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首爾深秋的夜風像裹著冰碴的刀片,切割著裸露的皮膚。我裹緊了單薄的舊外套,站在“星光無限”娛樂公司那棟通體閃耀著未來感藍色冷光的摩天樓下,仰頭望著那幾乎刺破夜空的尖頂。玻璃幕墻如同巨大的冰面,映照出下方車水馬龍的光流,也映照出我渺小而模糊的影子——金俊宇,一個名字普通、樣貌更普通的練習生。口袋里那張薄薄的淘汰通知書,邊緣被汗水浸得發(fā)軟,仿佛也在嘲笑著我的不自量力。今天選拔賽的結果,冰冷又銳利,像針一樣扎進我的骨頭縫里。
選拔大廳的穹頂極高,懸浮著巨大的水晶吊燈,光線經過無數(shù)棱面的折射,冰冷、刺眼,精準地打在每一個角落,無處可逃�?諝饫飶浡嘿F的香氛,混合著某種消毒水的味道,奇異地構成一種無菌又壓抑的氛圍。我站在舞臺中央那塊被強光烤得發(fā)燙的圓形區(qū)域里,感覺自己像一只被剝光了毛皮、釘在解剖臺上的實驗動物。汗水沿著脊椎溝壑一路滑下,在廉價的練習生制服布料上洇開一小片深色。臺下,長條形評審桌后坐著三個人,他們的面孔在強光的反襯下顯得模糊不清,只有審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遍遍刮過我的臉。
中間那位,大概是首席造型總監(jiān),戴著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狹長,銳利得令人心慌。他微微歪著頭,下巴抬起,用一種近乎評估櫥窗里待售商品的挑剔語氣開了口,聲音經過麥克風的放大,清晰得殘忍:“金俊宇,X號練習生?”
“是�!蔽业穆曇舾蓾孟袷巧凹埬Σ痢�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茍,反射著冷光。“嗯……基礎條件,坦白說,非常遺憾�!彼桃馔nD了一下,仿佛在欣賞我瞬間繃緊的肌肉線條,“顴骨結構過于突出,正面看,線條太硬,側面看,又缺乏應有的立體支撐感。這種棱角,在鏡頭下會顯得非�!旨c。”他微微搖頭,那細微的動作帶著一種宣判般的重量。
我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這個動作立刻被左邊那位妝容精致、紅唇似火的女評委捕捉到了。她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優(yōu)雅地托著腮,嘴角向下撇了撇,發(fā)出一個極其輕微的、帶著水汽的“嘖”聲。“嘴唇,太薄,形狀也模糊�!彼穆曇粲周浻掷�,像淬了毒的絲綢,“缺乏記憶點。想象一下,在特寫鏡頭里,這樣的嘴唇怎么傳遞出‘心動’、‘誘惑’?怎么讓粉絲尖叫?完全沒有表現(xiàn)力�!彼籼薜哪抗鈷哌^我緊緊抿住的唇線,仿佛那是一條丑陋的傷疤。
右邊的男評委似乎更專注于我的側臉,他皺著眉頭,視線在我鼻梁的位置反復逡巡�!氨橇焊叨仁怯矀�。”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yè)權威,“山根起點太低,側面線條幾乎平直。這極大地破壞了面部的黃金比例和立體度。在舞臺的追光下,你的整個中庭會顯得……扁平,甚至凹陷。沒有立體感的臉,在鏡頭里就是一張紙,沒有生命。”他攤了攤手,做出一個“毀滅性”的手勢。
三個人的話語,冰冷的、挑剔的、權威的,像三把精準的手術刀,在我臉上輪番切割。我站在那團幾乎要將我蒸發(fā)的強光里,感覺血液一點點從臉上褪去,手腳冰涼。耳邊只剩下他們冷酷的宣判在嗡嗡作響:
“……缺乏鏡頭感……”
“……可塑性極低……”
“……這張臉……”首席造型總監(jiān)最后做了總結陳詞,他拿起我的資料冊,象征性地翻了翻,又隨意地丟回桌上,發(fā)出一聲輕響,如同蓋棺定論,“永遠無法成為頂級偶像。練習生合約到此結束。星光無限需要的是能代表極致完美的面孔。你,不在那個范疇里�!�
“永遠無法”。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意識里。強光刺得我眼睛生疼,視線開始模糊。我甚至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機械地彎腰鞠躬,又是如何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在那些或同情、或漠然、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注視下,一步步挪出那個金碧輝煌的屠宰場的。那扇厚重的隔音門在我身后無聲地關上,瞬間隔絕了里面的冰冷評判與外面的喧囂世界。走廊里明亮的燈光也變得慘白,照在光潔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晃得我頭暈目眩。
夜風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穿透我單薄的衣物,扎進骨頭縫里。我漫無目的地走著,首爾繁華的街道在我眼中扭曲變形,成了流動的、毫無意義的色塊和噪音。巨大的廣告牌上,那些被精心雕琢過的“神顏”偶像們正用無懈可擊的笑容俯視著眾生,他們的皮膚光滑如瓷,眼睛亮得驚人,每一個弧度都完美得像是經過上帝之手親自校準。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我那張被判了“死刑”的臉最辛辣的諷刺。胃里翻江倒海,一種混合著屈辱、絕望和強烈自我厭棄的灼燒感直沖喉嚨口。我扶著冰冷的燈柱,彎下腰,對著路邊的排水溝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涎水不受控制地沿著嘴角滴落。
就在這時,一只蒼白的手,毫無預兆地伸到了我的面前。那只手瘦削,骨節(jié)分明,皮膚是那種常年不見陽光的冷白色,指甲修剪得異常整齊干凈。掌心靜靜地躺著一張名片。名片是沉沉的黑色,質地厚實堅硬,邊緣燙著一種極其細密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暗金色紋路,像某種古老的符咒。名片中央,沒有任何公司名稱或花哨的頭銜,只有兩個冷硬的漢字印刷體:**崔氏**。下方,是一串同樣用暗金色印著的電話號碼,數(shù)字本身似乎也帶著一種金屬的冷感。
