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南的梅雨,總?cè)琊つ伒闹刖W(wǎng),裹纏著人的心魄,教人透不過氣來。這濕漉漉的悶氣,浸透了青石板路,也浸透了我案頭這本塵封的舊冊子。冊頁泛黃,邊緣卷起,內(nèi)里密密麻麻,皆是些蠅頭小楷,記錄著些古怪的符號與數(shù)字,旁有潦草的批注,字跡早已洇開,墨色模糊,像極了陳年的血痂。
冊子的主人,喚作賈正清。此人已于十數(shù)年前,在鎮(zhèn)上新落成的“育才精英銀行”里,一頭栽倒在那冰冷堅硬、鋪滿算盤珠子的大理石地面上,再未醒來。彼時,他枯瘦的手指,還死死摳著柜臺那冰冷的鐵柵欄縫隙,指甲縫里嵌滿了算盤珠上脫落的漆皮。人們都說,他是算盡了心血,油盡燈枯了。
這本冊子,便是他半生的心血,也是他半生的枷鎖。今日翻檢舊物,重睹此冊,那些早已被雨水和時光泡爛了的符號,竟又在我眼前活絡起來,幻化出當年那光怪陸離的景象,攪得我心口一陣陣發(fā)堵。
賈正清,本是鎮(zhèn)中學堂里一名國文教員。瘦高,背微駝,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鏡片厚得賽過酒瓶底,看人時總要把脖子往前伸著,仿佛在辨認一件極可疑的古董。他早年也頗有些文名,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尤擅針砭時弊。然自打那“教育改革”的浪潮,挾裹著“量化評估”、“績效至上”的罡風席卷而來,他這“錦繡文章”,便如同舊朝的銀票,一夜之間成了廢紙。
新來的督學姓錢,名進寶,生得面團團,白凈富態(tài),笑起來兩眼瞇成縫,活像年畫上抱鯉魚的童子。錢督學履新伊始,便召集全鎮(zhèn)教員訓話。他站在新刷了石灰、氣味刺鼻的禮堂講臺上,唾沫橫飛,聲若洪鐘:
“諸位同仁!時代不同了!教書育人,不能只憑良心,靠感覺!要講科學!講數(shù)據(jù)!講效率!從今往后,一切皆要‘量化’!學生成績,是量化之本;升學率、重點率、競賽獲獎率,更是量化之重!這分數(shù),便是你們的命根子!是你們價值的刻度!是你們晉升的階梯!是你們吃飯的家伙什兒!”他揮舞著肥短的手臂,仿佛那手臂便是揮舞分數(shù)的權(quán)杖,“我們要建立一套全新的評價體系!一個分數(shù)銀行!讓每一分努力,都能看得見!存得�。∩贸隼�!”
臺下的教員們面面相覷,空氣里彌漫著不安與困惑。賈正清縮在角落里,厚厚的鏡片后,眼神空洞地望著講臺上唾沫橫飛的“童子”,喉嚨里滾出幾聲干澀的咳嗽,仿佛嗆入了灰塵。
“分數(shù)銀行”很快便如一座鋼鐵巨獸,在鎮(zhèn)中心最顯赫的位置拔地而起。其建筑風格極是怪異:下半截是銀行常見的花崗巖基座、沉重的鐵柵欄、冰冷的玻璃柜臺;上半截卻陡然變成了學堂模樣,飛檐斗拱,甚至頂著一個巨大的、鍍了金粉的“狀元帽”模型,在陽光下刺眼地閃爍著。門口高懸一塊巨大牌匾,上書五個鎏金大字:“育才精英銀行”。那“才”字的一撇,特意拉得極長,像一把鋒利的鉤子。
銀行的業(yè)務,自然與眾不同。它不存銀錢,只存“分數(shù)”。學生的每一次考試成績、每一次作業(yè)得分、每一次課堂發(fā)言(需有老師當場記錄并簽字)、每一次競賽名次(需有官方證書復印件),甚至“品德表現(xiàn)”的量化積分(由班主任按周評定),皆可折算成不同面值的“學幣”,存入學生名下的“學儲賬戶”。家長憑戶口本與學生證,可隨時查詢賬戶余額及“學幣”增值情況(增值部分由“教育發(fā)展基金”根據(jù)復雜的算法生成)。
