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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

    周圍三人驚訝于她會費神將尸體再縫合上,對她來說卻是稀松平常的事。

    做手術(shù)要縫合,在基礎醫(yī)學院的解剖室?guī)兔r,出于對大體老師捐獻遺體的尊重,也會要求完全縫合復原。

    既然縫尸體,那么不需要用胤朝醫(yī)家做手術(shù)常用的昂貴的桑白皮線,只用布線就行。

    王之賢忙碌之余,常偷瞄幾眼過來,竟發(fā)現(xiàn)韓景妍的縫法異于他以往所見,以細魚鉤針進針,出針打結(jié)后,線結(jié)被拉入皮下,皮膚邊緣對合極平整,遠遠望去甚至如未曾切開一般。

    “這是……?”王之賢和談潛光齊齊平移過來,開口道。

    韓景妍:見鬼,兩條躺平咸魚為何突然湊過來,還兩眼放光?“呃……以后啊,以后教你們。

    ”韓景妍苦笑。

    她當然看得出這對夫妻在想什么。

    那么好學干什么,等學會間斷褥式皮內(nèi)縫合后,主刀醫(yī)生把所有美容縫皮都交給你就老實了。

    “待會兒給五兒的手術(shù)也會這樣縫么?”王之賢問。

    他當然能看出韓景妍的縫皮手法不一般,比一般的傷口對合更齊,瘢痕更小更美觀。

    “嗯……我還沒想好。

    ”韓景妍實話實說。

    凡事有利就有弊,伴隨皮內(nèi)縫合優(yōu)越的小疤痕而來的是它不夠的張力,如果縫線掙裂、傷口哆開,對患者造成的傷害將遠遠大于一個丑陋的傷口,有時甚至是難以挽回的。

    更何況,方五兒是一個小孩,她會生長,她得對她負責,考慮更多的事,在她的生命與日后的身心成長之間尋找一個平衡。

    如果一味追求美觀,不考慮張力,那是對她的生命安全不負責;如果不考慮她的心理,又會否給她未來的生活帶來痛苦?“決定啦,不用皮內(nèi)縫合。

    ”韓景妍自言自語道。

    蜈蚣一樣的疤痕再恐怖,比之周圍人“怪物”的嘲笑又如何呢?張力的問題是一方面,拆線該如何解決?為了保證手術(shù)切口的愈合,她不敢在這樣大創(chuàng)傷的截肢手術(shù)里用可吸收線——這不廢話,大胤的科技樹還沒點亮該技能,就是敢用也用不了——即使有,也會用幾乎不可吸收的線材。

    既然如此,誰來拆線?縱使談、王兩人學會,也是她打算帶去豫南打黑工……哦不對,發(fā)光發(fā)熱的人,總不能指望從沒見過皮內(nèi)縫合的醫(yī)生拆吧?何況,生命、生存面前,很多體面總得被迫讓位。

    她可以給素未謀面的楊姑娘縫合,只是因為她已死,與其說是為楊姑娘做了什么,倒不如說是為自己心安,冥冥之中總想讓那個女子盡量平靜安寧地離開這個世界,即使于事無補、即使她知道很快腐敗菌就會蕃盛起來,膨脹,浮腫,將那些把皮膚接合在一起的線都撐開。

    生者與死者的悲歡,就在這把刀間。

    現(xiàn)在,這柄柳葉刀的刀刃在她的擦拭、燒灼后重新變得雪白。

    方五兒的母親此刻也在這里,抱著孩子在懷里哄,旁邊帶了不少五兒舊時愛吃的,此刻沒有這些吃食都未動,好好地放在旁邊,小姑娘看著卻不能吃,咕咕嚷嚷地撒嬌,說想要要。

    韓景妍看見此情此景,長舒一口氣。

    還好她解剖之前想到孩子母親疼女兒心切,可能會帶吃食過來,急囑咐談潛光他們?nèi)�,待會兒無論如何不可以讓方五兒吃東西,免得麻醉之后患兒嘔吐造成窒息。

    王之賢雖然做慣了局麻手術(shù),對麻醉前禁食水的做法不以為意,不過還是照做。

    韓景妍搖搖頭,心想,截肢手術(shù)都做局麻的戰(zhàn)地猛人作風,難怪你之前對知縣說只能做沒什么知覺的截肢,若做有知覺的,真怕你被患者痛得術(shù)中跳起來敲。

