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且晴
宋云岫還沒來得及皺眉詢問“驚訝什么”,方小七哧溜一下鉆進(jìn)了煉器坊后面更深處的區(qū)域。
慕青蘿抱著她的破銅爛鐵,只能硬著頭皮跟上。
穿過堆積如山廢棄的各種奇形怪狀的半成品,空氣中彌漫著更濃重的焦糊味。
盡頭是一扇被熏得黢黑的厚重鐵門。
方小七深吸一口氣,臉上帶著一種“準(zhǔn)備迎接暴風(fēng)雨”的悲壯,抬手敲了敲。
“姐?姐!開開門,有貴客。
”他扯著嗓子喊。
門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爐火燃燒的呼呼聲隱約透出來。
方小七不死心,又敲,力道大了些:“姐,真有事。
宋云岫師姐來了,還有天昭院新來的慕師妹!”幾秒后,鐵門“哐當(dāng)”一聲被從里面拉開,門內(nèi)站著一個女子。
慕青蘿的眼睛瞬間瞪大了,腦子里關(guān)于“英姿颯爽”的想象泡泡“啪”地一聲,碎得干干凈凈。
方且晴個子不高,甚至比慕青蘿還矮了半頭。
頭發(fā)亂糟糟地挽在腦后,用一根木頭簪子勉強(qiáng)固定著,好幾縷發(fā)絲不服帖地炸開,像頂著個鳥窩。
一張臉灰撲撲的,沾著好幾道黑灰,幾乎看不清原本膚色。
身上的衣服更是一件寬大得離譜、沾滿各色污漬和火星燎洞的粗布袍子,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兩條不算纖細(xì)、甚至有些肌肉線條、同樣布滿細(xì)碎劃痕和燙傷疤痕的小臂。
她整張臉唯一不是臟臟的是她那雙眼睛。
此刻因為被打擾而微微瞇起,帶著明顯的不耐煩,但瞳孔深處卻像淬了火的星辰,銳利、專注。
她整個人渾身上下寫滿了“別煩我”和“我很忙”。
“吵什么?”方且晴的聲音有點(diǎn)沙啞,帶著熬夜后的疲憊和不耐煩,目光刀子似的刮過方小七,“不知道我造機(jī)關(guān)到了關(guān)鍵時候嗎?做毀了你賠?”她的視線掠過宋云岫,隨意地點(diǎn)了下頭算是招呼,最后落在慕青蘿身上,上下掃了一眼,尤其在看到她懷里那堆東西時,眉頭不耐煩地皺得更緊:“這誰?抱的什么破爛?天昭院改收廢品了?”宋云岫臉色不變,輕輕推了慕青蘿一把:“方師姐,這是我?guī)熋媚角嗵}。
她剛通過劍�?己�,引動了這個。
”她示意慕青蘿把東西放過去。
慕青蘿被方且晴那審視破爛般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硬著頭皮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那斷劍和黑石頭遞過去。
“就是……就是它們跟我有共鳴。
”慕青蘿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完全沒有底氣。
方且晴的目光終于從慕青蘿臉上移開,落在那兩樣?xùn)|西上。
她原本不耐煩的神情,在看清那截斷劍殘骸的瞬間,眼睛猛地瞇成一條縫,身體微微前傾,整個人像一只嗅到了獵物氣息的豹子,周身那股“別煩我”的暴躁氣息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全神貫注的、近乎貪婪的審視。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截銹跡斑斑的斷劍上。
她伸出沾滿黑灰的手,沒有直接觸碰,而是極其小心地用指尖懸空拂過斷劍的銹蝕表面,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的塵埃。
她的眼神專注得可怕,仿佛要將那銹層下的每一絲紋理都刻進(jìn)腦子里。
當(dāng)她的指尖懸停在參差不齊的斷口上方時,她的呼吸似乎都停滯了一瞬。
方小七在一旁緊張地搓著手,大氣不敢出。
宋云岫也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安靜地看著。
慕青蘿更是屏住了呼吸,心臟怦怦直跳,感覺這位璇璣院大師姐的反應(yīng),比方小七遠(yuǎn)看到這破鐵時還要古怪和……熾熱?“劍�!狈角仪缃K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夢囈般的質(zhì)感,“傳說是真的,它竟然……真的還在那里……”她像是在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她的手指終于緩緩落下,極其輕微地、用指腹側(cè)面蹭了一下斷口邊緣一點(diǎn)凸起的銹痂。
就在她的指尖離開斷口的剎那——嗡!一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震顫,猛地從鐵砧上傳出!不是那截斷劍發(fā)出的。
是旁邊那塊一直被忽略的、黑黢黢的的石頭!它仿佛被方且晴觸碰斷劍的動作驚醒,又或者是對那截斷劍產(chǎn)生了某種奇特的反應(yīng),整個石頭表面極其短暫地閃過一道暗金色的流光。
“嗯?”方且晴猛地轉(zhuǎn)頭,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瞬間釘在了那塊黑石頭上。
