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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麥茬地的黃昏》

    六月的風(fēng)裹著麥芒的刺癢,從李鐵柱后頸的老疤上刮過去。他蹲在田埂邊,脊梁骨彎成張舊弓,煙卷在指縫里明明滅滅,火星子落進(jìn)褲腳的補(bǔ)丁上,燙得他縮了縮腿——倒不是疼,是麻木得遲鈍了。

    眼前的麥茬地剛收完,秸稈被機(jī)器啃得參差不齊,像一群沒牙的老狗齜著黃牙。西邊的日頭正往山坳里墜,把云彩染成鐵銹紅,連帶著地頭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的影子都拉得老長,正罩在李鐵柱半荒的玉米地上。

    這苗兒……他用鞋尖撥拉了下腳邊的玉米稈。說是苗兒,其實早過了拔節(jié)的時節(jié),可稈子細(xì)得像竹筷子,葉子卷著,邊沿泛著焦黃。更要命的是間距,有的地方挨得密匝匝,擠得苗兒直打蔫;有的地方空出半尺寬的土壟,長著半人高的狗尾巴草——這哪像莊稼地倒像哪個毛頭小子拿把米往地上撒,撒到哪兒算哪兒。

    李鐵柱摸出旱煙袋,煙絲是鎮(zhèn)集上三塊五一斤的碎葉子,卷在報紙里,紙角還印著2025年春耕補(bǔ)貼政策。他深吸一口,煙油子嗆得喉嚨發(fā)苦。去年這時候,他還能貓著腰在地里耪地,一鋤一鋤把土塊敲碎,把草窠子連根拔起�?勺源蛉路菰诘乩飼灥梗缓眯娜吮郴丶�,這腰就再沒直溜過。

    鐵柱哥!

    遠(yuǎn)處傳來摩托車的突突聲,李鐵柱不用抬頭也知道是村主任老周。那輛紅色的二手摩托車買了三年,排氣管子總冒藍(lán)煙,像條拖尾巴的灰云。老周把車往田埂上一歪,車腳支進(jìn)松軟的土里,濺起幾點泥星子:讓我好找!蹲這兒當(dāng)土地公呢

    李鐵柱沒搭腔,把煙屁股摁在田埂上,火星子滋啦一聲滅在泥里。老周走到他跟前,褲腿沾著麥芒,手里攥著個皺巴巴的塑料袋,露出半截紅色的繳費單:新農(nóng)合的錢,該交了。今年漲到四百一,上頭說月底前必須收齊。

    不交。李鐵柱的聲音像塊曬干的土坷垃,砸在地上沒個響。

    老周蹲下來,膝蓋壓得草葉沙沙響:咋又鬧脾氣去年你說手頭緊,我?guī)湍銐|了一百。今年可不成,鎮(zhèn)里卡得嚴(yán),挨家挨戶查電子臺賬。他指了指玉米地,你這身子骨,真要有個三長兩短……

    死了省心。李鐵柱打斷他,喉結(jié)動了動。這句話他在心里滾了無數(shù)遍,說出口倒輕得像片柳絮。

    老周猛地站起來,摩托車被他碰得晃了晃,排氣管噗地噴了團(tuán)黑煙:你這話說的!前兒個我去鎮(zhèn)醫(yī)院,見著你家小子了——

    李鐵柱的背突然繃直了,他兒子李向陽,去年秋天去縣城送外賣,走的時候說等攢夠錢接您進(jìn)城,可自打三月份他暈倒,兒子只打過兩通電話。第一通是村醫(yī)給撥的,電話那頭噪雜得很,兒子喊:爸您咋又折騰我這正送單呢,扣錢!第二通更短,是上個月,接電話的是個女的,操著城里口音:叔,向陽在跑單,他說讓您別老打電話,我們這兒忙。

    他咋說李鐵柱盯著自己的鞋尖。那雙黑布鞋是亡妻秀蘭走前做的,鞋幫磨破了,他拿麻繩綁著,倒比新鞋還結(jié)實。

    老周撓了撓后頸:也沒說啥……就問您最近咋樣。他蹲下來,聲音軟了些,鐵柱,不是我說你,你才四十出頭,比我小五歲呢。秀蘭走了五年,可日子不還得往前過你看東頭王嬸,男人癱了十年,不照樣把三個娃拉扯大

