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麋威上輩子當然聽說過“握手言歡”的典故。
但他一直以為漢光武帝劉秀屬于兩百年前的古人。
這種套路到了漢末早就爛大街,不靈了呢。
總不能因為南郡就在南陽旁邊,所以被動觸發(fā)了“特殊地點羈絆劇情”吧?
然而,這就是后世人經(jīng)歷信息爆炸時代后的通病了。
因為看得多,接觸得多,玩的梗也多,在大量信息流沖擊之下,對某些典故的敏感度反而下降。
而古代呢?
讀書人本就稀罕。
能讀的書也遠遠比不上現(xiàn)代人。
所以一個經(jīng)典套路流傳幾百年依然有“奇效”,卻是一點都不足為奇的。
總之,雖然抱大腿的姿勢出了一點偏差,但好歹是成功抱住了。
都說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
麋威就認為關興比自己“高”。
而他的父兄又更“高”一些。
只要把高個子們拉到自己這邊,他就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入蜀當富二代了。
巴適!
……
與此同時。
襄陽城下,漢水之濱。
關羽巍然安坐于中軍大帳,捻須閉目不語。
帳下眾人見主帥不動,雖神色各異,卻也無人敢輕易開口。
直到一名體格不下于關羽的年青偏將匆匆趕來,方才打破靜默:
“大人……君侯!末將以為曹仁這封信雖然可疑,但信中所言不無道理!”
“孫權狼子野心,確實不得不防!”
這個年青偏將正是關羽長子,關平。
至于他說的這封信,乃是曹操獲悉孫權打算前后夾擊關羽的計劃后,反手就讓曹仁將孫權的信用弓箭射到關羽陣前。
目的也昭然若揭,就是希望孫權與關羽互相掣肘,好坐收漁翁之利。
然而關羽看到此信后,卻遲疑不決。
關平作為長子,當然知道自己父親在猶豫什么。
首先,曹操素來詭詐,這封信未必就是真的。
然后,即便信是真的,但關羽在荊州也不是沒有布置。
孫權即便傾巢而出,也未必不能守一守嘛!
最后,也是最重要一點。
前番關羽利用漢水溢漲大破于禁數(shù)萬魏軍以后,敵軍士氣已然跌落低谷。
新來增援的徐晃軍目前看來并不能解圍。
眼看著只要再努力一把,襄陽和樊城這對雙子城就能收入囊中。
而襄樊既下,又有東三郡從旁策應,北邊更重要的南陽郡,曹操只怕也是保不住的。
再拿下南陽,那進軍中原的通道就徹底打開。
什么叫不世奇功?
這就是!
別說已經(jīng)頭發(fā)半白的關羽,就連關平也不甘心退兵。
只是他到底年輕,尚有大好青春可以揮霍,所謂“機會成本”較低。
加上不是三軍主帥,包袱沒那么重,所以不憚于穩(wěn)一手罷了。
當然,說一千道一萬,這里真正能拍板的人,只有關羽。
片刻后,關羽終于睜眼。
帳下諸將,包括關平在內(nèi),皆是一凜。
然而關羽只低頭看著幾案上的信。
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終不作聲。
……
這是麋威醒來后的第五日。
好消息是,孫權呂蒙的大軍尚未出現(xiàn)。
但壞消息是,關興派去公安縣的信使一去無回。
也不知傅士仁目前是個什么狀態(tài),姓劉還是姓孫。
好在關興還是靠譜的,及時清理了江陵周邊的可疑戍卒。
這樣一來,呂蒙再想搞白衣渡江那一套就沒那么輕松了。
“郎君,該出門赴宴了�!�
一道聲音從房門外傳來。
麋威早已收拾妥當,聞聲推門而出。
正好看到詹思服那頭不倫不類的短發(fā)。
這幾日,“詹亭長”嚴格執(zhí)行麋芳的命令,一直跟從麋威左右。
既是侍從,也是監(jiān)視。
可一旦麋威跟關興見面,他總能恰到好處地給麋威騰出私人空間。
這讓他有些搞不懂此人立場。
出門后,麋威故意行慢一步。
“詹君,我看你名中的‘思服’二字頗有意蘊�?墒羌抑心奈蛔痖L替你取的?”
“郎君說笑了,仆家中皆為山中野人,哪懂什么意蘊。是入城后請人改的�!�
詹思服一邊說,一邊保持落后半個身位,不遠也不近。
“那就更有意思了。”
麋威輕笑一聲。
“這兩個字出自《詩》中《關雎》一篇,正所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那么詹君,你所求到底是何物,以至于夜不能眠呢?”
詹思服不假思索:“仆出身蠻夷,自該思慕王化�!�
“王化啊……”
麋威故意拖長語氣。
“雖說如今諸侯名義上都尊奉漢室天子吧,可到底是各據(jù)一方的局面。”
“卻不知詹君所求的‘王化’,份屬哪一家?”
詹思服腳步一頓。
但很快重新跟上。
“仆是在建安二十二年離開武陵,北上南郡,投奔劉豫州……漢中王的�!�
荊南多蠻夷,尤以武陵郡五溪蠻最聞名。
“五溪蠻”并非某個蠻夷部族的名稱,而是泛指武陵地區(qū)的所有蠻夷族群。
麋威之所以記得這個稱呼,還是因為夷陵之戰(zhàn)中五溪蠻曾經(jīng)主動響應劉備。
也不知這個世界線中會否重演故事。
思緒微微一轉(zhuǎn),他又注意到對方特意強調(diào)建安二十二年這個時點。
忽有明悟:
“你家鄉(xiāng)也遭了疫災?”
詹思服聞言,難得露出異樣的情緒:
“那年大疫橫行天下,除非孤身遁入江湖,否則何處不成災?”
“且不同于中原王化之地,尚有官府出面賑災�!�
“山中一旦有人染疫,則全族難免�!�
“我之所以出逃,一則是家中無余糧,不走就要餓死。”
“二則父母親族皆病亡,已經(jīng)沒有任何留戀了……”
竟是如此!
麋威不由回頭看了詹思服一眼,只覺對方干瘦的身軀上似乎壓著千斤的重量。
他之前已經(jīng)感覺關興一家已經(jīng)夠慘了。
但跟滅族的詹思服相比,似乎又太幸運。
至少豐衣足食,有名醫(yī)救治。
就連經(jīng)受過的苦難也會被史書記載,供后人憐嘆。
反觀詹思服一族,只能無聲地湮滅在歷史的塵埃里。
如果今日不問,他只怕還以為蠻夷都是地里的小強,既野蠻又頑強,壓根不怕疫病呢。
心有所感,他停下腳步,鄭重道:
“今后有什么困難,盡管開口,我能幫則幫�!�
這個承諾,當然是有拉攏算計的成分。
但也未嘗不是出自一個有正常道德觀的現(xiàn)代人本心。
就這樣,兩人一路閑聊到關府門前。
詹思服替麋威遞上名刺,卻沒有跟從入內(nèi)的意思。
“今夜都是貴人,仆出身低微,就不進去了�!�
“郎君若有吩咐,可遣下人出門來�!�
麋威點點頭,剛走兩步,詹思服突然喊住了他。
“詹君?”
麋威回頭,見詹思服神色有些糾結(jié)。
但只是數(shù)息,便一臉決然上前,低聲道:
“今夜除了功曹,兩位督郵也會來赴宴�!�
留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詹思服便躬身退下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