那眼神,如狼似虎。
她把斷劍塞到慕青蘿懷里,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塊黑石頭。
“這是……”方且晴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她將石頭湊到眼前,鼻尖幾乎要貼上去,貪婪地嗅著上面殘留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異氣息,手指顫抖著拂過那些坑洼不平的表面。
“金髓玉魄?怎么可能……這種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劍冢?”她猛地抬頭,目光如死死鎖定在慕青蘿臉上,那眼神灼熱得幾乎要把她燒穿:“慕師妹,這東西你從劍冢哪里刨出來的?快說!”慕青蘿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yīng)嚇得倒退半步。
她看著方且晴那副要吃人的架勢,結(jié)結(jié)巴巴:“就一個角落的石頭堆里,它自己跟我出來的……”她感覺自己快哭了,怎么一個兩個都這樣?她的破劍和石頭到底是什么來頭�。俊白约焊愠鰜淼�?”方且晴重復(fù)了一遍,眼神在慕青蘿和那塊黑石頭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探究欲。
她捧著那塊石頭,像是捧著世間最珍貴的瑰寶,嘴里喃喃自語:“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她的目光終于又落回被慕青蘿護(hù)在懷里的斷劍殘骸上,眼神復(fù)雜難辨。
方且晴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那塊黑石頭放回慕青蘿手上,然后,她抬起頭,目光定格在慕青蘿身上。
那雙銳利得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微微瞇起,里面翻涌一種仿佛看到巨大麻煩又忍不住想撲上去的興奮?她嘴角似乎極其細(xì)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種危險的預(yù)兆。
“宋師妹,”方且晴開口,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沙啞,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強(qiáng)勢,“你和小七,可以走了。
”宋云岫眉頭立刻皺起:“方師姐,青蘿她……”“她留下。
”方且晴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我需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關(guān)于她的‘劍’,還有這塊石頭。
放心,她人在璇璣院,在我眼皮子底下,掉不了一根頭發(fā)絲兒。
”她這話說得隨意,卻帶著一種莫名的自信。
宋云岫還想說什么,方小七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拼命使眼色,臉上寫著“她認(rèn)真起來很可怕千萬別惹”。
宋云岫最終冷著臉點(diǎn)點(diǎn)頭:“那就有勞方師姐了。
師妹,你自己小心點(diǎn),有事立刻傳訊給我。
”她不是很放心把剛重傷初愈的小師妹留給這個看起來像個煉器瘋子的方且晴,但為了搞懂那堆‘破銅爛鐵’的真實面目,眼下也不得不這么做了。
慕青蘿看著宋師姐和方小七消失在雜亂堆砌的金屬垃圾后面,煉器坊深處灼熱的氣浪包裹上來,只剩下她和眼前這個有點(diǎn)古怪的璇璣院大師姐。
還有她懷里冰冷的半截斷劍,以及那塊剛剛閃過詭異金芒的“黑石頭”。
方且晴根本沒理會離開的兩人,她像圍著獵物打轉(zhuǎn)的猛獸,繞著慕青蘿緩緩走了一圈,銳利的目光將她從頭掃到腳,仿佛在評估一件稀有材料的成色。
那目光看得慕青蘿頭皮發(fā)麻,下意識地把懷里的斷劍抱得更緊了些。
“慕……師妹?”方且晴終于在她面前站定,雙手抱臂,沾滿黑灰的臉上露出一抹近乎狂熱的探究笑容,牙齒在爐火映照下顯得有些森白。
“別緊張。
”方且晴的聲音沙啞依舊,但那點(diǎn)不耐煩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近乎詭異的溫和,像鐵匠鋪里被燒得通紅的鐵塊外面裹了層溫吞的灰,“過來,把你撿的寶貝放這兒。
”她隨手一指旁邊一張厚重石桌。
慕青蘿被她這溫和的語氣弄得更加毛骨悚然,抱著斷劍和石頭,一小步一小步挪過去,小心翼翼地把兩樣?xùn)|西放在石臺唯一能下手的空處。
那半截斷劍碰到冰冷的石面,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又掉下幾點(diǎn)鐵銹渣。
方且晴的目光立刻粘了上去,像餓狼盯住了肉。
