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徐少衡從午后開始,便蹲守到西墻下,一直到天黑。
昨天夜里,他和姜彤吵完架,氣呼呼的回去睡了,第二天日曬三竿才起床。
吃完飯沒多久,他開始覺得無聊。
好吧,也不是無聊。
其實徐少衡有不少事要做:他爹給他布置了功課,每日要按時完成;他娘最近張羅著給家里人做夏衣,早就把新衣服送來,等他試穿是否合身;城南京郊的海棠花林近日開花了,許多人都去游玩賞景,他也早就打算去;還有,他淘到了一對西域來的寶刀,造型似彎月,工藝也十分精湛,他還沒來得及細細欣賞……只不過,一想到他跟彤娘鬧翻了,他就像是心頭堵著什么一樣,什么都干不下去。
徐少衡覺得又氣又委屈。
他從小跟姜彤一起長大,日日形影不離,喜怒哀樂互相作伴。
很早很早之前,他就喜歡她,認定了她,要和她攜手到終老。
就在彤娘及笄前一日,兩個人還好好的。
那功課他都是跑到姜家去做的,早就成了習(xí)慣。
夏衣的料子是彤娘幫他選的,他原本想等著她過來,第一個穿給她看。
兩人還約定,等她及笄宴后,就找一個好天氣,叫上沈家的丫頭一起去城南,順便還能去旁邊的跑馬場吹吹風(fēng);還有那雙西域彎刀,原本有一把是他預(yù)備給彤娘的驚喜,他還有話想對她說……都怪徐元卿!他搶什么不好,非要搶彤娘!他把這一切都毀了!徐少衡一想起這些,滿腔的怒火就直往天靈蓋上沖,恨不得立刻沖到徐元卿的院子里,把他的東西全都砸掉毀掉!讓他也好好嘗嘗被人奪走心之所愛的痛苦!徐少衡捏著拳頭,把自己關(guān)在院子里,沿著墻走一圈又一圈,小廝敲門他也不理,娘親在院子外喚他也不應(yīng)。
一直走了大半個時辰,他又一個人,回到房中,松了線的木偶般倒在床榻上。
憤怒過后,便是滿心的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好。
要怨爹娘嗎?其實及笄宴之后,他立刻就為此事去找了他們。
他問爹爹,爹爹把他訓(xùn)了一頓,說他整日游手好閑不知所謂,問娘親,娘親滿臉高興,只顧著叫人來張羅接下來的三書六禮流程,根本沒心思聽他說話。
他急得要死,想問他們?yōu)槭裁匆淹锒ńo徐元卿而不是他,又不敢說得太直白。
萬一被人誤會,不小心傳出去,以為是彤娘在他兄弟二人之間糾纏不清,事情只會變得更糟……要怪彤娘嗎?彤娘說她事前不知情,徐少衡相信她。
她是最好說話的人了,總是習(xí)慣性為別人著想,委屈自己的感受。
師父和他爹娘商量此事,必定沒有問過她的意愿。
偏偏可惡的是,她這個人最聽大人的話,認死理!昨天夜里,他一個沖動,把她惹生氣了,回到家就開始后悔。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明明去之前,他一直告誡自己,要相信彤娘,好好跟她商量,但一說起那個婚約,他就仿佛看到今后彤娘和徐元卿成雙成對走在屋檐下,出口要他喚“嫂嫂”,于是他出口的話也變得蠻橫刻薄……再一看到那塊玉佩,他更加忍不住。
……徐少衡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一個人悶在床上恨天恨地恨自己,恨不得回到前一天,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把姜彤搶回來,宣示自己的所有權(quán)。
當(dāng)然,他也知道這種事根本不可能,捶頭流淚半天,懨懨地爬起來,打算去給姜彤道歉。
姜彤不在家。
他從晌午等到太陽落山,姜家后院一直安安靜靜的。
直到天徹底黑透了,姜彤住的屋子才亮起熒熒燈火。
徐少衡猶豫了半天,想到姜彤趕他時說的話,沒有進去。
隔日,他一早醒來,磨磨蹭蹭等到天亮,立刻又去看姜家。
但姜彤又出去了。
徐少衡跑去找姜家管事打聽,才知道她這兩天都去了藥鋪,一忙就是一天。
徐少衡知道藥鋪的位置,以前還總和姜彤一起過去,跟沈舅舅一家都熟。
但眼下兩人鬧了矛盾,他擔(dān)心自己跟過去的話,指不定會露出端倪,讓沈舅舅他們多心。
徐少衡只好按耐住性子,又等了一天。
第三日,他長了記性,一起床便立刻跑去看姜家的動靜。
待在院中看到那個熟悉的清麗身影,他立刻折回去,跟家里人說了聲要外出,接著出了角門,輕車熟路地翻進姜家的院墻。
-姜彤一大早照常起身練武,沒多久,余光就看見某人如貍奴般踩過檐墻,三步兩步順著老樹跳下來。
她裝作沒看見,手執(zhí)輕刀,借著招式錯腰向背,接連劈、旋、斬,凌厲的刀花映著晨光,好似疾風(fēng)掃凜雪,銳氣弄寒芒。
