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案紙堆現(xiàn)往事
這些時日倒開始回暖,雪零零散散融化了許多,廊前石階漸漸顯露出原本的青灰底色,院中陳設(shè)被日光一照,竟顯出幾分久違的明凈來。
自沈瑜白染恙,江稚微便日日親奉湯藥,幫他調(diào)理身體,如此一來,她們也會或多或少言說幾句,沈瑜白似乎和她的距離愈發(fā)近起來。
江稚微卻還是那般作疑,會稍稍抑制情緒,感情之事,她總是覺得虛幻不可靠,似是迷霧,一碰就支離破碎,無力抓住。
他們兩個尚未有什么肌膚之親,說到底,還是江稚微心不在此,可就算她一直逃避,沈瑜白也未曾開口提點什么,關(guān)系這般不近不遠,她們倒也心照不宣。
情愛終究是次要的。
江稚微暗自揣摩著體內(nèi)毒素,好歹已能勉強壓制,她決心再細研藥方,以求根治。
沈瑜白對此倒是慷慨,藥房里的珍稀藥材任她取用,每每見她埋首醫(yī)書,便命人添燈換盞,卻從不問她在尋什么藥,只告訴她只管拿,若缺了就吩咐人去補。
江稚微會在沈瑜白辦公事的時候過去體恤,實則不過是探探虛實,尋尋他收拾東西的習(xí)慣。
青瓷盞輕輕擱置在檀木案上,江稚微將新沏的茶推至公文堆旁,恰停在沈瑜白抬手可及之處。
“官人,若不然先喝些茶潤潤喉。
”沈瑜白手腕微頓,他擱筆抬眸,笑道:“稚微辛苦了。
”江稚微道:“天有些暗了,我去給您燃上燭火。
”“好。
”今日風(fēng)勢甚急,門前似乎有什么東西,被狂風(fēng)推搡著發(fā)出刺耳的咯吱聲,一聲催著一聲往屋里里,沈瑜白平時不遣人伺候在側(cè),這樣惱人的嘈雜難免會影響他,江稚微這般想著,略一躊躇,決定出門瞧瞧。
或許是因她猛地一開門,那東西受驚,忽得滾了出去。
風(fēng)卷著殘土撲打在她鞋面上,她抬手擋了擋迷眼的塵沙,瞇著眼朝那東西望去。
是一只紗燈。
夜風(fēng)卷著一只絹紗宮燈骨碌碌滾過石階,夜色昏暗,燈罩上精致的纏枝紋在風(fēng)中忽明忽暗。
這盞燈,似乎有些眼熟。
“稚微。
”江稚微聽見響動,回頭一瞧,卻見沈瑜白靜立門邊,依舊一襲青衫,清俊雅致,衣袍被夜風(fēng)掀起衣角,在昏黃燈影里翻涌如暗潮,光分明微弱,此刻卻將他眉骨投下的陰影襯得格外凌厲,薄唇緊抿成道冷硬的線。
沈瑜白道:“不是說去尋燭臺”江稚微抬眸望向他,輕聲開口:“外面有聲響,我便出來瞧,若不然吵得您也不安生不是”沈瑜白眼眸微動,頭也不回地截住她的話:“進來。
”不輕不重的一句話。
她突然想起,這種款式的燈在沈瑜白的書房正上方懸著一只,那只似乎時日久了,紗帛都略微有些泛黃。
夜風(fēng)忽地緊了,江稚微忽然覺得風(fēng)吹得她有些冷,涼意直往衣衫里鉆。
“官人,那燈瞧著還精致,若不然我拿進來”江稚微正欲抬腳去取,手卻忽然緊緊被拉住,沈瑜白的手有些涼,力氣都比以往都緊些,她猝不及防踉蹌半步,鬢邊珠釵簌簌作響,驚起幾縷散落的青絲。
“官人?”她輕呼出聲。
沈瑜白方才冷厲的感覺頓時蕩然無存,眼神中只余下?lián)鷳n無措,他下意識身處的手甚至還在江稚微身后面懸著,指尖幾乎觸及江稚微的后背,卻又生生頓住,懸在半空。
“官人”江稚微氣息微亂,被他緊握的手指輕輕蜷縮,本欲抽回,卻又遲疑著停住,只在他掌心極輕地一顫。