我愕然地抬起頭。
名片的主人站在幾步開外的陰影里。路燈的光線吝嗇地勾勒出他一個模糊的輪廓——異常高瘦,裹在一件裁剪極其合體、幾乎沒有任何多余皺褶的深灰色長大衣里。他的臉大部分藏在豎起的衣領和高挺的鼻梁投下的陰影中,只能看到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我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睛。眼窩很深,瞳孔的顏色是一種極致的濃黑,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地反射著路燈微弱的光。那目光并非審視,也非同情,更像是一種……純粹的觀察,如同實驗室的研究員在記錄標本的反應。
“金俊宇?”他的聲音響起,低沉、平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金屬共振感,仿佛不是從喉嚨發(fā)出,而是直接敲打在我的鼓膜上。這聲音穿透了街頭的嘈雜,異常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他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喉嚨發(fā)緊,干澀得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只能僵硬地點了下頭,目光死死鎖住那張詭異的黑色名片。
陰影里的男人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也許是嘴角牽起了一絲難以捕捉的弧度。他維持著遞出名片的姿勢,那蒼白的手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顫抖。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剖開空氣,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金屬質感:
“我能給你一張臉。”他頓了頓,那雙深井般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我瞳孔深處瞬間燃起的、混雜著恐懼與絕望渴求的火星,“一張……讓人嘔吐的臉�!�
“讓人嘔吐的臉?”
這五個字像燒紅的鐵塊砸進我的意識,燙得我靈魂都在抽搐�?謶值谋灸茏屛�?guī)缀跻⒖毯笸耍与x這個詭異的人和這荒謬的提議。讓人嘔吐?是丑陋到極致嗎?那和現(xiàn)在這張被判了“死刑”的臉又有什么區(qū)別?但就在這恐懼的洪流即將淹沒我的剎那,另一個更尖銳、更瘋狂的聲音在心底嘶吼起來:丑陋到極致?不!評審的話、廣告牌上那些無暇的“神顏”、那冰冷刺骨的“永遠無法”……這一切的一切,瞬間壓倒了恐懼。
讓人嘔吐……如果是“美”到讓人嘔吐呢?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閃電,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照亮了我絕望的深淵。一種病態(tài)的、孤注一擲的渴望猛地攫住了我。丑陋是深淵,平庸是泥沼,而“美到極致”……哪怕是通向地獄的階梯,只要能離開這片絕望的泥沼,只要能撕碎那張?zhí)蕴ㄖ獣�,我還有什么不能失去?!
我猛地伸出手,指尖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死死攥住了那張黑色的名片。它的邊緣像刀鋒一樣硌著我的掌心。冰冷,堅硬,帶著一種非人的質感。
“帶我……去�!蔽业穆曇羲粏〉貌怀蓸幼樱袷菑钠屏训娘L箱里擠出來的。
陰影中的崔博士(我?guī)缀跻呀浾J定他就是名片上的“崔氏”)沒有任何回應。他緩緩地收回了那只蒼白的手,插進深灰色大衣的口袋,然后轉身,像一抹沒有重量的幽靈,無聲地融入了首爾夜晚更深的陰影里。沒有回頭,沒有催促,只是沉默地向前走。我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攥緊那張名片,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冰冷的夜風刮在臉上,我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全身的血液都涌向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掌心那張黑色的名片,是唯一的浮木,也是唯一的毒藥。
我們穿行在首爾迷宮般的小巷深處,遠離了霓虹閃爍的主干道。路燈越來越稀少,光線昏暗而渾濁。崔博士的腳步輕捷無聲,他的灰色大衣在偶爾掠過的光影中幾乎與墻壁的陰影融為一體。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垃圾的腐臭,還有一種若有似無的、冰冷的金屬氣味,越來越濃。最終,他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色鐵門前停下。鐵門沒有任何標識,光滑冰冷,像是銀行金庫的門。他伸出那只蒼白的手,手指在門旁一塊同樣光滑的黑色面板上快速按了幾下。沒有聲音,只有面板上幾道細微的幽藍色光紋一閃而逝。
