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任汐瑤的指尖直至此刻還殘留著頒獎典禮上手捧花上的金箔紙的觸感。
她熱水漫過鎖骨處腦子里全是對于技戰(zhàn)術(shù)動作的分析,對于路線的選擇,不斷復盤著當時的比賽。
衣柜里傳來持續(xù)震動的嗡鳴,打斷了她的思路,水珠濺在手機屏幕上,模糊了那條來自國家隊的緊急通告。
“華國短道速滑女隊隊長,在索城適應性訓練中在高速滑行中于彎道處產(chǎn)生碰撞腰椎橫突骨折合并椎間盤突出已確定退出本屆冬奧會。
”腦子里轟的一聲。
像突如其來的驚雷劈斷了所有的思緒。
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仿佛置身于一片天旋地轉(zhuǎn)之中,而她自己,則被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手機屏幕在清晨蒙蒙亮起的灰藍色天光里明明滅滅。
樓下滑冰場早訓的孩子們正在練習彎道壓步。
但教練的哨聲此刻卻像是在她敏感的神經(jīng)上跳舞。
訓練基地的暖氣管道發(fā)出沉悶的轟鳴,等任汐瑤回過神來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正死死摳住左肩,她感覺那里的舊傷,此刻正突突的跳動著與遙遠的京城產(chǎn)生共鳴。
更衣鏡映出她僵直的背影,突然收到的一切消息,都無端的讓她恐懼。
控制不住的發(fā)抖。
大門被撞開,本來說要去食堂的林杉拿著手機沖了進來。
眼神里的震驚尚未褪去,淚水已經(jīng)控制不住的流下來。
對于年輕的運動員來說,這是創(chuàng)造過華國短道速滑歷史的隊長。
是他們的精神支柱,是絕對的領袖,她和林杉一樣。
都是從短道速滑之鄉(xiāng)的基訓隊里一步一步走到國家隊的。
這樣的感情是熱烈而赤誠的,簡單的崇拜著。
是簡單的,只是對滑冰本身的執(zhí)著。
“腰椎橫突骨折是由于在摔倒瞬間,上半身因慣性猛烈扭轉(zhuǎn),導致腰椎承受剪切力,引發(fā)骨折腰椎橫突是腰椎兩側(cè)的骨性突起,骨折多因直接暴或肌肉劇烈收縮導致,腰椎橫突骨折合并椎間盤突出這樣的傷病需絕對臥床2-4周,佩戴腰部支具至少3個月。
”這不是說錯過一次冬奧這么簡單。
這意味著職業(yè)生涯的終止,意味著有可能再也穿不上冰鞋,甚至有可能影響后半輩子的正常行走。
為什么會在冬奧會還有20天受到這么嚴重的創(chuàng)傷?隊長狀態(tài)正好,明明對于我們來說只要有隊長在短距離的金牌就一定是囊中之物,女子的3000接力有主心骨支撐更是絕對的奪金大熱項目。
連南韓來這邊看了一圈,都說放棄短距離吧,主抓1500和拼命接力。
為什么偏偏是現(xiàn)在。
林杉沖過來抱著任汐瑤。
任汐瑤把頭埋在林杉的肩膀上死死的抱著她,她們只覺得渾身陣陣的發(fā)冷,抖的厲害。
只覺得害怕。
但她居然說不出來在害怕什么。
巴黎的霧從塞納河漫上來時,一月的寒風像把鋒利的剪刀,將櫥窗里那些天鵝絨帷幔剪成流蘇。
冬日午后,路燈提前亮起昏黃的光暈,風卷著報紙的殘頁掠過略顯冷清的人行道,驚起一群在屋檐下避寒的灰鴿。
它們的翅膀拍打空氣,空曠感又增加了幾分。
權(quán)至龍在秀場后臺摘下墨鏡,眼瞼下方遮瑕膏掩蓋著連續(xù)三十小時飛行的時差痕跡。
造型師正在為他打理這一次看秀的妝造。
手機在化妝臺震動,拿起手機韓網(wǎng)推送的突發(fā)新聞標題刺入眼簾:“短道速滑女王隕落——華國女隊隊長重傷無緣索城冬奧。
”鏡面倒映出他迅速切換小號查看短道速滑論壇的動作。
此刻他的擔心不斷的上涌,看到消息的那一瞬間他耳邊不斷響起的是任汐瑤說過的話,任汐瑤說她的手機壁紙是索城的冬奧會金牌,即使她去不了,她也知道短道速滑不會讓冰迷們失望。
只要能贏她就高興。
她說隊長是她的精神信仰。
她說她最開始堅定的選擇轉(zhuǎn)項,而不是回去念書,就是因為看到了賽場上的隊長。
她說。
。
。
她說了好多,每每說起這些的時候都是滔滔不絕,是敬重,是依賴,是即使隔著屏幕,權(quán)至龍也能感受的到的興奮。
他有點兒不敢想。
這個時候的任汐瑤怎么樣了。
而另一邊無聲和寂靜已經(jīng)在房間里蔓延了一早上,宿舍里沒有人開口,靜的仿佛落一根針都能聽見。
任汐瑤的拇指摩挲著鼠標滾輪,紋路在指紋間留下印記。
一早上的時間里,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反復的滾動著網(wǎng)頁。
想要得到更多的消息。
想再更多的了解一下這個傷病。
但是得到的所有結(jié)果都指向了最壞的可能。
“下肢放射性疼痛或麻木。
"“劇烈腰痛,無法直立,甚至影響呼吸"“核心肌群萎縮,恢復期需重新訓練平衡能力。
”“伴隨局部淤血、腫脹,觸痛明顯"以上種種隨便一條。
都有可能徹底中斷運動員的職業(yè)生涯。
