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血色配型
我跪在兒童醫(yī)院廁所的隔間里,把臉埋進掌心,指甲深深掐進太陽穴。消毒水混著嘔吐物的酸腐味充斥著狹小的空間,但我已經(jīng)聞不到了。耳邊反復回蕩著醫(yī)生半小時前說的話: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直系親屬配型成功率更高...
念念確診后的第七天,我終于在福利院塵封的檔案里翻到了那個地址。泛黃的紙張上,林小陽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手指發(fā)抖。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我把裹在藍格子襁褓里的他放在福利院門口時,襁褓里就塞著這張寫有出生日期的紙條。
沈女士護士的敲門聲驚醒了我,您女兒醒了,在找媽媽。
我抹了把臉站起來,洗手時被鏡子里的人嚇了一跳——浮腫的眼袋,干裂的嘴唇,鬢角居然冒出了幾根白發(fā)。三十八歲的人看起來像五十歲。
病房里,念念正舉著蠟筆在墻上畫畫�?吹轿疫M來,她伸出瘦得能看到血管的小胳膊:媽媽,我畫了天使哦!墻上的歪歪扭扭的涂鴉里,長翅膀的小人牽著另一個小人。
天使說要帶爸爸去天上玩。念念歪著頭,媽媽,爸爸什么時候來看我呀
我喉嚨一緊。那個騙我懷孕就消失的混蛋,連張照片都沒留下。我把臉埋進女兒帶著藥水味的頭發(fā)里:爸爸在很遠的地方...等念念病好了,我們?nèi)フ宜貌缓?br />
哄睡念念后,我掏出手機第無數(shù)次看那條編輯好的短信:【我是沈心潔,二十年前...】拇指懸在發(fā)送鍵上遲遲按不下去。直到值班護士來換點滴,看到我手機屏幕突然說:您還有個兒子那骨髓配型希望很大��!
她不知道這句話像刀一樣捅進我心臟。深夜的醫(yī)院走廊,我抖著手按下發(fā)送鍵,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明天下午三點,兒童醫(yī)院血液科走廊見。】
第二天我提前兩小時就開始坐立不安。給念念讀繪本時讀串了行,喂水時灑了她一身。兩點四十分,我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死死盯著電梯門,后背出的汗把襯衫黏在了脊梁上。
電梯叮的一聲打開時,我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黑襯衫,牛仔褲,單肩包隨意地挎著。和我一樣的窄雙眼皮,和念念一樣的淺褐色瞳孔。他環(huán)顧四周的目光掃到我時,我明顯看到他瞳孔驟縮。
沈女士他走到我面前,聲音比電話里更冷,我是林小陽。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準備好的說辭全堵在喉嚨里。二十年積攢的愧疚像決堤的洪水,沖得我眼前發(fā)黑。最后只擠出一句干巴巴的:...謝謝你能來。
他嘴角扯出個諷刺的弧度:先別急著謝。從包里抽出文件夾,配型結果出來了,HLA十個位點全相合。
我腿一軟扶住窗臺。全相合!這意味著移植成功率能到80%以上。淚水模糊視線前,我看到他修長的手指在報告上敲了敲:但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什么
報酬。他俯身湊近,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捐髓可以,兩個條件。
窗外突然傳來悶雷聲,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他接下來的話像閃電劈進我天靈蓋:
第一,登報公開承認當年遺棄我的事實。
第二,一次性賠償我養(yǎng)父母三百萬元精神損失費。
我耳邊嗡的一聲,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那個雨夜。藍格子襁褓里的嬰兒在哭,我渾身濕透地跑進雨里,不敢回頭。
怎么嫌貴林小陽直起身,把報告收進包里,您女兒等得起嗎
病房突然傳來念念的哭聲。我機械地轉(zhuǎn)身要走,被他一把拽住手腕。他塞給我一張名片,冰涼的指尖擦過我掌心:想通了打給我。記住,現(xiàn)金,不連號。
我攥著名片沖進病房時,念念正把嘔吐物噴在護士身上。我撲過去按住她亂抓的小手,血絲順著她嘴角往下淌。她在我懷里抽搐著問:媽媽...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會的!我把臉貼在她滾燙的額頭上,哥哥會救你的,媽媽發(fā)誓...