沉重的鐵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一股更濃烈的、混合著強力消毒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冰冷金屬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淹沒了我的鼻腔。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燈光是純粹的冷白色,從天花板無縫嵌入的燈帶中傾瀉而下,明亮到刺眼,將一切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卻也冷酷得不帶一絲溫度。墻壁、地面、天花板,全都是光滑無縫的白色高分子聚合材料,反射著冷光,像一個巨大的無菌培養(yǎng)皿�?諝庋h(huán)系統(tǒng)發(fā)出極其微弱、卻持續(xù)不斷的“嘶嘶”聲,如同毒蛇的吐信。這里的安靜是絕對的,死寂得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
崔博士徑直走向盡頭一扇同樣材質的白色自動門。門無聲滑開,里面是一個巨大的空間,核心是一座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手術臺。無影燈如同懸在頭頂?shù)纳n白太陽,尚未點亮,卻已散發(fā)著無形的壓迫感。四周是排列整齊的銀色器械柜,玻璃后面陳列著形狀奇特、閃著寒光的工具:各種尺寸的骨銼、精細的鉆頭、薄如蟬翼的刀片、冷硬的牽開器……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群等待被喚醒的金屬兇獸。房間一角,復雜的生命體征監(jiān)測儀屏幕漆黑,旁邊連接著幾臺我不認識的、布滿復雜旋鈕和管線的設備,沉默地蟄伏著。
沒有護士,沒有助手。這個巨大而冰冷的空間里,只有我和他。
崔博士走到手術臺旁,背對著我,開始有條不紊地戴上薄如皮膚的橡膠手套。手套與皮膚摩擦發(fā)出細微的“嚓嚓”聲,在死寂中異常清晰。他脫下那件深灰色大衣,露出里面同樣一絲不茍的白色罩衫,肩背挺直得如同一柄手術刀。
“躺下�!彼穆曇繇懫�,依舊是那種平穩(wěn)、毫無波瀾的金屬質感,沒有命令的語氣,卻帶著不容抗拒的絕對力量。像冰冷的機械指令。
我的腿像灌了鉛,每一步都無比沉重。冰冷的金屬臺面透過薄薄的衣物傳來刺骨的寒意。我躺上去,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木頭。頭頂那盞巨大的無影燈“嗡”地一聲亮起,慘白的光柱瞬間將我吞噬,視野里只剩下刺目的白,仿佛靈魂都要被這強光灼燒殆盡。崔博士的身影在強光下變成了一道模糊的、移動的黑色剪影。他拿起一支注射器,針尖在燈光下閃過一點致命的寒星。
冰涼的液體注入我的靜脈。意識像退潮般迅速模糊、下沉。視野開始旋轉、扭曲,天花板上的冷光變成迷離的光暈。耳邊,似乎有金屬器械被拿起、碰撞的輕微聲響,遙遠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深淵的前一秒,一種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聲音,穿透了麻醉的迷霧,直接鉆進了我的大腦深處。
滋——嘎——滋——嘎——
那是堅硬粗糙的金屬物,在人的骨骼上反復摩擦、刮削的聲音。緩慢,穩(wěn)定,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研磨骨粉的質感。像一把冰冷的銼刀,正在無情地重塑著造物主的作品。每一次摩擦,都帶著骨屑簌簌落下的幻覺。
我的靈魂在黑暗中尖叫,身體卻像一具尸體般毫無反應。那骨銼摩擦的聲音,成了墜入深淵前最后、也是最深刻的烙印。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濃稠得像凝固的墨汁。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意識像一塊沉重的濕布,被一只無形的手從深海里緩慢地、艱難地拖拽上來。首先感知到的不是光,也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彌漫性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置換成了冰水,在血管里緩慢地流淌。緊接著,是沉重感,一種被巨石壓住、連指尖都無法動彈的麻木。
然后,是痛。
不是尖銳的、撕裂般的劇痛,而是一種沉悶的、無處不在的鈍痛。從頭部,尤其是面部,像潮水般一波波涌來。顴骨、鼻梁、下頜……這些地方仿佛被重新熔鑄過,每一寸骨頭都在發(fā)出無聲的呻吟。腫脹感包裹著整個頭顱,皮膚緊繃得像是隨時會裂開。
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我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勉強掀開一道縫隙。
刺目的白光瞬間灼痛了視網(wǎng)膜。是病房。依舊是那種純粹到冷酷的白色,墻壁、天花板、床單……一片令人窒息的慘白。唯一的光源是頭頂一盞同樣慘白的燈�?諝饫锬枪墒煜さ�、冰冷的消毒水和金屬混合的氣味更加濃烈了。
我轉動唯一能動的眼球。視野受限,只能看到床邊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崔博士。他依舊穿著那身纖塵不染的白色罩衫,雙手插在口袋里,正微微低頭俯視著我。他的臉大部分在逆光中顯得模糊,只有那雙眼睛,深井般的漆黑瞳孔,清晰地倒映著頂燈慘白的光點,沒有任何情緒,只有純粹的觀察。
他想開口說話,但嘴唇剛一動,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就從顴骨下方猛地炸開,仿佛有無數(shù)根細小的鋼針同時刺入。喉嚨里只能發(fā)出模糊的“嗬嗬”聲,帶著血腥味。
崔博士似乎并不意外。他緩緩抬起一只戴著薄橡膠手套的手,動作平穩(wěn)地拿起床頭柜上一面邊緣冰冷的金屬框方鏡。他沒有說話,只是將鏡面緩緩地、精準地移到了我的正前方。
冰冷的鏡框邊緣觸碰到我腫脹麻木的皮膚,激得我微微一顫。然后,我看到了。
鏡子里的人……是誰?