    李鐵柱沒接話,伸手摸向褲兜。降壓藥瓶的鋁蓋硌著指尖,他摸出來,對著夕陽看,瓶子是空的。村醫(yī)說過,這藥得天天吃,可他總想著吃那么多干啥,省倆錢給向陽娶媳婦。

    老周,他突然開口,你說我是不是個廢物

    老周愣住了,李鐵柱的聲音輕得像風(fēng),可老周卻覺得有塊石頭砸在胸口。十年前修水渠,李鐵柱帶著村里的壯勞力在溝里挖了半個月,手背裂得見骨,沒喊過一聲疼;八年前暴雨沖垮了村東的橋,是他帶著人用木料搭了臨時橋,自己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就連五年前秀蘭得癌癥,他賣了兩頭豬、半車玉米,在醫(yī)院守了整月,眼都沒合過……

    你胡說啥呢!老周急了,上回張嬸家的谷倉漏雨,不是你幫忙修的前兒個劉叔家的孫子掉河里,要不是你路過——

    那是命。李鐵柱打斷他,把空藥瓶攥得咔嗒響,那娃命大,沒讓我這廢物害死。

    老周的嘴張了張,到底沒說出話來。遠(yuǎn)處傳來收麥機(jī)的轟鳴,是村西頭老李家在搶收。夕陽已經(jīng)完全沉進(jìn)山坳,天邊的云褪成青灰色,玉米葉在風(fēng)里沙沙響,像有人在低聲說話。

    李鐵柱站起來,拍了拍褲腿的土。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和老槐樹的影子疊在一起,分不清哪道是樹影,哪道是人影。老周還想說什么,卻見他摸出根草莖,叼在嘴里,往家的方向走。

    土坯房的煙囪沒冒煙,米缸里的米前天就見底了,早上煮的紅薯粥還是最后半鍋。路過村頭的老井時,他蹲下來,掬了把涼水洗臉。水面晃著他的臉:眼角的皺紋像刀刻的,兩頰陷下去,顴骨凸得老高,活像村東頭那座破廟里的泥菩薩。

    鐵柱叔!

    身后傳來脆生生的喊聲,李鐵柱回頭,是張嬸家的小孫女妞妞,扎著兩個羊角辮,舉著個塑料袋:奶奶讓我給您送兩個窩窩,說您地里活計忙。

    李鐵柱接過來,窩窩還帶著熱乎氣,玉米面的甜香鉆進(jìn)鼻子。他摸了摸妞妞的頭,她發(fā)梢沾著草屑,像只小麻雀。謝謝你奶奶。他說,聲音啞得厲害。

    妞妞跑遠(yuǎn)了,他站在井邊,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風(fēng)裹著遠(yuǎn)處的蛙鳴吹過來,他突然想起秀蘭。那時候他們剛結(jié)婚,也是這樣的黃昏,秀蘭端著飯碗坐在門檻上,喊他:鐵柱,吃飯了!她的聲音甜甜的,像山澗里的泉水。后來他們有了向陽,秀蘭抱著娃在田埂上走,夕陽把三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幅畫。

    可現(xiàn)在,畫碎了。

    李鐵柱摸著褲兜里的空藥瓶,往家走。土坯房的門沒鎖,他推門進(jìn)去,摸黑摸到燈繩,拉亮那盞昏黃的燈泡。墻上的掛歷還是2010年的,是秀蘭走的那年買的,畫著牡丹花,花瓣都褪成了淡粉色。桌子上擺著秀蘭的遺像,相框邊被他擦的亮亮的。

    他坐在炕沿上,找出兩粒降壓藥,扔進(jìn)嘴里,干咽下去。喉嚨里泛起苦澀,像吞了把碎玻璃。窗外的月光爬上窗欞,照在炕頭的破棉絮上。他望著墻上的掛歷,突然想起向陽寄來的請柬——說是要在縣城辦婚禮,可請柬在鎮(zhèn)郵局半個月了,他始終沒去取。

