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淚灼舊夢寒
江稚微垂眸靜立片刻，眼底泛起一絲幾不可察的黯然，與她而言這種磋磨分明是極其尋常的事情，她從教坊司一路坎坷走下來，如何不知，只是即便自己無所束縛，卻被人心中的偏見所束縛，這種淡淡的挫敗感，卻叫人無端生出幾分悵然。
沈瑜白不再追問。
江稚微也沉默。
“喲，來了”喬元軒先是看到了前面的江稚微，眼睛微微瞇起來，“怎么就你，另一位姑娘呢？”江稚微道:“是我要租。
”“哦。
”喬元軒挑眉打量著她身后，目光在那人身上逡巡片刻，忽地扯出個意味深長的笑，“這便是你相公吧。
”喬元望出奇地配合，簽字畫押時竟未再生事端。
他垂著眼，自己安排好了全部流程，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似的，這般正常模樣，倒與先前那個扯皮耍橫的精明樣判若兩人。
難不成是因著沈瑜白在場江稚微苦笑，她們費(fèi)盡周折都才得以尋到點(diǎn)好處的事，竟被因他在場就化解了？這世道，未免也太好笑些。
這還真是叫江稚微見識到了。
“押一付三。
”喬元軒抬眼掃過對方神色，又補(bǔ)了句，“若覺得合適，現(xiàn)下交了銀子，明日就能來接手。
”沈瑜白先江稚微付下了銀子。
“走吧。
”“好。
”近日太子的人來得頻繁許多，江稚微每次都要費(fèi)心周旋，她隱隱能猜出朝堂似乎大有動蕩，太子這般不放心他，許是沈瑜白大抵要脫離太子的控制，這樣下去，太子的刁難只多不會少。
她如今毒也解得差不多，太子必然不能直接來府中奪人，也再不能以毒相脅，可那些暗遞消息的日日夜夜，卻成了她心頭的毒刺。
要如何向沈瑜白坦白，這些時日的溫言軟語，竟都藏著算計(jì)？北風(fēng)掠過空曠的街路，卷起一地碎雪，如同她零落難拾的真心。
殘雪壓枝，沈瑜白那樣冷硬的人，偏偏將半分的溫柔都給了她這個滿口謊言的細(xì)作，原是自己先辜負(fù)他。
她暗自盤算，待醫(yī)館初成，待舊案昭雪，便提出合離，一紙休書與他再無相見，從此山高水長，再不必看他眼中映著自己虛偽的倒影。
江稚微釋懷了，或許吧，或許自己合該孤苦，可又有什么所謂呢？她心中所愿，唯有翻案。
自始至終，所以她不會后悔。
沈瑜白去給她買了點(diǎn)心，秦?zé)o許的店里面的，他以為她會很愛吃，所以買了許多，各式各樣的，沈瑜白是希望她能多吃點(diǎn)東西，所以他此刻眼底躍動著一點(diǎn)點(diǎn)細(xì)碎的光，似是倏忽亮起的星火，抑制不住小心翼翼的期待。
江稚微看著他的眼睛很開心地和他說自己很喜歡很喜歡。
二人對視許久，忽聽得馬蹄踏碎積雪，車轅吱呀聲由遠(yuǎn)及近，馬車卻來了。
“稚微，我們先回去吧。
”江稚微點(diǎn)點(diǎn)頭，收回視線。
“官人，蘭芷如何了？”想必自己的行蹤也是蘭芷透露，今日這般遭遇，她受了大罪，江稚微又問，“還有那個小女孩，官人莫怪我自作主張。
”“蘭芷那邊已派人照看著，那孩子正在診脈。
”沈瑜白頓了頓，“我知曉你未回來，便匆匆出來了。
”江稚微默默道:“原是這般。
”他們的相處模式多是沉默，未曾刻意找過話題，江稚微將頭輕輕抵在車壁上，木紋的涼意透過鬢發(fā)，她本只想閉目養(yǎng)神，卻不想連日積壓的疲憊竟叫她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識，靜靜睡了去。
暗無天日的漆黑，她拖著幾乎與身形等高的麻袋在雪地里蹣跚，麻袋壓得她脊椎彎曲成詭異的弧度，她已然骨瘦嶙峋，卻還是硬撐著身體扛著，腰微微彎著，唯有她頭上還飄著飛雪，枯草般的亂發(fā)間隱約可見幾縷早生的白發(fā)，身上還穿著破舊的衣服，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株被風(fēng)雪摧折的老樹，卻仍固執(zhí)地不肯倒下。
“母親母親！！”“母親！母親！��！”江稚微猛地受到打擊，腳步虛晃間走得踉踉蹌蹌，她幾欲昏厥，跌倒幾次卻察覺不到任何痛意，軟綿綿的，江稚微跑不動，走不動，她眼看著母親愈發(fā)走遠(yuǎn)，恐懼像冰水般漫過xiong腔，她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唯有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扭曲消散。
是夢嗎？是夢江稚微哭了，淚水滾落的溫?zé)狍@醒了江稚微，她緩緩睜眼，朦朧中只見一盞微弱的燈，在黑暗中微微搖曳，是一盞紗燈。