窗外暴雨傾盆,那張名片在我口袋里像塊燒紅的炭。林小陽最后看我的眼神在眼前揮之不去——那不是看母親的眼神,是看仇人的眼神。
凌晨三點,念念終于睡著。我摸出皺巴巴的名片,發(fā)現(xiàn)背面還用鋼筆寫著一行小字:【別忘了,這都是跟你學的�!�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病床上女兒慘白的小臉,我咬著手指關節(jié)不讓自己哭出聲。當年我拋棄了他,現(xiàn)在他要我當眾認罪。很公平。
可三百萬元把我碾碎了賣器官也湊不齊。
2
破碎的價碼
我盯著手機銀行顯示的余額數(shù)字,手指在計算器上按了第十遍。六萬三千八百元——這是賣掉二手車和全部理財產(chǎn)品的錢,連零頭都不夠。念念的主治醫(yī)生早上又來催了:如果確定移植,現(xiàn)在就要開始預處理化療了。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像塞了把沙子。
窗外的梧桐葉撲簌簌響,我鬼使神差撥通了林小陽的電話。響到第五聲時,一個粗糲的男聲傳來:找誰我愣了下:請、請問林小陽...電話那頭傳來窸窣聲,接著是林小陽壓低的聲音:媽,說了別接我電話。
心臟突然被攥緊了。他有媽媽,會擔心他接電話的媽媽。
沈女士林小陽的聲音又恢復了那種帶冰碴的質(zhì)感。我深吸一口氣:能不能...分期付先救念念,我打工慢慢還...電話那頭傳來冷笑:二十年前您怎么不分批扔我今天下午四點,帶著誠意來青松巷17號。說完就掛了。
青松巷是城北最破的老小區(qū)。我抱著裝滿現(xiàn)金的公文包站在17號門前時,鐵門上的銹跡蹭臟了袖口。開門的女人佝僂著腰,圍裙上沾著面粉:你就是...心潔她眼眶瞬間紅了,我是林媽媽。
屋里飄著中藥味,茶幾上堆滿藥盒。林小陽從里屋出來,手里拿著針劑:爸,該打胰島素了。這時我才看見輪椅上坐著的男人——右褲管空蕩蕩地垂著。
這是沈女士。林小陽的聲音突然溫柔了八度,來送錢的。
公文包里的六萬塊倒在桌上時,林爸爸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林媽媽顫抖著摸那些錢:小陽,這不夠手術費啊...我指甲掐進掌心:求求你們,先讓念念做移植...
您誤會了。林小陽掰開一支安瓿瓶,這六萬是利息。針頭扎進林爸爸青紫的皮膚時他繼續(xù)說,登報聲明寫好了嗎
我掏出連夜寫的聲明稿,他掃了一眼就揉成團:年少無知迫不得已他突然把紙團砸在我臉上,我要的是懺悔!是詳細時間地點!是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你多惡心!
林媽媽嚇得打翻了藥碗。林爸爸掙扎著站起來,假肢撞到茶幾發(fā)出悶響:小陽!怎么說話呢!
爸你別管!林小陽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猙獰的疤痕,知道這是什么嗎福利院冬天沒暖氣,我差點凍死的肺炎手術疤!他又擼起袖子,小臂上布滿細白傷痕,這是被其他孩子拿煙頭燙的!因為我是沒人要的野種!
我胃里翻涌著酸水,視線模糊成一片。那個藍格子襁褓里的嬰兒,怎么會長成渾身是傷的少年
現(xiàn)在裝什么難過林小陽把一疊紙拍在桌上,養(yǎng)父的工傷賠償糾紛案,看了就明白為什么是三百萬。
材料顯示兩年前工廠事故,林爸爸右腿被卷進機器,老板拒不賠償。醫(yī)藥費掏空家底還欠了外債,林媽媽糖尿病加重,林小陽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在抽屜里放了四年。
明白了林小陽湊近我,三百零六萬是精確計算的。假肢更換、藥費、爸媽養(yǎng)老...他呼吸噴在我臉上,對了,還包括我的心理治療費。
我踉蹌后退時,林媽媽突然拉住我:心潔...孩子在哪住院她手心的繭子磨得我生疼,我們先去看看孩子吧
林小陽猛地拽回她:媽!但林爸爸也開口了:小陽,再大的仇...孩子是無辜的。
屋里突然安靜得可怕。林小陽盯著我看了很久,突然笑了:好啊,那就今天去醫(yī)院做配型復核。他拎起外套,順便看看我親愛的妹妹。
兒童醫(yī)院電梯里,林小陽站在離我最遠的角落。電梯鏡面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和死死攥著的拳頭。當電梯停在血液科時,他突然說:知道嗎我查過你。
我后背貼上冰涼的金屬壁。
二十七歲未婚生子,男友卷錢跑路。他每說一個字就像扎我一刀,你把所有怨氣撒在嬰兒身上,因為我和他長得像
不是的!我聲音啞得自己都吃驚,當時我連泡面都吃不起,怕你跟著我餓死...
電梯門開了。他搶先一步跨出去,丟下一句:那現(xiàn)在呢你配當母親嗎
念念的病房門半掩著,里面?zhèn)鞒鲂β�。推開門看見護士正陪她折紙船,化療掉光的頭發(fā)藏在粉色毛線帽下。看到我們,念念眼睛一亮:媽媽!這是哥哥嗎
林小陽僵在門口。我看著他凌厲的輪廓突然柔和下來,蹲下身時甚至擠出了微笑:你好啊,我叫林小陽。
我是念念!小姑娘興奮地展示手臂上的留置針,哥哥你看,我是勇敢小戰(zhàn)士!
林小陽伸手想摸她帽子,又縮了回來。這時念念突然咳嗽起來,護士連忙拍背,血絲濺在床單上。林小陽的白襯衫突然闖入視線,他一把抱起念念:深呼吸!動作熟練得不像第一次見病人。
念念在他懷里漸漸平靜,突然伸手摸他下巴:哥哥和媽媽一樣,這里有顆痣。她天真地仰起臉,你也會不要我嗎
林小陽的喉結劇烈滾動。我看著他顫抖的手輕拍念念后背,聲音溫柔得不可思議:不會,哥哥保證。
護士帶念念去做檢查后,病房只剩我們倆。林小陽站在窗前,陽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長:為什么是念念
我攥緊病床欄桿:念念不忘...的意思。
他猛地轉(zhuǎn)身,眼眶通紅:那為什么二十年不找我!