更何況現(xiàn)在是都涉及到了。
林杉在旁邊推了推任汐瑤說:“今天下午有發(fā)布會。
會……會說一下隊長的情況。
"任汐瑤簡短的嗯了一聲。
沒再說話。
兩個人都愣神一般的坐著。
林杉在旁邊出聲道:“是領隊嗎?她不喜歡……"“別說了!這不是該說的!"任汐瑤飛快的打斷她。
林杉還是自顧自的說:“時間太巧了。
太巧了。
為什么明知道冰面質(zhì)量有問題還非要讓她上冰?為什么不能花一點時間處理好?我們算什么?"“家鄉(xiāng)的每個孩子都聽過她。
每個孩子都知道她,練短道的人,沒有人不想成為她。
她就是一個時代。
我特別想和她一起比賽國際。
我想著成為她之后的那個人,像許姐一樣和她一起比賽,我就是看著她滑出來的。
"任汐瑤聽著林杉在耳邊自顧自的說著這些,一個字都進不到腦子里頭。
她的敏感多疑幾乎在這一刻已經(jīng)化作了實質(zhì)的利劍,刺穿了她的胸膛。
胸腔里的憤怒,像控制不住的野獸。
快要掙脫鐵鏈。
她打斷林杉的話,自己又何嘗沒有在腦子里過過很多遍。
甚至想的更糟。
但是她也是絞在亂流里身不由己的人。
巴黎的酒店里。
權(quán)至龍的手指懸在打火機上,萬寶路的煙霧繚繞在他的眼前。
平板電腦循環(huán)播放南韓方面關于短道速滑的新聞消息。
頂級的運動員,奪冠的大熱門。
在索城冬奧會前受傷對于作為最大的競爭對手的南韓,可以說是路轉(zhuǎn)峰回的程度。
奪金點又多了起來。
有些媒體新聞稿里幸災樂禍的心情快要抑制不住了。
權(quán)至龍本能的反感這樣的報道無論如何傷病都不是應該竊喜的事情。
頂尖運動員更值得被尊敬。
現(xiàn)在他腦子只有任汐瑤總是下意識的揉左肩的動作。
他突然想起她說過“每個冰刀劃痕都是運動員的勛章”,此刻這句話在舌尖泛著止痛藥的苦澀。
經(jīng)紀人發(fā)來的日程表在手機屏幕亮起,高定秀的after
party邀約與他發(fā)給任汐瑤的問候重疊在同一個時區(qū)。
任汐瑤還沒有回他消息,他想了半天又翻來覆去的刪了很多遍,想問情況又怕措辭不當。
最終也只發(fā)過去了一句:“今天訓練順利嗎?"發(fā)完他就后悔了。
太生硬了,像客套的同事。
可如果問她隊長的情況,又怕越界。
他起身時碰翻了琴凳上的氣泡水,氣泡在地毯上劃出深色痕跡,他也沒有心思管,只是把手伸向床頭裝安眠藥的盒子。
下午的發(fā)布會,任汐瑤此刻正握著手機和林杉一起窩在宿舍等新聞稿任汐瑤看到了權(quán)至龍的消息,但她暫時沒有回復,她不想暴露她的害怕。
權(quán)至龍作為一個完全的局外人,任汐瑤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把所有的想法都說出來。
哪怕這些都是猜測都是懷疑沒有證據(jù),所以她不敢回。
她能感覺到權(quán)至龍發(fā)消息沒有惡意,只是單純的關心她,但現(xiàn)在她暫時還需要一些時間讓自己平靜下來。
半個小時后新聞稿出來了。
華國短道速滑隊女隊隊長在訓練中發(fā)生的傷病腰椎橫突骨折合并椎間盤突出,可以說是極其慘烈的傷病。
根據(jù)國內(nèi)頂級醫(yī)院運動醫(yī)學專家的診斷“高能量沖擊導致的骨折,這種骨折需要切開復位內(nèi)固定手術(shù),術(shù)后至少需要6-8周骨骼愈合期,而軟骨損傷的不可逆性直接威脅運動員的競技狀態(tài)。
”甚至于可以說術(shù)后需要長時間極其艱苦的康復訓練,才能不留下后遺癥,才能像正常人一樣行走。
而且根據(jù)專業(yè)級的傷情檢測機構(gòu)以及多方醫(yī)生的聯(lián)合診斷確認,傷情屬于賽季報銷級,而在冬奧備戰(zhàn)期出現(xiàn)相當于直接宣告奧運資格喪失。
整篇報道似乎都在極力規(guī)避事故發(fā)生的原因只陳述著結(jié)果,瀆職的人好像不存在一樣,這好像就是一場訓練事故。
新聞的最后他們放上了一段對隊長的采訪。
“即使我不在男孩兒女孩兒們堅定的想贏,想為國家爭取榮譽的信念是不會出現(xiàn)改變的。
我不在的時候,他們也都取得過相當不錯的成績。
我們的訓練已經(jīng)做到了充足。
只要信念和意志堅定,相信自己。
我相信這一次還是會有很好的發(fā)揮。
”是了,到最后她都是華國短道速滑隊的隊長。
她都是絕對的旗幟。
她只需要在那里每一個靠近的人都會獲得無窮的力量。
任汐瑤說:“我去看看隊長吧,明天去,這段時間剛比完賽,我有調(diào)整期。
你先好好跟著隊里準備世青賽吧。
好好比賽也是隊長的想法。
"林杉在旁邊默默點了點頭。
只是來回劃拉著手機,反復的看著這一段回復。
今天終將過去,明天又總會到來。
有些東西永遠都得不到一個結(jié)果。
但可說的是一代代真正熱愛冰雪的人的澆筑托舉,才會有項目的明天。
熱烈而赤誠的赤子之心,終不該被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