江稚微憑著這一點(diǎn)光亮，眼里順帶映出沈瑜白緊蹙的眉峰。
他不知何時將她攬?jiān)诹藨牙�，大氅裹著她發(fā)抖的身子，掌心還沾著她未干的淚。
沈瑜白的手掌就這般動也不動地僵在半空，任由她的淚珠一顆接一顆砸在掌心，許是過了許久，那微凹的掌紋里便蓄起一汪溫?zé)岬乃�，他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卻終究沒有收回手。
江稚微驀地回過神，近日似乎夢魘愈發(fā)得多，次次夜里翻轉(zhuǎn)都會淚shi里衣，卻未想在他面前這般樣子，她覺得有些羞赫，輕輕掙開了他的懷抱，她低頭默默拭凈臉上淚痕，拉住沈瑜白僵在半空的手，將自己的絹帕按在他shi漉漉的掌心里素白帕子頃刻浸透。
沈瑜白喉結(jié)微動，嗓音比平日低了幾分：“可是夢魘了？”他望著她泛紅的眼尾，掌心還殘留著絹帕掠過的觸感，像握住了一縷將散未散的霧。
江稚微溫順道:“無事。
”沈瑜白此刻顯然不是可以簡單敷衍過去的，他的目光極其復(fù)雜，還帶著莫名的悔意和痛苦，江稚微甚至可以窺見到他的掙扎。
“想家人了嗎？”沈瑜白的聲音依舊放得極輕。
江稚微嘴角扯出個勉強(qiáng)的弧度，點(diǎn)點(diǎn)頭:“夢似乎都是反的。
”她的聲音飄忽不定，也不知是在安慰他，還是在說服自己。
沈瑜白道:“我已經(jīng)去傳信，不會有事的，稚微稍稍安心些。
”“謝官人。
”江稚微道。
江稚微恍惚間環(huán)顧四周，車壁上的木紋在眼前漸漸清晰，原來她一直在馬車上，沈瑜白一直等著自己醒過來。
沈瑜白輕聲詢問道:“我們回屋”“好。
”她瞥見車外執(zhí)燈侍立的黑影，喉間緊了緊，“他們一直候在這兒”沈瑜白卻道:“有我在，我不會讓你遭遇不測的。
”他率先下了馬車，回身伸手，掌心朝上停在半空，恰接住一片飄落的雪，江稚微怔愣片刻，扶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踏下車轅。
“她們?nèi)绾瘟耍俊币娗锍赜^來，江稚微關(guān)切道。
秋池同樣憂色：“蘭芷姑娘服過藥，已經(jīng)睡下了。
”她又蹙眉望向廂房方向，“那孩子燒得厲害，灌下去的湯藥都嘔出來大半眼下還昏沉著呢。
”江稚微想著果真如此，微嘆:“我去瞧瞧吧。
”沈瑜白開口道:“我隨你去吧。
”“官人，不必勞駕了。
”江稚微生怕他再惹上風(fēng)寒，沈瑜白身體不好她心里清楚，她還算細(xì)心幫他調(diào)理，可不想這般前功盡棄，“好生待著，我去去就回。
”“哦。
”沈瑜白垂下頭，又補(bǔ)了一句，“知道了。
”江稚微忽然傾身向前，她虛虛環(huán)住他的肩膀，輕輕抱抱他，悄悄在他耳邊低語:“等我回來一塊用膳。
”“嗯嗯。
”沈瑜白眼神稍亮了些，抬頭看著她點(diǎn)點(diǎn)頭。
待她起身，沈瑜白又下意識抬手碰了碰方才被氣息拂過的耳尖，這個帶著幾分無措的小動作，竟讓江稚微從他挺拔如松的堅(jiān)韌里，驀地窺見幾分少年人才有的稚氣。
江稚微未曾多想，便跟著秋池去了廂房。
那小女孩比江稚微想象得要糟糕許多，她身上換下了那身衣服，卻已經(jīng)掩蓋不住身上的青青紫紫，她似乎每天都挨打，新傷疊著舊傷，竟尋不出一寸完好的肌膚可觸碰，她輕輕觸摸她的皮膚，卻是依舊渾身滾燙。
“這”江稚微看向一旁的秋池，聲音里壓著疑惑，“這怎么診治，就治成這樣？”秋池神色如常:“診治過了姑娘，都開好藥房重新去煎藥了。
”“姑娘”江稚微聞聲抬頭，正撞見小沅端著藥盞僵在門邊，似乎因?yàn)橄惹八^于疾言厲色，小沅似乎對她稍稍還有些畏懼。
江稚微將袖口挽起，輕聲道：“秋池，勞你打盆溫水來。
”“這就去。
”秋池福了福身，轉(zhuǎn)身便去。
江稚微輕輕將手搭上去，指尖剛觸及那截蒼白的手腕，她心頭便猛然一沉，指腹下的脈搏似有若無，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帶著顫巍巍的掙扎，她甚至能透過薄薄的皮膚，感受到血液流動的艱澀遲緩。
“我需要施針。
”江稚微得出結(jié)論。
“有的。
”小沅忙開口，見江稚微的視線掃過了，她又低下頭，“有的，姑娘，需要我給您拿嗎？”江稚微道:“快去。
”小沅即刻將藥放下，腳步匆匆，她提著裙擺轉(zhuǎn)身就跑，鞋尖在門檻上絆了個趔趄也顧不上，轉(zhuǎn)眼就消失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