    而方母過來時,果然心疼女兒,帶了不少她愛吃的。

    方母雖然不解為什么不讓孩子吃東西,不過還是照做,見韓景妍過來,含淚上前笑道:“多謝各位仙師,只要能治小女的病,我就是抵了所有身家,也是甘愿的。

    ”說罷,她想起什么似的,把帶的糕點遞到韓景妍等人面前:“家里沒什么好的,做了些海棠糕和艾團,還請各位仙師……”方五兒聽出母親打算把本帶給自己的吃的給別人,急了,從凳子上跳下,四條腿跑過來:“不……可以……要給我留……”從小被藏在家中養(yǎng),她少與人交流,口吃得厲害,于是張開手舞動著表達自己的意思。

    “好,我們不吃,都留給你。

    做完手術(shù)就吃好不好?”韓景妍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隨即暗示方母和她一起出去一下,她有話單獨說。

    方母隨她來到一僻靜處。

    見她泫然欲泣,韓景妍嚴肅道:“我接下來說的事,你可能無法接受,但我一定要說,你做好心理準備。

    ”方母忙點頭。

    韓景妍心底嘆口氣,道:“你女兒的事,我們只能說盡力,王醫(yī)生你也知道的,遠近聞名的金瘡醫(yī),專治瘡腫骨傷的,尚說難辦,治不了,我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未等她說完,方母上前握住她手道:“沒事的,不成功也是正常的……”韓景妍聽她這樣說,心想,自己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方母理解的“不成功”不過是沒有治好,但也沒有變壞,還和從前一模一樣。

    但只要是手術(shù),就會有風險。

    她在急診輪轉(zhuǎn)時,曾遇到過一個患者,車禍傷,被重卡車碾過,整個骨盆碾碎,患者還有幾絲意識,但已嚴重失血休克,輸了八袋血都無法維持穩(wěn)定血壓,需要整髖關節(jié)替換手術(shù),那種情況下,手術(shù)成功率只有不到一成。

    找來患者家屬談話,家屬很配合,要求無論如何都要手術(shù)挽救,但對“手術(shù)風險”一詞顯然有所誤解——“醫(yī)生,是不是術(shù)后感染之類的?我們都可以接受的。

    ”傷者極有可能根本下不了手術(shù)臺。

    “術(shù)后感染”這種那場手術(shù)里最微不足道的并發(fā)癥已經(jīng)是他們能想到的最壞、最可怕的結(jié)果。

    死亡那種詞太冰冷,又離大多數(shù)人幻想中的世界太遙遠。

    怎么會呢?怎么會突然就要死了呢?方才還會說會笑有喜怒哀樂的人怎么會變成永不醒來的尸體呢?誰能接受親人突如其來的永別?家屬不敢想,也難以接受。

    希望,本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又最殘忍的存在。

    韓景妍想,方五兒的情況至少有一點要好些:不會人財兩空。

    “費用的事,你不必擔心,”韓景妍閉眼瞎說道,反正她也壓根兒不知道胤朝手術(shù)一次大概資費多少,“這既是我們不忍心這孩子受苦,也是太子殿下仁德,看顧憂心黎民疾苦,叫我等此行手術(shù)一切費用由她與詹事府支付。

