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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餐廳靠窗的位置陽光很好,李雪到的時候林澤已經在等了。
他穿著整潔的polo衫和帆布鞋,個子不高但站得筆直,四十歲出頭,皮膚黝黑,眼神清亮。他笑起來露出一點虎牙,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幾歲。
“你是李姐?我認出來了�!彼鹕砩焓�,有些局促。
李雪點頭,聲音溫和:“你好,林先生�!�
他們坐下,點了兩杯港式奶茶和兩份炒牛河。林澤把筷子遞給她:“炒粉這家做得最好,地道�!�
他話不多,但談吐不俗,沒什么油腔滑調,句句在點上。他說自己走線來的路也很苦,二十多歲從厄瓜多爾走起,一路走了三十八天,差點在墨西哥失蹤過。他曾在布朗克斯的倉庫干十小時體力活,夜里在教堂打地鋪。后來轉到配送站,再自己開了貨車,熬出身份后開始承包華人超市配送,現在做得還算穩(wěn)定。
“我不是富人,也沒太多文化,但我能保證對人一輩子不撒謊�!彼f這句話時,手掌輕輕覆在桌面,像是替話壓下分量。
李雪聽著,不時點頭。
她本來做好了敷衍的準備,但沒想到聊得意外順利。他不打聽她的過去,不問她長什么樣,反倒認真地問起她女兒:“十六歲就能進ap班,很不容易。你辛苦了。那孩子將來能考藤校吧?”
她抬頭,目光里帶著一點笑:“我希望她能。她比我有路�!�
與此同時,在曼哈頓西側一棟封閉式頂層公寓里,陳衛(wèi)東剛結束一天的行程,脫下西裝,走進廚房。
餐桌上放著一鍋焗飯和兩個陶瓷小碗。他的“妻子”carole坐在吧臺邊,穿著灰色t恤,正在讀一份關于紐約交通預算的pdf文件。
“回來了。”她頭也不抬,“飯熱著呢�!�
“嗯�!�
他們結婚五年,從未舉辦婚禮,也從不在公眾場合牽手、親吻,甚至合照都極少。
所有人都知道,這場婚姻是一筆明牌交易。
carole是聯邦眾議院幕僚體系的一員,精英教育背景,處事周全,出柜多年。她的父親是現任紐約州代表的聯邦參議員,立場溫和,政界根基深厚——而這,正是她必須維持家庭完整面貌的原因。
而陳衛(wèi)東,作為在中美之間穿梭的地產與基金商人,需要一個得體、可信的伴侶身份,來穩(wěn)固他在曼哈頓華人上層圈子中的人設——尤其是在涉及稅務合規(guī)、基金背調、慈善委員會等多重社交網絡時。
于是他們簽下一紙婚約,像簽下一份資源互換的合作協(xié)議。
沒有愛情,沒有束縛,也沒有戲。
carole住在上東區(qū)的老房子里,周末回康州看母親,陳衛(wèi)東則住在項目配套的高層公寓,兩人只有在出席指定場合時才一起出現。私下里,他們禮貌、疏離,卻從未越界。
carole偶爾會在深夜發(fā)來消息:“爸要看你在年會上講的話,明天穿灰西裝�!�
他會回復:“ok,安排�!�
就像秘書對上司,冷靜、準確、有效率。
她不干涉他的私生活,他也不插手她的關系。她在法學院畢業(yè)典禮上感謝過他,他在市政酒會上拉她一把擋下媒體的質疑。他們像兩個在制度邊界里共謀的同盟者。
“市長今天晚宴點名提了你,說項目提案報告特別‘aggressive’�!彼f,“他喜歡這種�!�
陳衛(wèi)東舀了一碗飯,淡淡回道:“預算里藏了四個回收點和兩筆隱藏清理費,他沒看到。喜歡就好�!�
他們之間的對話就到此為止。carole合上電腦,拿了外套:“我今晚不回來�!�
“路上小心�!�
“你也是。”
陳家在長島有一棟三層獨棟老宅,是父母堅持不賣的地方。他一個月回去一次,每次都像例行公務。
這天回去,老宅一如往常地整潔克制。他母親燒了冬瓜排骨湯,他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看《新聞聯播》的美東轉播。
“你媽說你又不去見人家姑娘�!标惛咐淅湟痪洹�
“我有家。”陳衛(wèi)東語調平平。
“那個carole?別人都知道她是……”陳父語氣壓低,“你當我們瞎?這不是瞎混,是胡來�!�
陳衛(wèi)東喝湯,不說話。
“你都三十多了,再不生個孩子,以后我們走了,你連個香火都——”
“我沒打算生�!彼f,“我也不會讓你們再管我的生活�!�
他母親夾菜的動作頓住,輕聲說:“衛(wèi)東啊,我們不想逼你……但你不要太絕情�!�
陳衛(wèi)東沉默。他知道自己心里確實冷了,早年移民擠壓掉了情緒,接班之后習慣了效率至上,他不再相信什么親情本能——只有契約,只有交易。
但他沒說出口,只說了句:“別等我,晚上還有會�!�
李南梔站在宿舍樓的打印機前,看著眼前那張紙越吐越長——上面是她模擬申請哥倫比亞大學jd直通項目的學費預算:每年學費7萬美元,加上住宿、書本、生活費,總開銷近30萬美金。
她手指輕輕發(fā)抖。
她帶著那份紙回家,猶豫了很久才開口:“媽,如果我……不去哥大,只上suny,可能也挺好�!�
李雪在削蘋果,手頓了一下:“為什么?”
“太貴了�!彼曇舻土讼聛�,“我覺得我在做夢。”
李雪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放下刀,坐在她對面。
“你記得我們那年走線,在墨西哥等蛇頭那幾天嗎?”
“記得�!蹦蠗d點頭。
“你發(fā)燒,我背你走了三公里。鞋壞了,我就赤腳走。有人偷你書包,我拿刀去追。我為什么那樣做?”
李南梔沒說話,眼圈有點紅。
“不是因為我膽大,是因為我知道,一旦我停下來,你就徹底掉下去了�!�
李雪握住她的手:“你別想錢的事。我去接更多工。要是不夠,我也可以……試著再找一個人搭伙�!�
那一刻,李南梔第一次感覺到,母親的倔強背后,有一種讓人心酸的溫柔。
幾天后,李雪在皇后區(qū)一次華人社區(qū)的公益活動上幫忙做志愿服務。她戴著手套,指揮人群進場、搬運簡餐盒,動作利落、表情平靜。她穿著舊風衣,頭發(fā)簡單扎起,干凈、安靜,一眼看去,不搶眼卻讓人移不開目光。
她并不知道,斜對面一棟在建商用樓的二層平臺上,有一雙眼睛正在看著她。
陳衛(wèi)東原本是來巡視項目,和皇后區(qū)市政協(xié)調一條商業(yè)街翻新動線。他站在臨時搭建的觀景平臺邊,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下面人群,突然一頓。
一個女人的背影,讓他心中驟然一緊。
風吹過她風衣的下擺,她抬手系了一下袖口的繩扣。這個動作,他記得。
他沒有確認。他只是站著,額頭微微跳動,一種熟悉的悸動從皮膚滲入骨髓。
晚上他回辦公室后,命助理調出當天小工花名冊。找到名字時,他手指停了下來:
——xue
li。
一瞬間,他的呼吸仿佛停頓。
那個埋在他青春期、十幾年未曾提起過的名字,像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突然插進了他已經封死的那扇門。
門后,是另一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