    去干啥他對著空氣說,給人當(dāng)老叫花子

    半夜里,李鐵柱被一陣劇痛疼醒。他蜷在炕上,雙手按著胸口,冷汗把背心浸透了。降壓藥的勁兒過了,心跳得像擂鼓,太陽穴突突地跳。他摸向床頭的搪瓷缸,里面沒水,只有半杯隔夜的紅薯粥,結(jié)著層白生生的皮。

    他掙扎著下炕,扶著墻往灶房走。月光從破窗戶照進(jìn)來,照見灶臺上裂著縫的鐵鍋,照見米缸里那點見底的米,照見咸菜壇上的白毛。他前兒個摔碎的老瓷碗還在地上,碎片閃著冷光,像一地的星星。

    李鐵柱扶著灶臺慢慢蹲下,手碰到了個硬邦邦的東西。他摸出來,是個玻璃瓶子,瓶身上的標(biāo)簽早被蹭掉了,只隱約能看見敵敵畏三個字。這是去年滅蚜蟲剩下的,他藏在灶臺底下,忘了扔。

    月光透過瓶子,在地上投出個綠色的光斑。李鐵柱盯著那光斑,耳邊響起秀蘭臨終前的話:鐵柱,等向陽成家,咱就去看海。可現(xiàn)在,向陽的婚禮請柬在鎮(zhèn)郵局積灰,而他連去取的力氣都沒有。

    他擰開瓶蓋,農(nóng)藥的氣味沖得他瞇起眼。那氣味是嗆的,卻讓他想起秀蘭走的那天——醫(yī)院的消毒水味,監(jiān)護(hù)儀的滴答聲,還有兒子紅著眼眶說:爸,要不……拔了吧。

    李鐵柱把瓶子湊到嘴邊,突然聽見窗外有動靜。他猛地抬頭,月光里,一只灰雀撲棱棱飛過,撞在窗欞上,又撲騰著飛走了。

    他放下瓶子,手心里全是汗。墻上的掛鐘當(dāng)?shù)仨懥艘宦�,已是后半夜兩點。李鐵柱盯著敵敵畏的瓶子,又看了看秀蘭的遺像。照片里的她穿著紅棉襖,笑得那么甜,好像在說:鐵柱,再等等。

    他伸手摸了摸遺像的邊框,指尖觸到秀蘭的臉,涼絲絲的。突然,他想起妞妞送來的窩窩,還在桌子上。他走過去,掰開一個,玉米面的香氣混著月光,漫進(jìn)鼻腔。

    再吃一口吧。他對自己說,就一口。

    窩窩的甜香在嘴里散開時,李鐵柱聽見遠(yuǎn)處傳來雞鳴。他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突然想起村東頭的河壩,那里有他和秀蘭當(dāng)年約會的破木船,船縫里還藏著半塊秀蘭塞給他的糖,都放了十來年了,不知道還在不在。

    他把敵敵畏的瓶子重新塞回灶臺底下,摸黑找出那雙麻繩綁的黑布鞋。明天,他想,明天去鎮(zhèn)郵局取請柬。就算兒子嫌他丟人,他也得去,不為別的,就為秀蘭那句等向陽成家,咱就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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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當(dāng)他蹲在門檻上系鞋帶時,突然覺得眼前發(fā)黑。他扶著墻想站起來,卻重重摔在地上。額頭撞在碎碗片上,血順著臉往下淌,滴在青磚上,像朵開敗的石榴花。

    李鐵柱望著頭頂?shù)姆苛�,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他想喊人,可喉嚨像塞了團(tuán)棉花,發(fā)不出聲。意識開始模糊時,他最后想到的,是村主任老周說的那句話:鐵柱,你不是廢物。

    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老周的摩托車燈正劃破晨霧,往土坯房的方向駛來。他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李鐵柱的話不對勁兒,這不,天沒亮就揣著繳費單來了。

    2

    《灶膛里的冷灰》

    老周的摩托車在門口響起時,李鐵柱正半趴在碎碗片上,血把青磚染成暗褐色。老周推開虛掩的門,車鑰匙當(dāng)啷掉在地上,他撲過去抱起李鐵柱,后頸的汗把襯衫黏在背上:鐵柱!鐵柱!