而教員們,則成了這龐大“金融”體系最底層的“信貸員”兼“苦力”。他們的薪酬、獎金、職稱評定、乃至飯碗的去留,全然系于他們班級“學儲賬戶”的總量、增量、以及“優(yōu)質(zhì)學幣”(即來自重點科目、高分值考試的學幣)占比。賈正清那點引以為傲的“文章憎命達”、“潤物細無聲”的教化理念,在這冰冷堅硬、只認數(shù)字的“學幣”體系面前,脆弱得如同窗紙,一戳即破。
賈正清變了。
他書案上那些線裝的《文心雕龍》、《昭明文選》,漸漸被厚厚的“學幣發(fā)行指南”、“分數(shù)精算手冊”、“學儲賬戶優(yōu)化策略”所取代。他批改作文,不再琢磨立意文采、情感邏輯,而是用紅筆飛快地劃出“得分點”:用了幾個成語?引了幾處典故?結(jié)構(gòu)是否“總分總”?結(jié)尾有無“升華”?符合者,加分;不符者,扣分。如同在流水線上檢驗零件。他上課,不再引導學生體味文字之美、思想之深,而是反復演練答題“模板”,傳授得分“技巧”,強調(diào)“踩點意識”。教室里,瑯瑯書聲被緊張的默寫、頻繁的小測、對答案時的屏息凝神所取代�?諝饫飶浡环N焦糊的味道,像是過度運轉(zhuǎn)的機器在燃燒。
他的眼鏡片更厚了,背也更駝了。夜深人靜,他那間低矮的小屋里,總亮著昏黃的燈。他伏在案上,面前攤著全班幾十個學生的“學儲賬戶”明細,旁邊是算盤、計算器、各種復雜的公式表格。他像最精明的賬房先生,又像最貪婪的賭徒,在昏暗的燈光下,一筆一筆地計算、規(guī)劃、盤算:
“張阿毛,數(shù)學月考89分,折合8.9學幣,存入。但其語文默寫扣了1分,折損0.1學幣,需從其下周‘課堂積極發(fā)言’配額中預支0.1學幣補足,否則影響月度總評…”
“李小花,作文競賽二等獎,折合20學幣,大額進賬!但其體育達標測試只得了‘及格’,僅折合1學幣,拉低了‘優(yōu)質(zhì)學幣’占比!需督促其家長立即報名‘體育特訓沖刺班’,力爭下月測評拿‘優(yōu)秀’,折合5學幣…”
“王二狗,賬戶余額增長乏力!其父是挑糞的,無力購買‘名師押題卷’、‘智能錯題本’等增值服務…此子恐成班級‘不良資產(chǎn)’,拖累整體‘學儲’增長率…是否建議其轉(zhuǎn)學去‘希望工程’對口學校?那里‘學幣’獲取門檻低些…”
算盤珠子噼啪作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脆,又格外沉重。那聲音,像極了磨坊里碾碎谷物的石磨,也像極了咀嚼骨頭的聲響。賈正清枯瘦的手指在算盤上飛快地撥動,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冰冷的光。他早已忘了文章怎么寫,也忘了何為“春風化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不斷跳動的數(shù)字,以及由這些數(shù)字堆砌起來的、虛幻的“績效”山巒。
悲劇的種子,在“分數(shù)銀行”推出“學幣貸”業(yè)務那日,便已埋下。
錢督學春風滿面地宣布:“為助力莘莘學子跨越‘分數(shù)鴻溝’,實現(xiàn)‘精英夢想’,本行隆重推出‘學幣貸’業(yè)務!學業(yè)暫時有困難?‘學幣’不夠用?不要緊!只需家長或指定擔保人(教員亦可)以未來預期‘學幣’收入作抵押,即可申請額度靈活的‘學幣貸’!先借分,后還分!利息公道!手續(xù)便捷!讓你的‘學儲’贏在起跑線!”