沈瑜白似乎在觀察她的表情,發(fā)現(xiàn)無果,緩緩松開了她,朝她道歉。
江稚微垂下頭,不語。
“那種東西,不必管它。
”沈瑜白朝她前邁了一小步,聲音不自覺地放柔,帶著幾分哄勸的意味,“風(fēng)大,進屋好不好?”“好。
”江稚微點點頭。
江稚微見他桌上層層疊著的文書公事,兀自坐下來。
沈瑜白未去桌案處理公事,而是與她同坐。
“近日氣色漸佳,多虧稚微悉心照料。
”沈瑜白似在斟酌詞句,遲疑片刻又道,“若有什么想做的事,不妨說與我聽,我可以從旁協(xié)助。
”“官人生辰將至,”江稚微笑笑,“我也該想想能給官人什么。
”沈瑜白略帶驚訝:“你如何知曉我的生辰”江稚微卻道:“不該知道么?”自然是太子殿下悉心告知的消息,說要趁機好生把握住機會。
與沈瑜白增進感情也好吹吹枕邊風(fēng)不是“那稚微呢,”沈瑜白恢復(fù)尋常神情,“你的生辰我如何得知”江稚微神色黯淡下來:“官人,我以后不愿過生日了。
”沈瑜白啞然。
還未等他再問,江稚微已然站起身。
“我送你。
”“天寒地凍,您才好些,不必勞煩了。
”沈瑜白執(zhí)意要送她,即便推脫,江稚微卻也是攔不住的。
每每這時,江稚微便會默默不言,隨他吧。
次日天晴。
尋證之路并不好走,書房乃重地,白日會有仆從守著,江稚微雖能進得,那些人卻定會與沈瑜白稟告,到時質(zhì)問起來,她如何言說。
“昨日我瞧見官人案頭有些亂,便想幫著收拾一番。
”江稚微面上端著從容,內(nèi)心卻稍亂。
“是。
”守門的小廝垂首應(yīng)聲。
走進門,江稚微心里有些沒底,雖說沈瑜白因身體不適,特批了些在家處理的案宗,這些天她確實瞧見書房里密密摞著幾疊文書,可那些卷宗都上了火漆封著,她也不確定能否尋到半點線索。
書房里松木香裊裊浮動著,氣息清冽中帶著些許苦澀。
沈瑜白素來行事縝密,案牘文書皆整理得井井有條,反倒讓江稚微無從下手。
她指尖摸過泛黃的卷宗,待眼神掠過封面后,手微微一頓,紙張邊緣已有些卷曲,卻不見半點灰塵,顯然時常被人翻閱。
“奇怪”她不由蹙眉,這樁陳年舊案早該塵埃落定,何以在他案頭出現(xiàn)得這般頻繁?江稚微干脆輕輕拿起來,封面赫然是漕運案錄。
“慶豐二十年”江稚微深知,若要拉沈瑜白入局,溫情調(diào)理身體細心照顧都是次要,必得握住他的軟肋,眼下與他正面抗衡無異于以卵擊石,唯有暗暗布局,方能覓得一線勝機。
她眸中暗光流轉(zhuǎn),全身似乎都被陰霧籠罩。
或許,今日能窺探到他的一絲錯處臨順閘口,一艘滿載皇糧的漕船深夜靠岸,糧袋空空,唯余沙礫窸窣,九具喉骨碎裂的尸首,賬冊焚毀,缺銀九萬兩。
江稚微眼神下移。
戶部督糧道廖沐霖掌稽核之權(quán),卻與漕幫暗通款曲,原擬借水匪劫糧之局分贓,不意黑吃黑,終釀血禍。
廖沐霖革職問斬,漕幫十七人流放瓊州。
漕運之案,乃朝中重案,常聽父親提及過,皇上極其看重,下罰都極重。
江稚微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李景。
幼時家中常有客至,尤以父親故交李景則最為頻繁。