她沒再碰那截斷劍殘骸,反而伸出沾滿黑灰的手指,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旁邊那塊黑黢黢的石頭。
“這個,先說說它。
”她抬起頭,那雙淬火星辰般的眼睛緊盯著慕青蘿,“你說它跟你一起‘出來’的?怎么個出來法?蹦出來的?滾出來的?還是……‘飛’出來的?”最后三個字,她刻意放慢了語速,帶著鉤子。
慕青蘿被她看得頭皮發(fā)緊,咽了口唾沫,絞盡腦汁回憶道:“它當(dāng)時就在那斷劍旁邊的石頭堆里。
我本來是想去拔拔另一把劍的。
結(jié)果這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的意念就歪了一下,碰到它了,然后它就跟我有感應(yīng)了。
我走的時候,就順手帶出來了。
”“意念歪了?順手帶出來?”方且晴重復(fù)著,嘴角那點(diǎn)古怪的弧度更深了。
她沒追問,目光又落回黑石頭上,手指輕輕拂過那些坑洼的表面,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臉龐。
“金劍冢里怎么會有這個……把手伸出來。
”她猛地打住話頭,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啊?”慕青蘿一愣。
“右手。
”方且晴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煉器師特有的、擺弄工具般的直接,“掌心向上。
”慕青蘿被她看得心里發(fā)毛,下意識地把右手伸了過去,因為緊張,手還有些止不住的顫抖。
方且晴一把抓起慕青蘿的手腕,力道大得讓慕青蘿“嘶”地抽了口冷氣。
方且晴的手指粗糙有力,帶著滾燙的溫度,刮過慕青蘿的手腕皮膚。
她將慕青蘿的手強(qiáng)硬地按在了那塊冰冷的黑石頭上。
“握緊它。
”方且晴命令道,眼神緊緊盯著慕青蘿的手和石頭的接觸面。
掌心貼上石頭粗糙冰冷的表面,慕青蘿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那石頭沉重異常,寒氣順著掌心直往骨頭縫里鉆。
“然后呢?”慕青蘿的聲音帶著點(diǎn)顫音,不好的預(yù)感越來越強(qiáng)烈。
方且晴沒回答。
她松開慕青蘿的手腕,轉(zhuǎn)身就在旁邊那堆廢棄金屬胚子里飛快地翻找。
叮鈴哐啷一陣亂響,她抽出一柄尺半長、看起來相對完好的鐵錘。
錘頭烏沉沉的,上面還沾著凝固的金屬熔渣。
她掂了掂鐵錘,轉(zhuǎn)身,眼神里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躍躍欲試的光芒。
慕青蘿看著那沉甸甸的鐵錘,再看看自己按在石頭上的手,臉“唰”地一下全白了,心臟差點(diǎn)從嗓子眼里跳出來!“等等,方師姐!你要干什么?”她聲音都變調(diào)了,下意識就想把手抽回來。
“別動!”方且晴厲喝一聲,眼神兇狠地瞪了她一眼,那氣勢瞬間壓得慕青蘿僵在原地,“握緊石頭,閉上眼睛。
”慕青蘿嚇得魂飛魄散,握著石頭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
她死死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因為恐懼而劇烈顫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這瘋女人要用錘子砸我的手!她要把我的手和石頭一起砸扁!救命��!大師兄!宋師姐!她甚至能感覺到方且晴靠近時帶起的熱風(fēng),能聽到那柄鐵錘被掄起時劃破空氣的微弱呼嘯!就在那鐵錘即將落下的千鈞一發(fā)之際——“你爹娘,”方且晴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探究的語調(diào),緊貼著慕青蘿的耳邊,“當(dāng)年用的什么劍?”預(yù)想中的劇痛沒有傳來。
慕青蘿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單薄的衣衫。
她驚魂未定地、極其緩慢地睜開一條眼縫,看到是方且晴近在咫尺的臉。
那張沾滿黑灰的臉上,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正死死盯著她,里面沒有殺意,只有一種近乎貪婪的、等待答案的急切探究。
鐵錘,還懸在半空。
而鐵錘之下的黑色石頭金色暗紋流轉(zhuǎn)。
慕青蘿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咚咚咚地撞擊著肋骨。
恐懼的余波還在四肢百骸亂竄,讓她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爹娘……用的什么劍?她怎么知道?她只是個倒霉的“穿越者”��!這游戲背景也沒詳細(xì)到給她編造父母用劍的型號�。”涞氖^還硌在掌心,寒氣順著血管往心臟里鉆。
慕青蘿感覺自己像砧板上一條被釘住了尾巴、等待解剖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