這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早已被“學幣”壓得喘不過氣的家長和教員中,激起了絕望的漣漪,也點燃了病態(tài)的希望。家長們?nèi)缤プ【让静�,蜂擁而至銀行柜臺,紅著眼,簽下一張張以孩子未來為抵押的“貸分”契約。而教員們,尤其是像賈正清這樣班級“績效”岌岌可危的,則被推到了擔保的風口浪尖——為了保住那點可憐的績效獎金和飯碗,他們不得不以自己的信用(實則是未來的工資和職業(yè)生涯)為學生的“貸分”作保。
賈正清班上的王二狗,成了第一個吃這“貸分”螃蟹的人。他父親,那個老實巴交的挑糞工,在賈正清苦口婆心(實則是威逼利誘)的分析下,顫抖著手,在擔保書上按下了鮮紅的手印——擔保人一欄,赫然是賈正清那力透紙背的簽名。王二狗貸到了50個“學幣”,用于購買一套“名師押題卷”和為期一個月的“智能刷題特訓營”名額。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或者說,在這“人算”的精密機器里,意外才是常態(tài)。
區(qū)里突然宣布,為“減負增效”,取消小學階段的奧數(shù)競賽。王二狗辛苦刷題準備參加的,正是這個競賽。他貸來的“學幣”,很大一部分預期收益就押在這個競賽名次上!競賽取消的消息傳來,如同晴天霹靂。王二狗那預期中的“高息”學幣收益瞬間化為泡影。更要命的是,他購買的押題卷和特訓營,在“學幣銀行”的評估體系里,瞬間貶值成了“不良資產(chǎn)”。
“學幣貸”的還款期到了。利滾利,王二狗的欠賬已滾到了80個“學幣”。銀行冷酷的催繳單雪片般飛來,直接寄到了賈正清那間低矮的小屋——他是擔保人。
賈正清徹底慌了。他枯槁的手指顫抖著,一遍又一遍地撥打錢督學的電話,聽筒里永遠是秘書程式化的回復:“錢督學正在參加重要會議…”他沖到銀行,隔著冰冷的鐵柵欄,對著里面面無表情、穿著筆挺制服、胸前別著“精算師”銘牌的職員苦苦哀求:
“同志!通融通融!王二狗這孩子,他是真努力了!是政策變了啊!這…這不能算他的錯��!能不能…能不能減免些利息?或者…或者延期?”
那精算師頭也不抬,手指在鍵盤上噼啪敲擊,屏幕的光映著他毫無波瀾的臉。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用一種毫無溫度的、仿佛機器合成的腔調(diào)說道:
“賈老師,契約就是契約。政策風險,屬于不可抗力?對不起,合同細則第37條第5款明確規(guī)定,因教育政策調(diào)整導致預期學幣收益受損,風險由借款人及擔保人自行承擔。我們只認合同,只認數(shù)字。80學幣,一分不能少。本行已啟動追償程序,將從您下季度績效獎金中直接扣除,并可能影響您的年度評級及職稱晉升資格。請您理解并配合。”
“理解?配合?”賈正清只覺得一股腥甜直沖喉頭,眼前陣陣發(fā)黑。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鐵柵欄,那柵欄的縫隙,細密得如同篩子,仿佛要將人最后一點血肉都濾干榨盡。他看著柜臺內(nèi)堆積如山的賬冊,看著精算師們手指翻飛撥動的算盤(那算盤珠子竟也是鍍了金的�。犞且黄钊诵募碌�、整齊劃一的噼啪聲…那聲音不再是算盤珠的撞擊,而是無數(shù)算盤珠子,不,是無數(shù)冰冷的數(shù)字、僵硬的符號、無情的規(guī)則,匯聚成一片滔天巨浪,向他兜頭砸來!他仿佛看見王二狗父親那絕望而怨恨的眼神,看見班上其他學生賬戶上那些跳躍的數(shù)字變成了一張張吸血的嘴,看見自己半生心血換來的“績效”報表變成了一張巨大的、寫著“不良擔�!钡拇呙�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碎的、非人的嗚咽,像是被扼住了脖頸的困獸。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想把那鐵柵欄掰開一條生路,指甲在冰冷的金屬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響,卻只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和嵌在指甲縫里的、金粉脫落的算盤珠漆皮。他眼前的世界旋轉(zhuǎn)、扭曲,最終被一片巨大的、金色的算盤珠所覆蓋。那算盤珠排山倒海般傾瀉而下,帶著錢督學那彌勒佛般的笑容,帶著精算師冰冷的宣判,帶著王二狗父親顫抖的手印…
“噗通!”