每逢他來,父親必要在庭院那株老梅樹下設(shè)茶,二人對坐論事,那時她已經(jīng)讀了許多書,常常鬧著要參與其中,意欲高談闊論,那時哪里有什么獨到見解,不過是半懂不懂地照著書本背而已,父親寵溺她,總?cè)嗡f來。
李景則更慣會哄人,次次都撫掌稱奇:“江家雛鳳清聲,他日必成大器。
”而后后來的后來,江稚微的記憶就淡了,淡了許多,概是十歲那年高燒不起,久病不愈,她昏沉在錦繡衾被間,眼皮極沉,終日不得睜開,恍惚間,只聽得母親哭咽聲時遠時近,如風(fēng)中游絲。
最后還能見幾個著絳色法衣的方士圍在榻前。
他們面上涂著朱砂符紋,手持銅鈴與桃木劍,在氤氳藥香中踏著奇怪的腳步。
那時候,她可能都是強弩之末了。
聽母親后來說,闔府上下皆都日日不安,去替她尋靈根妙藥,祖父更是一把年紀,腿腳都不太利索了,不睡不休也才堪堪將她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
李景也就沒怎么再見了。
前年深陷此案,可他這年分明高升了,還去過教坊司替她送去了常衣。
江稚微晃晃腦袋,想必是留了后遺癥,一想起從前的事情她就會頭疼腦昏,她穩(wěn)住身形,從一沓紙張中翻出了沈瑜白的字跡。
江南貪污案,慶豐二十三年冬,江南大雪,朝廷撥銀八十萬兩、糧四十萬石賑災(zāi),命太傅江清澤總督賑務(wù)。
江稚微死死咬住下唇,指尖發(fā)顫地繼續(xù)往下翻閱。
江清澤貪瀆無厭,其罪昭彰:克扣賑糧,中飽私囊,謊報每戶發(fā)糧三斗,實則僅發(fā)一斗半,更摻入麩糠劣物,致使災(zāi)民食不果腹,餓殍遍野。
虛報災(zāi)民,冒領(lǐng)賑銀,篡改戶籍冊,虛增兩萬虛戶,以此冒領(lǐng)朝廷賑災(zāi)銀兩,欺上瞞下,罪不容誅。
巧立名目,橫征暴斂,強逼富戶繳納取暖銀,貪墨差價,盡入私庫,其行可鄙,其心當誅。
荒誕!江稚微看不下去了,這些莫須有的罪名竟要全數(shù)扣在父親頭上?他已然年過半百,鬢角盡白,如何承受這般冤屈這些都是沈瑜白親手抄寫。
江稚微胸口劇烈起伏,眼前這些罪狀字字如刃,究竟是何方勢力這般翻云覆雨,竟能將這許多臟水盡數(shù)潑來?父親數(shù)十年來夙興夜寐,待人接物從來溫厚,如今竟落得個貪墨賑糧的罪名!這世道,忠良何以自處?她家怎就這般下場。
她的家人怎就被這般薄待“稚微莫再提翻案二字,這案子背后水太深。
”江清澤凹陷的眼窩里泛著渾濁的淚光。
“為父只求你平安,咱們江家”他喉結(jié)滾動數(shù)下,終究化作一聲長嘆,“為父對不住你。
”最后的叮嚀,江稚微泣不成聲。
江稚微何嘗未想過隨家人一同去那荒蕪之地,她抬頭望天,無論如何,無論如何,她都要,都要翻案,救家里人回來。
她站起身,翻過這頁去,卻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辯白。
江清澤為官數(shù)十載,清正廉明,愛民如子,今遭此不白之冤,實乃奸人構(gòu)陷,望諸君明察!江稚微正欲往后看,忽覺身后勁風(fēng)襲來!她本能地側(cè)身閃避,卻仍被來人一掌劈中肩頸。
劇痛襲來的瞬間,她咬破舌尖強撐清明,從袖中拔出銀針,毫不猶豫地扎進來人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