腫脹尚未完全消退,整張臉被厚厚的白色繃帶包裹著,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但那露出的部分,已經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
眼睛。那還是我的眼睛嗎?形狀似乎被微妙地拉長、擴大,眼裂開得更大,眼尾的弧度被精細地調整過,像精心描畫的花瓣邊緣。眼珠的顏色在強光下顯得異常幽深,如同最上等的黑曜石,流轉著一種非人的、無機質的光澤。僅僅是這雙眼睛,就透出一種超越人類范疇的、冰冷的精致感。
被繃帶勒得有些變形的嘴唇,輪廓變得無比清晰、飽滿,唇峰如雕刻般銳利,下唇的弧度圓潤得驚人。即使腫脹未消,也能看出那是一種超越了所有“標準”的、近乎完美的唇形。
繃帶下的輪廓,鼻梁的位置異常挺拔,如同陡峭的山脊,將整個臉分割出近乎冷酷的對稱。顴骨的線條被繃帶勾勒得異常清晰、流暢,不再是記憶中突兀的棱角,而是如同經過最精密計算后得出的、支撐起整張面孔的完美拱形。
這張被包裹著的臉……陌生,冰冷,完美得令人心頭發(fā)顫。像一件剛剛從模具里脫出的、尚未打磨拋光的藝術品胚體,帶著一種未完成的、卻又驚心動魄的潛在沖擊力。
我死死盯著鏡中的影像,喉嚨里那股血腥味更濃了�?謶秩缤涞奶俾p繞住心臟。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這張完美得如同假面的臉?
崔博士緩緩移開了鏡子。那雙深井般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我翻涌的恐懼。他沒有任何安慰的話語,只是用那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的金屬質感嗓音,下達了下一個冰冷的指令:
“忍耐。完美需要代價。你的蛻變,才剛剛開始�!�
時間在崔氏診所這片純白、冰冷、絕對寂靜的孤島上失去了意義。每一天都像是在重復播放的默片:被冰冷的器械檢查,被注射各種不知名的藥物,被拆開一部分繃帶又換上新的,被強制灌下營養(yǎng)流食。疼痛是永恒的基調,從最初的鈍痛逐漸轉為尖銳的神經痛,又慢慢沉淀為一種深入骨髓的酸脹和無處不在的緊繃感,仿佛皮膚之下不是血肉,而是被強行繃緊在陌生骨架上的一層薄膜。
崔博士是這片孤島上唯一的、沉默的國王。他極少言語,每一次出現(xiàn)都伴隨著精確的操作和冰冷的觀察。他的觸碰總是隔著那層薄薄的橡膠手套,精準、穩(wěn)定,不帶任何屬于人類的溫度。只有在我因為劇痛而發(fā)出無意識的嗚咽時,他那雙深井般的眼睛才會短暫地停留在我臉上,里面沒有任何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評估,仿佛在確認一件正在鍛造中的器具是否承受住了應有的淬火。
繃帶一層層減少。每一次拆換,都像是一場殘酷的揭幕儀式。當最后包裹著鼻梁和顴骨的繃帶被崔博士那雙穩(wěn)定的手小心翼翼地剝離時,冰冷的空氣第一次直接接觸到了那全新的、脆弱的皮膚。
我無法形容那種感覺。皮膚異常光滑,緊繃得近乎透明,像是被一層薄薄的、冰冷的瓷器覆蓋著。指尖顫抖著,想要觸碰那陌生的輪廓,卻又在距離幾毫米的地方停滯�?謶志鹱×宋�。那高聳的鼻梁,流暢如雕塑的顴骨曲線,飽滿得如同花瓣的嘴唇……它們在鏡子里組合成的,是一張美得驚心動魄、卻又美得毫無生氣的臉。像博物館里陳列的希臘神像,完美,永恒,冰冷。
“恢復得很好�!贝薏┦康穆曇粼谒兰诺牟》坷镯懫�,依舊平穩(wěn)無波,像是在宣讀一份實驗報告,“超過預期。你擁有罕見的……可塑性。”他頓了頓,那雙深井般的眼睛掃過我的臉,似乎在捕捉每一處細微的光影變化,“這張臉,現(xiàn)在擁有一種力量。一種……讓人無法移開視線,卻又本能地想要回避的力量。記住這種感覺。它會成為你的武器。”
武器?我茫然地看著鏡子里那張陌生的、美得令人窒息的臉。一絲微弱的情緒波動,試圖牽動嘴角。鏡子里的影像回應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弧度,但那笑容……僵硬,空洞,如同面具上一個被設定好的程序。它不屬于我,只是這張完美面孔上的一道裝飾性刻痕。
“表情管理需要重新訓練�!贝薏┦棵翡J地捕捉到了這瞬間的僵硬,他的語氣沒有任何責備,只有陳述事實的冰冷,“你的神經需要重新適應新的肌肉結構。這需要時間,和絕對的意志�!彼f給我一張全新的名片——不再是之前的純黑,而是帶著冰冷的金屬銀光澤,上面只有一個名字:**金俊宇**,和一個全新的、極其簡短的電話號碼。下面印著一行小字:“新星計劃”。
“拿著它,去‘新星計劃’公司報到�!贝薏┦康穆曇羧缤罱K宣判,“屬于你的舞臺,開始了�!�
走出崔氏診所那扇沉重的黑色鐵門時,首爾午后的陽光猛烈得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我的臉上。我下意識地抬手遮擋,那光滑、緊繃的皮膚接觸到陽光,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空氣里不再是冰冷的消毒水味,而是混雜著汽車尾氣、食物香氣和人群氣息的復雜味道,洶涌地灌入鼻腔,竟讓我感到一陣陌生的眩暈。
“新星計劃”公司大樓的玻璃幕墻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前臺小姐看到我遞出的銀色名片時,臉上職業(yè)化的微笑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混合著驚艷和難以置信的呆滯取代。她沒有詢問任何多余的信息,只是用一種近乎敬畏的語氣快速接通了內線電話。
不到十分鐘,一個穿著剪裁犀利黑色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的眼神像鷹隼般銳利,在我臉上來回掃視了足足十幾秒,那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評估和狂喜。
“樸振赫,你的經紀人。”他伸出手,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的手干燥有力,握住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指尖輕微的顫抖,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興奮�!袄咸臁薏┦空媸屈c石成金!這張臉……”他松開手,圍著我緩慢地踱步,眼神灼熱得像是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完美!簡直是超越完美的藝術品!不,是核彈!是能引爆整個K-POP界的核彈!”
