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宗門
宗門大比的喧囂在主峰廣場上久久回蕩,歡呼聲、議論聲、驚嘆聲交織成一片沸騰的海洋。
天昭院的名字被反復(fù)提起,帶著驚嘆與羨慕。
懸浮演武臺的光芒漸漸斂去,勝利的榮光如同實質(zhì)般籠罩在走下臺的天昭院幾人身上。
慕青蘿抱著她那柄染血的鐵劍,心臟還在為剛才那驚心動魄的逆轉(zhuǎn)和最終勝利而狂跳不已。
虎口的傷依舊刺痛,身體也因透支而虛軟,但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和自豪感在她xiong中激蕩,讓她蒼白的臉頰都染上了一層激動的紅暈。
她幾乎是雀躍著跟在江既白身后,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尋著。
“大師兄,我們贏了,真的贏了!”她忍不住仰頭對著江既白的背影小聲喊道,聲音里是純粹的喜悅。
她甚至想沖上去抓住大師兄的袖子,就像后山練習(xí)成功時那樣。
江既白腳步微頓,側(cè)首對她溫和一笑,那笑容莫名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嗯,贏了。
師妹最后發(fā)揮的作用很關(guān)鍵。
”他的肯定讓慕青蘿臉上的紅暈更深了,眼睛亮晶晶的。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不經(jīng)意捕捉到了剛從寒潭里撈上來不久的軒轅玉珩。
他靠在一塊大石旁,渾身shi透,衣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多少有些狼狽的輪廓。
幾個相熟的弟子正圍著他,遞上干燥的布巾和驅(qū)寒的丹藥。
然而,軒轅玉珩只是沉默地接過,動作有些遲緩。
他沒有擦拭臉上的水珠,任由水痕混著潭水的寒氣滑落。
平日里那雙總是沉穩(wěn)可靠、偶爾帶著窘迫或無奈的眼睛,此刻卻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翳,空洞地望著前方喧鬧的人群,焦點卻不知落在何處。
那份沉默,那份失魂落魄,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慕青蘿此刻的興奮。
“四師兄……”慕青蘿臉上的表情被擔(dān)憂取而代之。
她抱著劍,快步繞過擋在身前的人,擠到軒轅玉珩身邊。
“四師兄,你怎么樣?有沒有受傷?是不是很冷?”慕青蘿的聲音帶著急切,問題一個接一個拋過來后,還想伸手去碰碰他冰涼的手臂,“剛才在臺上……”“軒轅師弟!恭喜�。 薄疤煺言哼@次真是揚眉吐氣!”“玉珩兄,那一腳挨得冤啊,不過贏了就好!”幾個其他分院的弟子這時也圍了上來,臉上帶著真誠或客套的笑容,紛紛向軒轅玉珩道賀。
他們熱情地拍著他的肩膀,聲音洪亮,瞬間將慕青蘿的聲音淹沒。
軒轅玉珩的身體似乎被那些拍打驚動了一下,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圍在身邊的人,嘴角極其勉強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極其生硬的笑容。
他沒有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那眼神依舊空洞,仿佛靈魂還被困在某個冰冷的角落。
慕青蘿被擠在人群外,焦急地踮起腳,想再次開口詢問。
可還沒等她出聲,一個清冷的聲音在她身側(cè)響起。
“慕青蘿。
”慕青蘿轉(zhuǎn)頭,看到方且晴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璇璣院大師姐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發(fā)絲還有些凌亂,但眼神依舊是平日的漠不關(guān)心。
“方師姐?”慕青蘿愣了一下。
方且晴的目光落在慕青蘿手上那柄由她鍛造的劍上,一字一句像是機器人一樣沒有感情的吐了出來:“我打算正式開始閉關(guān)鍛造你委托給我的那柄劍了。
”還沒等慕青蘿說出什么感謝的話,方且晴就自顧自繼續(xù)說下去:“閉關(guān)的時間具體是一個月或是兩個月我無法保證,總之鍛造完成之后我會來找你。
至于成敗,說句實話在研究了那柄劍和石頭的材質(zhì)之后,我有預(yù)感成功率會更低了。
不過和先前說過的那樣,反正除了我也沒人會干這件事了。
就這樣。
”說完,方且晴不再停留,甚至沒給慕青蘿反應(yīng)的時間,直接轉(zhuǎn)身融入了人群,留下慕青蘿抱著劍,站在原地有些發(fā)懵。