這個問題像尖刀挑開結痂的傷口。我翻開錢包最里層,取出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我抱著藍格子襁褓站在福利院門口,眼睛腫得像桃子。
每年生日我都去福利院墻外站一天。照片在我手里簌簌發(fā)抖,你七歲那年,我看見你被一對夫妻牽著出來,笑得那么開心...
林小陽奪過照片時,一滴淚砸在玻璃上。他粗魯?shù)啬税涯槪荷賮磉@套!明天上午十點,帶著修改好的聲明和首付五十萬來。他摔門而去前丟下一句,否則免談。
我癱在椅子上,手機突然震動。是陌生號碼發(fā)來的彩信——林小陽穿著學士服站在校門口,挽著那對殘疾夫婦。附言:【去年自考畢業(yè)照。他們賣血供我讀書的時候,你在哪】
夕陽把病房染成血色,我打開聲明稿重寫。寫到2003年4月12日凌晨三點時,淚水把鋼筆字暈成一片藍黑色的海。那晚的雨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混著嬰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原來不是記憶模糊,是我故意封存了這段殘酷。
護士推門進來:沈女士念念的檢查報告...她表情突然凝固,您怎么滿嘴是血
我這才意識到把嘴唇咬破了。
3
贖罪憑證
凌晨四點的病房里,打印機嗡嗡作響。我把第十版聲明又讀了一遍,刪掉了所有形容詞,只留下冰冷的事實:2003年4月12日凌晨3點,我將剛滿月的兒子遺棄在青藤福利院門口...簽字筆在紙上劃出深深的凹痕,墨水滲進紙張纖維里,像永遠洗不掉的罪證。
窗外泛起魚肚白時,我撥通了報社同學的電話。聽筒里傳來打火機啪嗒聲:你瘋了登這種聲明等于社會性自殺!我盯著病床上熟睡的念念,她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細小的陰影:今天能見報嗎同學長嘆一口氣:加急的話,傍晚版。
掛掉電話,我翻開通訊錄一個個借錢。大學室友轉(zhuǎn)了五萬,前上司借了八萬,甚至久不聯(lián)系的姑媽都打來三萬。中午十二點,拼湊出二十七萬時,手機彈出一條推送——某公益平臺發(fā)起救救白血病寶寶募捐。我顫抖著點開,發(fā)現(xiàn)發(fā)起人竟是林媽媽。照片里她粗糙的手輕撫念念的光頭,配文:這是我孫女,求大家?guī)蛶兔Α?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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募捐金額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我正發(fā)愣,林小陽的電話打了進來:你教唆我媽的他聲音像淬了冰。我急忙否認,他卻冷笑:帶著錢滾過來,現(xiàn)在。
青松巷今天格外悶熱。林家門開著,林媽媽正對著神龕上香�?吹轿遥泵Σ裂蹨I:心潔啊...里屋突然傳來玻璃碎裂聲,接著是林小陽的怒吼:爸!別動我的藥!
林爸爸的輪椅卡在門框里,腳邊是摔碎的針劑瓶。他手里攥著張化驗單,看到我時老淚縱橫:心潔...小陽他...
林小陽沖出來搶走化驗單,臉色慘白:出去說。他拽著我胳膊往外拖,力道大得讓我撞在走廊墻上。
你滿意了他把化驗單拍在我胸口,看看你的好基因!
紙上的醫(yī)學術語密密麻麻,但慢性腎衰竭終末期幾個字像烙鐵燙進眼睛。我腿一軟順著墻滑坐在地:什么時候...的事
三個月前確診。他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的透析管,醫(yī)生說最多撐一年。夏日的陽光穿過走廊,把他透析管的陰影拉得很長,像條丑陋的蜈蚣。
遠處傳來雷聲,空氣黏稠得能擰出水來。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林小陽蹲下來與我平視,瞳孔黑得嚇人:現(xiàn)在明白為什么非要三百萬了他手指戳著化驗單,他們?yōu)槲腋冻鲆磺�,現(xiàn)在該我報恩了——用你的錢。
一滴汗順著他太陽穴滑下,他突然晃了晃,撐住墻壁才沒摔倒。我下意識去扶,被他狠狠甩開:別碰我!
林媽媽聞聲出來,驚呼著扶住兒子:又頭暈了是不是讓你別停藥!她沖我苦笑,這孩子,把自己藥錢都墊進募捐了...