她很快浸入清鳴不絕的刀聲里。
不知不覺,天也在漸漸放亮。
不知何時,突然一股細風(fēng)以迅疾之勢直沖她后頸,姜彤下意識回身格擋,卻見徐少衡沒老實在墻邊站著,竟循著空偷襲,已經(jīng)直逼她眼前!眼看刀刃就要劃破他衣袖,姜彤嚇一跳,一拍刀柄倉促收力,卸勢不及,拄著刀連連后退幾步,瞪著他道:“你瘋了?!”徐少衡被她罵,烏湛湛的雙眸卻亮起來,跟吃錯了藥似的高興。
他翹起嘴角,如頑童一樣翻身躍來,佯似攻她面門,實則一掀身,兩手迂回沖她的刀抓去——姜彤氣急,一掌擊開他,揚手將刀丟回到墻角的木架上,隨即揮拳便迎上去。
兩個人騰挪回錯,一攻一防,一進一躲。
徐少衡不及姜彤身手扎實,很快支應(yīng)不住,挨了好幾下。
偏偏他還打不跑,一邊哎喲哎喲痛叫,一邊滑不溜秋地躲,圍著她打轉(zhuǎn)。
姜彤被他搞得沒了脾氣,尋機繞到他身后,再次側(cè)手壓肘一踢腿,將他壓得單膝跪在地上,死死拿住。
“你來干什么?”她冷冷問。
徐少衡身形狼狽,氣息尚急,聞言訥訥道:“我……我想過來看看你。
”“看就看,那你動什么手?”徐少衡老老實實被她鉗著:“你不理我,生我的氣,我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姜彤一愣,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徐少衡很快接著道:“彤娘,我知道錯了,我那天不該搶你的東西,也不該發(fā)脾氣,我這幾天都在好好的反省……你原諒我好不好?”他可憐兮兮地垂著肩,低著頭,一副誠心認錯的姿態(tài)。
姜彤抿著唇望了他半天,甩手松開他臂膀,轉(zhuǎn)身回屋。
徐少衡知道眼前這關(guān)算是過去了,連忙高興地爬起來,胡亂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跟在她身后頭進屋,開始訴苦:“……一早就知道錯了,想找你來著,但是你不在,我只好等了一天又一天。
”“這幾天都沒睡好,一閉眼就是你指著門讓我滾。
我不敢睡,夜夜睜著眼睛到天亮。
”“彤娘,你最近在忙什么啊?我最近總見不到你,要不是問了黃管事,還以為你是故意躲著我,再也不愿見我了……”“上次這么吵架,還是前年,而且那次咱們統(tǒng)共也就兩天兩夜沒說話,這次都比上次長了……”姜彤背對著他沒回答,臉上有些掛不住。
她知道徐少衡說話有點夸張,但也不算騙她。
幼年她剛遇到徐少衡的時候,他便是這樣,對身邊人極其依賴。
那時候徐家剛在長興街置宅,姜彤在后院里呆著,經(jīng)常聽到隔壁傳來撕心裂肺的幼童哭聲。
彼時姜彤娘親也才去世不到一年,她心中壓抑,不愛出門。
爹爹為了給她解悶,提起隔壁家中有個小少爺,和她差不多大,說找時間領(lǐng)來和她一起玩。
沒多久,爹爹真的把那個小少爺帶到了家中。
兩個人認識了,姜彤問徐少衡為什么老是哭。
徐少衡說,他娘不要他,他心里難受。
姜彤覺得納悶,跑去問姜父,才知道,原來徐少衡才來京城,人生地不熟,見到外人就怕,整天離不開娘。
有時候他娘親趁他睡覺離開做點別的事,徐少衡醒來看不見,都能哭一下午。
徐家因為新搬家正忙,被一個孩子折騰得不行。
好在姜父救過徐少衡,徐少衡對姜家很有好感,愿意讓姜父抱,也愿意來姜家玩。
姜彤和徐少衡很快熟了起來。
慢慢姜彤也知道了徐少衡更多的事。
比如他體質(zhì)特別弱,稍微見風(fēng)見冷就生病,還經(jīng)常做噩夢。
徐家找了不少大夫巫醫(yī),都說徐少衡是因為落水患了失魂癥,陰邪侵體,只能慢慢養(yǎng),為此徐少衡頭些年日日跟喝水一樣喝藥。
比如他因為身體不好,性子也特別敏感。
他來找姜彤,姜彤若有事顧不上,他就覺得她是不想理他,在旁邊吧嗒吧嗒掉眼淚。
姜彤要是好好跟他玩,他就會高興地尾巴翹起來,幼稚地在她面前找存在感,什么讓姜彤喂他吃點心,指揮姜彤給他做小泥人、布老虎之類,好像這樣才能證明姜彤對他好似的。
除了嬌氣、敏感一些,他性子其實也還不錯。
比如他十分理解姜彤喪母之痛,特別在乎她的心情,看她低落,會想方設(shè)法討她開心。
他平時喜歡在姜彤面前無理取鬧,但若她認真起來,他也會立刻反省道歉,忙不迭跑過來哄她,生怕她難過。
這么多年,兩人吵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只有一點,讓她想起來就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