于是殺了已經(jīng)無用的少年,用他的骨頭熬出金水,再澆在孩童身上,養(yǎng)成新的仙君,繼續(xù)為他們所用。
孩童的挑選,也很有講究,要八字相合,要有修煉的天賦,也要生性純良。
更重要的是,他得是個孤兒,沒有父母親族庇佑。
成千上萬的罩子碎片繼續(xù)下落,落到半空時如冬雪融化,徹底消散于無蹤。
天邊的黑云里隱約有光亮透出,但看起來離真正的天亮還有一些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