方師姐要開始修補她的劍了?雖然算是個好消息,但卻無法占據(jù)她心中對軒轅玉珩的擔(dān)憂。
人群的喧鬧終于稍稍平息了一些。
慕青蘿再次看向軒轅玉珩,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默默地用布巾擦干了臉,換上了一件干燥的外袍,只是那身shi透的里衣還貼在身上,顯得有些凄涼。
他推開身邊還想說什么的同門,低聲道:“我沒事,想靜一靜。
”聲音沙啞得厲害。
他拄著自己的重劍,慢慢站起身,目光掃過人群,似乎想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最終落向離開廣場的方向。
“四師兄!”慕青蘿再也忍不住內(nèi)心的擔(dān)憂,幾步?jīng)_到他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她仰著頭,看著軒轅玉珩那雙依舊沉寂無光的眼睛,心揪得緊緊的,“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剛才幻境里發(fā)生的事情讓你變得這么失魂落魄。
總之那些都是假的,師兄就別放在心上了……”聽到“幻境”兩個字,軒轅玉珩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垂眸看著慕青蘿,那眼神復(fù)雜得如同深淵,包含了太多慕青蘿此刻無法理解的情緒——痛苦、沉重、疲憊,還有一絲死灰般的決然。
“假的……”軒轅玉珩的聲音低沉沙啞,蘊含了數(shù)不清的疲倦,“呵。
”他極其短促地冷笑了一聲,那笑聲里沒有溫度,只有無盡的蒼涼和自嘲:“那東西只是把你自己深埋的東西挖出來,攤在陽光下罷了。
假的?不……”他緩緩搖頭,目光越過慕青蘿,投向廣場外連綿的遠山,仿佛在看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有些事,有些人,那些冰冷,那些眼淚,從未過去,也從未是假的。
”深埋的、不敢想的……這幾個詞如同鑰匙,瞬間捅開了慕青蘿記憶深處某個被刻意遺忘的閘門。
她眼前猛地一花。
猩紅!粘稠的、絕望的猩紅視野!身體被寸寸撕裂、力量被強行抽離、封印的劇痛!父母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哭喊!天道冰冷無情的宣判:“制裁……封印……”還有那個在湮滅白光中爆發(fā)出的、試圖擋在她身前的最后一點微光……那個模糊的、守護著她的身影……“哥哥!”
幼小的自己那充滿全然的信賴和恐慌的哭喊聲,仿佛就在耳邊炸響!慕青蘿的臉色瞬間變得比紙還白,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沖頭頂,讓她如墜冰窟。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鐵劍,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軒轅玉珩似乎并未注意到慕青蘿瞬間的異樣。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沉重的疲憊感幾乎要將他壓垮。
他最后深深地、沉沉地看了一眼慕青蘿,那眼神像是在告別,又像是在看一個無法再守護的珍貴之物。
想要上前去追趕的慕青蘿最終還是被其他人圍住,失去了追趕軒轅玉珩的機會。
慕青蘿眼神復(fù)雜,最后還是選擇先共同慶祝天昭院的勝利。
只是在宋云岫奇怪的問起軒轅玉珩的時候,下意識幫他掩飾說他回去換衣服了。
“明明用靈力烘干就行了,那小子……”是啊,明明用靈力烘干就行了。
慕青蘿想。
宗門大比勝利的喧囂在夜幕降臨時才漸漸散去。
慕青蘿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軒轅玉珩那失魂落魄、死寂沉沉的背影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腦海里,始終揮之不去。
那句“該回去了”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讓她無法安寧。
她實在放心不下,最終還是翻身下床,披上外衣,悄悄溜出了自己的小院,朝著軒轅玉珩的院落快步走去。
夜風(fēng)吹在身上有些涼,更添了幾分不安。
推開那扇熟悉的院門,眼前的景象讓慕青蘿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昏暗的月光下,軒轅玉珩正將一個半滿的行囊系緊,放在腳邊。
他身上穿著的,不再是天衍宗的常服,而是一身玄色云紋錦袍,腰間懸著龍紋玉佩,那是屬于人間皇室的規(guī)制。