    李鐵柱的眼皮動了動,喉嚨里發(fā)出含混的嗯聲。老周摸了摸他額頭,燙得像塊燒紅的鐵,指甲蓋掐他虎口,掐出個白月牙,人還活著,就是燒得糊涂了。

    作孽喲!老周把他橫抱到炕上,轉(zhuǎn)身去灶房舀涼水。土坯房的梁上落著灰,被他帶起的風(fēng)卷下來,撲在李鐵柱臉上。老周拿濕毛巾給他擦血,擦到額角的傷口時,李鐵柱突然喊了聲秀蘭,聲音啞得像破風(fēng)箱。

    村醫(yī)背著藥箱趕到時,天已微微亮。老周蹲在門檻上抽煙,煙屁股扔了一地。村醫(yī)掀開李鐵柱的眼皮,用手電筒照了照:腦震蕩倒不至于,就是發(fā)燒燒的。前兒個我就說他降壓藥不能斷,偏不聽!他翻出體溫計夾在李鐵柱腋下,先打退燒針,再輸點葡萄糖。老周,你去王嬸家借個鋁鍋,燒點熱水。

    李鐵柱是在午后醒的,他望著頭頂?shù)姆苛海粫r分不清自己在哪。梁上的蜘蛛網(wǎng)還是老樣子,墻角的老鼠洞用碎磚堵著,秀蘭的遺像在窗臺上,玻璃框被陽光照得發(fā)亮。他動了動胳膊,發(fā)現(xiàn)輸液管貼在手背上,涼絲絲的。

    醒了老周從灶房探出頭,手里端著碗紅糖姜水,可算醒了!你小子昨兒個差點把我嚇出心臟病。

    李鐵柱想說話,喉嚨像塞了把干稻草。老周扶他起來,姜水燙得他直齜牙,卻甜得發(fā)膩。

    老周,李鐵柱喝完水,聲音還是啞的,你回去吧,我沒事。

    老周把空碗往桌上一墩:沒事你昨兒個腦門磕出個雞蛋大的包!村醫(yī)說你要是再晚半小時——他突然閉了嘴,蹲下來撿地上的碎碗片,我?guī)湍惆堰@些收拾了。

    李鐵柱看著他彎腰的背影,老周的背也駝了,后頸的肉堆成個包,像塊老樹根。他想起二十年前修水渠,老周才三十出頭,往溝里一跳就是一整天,褲腿沾滿泥,還能扯著嗓子唱《打靶歸來》。

    那敵敵畏……李鐵柱突然說。

    老周的手頓了頓,他在灶臺底下摸到那個綠瓶子,瓶蓋沒擰緊,農(nóng)藥味混著灶膛的灰,嗆得他直咳嗽。他把瓶子塞進(jìn)褲兜,沒回頭:我?guī)湍阏业胤饺尤ァ?br />
    李鐵柱望著窗外,院角的老棗樹抽了新芽,綠得扎眼。去年這時候,秀蘭還在樹下打棗,竹桿敲得枝椏響,棗子落進(jìn)她的藍(lán)布圍裙,咚咚砸在地上�,F(xiàn)在圍裙還掛在墻上,布面褪成了灰白色,邊角打著補(bǔ)丁。

    老周走后,李鐵柱拔了輸液管。針孔滲著血,他拿棉花球按了按,下炕時腿軟得厲害,扶著墻挪到灶房。米缸見底了,缸底沾著幾粒米,咸菜壇蓋著塊破布,他掀開,霉味呼地涌出來,壇里的蘿卜條全白了,長毛的地方鼓著泡。

    他抄起咸菜壇往地上一摔,陶片迸得滿地都是,爛蘿卜條濺在墻上,黏糊糊的。李鐵柱靠著灶臺滑坐下,望著那些碎陶片。這壇子是秀蘭的陪嫁,二十年前從娘家挑過來,壇身刻著并蒂蓮,現(xiàn)在蓮花瓣上沾著霉斑,倒像朵開敗的花。

    作踐東西!