林小陽厲聲打斷:媽!但已經(jīng)晚了。我猛地抓住林媽媽的手:什么藥錢募捐不是你們發(fā)起的嗎
老太太眼神閃躲,林小陽卻笑了:告訴她啊,告訴她你每天四點起來掃大街,告訴她爸把假肢賣了換錢!他轉(zhuǎn)向我,聲音輕得像毒蛇吐信,沒想到吧你要跪舔的仇人,正拼命救你女兒呢。
暴雨終于落下來,砸得鐵皮屋檐噼啪作響。我跪在潮濕的水泥地上,二十年來第一次認真端詳兒子的臉——病態(tài)的蒼白,眼下的青黑,還有強撐出的兇狠表情下,那個奄奄一息的小男孩。
我改主意了。林小陽突然說,聲明照登,但錢...他彎腰湊近我耳朵,我要你簽器官捐獻協(xié)議。
雨聲驟然變大。我抬頭看他,他眼底跳動著瘋狂的火苗:放心,不是現(xiàn)在。等我死了,腎臟移植給念念——血緣親屬排異反應小。他咧開嘴笑了,用我的命換她的命,這才叫公平。
林媽媽尖叫一聲暈了過去。林小陽抱起她往屋里跑,我癱坐在雨里,看著那張腎衰竭化驗單被泥水浸透。
念念的視頻通話請求突然彈出。屏幕里她戴著呼吸罩,護士在旁邊說:沈女士,預處理化療要家屬簽字...畫面外傳來林爸爸的聲音:我來簽!我是孩子爺爺!
我渾身發(fā)抖地掛斷電話,爬向屋內(nèi)。林小陽正在給母親喂藥,看到我進來,眼神像看一堆垃圾:還不滾
我抓起茶幾上的水果刀,在他錯愕的目光中劃開自己左臂。血涌出來時居然不覺得疼:抽我的血,驗我的腎!我把刀遞給他,要多少組織拿去配型,如果合格,現(xiàn)在就能摘我一個腎給你!
林小陽僵在原地。血滴在地板上,和剛才打翻的藥液混在一起,像朵詭異的花。
你瘋了...他往后退了半步。
對,我瘋了!我扯開衣領露出剖腹產(chǎn)疤痕,當年沒錢麻醉,我咬著毛巾生下的你!現(xiàn)在你告訴我,我的腎可能救你,我的骨髓能救念念...我跪著爬向他,求你給我贖罪的機會,別用你的命...
林媽媽突然哭出聲,林爸爸的輪椅撞翻了茶幾。在一片混亂中,林小陽奪過刀扔出窗外,扯下窗簾綁住我流血的手臂。他手指冰涼,聲音卻更冷:你以為演苦情戲有用
不是演戲...我摸索著掏出器官捐獻協(xié)議,昨晚就準備好了。簽名處已經(jīng)按了手印,被血染紅了一角。
林小陽盯著協(xié)議,呼吸越來越重。突然抓起我胳膊往外拖:去醫(yī)院!現(xiàn)在!
暴雨中的出租車里,他死死壓著我傷口。我看著他緊繃的側(cè)臉,輕聲問:你肯接受移植了
閉嘴!他眼睛盯著前方,我是帶你去打破傷風!
兒童醫(yī)院走廊上,拿著化療同意書的林爸爸看到我們渾身是血的樣子,假肢一歪摔倒在地。護士推著治療車沖過來,場面一片混亂。
在消毒水的氣味中,林小陽突然抓住我衣領:知道我為什么恨你嗎他聲音嘶啞,不是因為你拋棄我,是因為你拋棄我之后...居然過得這么慘!他松開手,指了指不遠處正在做腰穿的念念,看看你,看看她,看看我...我們?nèi)齻本來可以...
他的話沒說完就倒了下去。監(jiān)測儀刺耳的警報聲中,醫(yī)生大喊:尿毒癥昏迷!準備透析!
我被推搡到一旁,看著搶救室的燈亮起。手機這時震動,報社同學發(fā)來消息:聲明排上頭條了,確定要登配圖是版面清樣,我二十年前的罪行赫然在目。
我回復確定,轉(zhuǎn)身趴在搶救室外的垃圾桶上干嘔�;秀遍g有人拍我后背,回頭看見林媽媽蒼老的臉。她塞給我一張存折:小陽的手術費...先給孩子用。
存折上是工整的手寫記錄:2023年3月17日,賣血+800;2023年4月2日,撿廢品+126.5...最新一筆是昨天:募捐退還款+286,431。
我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林媽媽輕輕抱住我:不怕...腎不夠的話,用我的...她掀起衣服,后腰赫然有道新鮮刀疤,上周剛配型過,醫(yī)生說能用。
搶救室的門突然開了。醫(yī)生摘下口罩:家屬病人醒了,說要見...
我沒等他說完就沖了進去。林小陽躺在透析機上,臉色比床單還白�?吹轿�,他微微動了動手指。我撲到床邊,聽見他氣若游絲地說:聲明...撤回來...
透析機發(fā)出規(guī)律的嗡鳴,像倒計時的鐘。他閉上眼睛,一滴淚滑進鬢角:我改條件了...你要答應...好好活著...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縷陽光斜照在床頭的器官捐獻協(xié)議上。我攥著他冰涼的手指,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雨夜——如果我當時回頭看一眼,或許就能看見藍格子襁褓里,他對我伸出的那雙小手。
4
臍血重生
透析機的警報聲在凌晨三點十七分再次響起。我蜷縮在ICU外的長椅上,數(shù)著林小陽今天第四次搶救。護士沖進去時帶起的風掀翻了茶幾上的報紙——那篇《我遺棄親生兒子的懺悔錄》在頭條位置,配著我二十年前在福利院門口拍的舊照。
血壓6040!隔著玻璃,醫(yī)生在喊。林小陽的身體在病床上彈了一下,像條脫水的魚。我指甲摳進掌心,想起幾小時前他清醒時說的話:...臍帶血...
