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約
暮春午后,花暖日明。
位于長興街尾的姜家宅院,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熱鬧宴席。
眼見來客的最后一輛馬車消失在長街盡頭,站在門口的姜彤匆忙轉(zhuǎn)身,將爹爹辛柏杰連拉帶哄至內(nèi)宅偏廳。
進了屋,她也不管桌上的剩茶殘點,關(guān)上門著急地問:“爹,今日徐家怎么突然來為元卿哥提親了?!”辛柏杰走到偏廳上首的黃花梨圈椅前,一屁股坐下:“這有什么突然的,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正逢你今日及笄,以后就是個大姑娘了。
兩家一通氣,這不就提出來了嘛!”說著,他拾起桌上半盞涼茶一口飲盡,很快又反應(yīng)過來,抬頭緊張地問:“怎么,難道你不愿意?”姜彤無奈嘆氣。
今日是她十六歲生辰,家里請了些親朋好友來為她慶祝熱鬧,卻沒想到,午間宴席上長輩們突然聊起了她的婚事。
她原本當(dāng)作親人間開玩笑,說了幾句話應(yīng)付。
結(jié)果眾人打趣間,住在她家隔壁的徐家長輩和她爹你一言我一語,直接當(dāng)著她的面把婚約定下了!她跟著坐到姜柏杰身邊,探身嚴(yán)肅地問:“這婚約是您去徐家提的嗎?”午宴上爹爹和徐家二老一唱一和,顯然背地里悄悄商量過。
辛柏杰以為女兒不滿,放下茶杯連忙解釋:“閨女,這門親事我認真看過了,也想過了。
他們徐家是翰林之家,家中人口簡單,你嫁過去,必定不會發(fā)愁生計。
再者,咱們兩家是多年的鄰居,你也知道徐夫人性子溫婉,必定不會做那惡婆婆為難你。
還有徐元卿那個小子,雖然大你七歲,但年紀(jì)輕輕已經(jīng)有了功名,前途不可限量,你就放心吧!”姜彤無語:“阿爹,正是如此,我才覺得不合適。
”兩人口中的徐家,是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徐務(wù)微家。
正如她爹所言,徐伯父是文顯年間的進士,徐伯母是前朝大儒的侄女,徐家祖籍四川,是世代相傳的書香門第,底蘊深厚。
而她今日定下的婚約對象,徐家長子徐元卿,也是秉承祖訓(xùn)讀書有成。
他不僅姿容出眾,品行端方,且少年時便中了舉,今春更是以弱冠之齡入闈,被天子朱筆欽點為探花郎。
單看徐家的條件,這門親事不可謂不好——但是,自古婚姻嫁娶,都講究一個門當(dāng)戶對,徐家再好,也要結(jié)合姜家的條件來看。
姜家祖上是平民,到了她爹爹姜柏杰,便去考了個武舉。
后逢逆王謀亂,姜柏杰立了功,被調(diào)入軍營當(dāng)了十多年的百戶。
直到去年,被提拔為從五品軍器局監(jiān)造。
換句話講,她爹是名實打?qū)嵉奈涔佟?br />
而她娘親,在她年幼時便已去世。
這么多年來,姜家只有她和爹爹相依為命。
姜彤再怎么不經(jīng)事,也知道京城里的清貴人家娶妻時看門第、擇賢德的講究。
無論怎么看,姜彤都夠不上徐家媳婦的標(biāo)準(zhǔn)。
眼下沒有外人,父女倆間也沒什么隔閡,姜彤便把這些悉數(shù)講給他聽。
換來姜柏杰一聲長嘆。
“閨女呀,”姜柏杰伸出大手,隔著椅靠小心摸了摸她今日新妝點的云鬢寶釵,目光百感交集,“我知道,你娘走得早,我過去公務(wù)又忙,總顧不到家里,害你受了不少委屈。