    門口傳來喝罵聲,李鐵柱抬頭,是王嬸,拎著個竹籃,籃里堆著新摘的黃瓜,葉子上還沾著露水。她踩過碎陶片,蹲下來拍他的肩:昨兒個妞妞說給你送窩窩,你沒吃我就覺著不對,早上讓老周去看看——

    王嬸,李鐵柱別過臉,我不餓。

    不餓王嬸把竹籃往桌上一放,黃瓜嘩啦啦滾出來,你當(dāng)我沒看見米缸見底了,咸菜壇長毛了,灶臺上的紅薯粥都餿了!她掀開竹籃里的布,露出一飯盒玉米餅,我蒸了新的,熱乎著呢。

    李鐵柱望著玉米餅,餅子金黃,邊沿焦脆,像秀蘭從前做的。他突然想起,秀蘭最后一次吃玉米餅,是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她靠在他肩上,手直抖,一邊吃一邊說:鐵柱,等我好了,給你做糖餅,放多多的糖。

    可她終究沒好。

    王嬸摸了摸他額角的傷口:還疼不我讓我家小子去鎮(zhèn)里買了藥膏,說是去疤的。她指了指墻上的圍裙,秀蘭的東西,你收收吧。老擱這兒,招灰。

    李鐵柱沒說話,王嬸嘆口氣,把玉米餅塞進(jìn)他手里:吃吧,涼了就硬了。她轉(zhuǎn)身要走,又回頭,對了,村東頭老李家的谷倉漏雨,他說等你好了去幫著修修。你那手藝,村里沒幾個比得過的。

    谷倉李鐵柱望著手里的玉米餅。十年前修谷倉的事,像被風(fēng)吹開的舊書,一頁頁翻出來。他帶著人拆了舊木料,量尺寸,鋸木板,秀蘭端著茶桶來送水,水碗里漂著野菊花。老李家的谷倉修好那年,收成特別好,玉米堆得像座小山,壓得房梁吱呀響。

    鐵柱王嬸的聲音把他拉回現(xiàn)實。

    嗯,他低頭咬了口玉米餅,面香混著眼淚,過兩天就去。

    王嬸走后,李鐵柱把玉米餅吃完了。餅渣掉在胸前,他慢慢撿起來,放進(jìn)嘴里。灶膛里的冷灰還沒掃,他蹲下來,用枯枝撥了撥,灰底下埋著半塊炭,紅著點火星。

    天黑得早,他翻出秀蘭的木箱,箱底壓著件紅棉襖,是她結(jié)婚時穿的,布面磨得發(fā)亮。箱子最底下有個鐵盒,他打開,里面是秀蘭的照片:結(jié)婚照、抱著向陽的合影、在田埂上笑的側(cè)影……最后一張是張泛黃的信紙,秀蘭的字歪歪扭扭,是生病時寫的:

    鐵柱,我走了別難過。向陽大了,你得為自己活。要是哪天撐不住了,想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

    李鐵柱的手開始抖,他把信紙貼在臉上。紙角磨得毛了,還沾著秀蘭的眼淚。

    后半夜,李鐵柱又發(fā)燒了。他蜷在炕上,夢見秀蘭站在河壩上,穿著紅棉襖,沖他笑:鐵柱,來呀。他往河壩跑,腳底下是軟軟的泥,跑不快。秀蘭的身影越來越淡,最后變成一團(tuán)白霧,他撲過去,卻撞在破木船上。

    船縫里有塊糖,包糖的紙已經(jīng)發(fā)黃,糖塊硬得像石頭。他把糖放進(jìn)嘴里,甜得齁嗓子,可笑著笑著就哭了,眼淚把糖塊泡軟了,順著喉嚨往下淌。

    秀蘭……他在夢里喊。

    天亮?xí)r,李鐵柱醒了。他摸了摸枕頭,濕了一片。窗外傳來麻雀的叫聲,他掀開被子下炕,發(fā)現(xiàn)秀蘭的紅棉襖搭在椅背上,是他夜里做夢時抱出來的,衣襟上還留著他的眼淚。

    他走到院門口,老棗樹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把破傘。遠(yuǎn)處傳來打谷機(jī)的轟鳴,是老李家在曬麥。李鐵柱望著自己的影子,突然發(fā)現(xiàn),影子里的人背沒那么駝了,腰板直了些。

    他轉(zhuǎn)身回屋,從灶臺底下摸出個布包,那是他藏的錢,賣玉米的八百塊,壓在破襪子底下。他數(shù)了數(shù),抽出四百一,塞進(jìn)褲兜。村主任說的新農(nóng)合,該交了。