石桌上,疊放著他平日穿的宗門衣服,旁邊靜靜躺著他那柄從不離身的重劍。
他真的要走了,就在今晚,連天亮都等不及。
慕青蘿有點意外,卻并不多——她畢竟不是傻子,多少能察覺出這位四師兄想離開的決心,以及他的真實身份和皇室有些關(guān)系。
“四師兄!”慕青蘿幾步?jīng)_進院子,攔在了軒轅玉珩和院門之間,“你要干什么?這么晚了,你要去哪?”軒轅玉珩系行囊的動作一頓,緩緩抬起頭。
月光映照下,他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神沉寂得如同古井深潭。
他看著慕青蘿,那目光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又像是在看一件早已安排好的、無法改變的事情。
“回宮。
”他吐出兩個字,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說完這兩個字,他便彎下腰,提起行囊,就要繞過慕青蘿往外走。
“不行!”慕青蘿張開雙臂,死死擋住他的去路,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和哀求,“為什么是現(xiàn)在?宗門大比剛結(jié)束!我們才贏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明天?或者……或者你把這件事跟大師兄說一聲?跟師尊說一聲?”“不必。
”軒轅玉珩腳步未停,語氣冰冷,“我的事,無需他人置喙。
”他伸出手,似乎想將慕青蘿撥開,動作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慕青蘿被他眼中的冰冷和決絕刺得心中一痛,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卻依舊倔強地上前擋著:“四師兄!你到底怎么了?是因為幻境嗎?你白天說那些都是真實的,可我問過無相院的風(fēng)師兄了,他說幻境的構(gòu)成確實都是假的……”“假的?”軒轅玉珩猛地停住動作,像是被這兩個字徹底點燃了壓抑已久的情緒。
他霍然轉(zhuǎn)頭,那雙沉寂的眼睛瞬間被一種極致的痛苦和瀕臨崩潰的瘋狂點燃!他死死盯著慕青蘿,xiong膛劇烈起伏,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沙啞和絕望:“對,幻境。
我離開就是因為那該死的幻境。
它把我最不敢想、最不敢看的東西,血淋淋地挖出來!”“母后纏綿病榻的眼淚,那個永遠缺席的、高高在上的父王,還有宮廷里那些明槍暗箭……你告訴我,我躲在這里有什么用?我追求的力量有什么用?我連最想守護的人都守護不了,眼睜睜看著她……看著她……”他哽咽著,后面的話被巨大的痛苦堵在喉嚨里,眼中布滿了血絲,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混合著壓抑太久的屈辱和無力感——幻境里,他看到了母后臨終前望向?qū)m門的眼神,看到了自己跪在床前卻連一碗藥都端不穩(wěn)的狼狽。
“我來天衍宗拜師學(xué)藝、提升修為,所求的不過是想擁有足夠的力量,回去改變那冰冷的一切……守護我該守護的人……”他聲音幾度接近破碎的邊緣,字字泣血,“可現(xiàn)在呢?幻境里的畫面太真了,真到我不敢再等。
我怕……我怕等我真正變強,所有事都已經(jīng)晚了。
”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后幾個字,身體因劇烈的情緒而顫抖,高大的身軀仿佛隨時會垮塌下去。
那份一直壓抑,屬于皇子的沉重枷鎖和失母的錐心之痛,在幻境的催化下,在這一刻徹底決堤。
慕青蘿被這突如其來的、歇斯底里的崩潰徹底震住了!她僵在原地,看著眼前這個一向沉穩(wěn)可靠、甚至有些笨拙可愛的四師兄,此刻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絕望無助的孩子。
她隱約明白了幻境里他為何會哭喊得像個幼童,卻無法完全理解他此刻話語里全部的沉重和絕望。
那份屬于皇家深處的冰冷和無奈,離她太遙遠。
讓她想要幫忙,卻又無可奈何。
院門口,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不知何時悄然出現(xiàn)。
江既白靜靜地站在那里,月光勾勒出他溫潤的輪廓,他看著院子里情緒崩潰的軒轅玉珩和震驚無措的慕青蘿,臉上沒有了平日的溫和笑意,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凝重。
“玉珩。