一聲悶響。賈正清那早已被數(shù)字榨干了精血的身軀,如同一截枯朽的木頭,直挺挺地栽倒在“育才精英銀行”那光可鑒人、倒映著金色“狀元帽”和冰冷鐵柵欄的大理石地面上。他的頭顱,不偏不倚,正砸在一顆滾落在地的、鍍金的算盤珠子上。那顆珠子,沾了暗紅的血,滾了幾滾,最終停在了“精算師”那雙锃亮的皮鞋尖前。
賈正清死了。死因官方說法是“突發(fā)性腦溢血,過勞所致”。學校象征性地開了個簡短的追悼會,錢督學在會上扼腕嘆息,稱賈老師是“教育量化改革的積極踐行者”,“倒在了為教育事業(yè)精打細算的崗位上”,號召大家學習他“鞠躬盡瘁”的“算盤精神”。追悼會背景墻上,懸掛著他生前獲得的一張巨大的獎狀——“年度學儲增長標兵”。那獎狀上燙金的大字,在慘白的燈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王二狗的父親,賣了祖屋,又借了驢打滾的高利貸,才勉強還清了那筆要命的“學幣貸”。王二狗從此輟學,子承父業(yè),挑起了糞桶。那沉重的擔子壓在他稚嫩的肩膀上,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晃晃。他偶爾抬頭,望向鎮(zhèn)中心那座金碧輝煌的“育才精英銀行”,眼神空洞麻木,再無半點光亮。
而那座“分數(shù)銀行”,依舊巍峨聳立,生意興隆。鐵柵欄依舊冰冷,算盤珠子的噼啪聲依舊清脆密集,如同永不疲倦的咀嚼。新的“產(chǎn)品”不斷推出:“學幣期貨”、“學幣期權(quán)”、“學區(qū)房學幣置換”…家長們依舊趨之若鶩,教員們依舊在深夜的燈光下,對著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撥動著無形的算盤,精打細算著自己和孩子們被明碼標價的未來。銀行門口那“狀元帽”的金粉,在年復一年的風雨剝蝕下,已有些斑駁脫落,露出了底下灰黑的底色,像一塊巨大的、未曾愈合的瘡疤。
我將那本浸透了梅雨濕氣和歲月塵埃的舊冊子,輕輕合上。窗外的雨絲,依舊連綿不絕,敲打著屋檐,發(fā)出單調(diào)而執(zhí)拗的聲響。這江南的梅雨啊,何時才能停歇?那鐵屋子里撥打算盤的噼啪聲,何時才能斷絕?
我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仿佛又看見賈正清栽倒時,那顆沾了血的、鍍金的算盤珠子。它滾啊滾,滾進了時代的泥濘里,滾進了無數(shù)被數(shù)字和規(guī)則碾碎的人生里,最終,被一層又一層的賬冊和文件,無聲無息地掩埋。
唯有那冰冷的鐵柵欄,依舊矗立著,將世界分割成內(nèi)外兩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