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色籠罩西荒,孤月高懸下,幽深密林中忽然燃起沖天火焰。
火焰在半空化作盛放紅蓮,像是要將整片密林都點燃,在這樣的先天之火下,就算是天生火屬的畢方鳥也難以抵抗。
只見百余只化作原形的畢方祭起靈力,辟火的翎羽卻還是被點燃,口中不由發(fā)出尖利嘯鳴。
在引火燒身后,他們終于開始后悔自己之前的莽撞,但到了這個時候,就算想逃,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不過數(shù)息,密林中的溫度便高到連仙神也無法忍耐,振翅而起的畢方為火焰糾纏,尾羽才掠過枝頭,就先后從空中墜落。
熊熊燃燒的烈焰中,看上去不過才十三、四的少年趴伏在地,他并非畢方,身上隱隱散發(fā)出草木氣息。
洶涌火焰席卷而來,似乎要將一切都吞噬。就在少年與受困的畢方鳥都要被烈火吞沒之際,他身上驀地爆發(fā)出象征著無盡生機的磅礴力量。
靈光中,近乎無窮無盡的藤蔓自他體內(nèi)爆發(fā),挾裹著暴烈威勢,悉數(shù)卷向業(yè)火紅蓮。
遮天蔽日的藤蔓與烈火成抗衡之勢,一時竟不落下風(fēng),周圍畢方鳥因此得了喘息之機,抬起頭時,只見業(yè)火已經(jīng)愈燃愈盛,順著藤蔓挾裹向少年。
少年身形沒入烈火,夜色中,兩道力量相持不下,將整座密林都化為戰(zhàn)場。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最后幾條交纏的藤蔓凋零成灰燼,點燃密林的火焰也漸漸有了平息之勢。
被這兩道力量對抗的余威壓制得動彈不得的畢方終于解除了危機,恢復(fù)些許氣力。
為首者化為人形,少女發(fā)辮中夾雜著幾縷赤紅,迎著熱浪,她飛身而起,伸手探向紅蓮中心。
在這團先天異火中,孕育著一株世間罕有的靈物。
就算業(yè)火已經(jīng)不比之前暴烈,少女的手臂還是在接觸到火焰的瞬間被灼傷成焦黑,右手傳來劇痛,她卻沒有任何要松手的意思。
在這樣的痛苦下,時間好像被無限拉長,經(jīng)過漫長數(shù)息,她指尖終于觸及了所求之物——那枝蘊藏了無盡離火之力的靈芝。
紅蓮湮熄,少女掌心握住靈芝,就算受了不輕的傷,面上也忍不住顯露出笑意。
回身落下時,她余光正好瞥見少年自空中跌落,身周藤蔓已然盡數(shù)枯朽,看不出之前威力,神情頓時顯出一點復(fù)雜。
星辰輪轉(zhuǎn),同一時間,九幽魔族之內(nèi),景濯忽然自閉關(guān)中驚醒。
盞盞燭火隨之燃起,照亮幽深暗室,令他眉目越顯深邃,睜開眼的剎那,他瞳中有猩紅一閃而逝。
景濯抬眸,或許是久居高位之故,他目光所及,帶來難以言說的壓迫感。在這樣的壓迫感下,任他生得如何出眾姿容,也無人敢仔細端詳。
端坐在暗室陰影下,他抬手,繁復(fù)命盤瞬息在掌心展開。隨著靈力注入,命盤上交錯出無數(shù)星軌,光輝熠熠。
見命盤星軌變幻,運行如常,景濯垂首看著掌心,神情難辨喜怒。
是錯覺嗎?
他收回手,命盤星輝在掌心湮滅,一時不見動作,直到幾息后,才驀然起身。
原本緊闔的殿門在面前緩緩打開,外殿通明燈火投入暗室,頓時驅(qū)散了陰影。
見殿門大開,侍奉在外的眾多魔族循聲望了過來,臉上都顯出意外之色。
君侯自言將閉關(guān)百年,如今才不過十載余,怎么就突然出關(guān)了?
迎著他們的目光,景濯自暗室步出,袍袖上赤金章紋滾邊,行走時似有烈焰相隨,能聞得風(fēng)雷震響。
“君侯——”
周圍魔族屏氣斂息,在他面前先后躬身,俯首行禮。
九幽魔族中,眼下能被敬稱為君侯的只有一位——數(shù)萬載前扶持當今魔君登位,攝政幽都,手腕鐵血到足以令萬千魔族聞之色變的逢夜君。
沒有向殿中魔族解釋自己為什么突然出關(guān),景濯徑直向前,踏出了外殿。
沉沉云靄后漏下稀薄月光,舉目望去,只見群山倒掛,重疊宮闕自山麓背處拔地而起,不與塵世同。
袍袖當風(fēng),月光下,景濯身形化作云煙,轉(zhuǎn)眼已經(jīng)消失在原地。
直到他離開,外殿中才響起了或高或低的議論聲。
君侯突然出關(guān),不知是為什么緣故?