沒有練習生生涯,沒有漫長的等待。樸振赫直接把我?guī)нM了最高規(guī)格的訓練室。鏡子墻里,映照出那個穿著昂貴訓練服的陌生身影。舞蹈老師、聲樂老師、表演老師……所有見到我的人,第一反應都是瞬間的失神和倒抽冷氣。他們的目光黏在我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專注和贊嘆。訓練變得異常嚴苛,甚至殘酷,但所有的要求都圍繞著同一個核心——如何最大限度地展現(xiàn)這張臉在鏡頭下的“殺傷力”。
“眼神!再冷一點!對!就是這種……無機質的感覺!像月光下的黑寶石!”表演老師激動地揮舞著手臂。
“頭部角度!左偏15度!這個角度你的顴骨線條在側光下簡直能殺人!”攝影師在鏡頭后大喊。
“微笑!嘴角弧度再精確一點!上提3毫米!要那種……讓人心碎又不敢靠近的完美!”樸振赫親自下場指導。
每一次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都像投入滾燙油鍋的一滴水,瞬間引爆。
第一次公開的機場路透照。我戴著墨鏡,被保鏢簇擁著快步行走。照片在網(wǎng)上瘋傳,熱搜瞬間登頂。評論爆炸式增長:
【#金俊宇神顏降臨#
臥槽臥槽臥槽!這是真實存在的人類嗎?!】
【這鼻梁是上帝用尺子畫的吧?!這臉是女媧畢業(yè)設計吧?!】
【救命!我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十分鐘,感覺靈魂都要被吸進去了!美到窒息!】
【這種級別的美貌是真實存在的嗎?感覺呼吸都困難了……】
第一次登上打歌舞臺。燈光聚焦的剎那,臺下爆發(fā)出足以掀翻屋頂?shù)募饨�,隨即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般的停頓。無數(shù)雙眼睛死死盯著舞臺中央,忘記了揮舞應援棒,忘記了呼喊口號,只是張著嘴,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震撼和一種……近乎恐懼的茫然。音樂響起,我隨著節(jié)拍舞動。每一次精準的卡點,每一個被精心設計過的、展示側臉或下頜線的定格動作,都引發(fā)新一輪海嘯般的尖叫和無數(shù)手機屏幕瘋狂的閃光。表演結束,我站在舞臺中央,汗水沿著那冰冷完美的下頜線滑落。臺下,是一片被極致的美貌沖擊得近乎呆滯的海洋,無數(shù)年輕的面孔上掛著淚水,眼神空洞,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靈魂的洗禮。
粉絲俱樂部人數(shù)呈幾何級數(shù)暴增。她們自稱“朝圣者”,狂熱地收集我的每一張照片、每一個視頻片段,分析我的每一個表情弧度、每一根發(fā)絲的飄動角度。應援口號是:“美即真理,宇即神明!”社交媒體上,我的名字和那張臉,成了流量的黑洞,任何與之相關的內容都會被瞬間吞噬、放大、傳播。質疑的聲音不是沒有,但很快就被淹沒在“朝圣者”們狂熱的贊美和“你懂什么是真正的美嗎?”的斥責聲中。
“美到讓人失語!”
“美到讓人心絞痛!”
“美到讓人不敢直視!”