    走到村口時,他遇見老周。老周騎著摩托車,后座綁著袋化肥,見了他眼睛一亮:你小子!昨兒個嚇我一跳,今兒個倒精神了

    李鐵柱把錢遞過去:新農(nóng)合的錢,四百一。

    老周沒接,盯著他額角的傷口:你這是……想通了

    李鐵柱笑了笑,笑得嘴角發(fā)疼:秀蘭說,要為自己活。他指了指河壩的方向,我去取點東西。

    老周望著他的背影,李鐵柱走得很慢,卻很穩(wěn),像棵被風(fēng)吹彎的樹,終于要直起來了。風(fēng)裹著麥香吹過來,老周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修水渠時,李鐵柱也是這樣走路的,腰板挺得直,腳步帶風(fēng),褲腳沾著泥,卻把十里八鄉(xiāng)的壯勞力都攏在身后。

    河壩到了,破木船還在老地方,船底的洞沒補(bǔ),積著半灘水。李鐵柱蹲下來,扒開船縫里的青苔,里面什么也沒有了。

    秀蘭,他對著河風(fēng)說,我還是不明白,你說的‘為自己活’是啥意思了。你不在,我感覺不到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夕陽把河壩染成金紅色,李鐵柱往回走,路過王嬸家的菜地時,王嬸喊他:鐵柱,明兒個我家摘黃瓜,你來幫著搭個架子

    好。他應(yīng)了一聲,腳步輕快了些。

    走到土坯房門口,他看見臺階上放著個紙包,用紅繩捆著。打開一看,是雙新布鞋,黑面白底,鞋幫繡著并蒂蓮,是王嬸的女兒從城里寄來的,說給鐵柱叔的。

    李鐵柱把鞋捧在手里,鞋底還帶著新布的味道,針腳密得像秀蘭從前做的。

    他蹲在門檻上換鞋,新鞋有點緊,擠得腳趾發(fā)疼�?伤麤]在意,反而笑了。疼,說明他還活著,還能感知這世界的溫度。

    屋里的燈亮了,李鐵柱擦了擦秀蘭的遺像,把新鞋放在桌腳。窗外的風(fēng)掀動墻上的舊掛歷,牡丹花頁嘩啦翻過去,露出背面的鉛筆字,是秀蘭寫的,鐵柱,明天去集上買鹽。

    他摸出手機(jī),翻出兒子的號碼。手指在撥號鍵上懸了半天,終于按了下去。電話響了五聲,接通了,是兒子的聲音,帶著點慌亂:爸您咋打電話了我這正送單呢……

    向陽,李鐵柱說,你結(jié)婚的請柬,在鎮(zhèn)郵局對吧我明兒個去取。

    電話那頭沉默了,李鐵柱聽見電動車的喇叭聲,聽見兒子喘著氣說:爸,您別來……城里路不好走,您……

    我想去。李鐵柱打斷他,你媽說,等你成家,咱就去看海。

    電話那頭沒聲音了,李鐵柱聽見兒子吸鼻子的聲音,像小時候他摔疼了,忍著不哭的樣子。

    行,兒子說,我明兒個請半天假,去接您。

    李鐵柱掛了電話,把手機(jī)放在秀蘭的遺像前。月光爬上窗欞,照在新鞋上,照在糖紙上,照在他額角的傷口上。那道疤,以后會變成他活著的勛章。

    他走到灶房,往米缸里倒了半袋玉米粉,是王嬸塞給他的。然后他生起了火,灶膛里的柴禾噼啪響,火苗舔著鍋底,把水燒得咕嘟咕嘟冒泡。他要煮鍋紅薯粥,多加把米,再切根王嬸送的黃瓜,就著新蒸的玉米餅。

    水開了,李鐵柱掀開鍋蓋,白汽撲在臉上,燙得他瞇起眼。他突然想起,秀蘭最愛看他做飯,說他添柴的樣子像在哄孩子。現(xiàn)在,他終于懂了,過日子,就是把冷灰焐熱,把碎碗粘好,把沒說完的話,慢慢說給風(fēng)聽。