    ”韓景妍:還好,刷的老板的卡。

    刷太子卡之余她還有點“良心發(fā)現(xiàn)”,既然錢記太子賬上,不妨順便給她刷點聲望值,對方母說了許多蘇清的好話。

    言談之中,她還刻意將太子一系暗暗與老皇帝區(qū)分開。

    反正這筆道德無論欠誰身上,都不能欠皇帝老登頭上。

    方母仍是千恩萬謝的樣子,抽泣道:“小女的情況,您是知道的,已不能再壞了。

    即使不做,別人也不會放過她,如何活得下去?”她沒有明說,但韓景妍也明白,監(jiān)獄外的愚人容不下方五兒,監(jiān)獄里的環(huán)境又不可能久待,大人都有不堪其惡劣得病死了的,何況小孩子,對于五兒和母親來說,別無選擇。

    韓景妍心底喟嘆一聲,道:“嗯,那您知道風險就好。

    ”屏退眾人,她與王之賢和談潛光在熏過雄黃、蒼術(shù)和艾葉的房間里準備手術(shù)事宜,在內(nèi)擱了兩張石灰擦過的桌子,用甑上蒸過的干凈布料蓋了,勉強搭成一間臨時手術(shù)間。

    “五兒乖,嬢嬢看看你背后。

    ”韓景妍感覺自己像領了兒科醫(yī)生劇本,開始哄孩子。

    一面哄孩子,一邊在她后背兩條腿與腰相接的地方觸診。

    她對方母說的風險絕不是夸大其詞。

    人們對于現(xiàn)代醫(yī)療體系最常見也最無聊的抨擊之一便是“只會靠輔助檢查看病”“開這么多檢查都是為了吃回扣、多收錢”,而與刻板印象相反標準化的輔助檢查對生命健康至關重要。

    不是古人沒檢查,只是古人沒條件。

    比如現(xiàn)在,沒有ct,沒有核磁共振,連她平時最愛吐槽的超聲都沒有,她甚至沒有辦法知道寬厚的腰臀肌肉下,方五兒身上的“寄生胎”腿是如何連接在孩子身上的。

    最壞的情況,這個孩子有兩個分不開的融合骨盆,手術(shù)中很可能直接大出血死掉。

    不對,還有更壞的情況,比如寄生胎和她的肝膽胰腸等內(nèi)臟糾葛在一起。

    而喂過藥的孩子還有些迷迷糊糊,王之賢給她身上擦蒸餾過的燒酒時也只是覺得冰涼有趣。

    “快睡吧,孩子。

    ”韓景妍柔聲道。

    …………手術(shù)有些漫長,可能是藥量太猛,術(shù)中孩子倒是睡得安穩(wěn),韓景妍則滿頭大汗,崩潰于沒有打過肌松藥的肌肉太難切,比任何一個時刻都懷念她的麻醉醫(yī)生。

    麻醉,這下她是真的想“來點肌松”了。

    還好這個寄生胎并不如她想象中棘手,只剩下一對殘存的腿與足,連股骨頭都發(fā)育不全,分離起來不算難。

    術(shù)后,她給方母再四叮囑了術(shù)后如何護理、如何康復訓練,方母連連點頭,流淚應下。

    那之后她又趁熱打鐵,和談潛光、王之賢、閻立、王苓四人把縣里給的另一具男尸解剖一遍,做完了這些一行人便準備繼續(xù)往豫州趕。

    張九走得比太醫(yī)院其他人都早。

    聽王苓說,是他們做手術(shù)時,靖王的車隊恰好也在任城縣過,靖王身體微恙,召他過去。

    張九素來和靖王府世子交情不淺,韓景妍和眾人便沒有起疑。

    談潛光、王之賢兩人也被她騙上去豫南的隊伍。

    一切都很順利,功德圓滿的一天,究竟忘了什么呢?直到看到太醫(yī)院車隊旁停著的那輛沒有坐太子的太子馬車,看見疾步過來的陸青梧的侍女,韓景妍才意識到,該來的總會來。

    “韓御醫(yī),太子妃請您一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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