”“你性子要強,越是如此,越逼著自己懂事。
可憐別人家孩子都無憂無慮玩耍,你卻總是害怕給我惹麻煩,明明是我姜柏杰的女兒,卻整天謹小慎微的。
”他臉上都是疼惜:“你聽爹的,爹已經(jīng)為你考慮好了,咱什么都不要想,接下來就待在家里,安心備嫁,好不好?”姜彤雙唇微抿。
姜柏杰說的是她小時候。
那幾年她娘剛?cè)ナ�,附近同齡的孩子看她沒人撐腰,三天兩頭欺負她,什么難聽的話都有。
有一次爹爹碰見了,給了那群人一頓教訓(xùn),又開始教姜彤武功,她學(xué)會了保護自己,就再也不怕那些人。
但其實,還有一層原因。
她爹年輕時跑江湖,講究一個義字當(dāng)頭。
后來哪怕做了官,處理的也都是實務(wù),最不擅長那些官僚之間的交際應(yīng)酬。
要不然,也不會一干百戶十幾年,直到去年才挪了下位置。
爹爹性格豪爽粗獷,有時候做事不會想那么細,所以姜彤自小學(xué)會理事。
無論遇到什么,她來斟酌,幫他多考慮一些,如此姜家才能在京城這種復(fù)雜的漩渦里生存下來,過好自己的日子。
眼下也是這樣。
姜彤按著她爹的手臂,認真地勸:“爹爹,不是我多想。
若是擱在以前,這事也就算了,如今徐家父子雙翰林,元卿哥還是一甲探花,天子面前的紅人,將來的內(nèi)閣之選,咱們姜家小門小戶,真的高攀不起。
”顯然這話姜柏杰不愛聽:“進士怎么了,探花又怎么了?自古多少狀元探花都是寒門子,娶的老婆也都是尋常人家的女兒,難道一朝得勢就要棄之不顧了?”他說著就氣,抬手戳姜彤的腦門,“你說你,我讓你從小讀書,是為了讓你去學(xué)大道理,你怎么能如此看輕自己!”“爹爹!”姜彤連忙后仰避過,“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感覺她跟自己爹好像根本說不到一路上。
明明她想強調(diào)齊大非偶,她爹卻覺得她不爭氣。
她思來想去,決定換個角度。
正好姜柏杰手邊的茶盞已經(jīng)見底了,姜彤起身提壺,重新斟上茶,再端到他面前:“您聽我說,開春來您一直忙,可能沒注意過,這兩月咱們長興街來過不少貴人的馬車。
”辛柏杰接過,不以為意:“長興坊一帶住了不少官眷,有幾輛馬車往來不是很正常嘛。
”姜彤坐下來:“并非如此。
他們隔三差五來一趟,都是來徐家送禮的。
我聽說,已經(jīng)有不少勛貴世家看上了徐家哥哥,爭相招攬他為婿。
光是我知道的,就有康福長公主府、武英侯府和姚閣老家三家……”“哦,你說的這事啊。
”她正要繼續(xù)往下說,卻見姜柏杰大手一揮,“這事我也聽過,你不用怕。
當(dāng)初商討婚事的時候,徐大人已經(jīng)說過了,徐家不是那等趨炎附勢之輩,更不會拿孩子的終身大事去謀取什么利益。
徐家既然誠心來求,這等麻煩事,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去,大不了咱就不嫁了,爹再去給你找一個!”姜柏杰說著就當(dāng)姜彤的面夸下海口,說萬一真的出了岔子,必定會找個比徐元卿更優(yōu)秀的人出來云云。
而這廂,姜彤聽出了話音:“爹,您是說,這婚事是徐家提的?”“是啊。
”“可是……為什么?”她驚訝地站起身,“好端端的……”“哎呀,就不能是喜歡你這孩子嘛?”姜柏杰被女兒折磨得不是辦法,邊說邊起身,“別說一門婚事了,哪怕天塌下來,有爹為你撐著。
好了,今天忙了一天,你也累了,趕緊回房好好休息吧。
這屋里亂糟糟的,我去叫人來收拾收拾……”話沒說完,人已經(jīng)開門溜了出去,三步兩步消失了蹤影。