當時他掙扎著拔掉氧氣管,抓著我手腕的力道大得嚇人:念念的臍帶血...還留著嗎我愣住時,他眼底的光一點點熄滅,算了...你怎么可能...
透析室的門突然洞開,主治醫(yī)師的白大褂上沾著血漬:沈女士,您兒子拒絕繼續(xù)治療。他遞來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是林小陽歪斜的字跡:【自愿放棄搶救。林小陽�!咳掌诤竺孢畫了個笑臉。
我推開醫(yī)生沖進病房。林小陽的嘴角還掛著血絲,看到我卻笑了:報紙...我看了...他每說一個字,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就往下掉,寫得...夠狠...
閉嘴!我抓起他的手按在同意書上,給我簽字做移植!我和林媽媽配型都合格!
他搖搖頭,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沫濺在雪白的被單上,像凋謝的梅花。護士急忙給他注射鎮(zhèn)靜劑,他掙扎著抓住我衣角:臍帶血...
我瘋了一樣翻出手機打給老家。表姐接電話時,我語無倫次地喊:二十年前的鐵皮盒子!對,就是念念出生時埋在老槐樹下的那個!
鎮(zhèn)靜劑開始起作用。林小陽眼皮慢慢垂下,卻還固執(zhí)地伸著小指。我哭著勾住他的手指,聽見他含糊地說:...等鐵盒子...
三天后,表姐帶著沾滿泥土的鐵盒沖進病房時,林小陽已經(jīng)陷入肝昏迷。醫(yī)生盯著盒子里那袋干癟的臍帶血直搖頭:保存條件太差,活性恐怕...
試試!我抓著醫(yī)生胳膊跪下,求您了!
念念突然從隔壁床爬過來,光頭蹭著我胳膊:媽媽不哭...她好奇地戳戳臍帶血袋子,這是哥哥的藥嗎
林媽媽顫抖著接過袋子貼在胸口:這是...是哥哥和念念第一次見面的樣子...
實驗室的離心機運轉(zhuǎn)了整整一夜。清晨,主任醫(yī)師紅著眼睛出來:奇跡...居然還有兩份干細胞存活!他翻著檢測報告,不過只能先救一個...
病房里靜得可怕。透析機的滴答聲里,林小陽的睫毛在蒼白臉上投下陰影。念念突然舉起蠟筆:先救哥哥!她在化驗單背面畫了三個小人,哥哥好了就能給我講故事啦!
移植手術定在三天后。林小陽被推進無菌艙前,突然要求見我。他瘦得脫相的臉上,眼睛亮得嚇人:知道嗎...我跟蹤過你。
我握著他枯枝般的手指,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十二歲那年...在福利院墻外看見個女人...她每年都來,卻從不進門...他咳出一口血,我朝她扔過石頭...
記憶突然閃回——那年額頭的傷,原來不是樹枝刮的。
后來...我考上醫(yī)學院...他呼吸越來越弱,就是想查清楚...當年為什么...
護士催促時間到了。我貼著他耳朵說出埋藏二十年的秘密:你左腰有塊胎記...像片小樹葉...
他瞳孔猛地收縮。這是只有母親才知道的秘密。
無菌艙的門緩緩關閉。我看著醫(yī)護人員將念念的臍帶血一點點輸進他體內(nèi),鮮紅的液體順著透明管道流淌,像一條重新連接的臍帶。
當晚,我在林小陽的枕頭下發(fā)現(xiàn)了一本日記。最新一頁寫著:【如果手術失敗,把我的腎給念念,心臟給爸爸,角膜給媽媽。剩下的一一沈心潔,你不配得到任何東西,除了我的原諒�!�
落款日期是募捐發(fā)起那天。
我抱著日記本蜷縮在走廊長椅上,突然聽見無菌艙那邊傳來喧嘩�?癖歼^去時,看見林小陽在艙內(nèi)劇烈抽搐,監(jiān)護儀上的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直線。
急性排異反應!醫(yī)生推著急救車沖過來。隔著玻璃,我看到林小陽的嘴一張一合。讀唇語我知道他在說:...保念念...
不行!我拍打著玻璃,林小陽你聽著!念念的預處理化療已經(jīng)開始了,沒有你的骨髓她會死!你聽到?jīng)]有!
醫(yī)護人員按住我。最后一瞥中,林小陽的手指動了動,在霧氣蒙蒙的玻璃上畫了片樹葉。
搶救持續(xù)到天亮。當太陽升起時,主任醫(yī)師走出來,白大褂上全是血:暫時穩(wěn)住了,但...他疲憊地揉著眉心,如果三天內(nèi)找不到適配骨髓...
我轉(zhuǎn)身沖向電梯,卻被林爸爸的輪椅攔住。老人從懷里掏出個信封:昨晚收到的...小陽的病友群...