這些話語成了我的標簽。樸振赫看著不斷飆升的數(shù)據(jù)和雪花般飛來的頂級代言合同,臉上的笑容從未如此燦爛。他拍著我的肩膀,力道大得驚人:“俊宇啊,看到了嗎?這就是你的力量!這張臉,就是核彈!整個韓國都在為你顫抖!”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鏡前,看著里面那個被無數(shù)人頂禮膜拜的身影。燈光下,皮膚光滑如最上等的白瓷,鼻梁高聳如同險峰,顴骨的線條流暢鋒利,嘴唇飽滿如精心雕琢的花瓣。這張臉,精致,冰冷,完美無瑕。鏡子里的影像也看著我,眼神幽深,如同兩口深井,映不出任何屬于“金俊宇”的溫度。指尖拂過那冰冷的、緊繃的皮膚,一種強烈的疏離感油然而生。這只是一件武器,一件名為“金俊宇”的、威力巨大的武器。它屬于崔博士的手術刀,屬于樸振赫的野心,屬于“新星計劃”的資本,屬于無數(shù)尖叫的“朝圣者”……唯獨,不再屬于那個在星光無限選拔賽上被宣判“永遠無法”的、名叫金俊宇的靈魂。
音樂銀行演播廳的空氣像是被加熱到了沸點,又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炫目的鐳射光束瘋狂切割著黑暗,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浪撞擊著胸腔,每一次鼓點都像直接敲打在心臟上。臺下,是無邊無際的、沸騰的燈海。無數(shù)寫著我名字的應援燈牌瘋狂地揮舞、碰撞,匯成一片灼熱的光的海洋�!敖鹂∮�!金俊宇!金俊宇!”的呼喊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帶著一種近乎宗教狂熱的嘶啞,幾乎要掀翻演播廳的屋頂。
我站在舞臺中央,汗水浸濕了演出服的后背,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呼吸控制得近乎完美,每一次吐納都精準地卡在音樂的節(jié)拍點上。身體隨著強勁的節(jié)奏舞動,每一個動作都被設計得無可挑剔,手臂的伸展,腰肢的扭轉,腳步的滑移,都精準地指向同一個目的——最大限度地展示這張被資本和手術刀共同雕琢出來的“神顏”。高光時刻,一個利落的定點旋轉,追光燈如同神罰般精準地打在我臉上。我微微側頭,下頜線繃緊,形成一個教科書般完美的銳角,眼神放空,直視前方刺目的光暈。這個角度,這個表情,是樸振赫和團隊反復試驗后確認的“核爆點”。
瞬間,臺下爆發(fā)出海嘯般的尖叫,分貝之高幾乎要刺破耳膜。無數(shù)手機屏幕瘋狂地亮起閃光燈,匯成一片令人眩暈的白色光瀑。我能清晰地看到前排幾個女孩的臉,她們張大著嘴,眼睛瞪得滾圓,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臉上混合著極致的狂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扭曲。一種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感覺,順著我的脊椎悄然爬升。崔博士的“武器”,樸振赫的“核彈”,正在這片狂熱的土壤上精確引爆。
音樂進入尾聲。主持人激動的聲音通過麥克風響徹全場:“……那么,本周音樂銀行一位的最終歸屬是——”
背景音樂陡然變得緊張,鼓點密集如雨。聚光燈在我們幾個候選者身上快速掃過。
“金俊宇!恭喜金俊宇!”
巨大的金色紙花“嘭”的一聲從穹頂噴涌而出,紛紛揚揚,如同金色的暴雨。激昂的勝利音樂驟然響起,震得地板都在微微顫抖。我臉上瞬間切換上那個被訓練了千百次的、無懈可擊的“驚喜”表情——瞳孔微微放大,嘴唇恰到好處地張開,形成一個完美的“O”型,隨即綻放出那個弧度精準得如同用尺子量過的、帶著一絲“羞澀”和無限感激的完美笑容。
我向前一步,準備去接那座象征著最高人氣的水晶獎杯。
就在這一步邁出的瞬間。
“嘔——!”
一聲突兀的、極其響亮的干嘔聲,如同冰錐般刺破了震耳欲聾的歡呼和音樂!
聲音來自舞臺正前方,一個穿著我的官方應援T恤、手里還死死攥著應援燈牌的年輕女孩。她猛地彎下腰,一只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劇烈地抽搐著,臉色在舞臺強光下瞬間褪成一片死灰。那一聲干嘔,像一個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
“呃啊——”
“嘔——!”
“唔……”
像是被無形的瘟疫瞬間擊中,以那個女孩為圓心,嘔吐聲如同瘟疫般在密集的觀眾席中炸開!幾十個,上百個……前排的觀眾像被割倒的麥子一樣,成片地彎下腰,劇烈地嘔吐起來。有人扶著前排座椅的靠背,有人直接跪倒在地,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諝庵兴查g彌漫開一股濃烈刺鼻的酸腐氣味,混合著未消化食物的惡臭,如同實質般洶涌地撲向舞臺!金色的紙花還在飄落,粘在那些痛苦扭曲、沾滿穢物的身體和地面上,構成一幅荒誕到極致的地獄圖景。
狂熱的歡呼和音樂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整個演播廳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混亂。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嘔吐聲、痛苦的呻吟聲、以及工作人員驚慌失措的叫喊。我僵立在舞臺中央,伸向獎杯的手懸在半空。臉上那個完美的“驚喜”笑容徹底凍結,肌肉僵硬得如同石雕。巨大的水晶獎杯反射著舞臺混亂的光線,刺得我眼睛生疼。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沿著脊椎瞬間竄上頭頂,凍僵了我的四肢百骸。胃里一陣翻攪,不是因為惡臭,而是因為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的恐懼。
崔博士的聲音,如同詛咒般在腦海中轟然回響:“我能給你一張……讓人嘔吐的臉�!�
后臺休息室的門被猛地撞開,樸振赫像一陣黑色的旋風般沖了進來,臉上沒有絲毫驚慌,反而燃燒著一種近乎亢奮的狂喜!他反手“砰”地一聲甩上門,巨大的聲響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
“看到了嗎?!俊宇!你看到了嗎?!”他沖到我面前,雙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眼睛因為激動而布滿血絲,閃爍著近乎瘋狂的光芒。
我僵硬地站著,臉上那凍結的“驚喜”表情尚未褪去,皮膚下仿佛有冰冷的蛇在游走。鼻腔里似乎還殘留著那股濃烈的酸腐氣味,刺激著脆弱的神經。樸振赫的聲音像鈍器一樣砸進我的耳朵:
“成功了!我們徹底成功了!美到極致!美到超越凡俗!美到讓凡人的感官無法承受!”他松開一只手,用力在空中揮舞著,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我的臉上,“生理性嘔吐!這是最頂級的認證!是神跡降臨的證明!她們不是厭惡,是被你無與倫比的美沖擊得靈魂失守!是身體承受不了這種極致震撼的本能反應!懂嗎?!”