    3

    《衛(wèi)生室的白墻》

    李鐵柱是被麻雀叫醒的。

    窗臺上那只灰雀撲棱著翅膀,爪子扒拉著瓦縫里的草籽,嘰嘰喳喳的。他翻了個身,陽光正從破窗欞漏進(jìn)來,在炕沿投下道金線。線那頭,是昨晚擦得锃亮的新布鞋,黑面白底,鞋幫的并蒂蓮在晨光里泛著溫柔的紅。

    他摸過枕頭下的手機(jī),屏幕亮著,有條未讀短信,是王嬸:鐵柱,我讓妞妞給你送了倆雞蛋,擱在門墩上。

    李鐵柱把手機(jī)貼在胸口,心跳得有點快。他套上新布鞋,對著墻根的破鏡子理了理藍(lán)布衫。這是秀蘭走前給他做的,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卻漿得板正。鏡子里的人額角還留著淡紅的疤,可眼睛亮了,像口久旱的井,終于蓄了點水。

    門墩上的雞蛋還帶點露水,李鐵柱剝了殼塞進(jìn)嘴里,他嚼得很慢,蛋香混著晨霧,漫進(jìn)喉嚨。路過王嬸家菜地時,王嬸正蹲在壟間拔草,抬頭喊:鐵柱,有啥好事這么高興

    準(zhǔn)備去鎮(zhèn)里。李鐵柱指了指鞋幫,您這黃瓜長得好。

    王嬸直起腰,手撐著后腰笑:托你的福!她從菜筐里撿了根頂花帶刺的黃瓜,帶著,路上啃。

    李鐵柱接過來,黃瓜刺扎得手心發(fā)癢。他往鎮(zhèn)里走,路過村東頭的老水渠。十年前他帶著人挖的,現(xiàn)在渠底鋪了水泥,水流得清亮,倒映著天上的云。

    鎮(zhèn)郵局在十字街口,紅漆招牌掉了塊皮,寫著中國郵政的字跡褪成了粉色。李鐵柱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兒子的電動車,藍(lán)白相間,后架綁著個保溫箱,是送外賣的行頭。李向陽正倚著車抽煙,看見他,手一抖,煙屁股掉在地上。

    爸。李向陽跑過來,手在褲腿上蹭了蹭,您咋來得這么早

    李鐵柱沒說話,盯著兒子。這是他半年來第一次見兒子�,F(xiàn)在的李向陽瘦了,下巴尖得扎人,黑眼圈像抹了層灰,倒是比從前高了,肩寬得能擋半面風(fēng)。

    走,我?guī)闳≌埣�。李向陽接過他手里的黃瓜,扔進(jìn)保溫箱,郵局張姨說請柬在三號信箱,我昨天問過了。

    信箱鐵殼子涼絲絲的,李鐵柱插進(jìn)鑰匙,咔嗒一聲,信封滑出來——紅底燙金,印著李向陽

    陳雨薇

    新婚志喜,邊角沾著郵戳的墨點。他摸了摸燙金字,想起秀蘭的遺像,想起二十年前他和秀蘭的結(jié)婚證,紅本本翻得卷了邊。

    爸,咱去吃碗面吧李向陽搓著手,鎮(zhèn)東頭的羊肉面,湯頭鮮。

    李鐵柱點頭,面館在老橋邊,門臉兒小,玻璃上蒙著油垢。老板娘看見顧客上門,笑出滿臉褶子:想吃點啥李向陽指了指菜單:兩碗招牌面。

    面碗端上來,羊肉燉得爛,湯里漂著蒜苗。李鐵柱吸溜了口面,熱湯燙得舌尖發(fā)麻。

    爸,李向陽突然說,雨薇她……

    啥樣的姑娘李鐵柱打斷他,你媽總說,得找個知冷知熱的。

    李向陽的筷子在碗里攪了攪:她在超市當(dāng)收銀員,人挺好的。就是……他抬頭看李鐵柱,她沒見過咱村,我怕她……

    怕啥李鐵柱夾起塊羊肉,咱村的地是熱的,水是甜的,比城里差啥

    李向陽沒接話,低頭扒面。面湯濺在他手腕上,他縮了縮手。腕子上有道疤,從手背一直爬到小臂,像條扭曲的蚯蚓。

    咋弄的李鐵柱問。

    送單時摔的。李向陽說得輕描淡寫,電動車滑了,撞在路沿上。

    李鐵柱放下碗,他想起李向陽小時候,爬樹掏鳥窩摔破膝蓋,哭著往家跑,他抱著兒子在灶房抹紫藥水,秀蘭在旁邊笑:看你還淘!現(xiàn)在這疤,比那時候的傷深多了,肉翻著,像道沒合口的舊賬。