信封里是三百多張配型申請表,最上面那張貼著我的照片——林小陽早在半年前就開始秘密組織病友為念念配型。
手機突然震動,是林媽媽發(fā)來的視頻。鏡頭對著無菌艙里的林小陽,他正虛弱地比著剪刀手。背景音里,林媽媽哭著說:他讓你...按計劃給念念做移植...說他的骨髓...隨時準備好...
我癱坐在走廊地上,二十年來第一次放聲大哭。原來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募捐、病友配型、甚至自己的器官。這場復仇從一開始,就是他精心設計的救贖。
三天后,當醫(yī)生宣布林小陽度過危險期時,念念的頭發(fā)正好掉光。她開心地摸著光頭說:現(xiàn)在和哥哥一樣啦!
林小陽的骨髓移植手術定在次日清晨。深夜,我偷偷溜進無菌艙,發(fā)現(xiàn)他正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吹轿�,他輕輕說了句:...對不起。
我搖頭,把他的手貼在我臉上。他指尖冰涼,掌心的繭子卻溫暖粗糙。
知道嗎...他聲音輕得像羽毛,在福利院...我最恨的不是被拋棄...
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中,他慢慢閉上眼睛:是每年生日...都能聞到墻外有蛋糕香...
我哭得視線模糊。原來他記得——記得我每年都帶著蛋糕在墻外站一整夜,卻不敢進去看他一眼。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病房時,醫(yī)護人員推著林小陽前往手術室。路過念念病房時,他突然示意停下。
隔著玻璃,他對著正在玩拼圖的念念比了個愛心。念念咯咯笑著回了個歪歪扭扭的愛心,化療藥水順著她的小手滴在地上。
我看著林小陽被推進手術室,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雨夜。如果當時我有勇氣回頭,或許就能看到藍格子襁褓里,他對我伸出的那雙小手。
而現(xiàn)在,命運的齒輪終于轉(zhuǎn)回了原點——他的骨髓將流進念念的身體,就像二十年前,我的血液曾流經(jīng)他的臍帶。
5
血脈相連
手術室的紅燈亮起來的時候,我坐在走廊長椅上數(shù)瓷磚。一共三百六十五塊,從墻角數(shù)到手術室門口正好是林小陽的年齡——二十四歲。念念躺在隔壁手術室做骨髓清髓,她的小光頭在推過走廊時還沖我比了個V字。
林媽媽塞給我一個保溫杯,里面的紅棗枸杞茶甜得發(fā)苦。她粗糙的手拍著我后背:小陽昨晚偷偷下床練走路...說要給妹妹捐最好的骨髓...話沒說完就哽住了。我盯著她圍裙口袋里露出的透析通知單——為了給林小陽省治療費,她自己的透析已經(jīng)停了兩次。
手術室門突然開了個縫,護士探出頭:沈女士您兒子要見您。
無菌艙里的林小陽比我想象中精神,正自己調(diào)整著輸液速度�?吹轿�,他指了指床頭柜上的文件:簽了吧。那是一份器官捐獻協(xié)議更新版,受益人那欄新增了沈念念三個字。
別這副表情。他扯出個蒼白的笑,只是以防萬一。陽光透過無菌艙的玻璃照在他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陰影,和念念一模一樣。
我簽完字,他突然問:記得我三歲那年嗎我僵住了,筆尖在紙上洇出個黑點。他自顧自地說下去:福利院照片墻上,有張我坐在圣誕老人腿上的照片...他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透析管,其實那天...我一直在哭。
記憶突然閃回——那年圣誕節(jié)我確實躲在福利院外墻,聽見里面孩子的笑聲里混著熟悉的哭聲。我在雪地里站到半夜,直到看見一個金發(fā)義工抱著哭累的他出來。
現(xiàn)在我知道了...林小陽的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那個偷偷往福利院送奶粉的圣誕阿姨...他抬起眼直視我,是你吧
我喉嚨發(fā)緊。那些匿名寄去的奶粉罐底下,都刻著片小樹葉——他腰上胎記的形狀。
護士進來準備術前麻醉。林小陽突然抓住我手腕:媽...這個稱呼讓我們都愣住了。他迅速改口,沈女士,手術前有件事...
麻醉師推著藥進來,林小陽急急地說:去我宿舍!書架第三層!話音未落就被麻醉面罩扣住了口鼻。他的眼睛漸漸失焦,最后掙扎著比了個三的手勢。
林小陽的大學宿舍堆滿醫(yī)學書籍。第三層放著個鐵盒,里面是泛黃的福利院檔案和——我的孕期日記。我顫抖著翻開第一頁,1999年12月24日寫著:今天胎動特別厲害,小家伙好像知道是平安夜...
一張照片從日記本里滑出來。二十歲的我站在產(chǎn)科門口,肚子隆起,手里拿著件藍格子嬰兒服。照片背面是林小陽的字跡:【原來她也曾期待過我。】
手機突然震動,是醫(yī)院電話:沈女士!您兒子在麻醉前突然腎衰竭,要緊急透析!
我沖回醫(yī)院時,林小陽已經(jīng)被推進急救室。透過玻璃窗,看到他蒼白的身體在除顫儀下彈起又落下。主任醫(yī)師攔住我:現(xiàn)在抽骨髓風險太大...
抽我的!我扯開衣領露出鎖骨,我和念念配型半相合!用我的骨髓先救念念,等小陽穩(wěn)定了再...