他猛地湊近,那張興奮到扭曲的臉幾乎貼到我的鼻尖,濃重的煙味和古龍水味混合著涌來:“這是核爆!是歷史性的一刻!明天,不!今晚!所有頭條都將是這個!‘金俊宇神顏震撼全場,粉絲激動至生理性嘔吐’!完美!太完美了!”他用力拍著我的后背,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保持��!記住剛才站在舞臺中央的感覺!你是神!是行走的核彈!這張臉,就是我們的印鈔機!我們的通天梯!”
他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語速快得像連珠炮:“公關部!立刻!把現(xiàn)場拍到的最震撼的嘔吐畫面,尤其是前排那幾個吐得最厲害的‘朝圣者’特寫,給我挑出來!要高清!要沖擊力!配上通稿標題:‘美神的審判!金俊宇神顏降臨,凡人靈魂震顫引發(fā)集體生理失守!’對!就這么寫!措辭再悲壯一點!神圣一點!把‘嘔吐’這個詞給我包裝成‘靈魂洗禮’、‘美之顫栗’!立刻!馬上發(fā)布!”
他放下電話,胸膛還在劇烈起伏,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攫取到巨大財富般的貪婪和滿足。他看著我,眼神灼熱得像是在看一座閃閃發(fā)光的金礦:“俊宇啊,你的時代,真正開始了!這張臉的價值,今晚之后,會翻十倍!百倍!哈哈哈哈哈!”
他狂放的笑聲在狹小的休息室里回蕩,刺耳無比。而我,只是站在那里,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精致木偶。臉上緊繃的皮膚下,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感,正無聲地蔓延。崔博士的預言,樸振赫的狂歡,臺下那地獄般的嘔吐場景……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wǎng)。那張所謂的“神顏”,此刻像一副沉重的、鑲嵌著鉆石的枷鎖,死死地套在我的頭上,冰冷,華麗,散發(fā)著腐朽的甜香。
樸振赫亢奮的狂笑還在休息室里嗡嗡作響,像一群惱人的毒蜂。他對著鏡子整理著自己那價值不菲的領帶,嘴里還在喋喋不休地念叨著后續(xù)的炒作方案和天價代言。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我緊繃的神經上。那張被狂熱追捧的“神顏”面具下,一種更深的、粘稠的恐懼正瘋狂滋長。
“我去趟洗手間�!蔽业穆曇舾蓾脜柡Γ瑤缀醪幌褡约旱穆曇�。
樸振赫從鏡子里瞥了我一眼,臉上是志得意滿的笑容:“去吧去吧,我的神!好好調整狀態(tài),晚上還有慶功宴!記住,你是行走的奇跡!”他揮了揮手,仿佛在驅趕一只無關緊要的蒼蠅。
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碾x開了那間令人窒息的休息室。走廊里依舊殘留著混亂的氣息,工作人員步履匆匆,低聲交談著剛才的“盛況”,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酸腐氣味還未完全散去,像幽靈般纏繞著。我需要一個地方,一個能暫時逃離這瘋狂漩渦的地方。崔氏診所那片死寂的白色空間,此刻竟成了我唯一能想到的、帶著扭曲安全感的避風港。那張沉甸甸的黑色名片,上面的號碼早已刻進我的骨髓。
電話接通,只有短暫的忙音,隨即被掛斷。幾秒鐘后,一條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串地址坐標的加密信息發(fā)到了我的備用手機上。地址指向城市邊緣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老舊工業(yè)區(qū)。
樸振赫的司機被我以“需要獨自安靜”的理由支開。我裹緊外套,帽檐壓到最低,口罩遮住大半張臉,像幽靈一樣融入首爾黃昏的人流,又迅速脫離主干道,鉆進錯綜復雜的地鐵網(wǎng)絡。工業(yè)區(qū)廢棄的廠房如同巨獸的骸骨,在暮色中投下猙獰的陰影�?諝庵袕浡F銹和機油的味道。按照坐標指示,我在一片被高墻圍起的、布滿涂鴉的廢棄倉庫區(qū)深處,找到了一扇與周圍破敗格格不入的黑色金屬門。門光滑冰冷,沒有把手,只在旁邊嵌著一個不起眼的虹膜掃描器。
冰冷的藍光掃過我的眼睛。門無聲地向內滑開。
依舊是那片純粹的、令人心悸的白色。冰冷的燈光,死寂的空氣,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混合著金屬的冰冷氣味。只是這一次,診所里空無一人。沒有崔博士那幽靈般的身影。死寂無聲,只有我自己壓抑的呼吸和心跳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顯得異常空洞。
我像一個闖入禁地的游魂,漫無目的地走著。腳步在光潔的地面上發(fā)出輕微的回響。訓練室、恢復室……一切都冰冷而陌生。直到我走到一扇之前從未注意過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白色合金門前。門沒有鎖,只是虛掩著。
鬼使神差地,我推開了門。
里面像是一個資料陳列室,或者……一個紀念館?燈光昏暗。正對著門的整面墻壁,被改造成了一面巨大的照片墻。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
墻上,密密麻麻,整齊地懸掛著數(shù)十張放大的、裝在冰冷金屬框里的照片。每一張照片,都是一張曾經在某個時代光芒萬丈、傾倒眾生的頂級偶像的臉!