    向陽,李鐵柱說,要不回村吧你在老家?guī)蛶凸�,比送外賣強(qiáng)。

    李向陽的筷子當(dāng)?shù)氐粼谕肜铮喊郑欢≡诖謇锬軖陰讉錢雨薇她爸說了,結(jié)婚得在縣城買房,首付要十五萬……他突然閉了嘴,盯著窗外的老橋。

    爸,我不是嫌您。李向陽的聲音突然低了,是雨薇她奶奶……她見過您照片,說您……

    說我像個老叫花子李鐵柱替他說完,笑了笑,我知道。

    李向陽的眼眶紅了,他掏出手機(jī),翻出張照片:這是雨薇。屏幕上的姑娘扎著馬尾,穿件白襯衫,站在超市門口,身后堆著紙箱,笑得很甜。

    挺好。李鐵柱說,比你媽年輕時還俊。

    李向陽吸了吸鼻子:她奶奶病了,在醫(yī)院住著,她壓力大。前兒個她還說,等結(jié)了婚,接您去城里住,說您做飯香……

    李鐵柱沒說話,把最后一口面湯喝了。

    從面館出來,李鐵柱說想繞到村衛(wèi)生室拿降壓藥。李向陽要陪他,他擺了擺手:你送單去吧,我認(rèn)得路。

    衛(wèi)生室是舊校舍改的,墻皮脫落,露出好好學(xué)習(xí)的紅漆標(biāo)語。李鐵柱推開門,消毒水味嗆得他瞇眼。里屋傳來村醫(yī)的聲音:小張,把那盒降壓藥放架子上,就是李鐵柱常吃的那種。

    李鐵柱護(hù)士小張的聲音,就東頭那個蔫巴老頭前兒個我還聽人說,他兒子在縣城送外賣,找了個城里對象,女方家嫌他爸沒本事……

    小點聲!村醫(yī)壓低嗓子,那老頭可憐,媳婦走了,兒子又不貼心。上回我給他量血壓,高壓180,他還說‘吃啥藥,省倆錢給兒子’。

    活該!小張的聲音尖起來,我表姐嫁的就是農(nóng)村的,婆婆天天哭窮,現(xiàn)在鬧得要離婚。聽說李鐵柱那兒子,為了湊首付,天天跑夜單,上個月還撞了車——

    李鐵柱的血往頭上涌,他扶著門框,指甲掐進(jìn)木頭里。小張還在說:要我說,這種爹就是累贅……

    夠了!村醫(yī)喝止她,你當(dāng)大夫的,嘴咋這么毒

    李鐵柱轉(zhuǎn)身往外走,腳步虛得像踩在棉花上。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扶著墻蹲下來,額角的疤火辣辣地疼。小張的話在耳邊轉(zhuǎn),像根細(xì)針,扎得他心口發(fā)悶。

    爸!

    李向陽的電動車吱地剎在跟前。他蹲下來,手忙腳亂摸李鐵柱的額頭:您咋了臉白得跟紙似的。

    李鐵柱推開他的手:回村吧。

    你這情況……

    不用管,老毛病了。李鐵柱站起來,新布鞋的鞋尖蹭著墻根的野草,我回村。

    李向陽沒說話,扶他上了電動車。風(fēng)灌進(jìn)李鐵柱的領(lǐng)口,他望著倒退的老水渠,想起王嬸送的黃瓜,想起秀蘭的紅棉襖——原來他以為自己好了,可別人的一句話,就能把他打回原形。

    夜里,李鐵柱躺在炕上,望著墻上的舊掛歷。心里想著,活著,真是一種負(fù)擔(dān)。轉(zhuǎn)念又想,可正是這一味的吃苦,才襯得出甜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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