“九幽近來好像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
至少他們此時回憶起來,想不出如今魔族中有什么需要景濯中斷閉關(guān),親自出面才能處置的大事。
早在很多年前,景濯便將攝政之權(quán)移交魔君,到了近萬載,更是閉關(guān)靜修,少有過問魔族中事。
君侯究竟是為什么突然出關(guān)?
“難道是君上又有懈怠之舉,這才令君侯倉促出關(guān),好去將他捉個現(xiàn)行?”曾經(jīng)在幽都帝宮行走的魔族摸著下巴,突然浮現(xiàn)個猜測。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在場魔族對視,竟然紛紛覺得這個猜測很有道理。
幽都帝宮中,正懶洋洋靠在帝座上的青年打了個噴嚏,渾然不知自己背后被怎樣編排。
星河隱沒,天邊夜色逐漸有淡去的跡象。
拂曉的微光落在竹林中,只見地面滿布息棠為推衍所繪的陣圖,晦澀艱深,連尋常仙神都難以辨認其中含義。
陣圖明滅,若有若無的光華流轉(zhuǎn)不停,最中心處,息棠沒顧什么形象地席地而坐,右手托著臉,陷入了沉思。
她承認自己推衍命數(shù)的術(shù)法的確學(xué)得一般,不過怎么說如今也有了上神修為,總能算個大概才是。
有所偏差是常事,但反復(fù)推算數(shù)十次,次次都證明她的確多了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兒子,也就不容她多作逃避。
只是息棠從頭回顧了一番自己過往經(jīng)歷,實在想不出能從何處冒出來個兒子。
孤寡了快十萬年,突然多了個不知名姓的好大兒,她何止是感動,簡直是動也不敢動。
息棠對著命盤懷疑人生。
難道說天道想碰瓷她?還是誰以秘法混淆了命軌,有意算計于她?
也不是沒有可能。
以息棠的身份,想從她身上圖謀什么的實在太多,不過這些年她在丹羲境修身養(yǎng)性,少有過問外界之事,這才消停了許多。
比起真的有個兒子,息棠當然希望這是場算計,否則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兒子,實在是天大的麻煩。
但她分明也清楚,以自己如今修為,放眼天上地下,能混淆自己命軌,還令她無所察覺的存在,已然不剩什么了。
便是對仙神而言,九萬載也足夠長了,長得足夠息棠送走無數(shù)年歲輩分都在她之上的神魔仙妖,讓各族生靈見了她都執(zhí)晚輩禮。
這么想想,還怪傷感的。
息棠指尖引動靈力,再次在地面陣圖上勾勒,可惜就算是上神,也不可能對自己的命盤了如指掌。
她既算不出自己是怎么多了個血脈相連的兒子,也無從得知他有如何際遇。
其實這也不奇怪,越是與自身關(guān)聯(lián)密切的存在,在推衍時便越容易被因果影響,令卜算出現(xiàn)偏差。
所以這突然冒出來的便宜兒子長得是圓是扁,性情如何,當下情形如何,息棠一概不知,只能大致確定下方位。
想到夜色中一剎飛逝的流光,息棠嘆了聲,還是站起身來。
如果不是遇險,應(yīng)該也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異象。
罷了,左右她清閑了太久,難得出現(xiàn)樁有意思的事,便去看看也無妨。息棠面上噙著笑,神情不知為何顯出些微涼薄。
要說她如何在乎這個不知打哪兒來的便宜兒子,當然是沒有的,她連見都還沒見過他一面。
何況他是不是當真與她血脈相連,還有待查證。不過只要見到了人,想驗證血脈真?zhèn)伪悴皇鞘裁措y事。
如果是她的血脈,無論他是為什么原因降生于世,她便也要盡些責(zé)任。
朦朧靈光閃過,息棠掌心多出了一枝霜潔勝雪的瓊玉花,她隨手向外一拋,瓊玉花落下,迎著熹微晨光化作了人形。
素裙垂落,草木氣息縈繞在瓊玉花枝所化的女子身周,她的容貌只算清秀,放在諸天仙神妖靈中毫不起眼,尋常得叫人有些記不住。
不過息棠要的就是記不住,只有這樣,最是方便她行事,畢竟,她實在不打算讓天上地下都來吃自己的瓜。
頂著上神的身份,她任何舉動都會引來無數(shù)關(guān)注,揣度用意,是以息棠也就不打算以真身離開丹羲境。
隨著她分出一縷神識附上,雙眸緊闔的女子睜開眼,原本木然的神情驟然多了幾分鮮活,便是仙神當面,也看不出這只是枝瓊玉花所化的軀殼。
她抬步向前,腳步初時還顯出些微滯緩,不過兩步后,已經(jīng)與常人無異。
云煙自裙下升起,繚繞升騰,模糊了女子身形,她轉(zhuǎn)瞬消失在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