姜彤連喚了好幾聲都沒能把人留住,最后垂下肩,坐回到椅子上。
她其實還有一個問題想問:這門婚事,徐元卿本人愿意嗎?-是夜,星稀月明。
姜彤洗漱了番,換上平日所穿的素色衣裳,在房間里整理白日長輩親朋贈她的禮物。
片刻后,她拿起一塊合鸞纏枝暖白玉佩,擱在掌心細細地看。
這是徐伯母午宴上給她的,說是徐家的定親信物。
看了會兒,她嘆了口氣。
許是因為事情發(fā)生太過突然,所以她才一時無法接受。
這么多年,姜徐兩家來往親厚,長輩們想親上加親,其實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容不得她置喙。
而徐元卿,更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人。
以她的身份,沒什么好多嘴的。
姜彤低頭默默發(fā)了會呆,不知何時,窗欞兩聲輕響,似乎有人在拿石子砸窗。
她起身開窗。
姜宅仆從不多,姜彤也沒有讓丫鬟服侍的習(xí)慣,此刻她住的小院靜悄悄的。
不過須臾,墻那頭冒出一顆頭來,黑亮雙眸眨巴眨巴往她這里瞅。
——是徐少衡,隔壁徐宅的小公子,亦是徐元卿的親弟弟。
姜彤看見他,啪的一聲將窗戶關(guān)上。
這家伙也是徐家人,不過與他的父兄截然相反。
明明是翰林之子,卻從小不愛讀書,整日調(diào)皮搗蛋,鬧得家宅不寧,連姜家也屢屢受波及。
當(dāng)初她家和徐家之所以結(jié)識,就是因為三歲的徐少衡隨徐夫人進京,貪玩河水掉入護城河中,被她爹救下。
后來徐家買了姜家隔壁的院子,沒兩年,徐少衡爬墻逃學(xué),恰好見到她爹在院里為她演練刀法。
徐家因此又雞飛狗跳一番,數(shù)日后徐伯父提著小兒子后脖領(lǐng)上門,老淚縱橫求她爹收留徐少衡為徒。
她爹想著教一個是教,教兩個也是教,爽快答應(yīng)。
徐家統(tǒng)共兩兄弟,若說徐元卿是人人欽羨的天才郎君,那么徐少衡就是貓嫌狗憎的紈绔少爺。
眼下這位紈绔少爺不知又起了什么興頭,大晚上不好好休息,在外面亂跑。
姜彤直覺他又要惹禍,對他避之不及,但不過片刻,房間的門栓動了,還沒等姜彤上前關(guān)緊,一道藍色身影輕車熟路從門縫里鉆進來。
甫一站定,少年就出聲質(zhì)問:“今日的婚約到底是怎么回事?”姜彤額頭青筋直跳。
少年仍然穿著白日打眼的寶藍如意紋圓領(lǐng)錦袍,頭上束著同色寶藍發(fā)帶,就這么大喇喇站在她房中。
原本他長相肖母,眉眼秀麗,穿上這一身,更加顯得人唇紅齒白,神采飛揚,任誰都要稱贊一聲“好個翩翩美少年”。
只可惜一說起話,就讓人忍不住想揮拳頭。
她推著徐少衡的肩把人往外趕:“大晚上的你來干什么?不怕我爹看見了?趕緊回去!”徐少衡泥鰍般滑過她的手,旋身繞到她背后,邊躲邊道:“我不!你跟我講清楚,明明之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跟徐元卿定了親?”“那是你兄長!”她見徐少衡耍起無賴,放棄跟他較勁,“再說了,這是我能決定的嗎?我也是今日才知曉!”徐少衡聞言松了口氣:“那就好。
”他停下望了姜彤一眼,很快又捏起拳頭,恨恨地道,“定是徐元卿那廝不知何時見到你,對你起了歹意,這才不顧你的意愿強令我爹娘提親。
彤娘,咱們?nèi)ジ鷰煾刚f,讓他退掉婚約吧!師父一定會為你做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