醫(yī)生搖頭:直系親屬間移植容易引發(fā)GVHD...
用臍帶血干細胞輔助呢我突然想起什么,翻出林小陽的日記本。最后一頁寫著:【實驗證明臍帶血干細胞可降低GVHD風險——摘自《血液學》2023.4】
醫(yī)生們緊急會診時,我趴在急救室玻璃上。林小陽的氧氣面罩上全是血沫,監(jiān)護儀的心跳線越來越平。我拍著玻璃大喊:林小陽!你給我聽著!念念的命在你手里!你不是恨我嗎你要是敢死,我明天就再去遺棄個孩子!
心跳線突然劇烈波動。醫(yī)生驚訝地抬頭:病人有意識!快準備骨髓采集!
當粗長的穿刺針扎進我髂骨時,我想起二十年前生林小陽時的劇痛。原來有些聯(lián)結,從臍帶剪斷那刻就從未真正斷開。
我的骨髓輸進念念體內(nèi)那天,林小陽奇跡般地醒了。護士說他睜眼第一句話是:...妹妹的頭發(fā)...長出來了嗎...
一個月后,當念念的白細胞數(shù)終于回升時,林小陽的腎衰竭突然惡化。我跪在主治醫(yī)生辦公室,求他做活體腎移植:我是他親生母親,配型肯定...
老醫(yī)生摘下眼鏡:沈女士,您兒子兩年前就做過親屬配型。他從抽屜里取出檔案,當時他生父通過骨髓庫找來...
我眼前一黑。那個消失二十年的男人,居然以這種方式重新出現(xiàn)。檔案顯示配型失敗,但最后一頁貼著張便簽:【已告知患者生母健在,患者拒絕聯(lián)系。】日期是林小陽確診那天。
病房里,林小陽正給念念讀繪本�?吹轿沂掷锏臋n案,他合上書:出去說。
消防通道里,他撐著墻壁才能站穩(wěn):那年他得了肝癌...想找親屬捐肝...寒風從樓梯間灌進來,吹得他病號服空蕩蕩的,我告訴他...我媽媽早就死了。
我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摸到后背突出的肋骨。他靠在我肩上輕聲說:知道為什么原諒你嗎
因為...臍帶血
他搖頭,呼吸噴在我頸間:因為看到你給念念喂藥...突然想到...如果你當年沒拋棄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可能早就累死了...
我抱緊他瘦削的身體,感覺肩頭一片濕熱。二十四年的委屈與恨意,終于在這個寒冷的樓梯間化成了淚水。
三天后的腎移植手術很成功。當我的左腎在林小陽體內(nèi)開始工作時,念念的新頭發(fā)正好長出一厘米。她趴在玻璃上數(shù)我們?nèi)齻人的輸液管:媽媽的紅管子給哥哥,哥哥的白管子給我...
林小陽出院那天,我們?nèi)チ颂烁@骸@匣睒溥在,樹下埋著當年裝臍帶血的鐵盒印子。林小陽蹲下身,在樹根處刻了片樹葉。
其實...他拍掉手上的泥土,我見過你放在福利院門口的蛋糕。
我愣在原地。
每年生日凌晨...他拉起念念的小手,我都會偷溜出來...把蛋糕上的奶油...抹在鐵門上。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灑在他臉上,那笑容和二十年前照片里一模一樣,這樣...你就能嘗到我的生日了。
念念突然掙脫他的手,跑到我面前掀起我衣擺:媽媽!哥哥的胎記是不是這樣的她指著自己腰上那片淺褐色的樹葉形印記。
林小陽的體檢報告從我包里滑出來,最新復查單上寫著:【移植腎功能正常,供體細胞占比98.7%——提示完全嵌合狀態(tài)。】
醫(yī)學上說,這代表我的細胞已經(jīng)在他的血液里生根發(fā)芽。就像二十四年前,他在我體內(nèi)那樣。
6
臍跡永存
今天是念念最后一次骨髓穿刺復查。她趴在治療臺上,小屁股撅著,新長出的頭發(fā)扎成倔強的小揪揪。當鋼針扎進去時,她沒哭,反而扭頭問醫(yī)生:叔叔,我哥哥的細胞現(xiàn)在是不是在我血液里游泳呀
醫(yī)生笑著抽出一管鮮紅的骨髓液:是啊,它們正在幫你打小怪獸呢。陽光透過顯微鏡,將骨髓液里的干細胞照得閃閃發(fā)亮——那是林小陽給她的生命之光。
走出醫(yī)院時,念念突然指著我的肚子:媽媽,這里還疼嗎她小手輕輕摸著我取腎的傷口。我搖搖頭,把她舉高放在肩上。三月的風還帶著涼意,但念念暖烘烘的小身體貼著我的后頸,像個小太陽。
林小陽在馬路對面等我們,手里拎著念念最愛的草莓蛋糕。他今天要回醫(yī)院做定期透析,黑色毛衣襯得臉色越發(fā)蒼白。我的腎在他身體里工作得很好,但多年腎衰竭造成的損傷還需要時間恢復。
哥哥!念念掙扎著要下去,飛奔著撲進林小陽懷里。他彎腰接住她時明顯晃了一下,但很快站穩(wěn),還把念念拋起來轉(zhuǎn)了個圈。我注意到他后腰的衣服滲出一小片血跡——是透析管又移位了。
別逞強。我接過蛋糕,順手扶住他胳膊。他白了我一眼:沈女士,請尊重殘疾人的自強精神。語氣還是那么欠揍,但眼底有了溫度。
蛋糕店里,念念把奶油抹得滿臉都是。林小陽突然從兜里掏出個絲絨盒子推給我:拿著。盒子里是把鑰匙,標簽上寫著青松巷17號。
房租交到年底。他低頭攪動著咖啡,我申請了無國界醫(yī)生,下個月走。
咖啡勺撞在杯壁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念念還在專心致志地舔奶油,絲毫沒察覺氣氛突然凝固。我盯著鑰匙上反射的光斑:...去哪
非洲,贊比亞。他抬頭看我,陽光把他瞳孔照成琥珀色,那里有很多像念念一樣的孩子。
我張了張嘴,想說的話全堵在喉嚨里。最后只擠出一句:...還回來嗎
他伸手擦掉念念鼻尖的奶油,答非所問:記得給我寄維生素,那邊買不到兒童型的。念念趁機抓住他手指:哥哥帶我一起去打小怪獸!