”江既白的聲音打破了軒轅玉珩失控的嘶吼。
他邁步走進院子,目光平靜地落在軒轅玉珩布滿淚痕的臉上。
軒轅玉珩猛地轉(zhuǎn)頭,看到江既白,眼中的瘋狂和絕望似乎凝固了一瞬,隨即被更深的痛苦和難堪取代,他下意識地別過臉,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此刻的狼狽。
“無論你因何痛苦,無論你決定去往何方,”江既白的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離開宗門,終歸是大事。
于情于理,于宗門規(guī)矩,都該面見師尊,稟明緣由,方可離去。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軒轅玉珩腳邊的行囊和石桌上的重劍后才再次開口:“就這樣不告而別,非君子所為,也非我天昭院弟子當(dāng)行之事。
”軒轅玉珩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
最終,那緊繃的肩膀頹然垮塌下去,他低下頭,沉默地點了點,算是默認(rèn)了江既白的話。
“走吧。
”江既白沒有多言,轉(zhuǎn)身向外走去,步履沉穩(wěn),“青蘿,你也一起。
”慕青蘿還沉浸在軒轅玉珩崩潰的震撼中,聞言茫然地點了點頭,下意識地跟上了江既白的腳步。
軒轅玉珩在原地僵硬地站了幾息,最終也沉默地、失魂落魄地跟了上來,甚至沒去拿石桌上的重劍和行囊。
慕青蘿回頭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跑回去,吃力地抱起了那柄沉重的重劍,小跑著追上前面兩人。
夜已深,江明遠所在的天樞殿卻還亮著燈火。
殿內(nèi)檀香裊裊,江明遠端坐于蒲團之上,聽完江既白簡明扼要的敘述,目光深邃地看向下方形容憔悴、眼神空洞的軒轅玉珩。
“玉珩,”江明遠的聲音平和,卻帶著洞悉一切的力量,“你的心結(jié),為師知曉。
幻境如鏡,映照的是你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與執(zhí)念。
逃避無益,沉溺其中,只會讓心魔叢生。
”軒轅玉珩身體一顫,頭垂得更低。
江明遠的目光又轉(zhuǎn)向抱著重劍、一臉擔(dān)憂的慕青蘿,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
他緩緩道:“既然你心念故國,執(zhí)意要回,為師也不強留。
但修行之路,亦是煉心之路。
此次歸去,未必不是一場歷練。
”他頓了頓,看向江既白:“既白,你身為大師兄,宗門事務(wù)還需你主持。
玉珩此番歸途,便讓青蘿隨行吧。
”“我?”慕青蘿愕然抬頭,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旁邊失魂落魄的軒轅玉珩。
“不錯。
”江明遠頷首,“青蘿,你入宗門時日雖短,但心性質(zhì)樸,亦有堅韌之處。
此番隨玉珩回人界皇宮,權(quán)作一次宗門歷練任務(wù)。
一來,可照應(yīng)玉珩一二;二來,也可開闊眼界,于你修行或有裨益。
”慕青蘿抱著沉重的重劍,一時有些懵。
任務(wù)?去人界皇宮?照應(yīng)四師兄?她看著軒轅玉珩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心中既擔(dān)憂又茫然。
這突如其來的任務(wù),讓她剛剛經(jīng)歷大比勝利的心緒更加紛亂。
“弟子……遵命。
”她最終低下頭,小聲應(yīng)道。
江明遠的目光最后落在軒轅玉珩身上,語氣帶著一絲深沉的囑托:“玉珩,歸去之后,無論所見為何,心中當(dāng)持一念清明。
記住,天衍宗,永遠是你的歸處之一。
”軒轅玉珩的身體再次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江明遠,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深深一揖,動作僵硬而沉重,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復(fù)雜情緒。
夜更深了。
走出天樞殿,軒轅玉珩依舊沉默,只是那份失魂落魄中,似乎多了一絲被強行賦予方向的茫然。
慕青蘿抱著他的重劍,跟在他身邊,看著月光下他蕭索孤寂的背影,再想想自己這趟突如其來的“任務(wù)”,心頭沉甸甸的,充滿了對未知前路的忐忑和對四師兄狀態(tài)的深深憂慮。
皇宮那究竟是怎樣的地方?自己又當(dāng)真能夠照應(yīng)軒轅玉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