我認出了幾張。那是幾年前紅極一時、被譽為“世紀末美少年”的姜成勛,他的笑容曾讓無數(shù)少女心碎。那是更早一代的舞王李在勛,棱角分明的面孔是力量的象征。還有被譽為“冰山女王”的頂級女Solo崔智雅……這些名字,都曾是K-POP星空中最耀眼的星辰,然后,如同流星般驟然隕落,原因大多語焉不詳:健康問題、心理崩潰、突然隱退……
而現(xiàn)在,他們的臉,被定格在這冰冷的金屬框中,以一種超越人類想象的恐怖姿態(tài)呈現(xiàn)著。
融化。
是的,融化!
照片上的姜成勛,那張曾被譽為“天使吻過”的臉龐,皮膚像被高溫炙烤的蠟像,正從高聳完美的鼻梁兩側緩慢地、粘稠地向下流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在融化的皮膚拉扯下,變成兩個向下傾斜、流淌著渾濁液體的黑洞!嘴角那標志性的溫暖笑容,被扭曲成一種極其怪誕、痛苦又詭異的弧度!
李在勛剛毅的下頜線完全崩塌,皮膚如同融化的奶酪,裹挾著模糊的肌肉紋理向下垂墜,露出底下一點森白的、像是骨頭的顏色!
崔智雅那張被譽為“冰封神顏”的臉更是觸目驚心。整個左半張臉的皮膚如同融化的冰淇淋,粘稠地向下滑落,堆積在頸側,露出底下大片暗紅、布滿詭異增生血管的肌肉組織!一只眼睛被完全淹沒在融化的組織液里,另一只則驚恐地圓睜著,瞳孔渙散,仿佛在無聲地尖叫!
每一張臉!每一張照片!都在經歷著不同階段、但同樣驚悚的“融化”過程!皮膚剝落、流淌、變形,暴露出底下非人的、粘稠的、色彩詭異的內部結構!那些曾經被無數(shù)人頂禮膜拜的完美五官,此刻都扭曲成了地獄繪卷上的恐怖圖騰!照片下方,沒有任何名字標注,只有冰冷的數(shù)字編號和簡短的日期區(qū)間。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直沖頭頂!胃里猛地一陣劇烈翻攪,比在音樂銀行現(xiàn)場聞到嘔吐物時強烈百倍!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門框上,發(fā)出“哐”的一聲悶響。
我猛地抬手,指尖顫抖著,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觸碰上自己那光滑、緊繃、如同冰冷瓷器般的臉頰。
光滑,緊繃……像一層精心燒制的釉。
指尖傳來的觸感冰涼,皮膚下的骨骼輪廓堅硬而陌生。鏡子里的那張臉,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完美得驚心動魄,高聳的鼻梁,流暢的顴骨,飽滿的嘴唇……每一處線條都精準得如同數(shù)學公式推導出的結果。然而,就在這冰冷完美的釉面之下,一種細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異樣感,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涌動。
指尖所觸之處,那緊繃的皮膚深處,似乎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又清晰無比的……**溫熱**。不是活人的體溫,更像是某種粘稠物質在緩慢發(fā)酵、增殖時散發(fā)的、帶著腐朽甜膩氣息的微熱。這絲溫熱,正透過那層冰冷光滑的“釉面”,無聲地傳遞出來。
我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驟然收縮。照片墻上那些扭曲融化、如同地獄繪卷般的偶像面孔,瞬間與指尖感受到的這絲詭異溫熱重疊在一起!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恐懼猛地攫住了我的喉嚨。我死死捂住嘴,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胃里翻江倒海,酸液灼燒著食道,那濃烈的嘔吐欲望如同海嘯般洶涌而上,卻被我死死地、絕望地堵在喉嚨深處。
不能吐……不能在這里吐……
巨大的照片墻上,那些正在融化的、無聲尖叫的昔日偶像,他們空洞或驚恐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相框玻璃,跨越了時間,死死地釘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沒有怨恨,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被徹底扭曲和吞噬后的麻木與絕望。
我的指尖還停留在臉頰上,那絲皮膚深處的、帶著腐朽氣息的溫熱感,如同跗骨之蛆,揮之不去。它不再是錯覺,而是某種正在發(fā)生的、無法逆轉的進程的冰冷預告。崔博士的手術刀,樸振赫的野心,“朝圣者”的狂熱尖叫……它們共同鑄造的,不是通往神壇的階梯,而是一座用完美皮囊偽裝的、緩慢溶解的活體墳墓。
照片墻上的每一張臉,都曾是聚光燈下最耀眼的星辰,都曾享受過此刻包圍著我的、那令人窒息的狂熱與崇拜。而他們的終點,就冰冷地懸掛在那里——融化的蠟像,扭曲的遺骸。這就是“神顏”的歸宿?這就是那張“讓人嘔吐的臉”最終必然走向的、腐爛的真相?
身后,冰冷的白色空間里,死寂無聲。只有我自己粗重壓抑的呼吸,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像垂死野獸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