玻璃窗外的梧桐樹抽出新芽,嫩綠得晃眼。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在這樣的春天,我抱著藍格子襁褓站在福利院門口。那時候我以為,剪斷臍帶就是永遠的分離。
晚上哄睡念念后,我發(fā)現(xiàn)林小陽坐在陽臺上抽煙。透析管從衣領里露出來,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我遞給他一杯熱牛奶——醫(yī)生禁止他喝咖啡后,這是唯一肯喝的飲料。
當年...他忽然開口,福利院李媽媽說,你是哭著把我放在門口的。煙頭在夜色里明明滅滅,她說你親了我很久,最后連襁褓都哭濕了。
夜風吹散煙灰,也吹散了我眼前的水霧。原來那些我以為無人知曉的愧疚與不舍,都有人默默記著。
林小陽掐滅煙,從手機里調(diào)出一張照片:認識這個嗎
照片上是本泛黃的相冊,第一頁貼著張B超單——1999年8月15日,胎兒24周,影像下方用鋼筆描了片小樹葉。這是我的筆跡。
福利院檔案室找到的。他輕聲說,原來你從一開始...就叫我小陽。
月光照亮他半邊側(cè)臉,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陰影。我突然意識到,這個總擺出冷漠臉的青年,其實一直小心翼翼地收集著關于母親的蛛絲馬跡。
出發(fā)那天,念念哭得撕心裂肺,抱著林小陽的腿不撒手。他蹲下來與她平視,從脖子上取下條細鏈子——掛著的不是吊墜,而是一小截干枯的臍帶。
這是哥哥的寶貝,現(xiàn)在送給你。他把鏈子戴在念念脖子上,等哥哥回來,你要告訴我它變成什么顏色了。
機場廣播開始登機。林小陽轉(zhuǎn)身時,我鬼使神差地拉住他衣角。他僵了一下,突然把我摟進懷里。這是我第一次抱成年的兒子,他的心跳透過胸腔傳來,穩(wěn)健有力——那是我給他的腎在工作。
媽。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這個稱呼燙得我渾身發(fā)抖,我手機里存了念念所有檢查報告...每周都要發(fā)新的。
他拖著登機箱走進安檢通道,背影挺拔得像棵白楊。念念趴在我肩上抽泣,小手緊攥著那截臍帶。我突然想起什么,翻出手機瘋狂翻相冊——找到了!那張林小陽嬰兒時的照片,藍格子襁褓的角落里,確實露出半截沒剪干凈的臍帶。
原來命運的伏筆,早在二十四年前就已寫下。
半年后的深夜,手機突然震動。林小陽發(fā)來張照片:非洲的星空下,十幾個黑人小孩圍著他,每人手里都舉著張畫——清一色畫著三個手牽手的小人,兩大一小。
【今天教他們畫家。】附言簡短,【PS:念念的臍帶變金色了嗎】
我輕輕走進兒童房。月光下,念念睡得正香,脖子上的臍帶鏈閃著微光。床邊掛著最新的血常規(guī)報告,所有指標都在正常范圍——林小陽的骨髓,已經(jīng)在她身體里扎根生長。
窗外,銀河橫貫天際。我拍下念念的睡顏發(fā)給他:【臍帶會變成彩虹色。醫(yī)生說,你的細胞正在她體內(nèi)創(chuàng)造奇跡。】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音驚動了念念。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媽媽...哥哥的星星在眨眼...
我親了親她帶著奶香的臉頰:因為哥哥在數(shù)你的睫毛呀。就像二十四年前,我曾數(shù)過另一個嬰兒的睫毛一樣。
床頭柜上,三張體檢報告并排放著——我的腎在林小陽體內(nèi),他的骨髓在念念體內(nèi),而念念的臍帶血干細胞,又回流到我們?nèi)齻人共同的血液里。
這種奇妙的生命循環(huán),醫(yī)學上稱為微嵌合現(xiàn)象。而在我這里,它有個更溫暖的名字——
臍跡。
(全文完)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