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陸驤。”
陸雨梧看向侍立在側(cè)的人。
陸驤立時明白公子是何意,他臉色微變:“公子……”
陸雨梧抬眸看他,神色淡淡。
陸驤當(dāng)即止住聲音,抿起嘴唇,低下頭去,從懷中取出一枚質(zhì)潔如雪而血斑徹骨的玉璜,他并不說話,只是拄拐到趙縣令近前,向他一示。
趙縣令定睛一看,只見那玉璜形如彎月,兩側(cè)鏤雕出廓鳳鳥,中有漆金小字——“昆侖之丘,其器永昌”。
大楚無人不知,先帝曾得一枚漢代玉璜,相傳其玉出自昆侖,乃漢高祖祭天所用六器之一。
時值先帝即位不久,陸證初登首輔之位,先帝將此玉璜賜予陸證,等同于默認(rèn)陸氏得昆侖之器而永續(xù)其家族之昌。
如此無上殊榮,普天之下,唯陸氏一族爾。
認(rèn)出先帝御賜圣物,趙縣令一下子跪下去,頓首,“下官明白�!�
趙知縣彎身出去,陸驤隔著簾子看那房門一開一合,他再回過頭來,猶豫了片刻,還是禁不住道:“公子,此玉璜輕易不能示人……”
“我知道。”
窗半開一道縫,雨后濕潤的草木芳香隨風(fēng)拂來,一名侍者端著藥碗掀簾入內(nèi),陸驤連忙上前往陸雨梧身后支了軟枕,陸雨梧接過藥碗,湯匙輕碰碗壁,他復(fù)而開口,“當(dāng)日我就在場,她是否殺人,我再清楚不過,何況若非她相救,只怕我早已與棗樹村中一干人一起死于山野�!�
“話雖如此,可……”
“陸驤,”
陸雨梧打斷他,“便是祖父在此,我亦有我用這玉璜的道理�!�
陸驤聞聲,擰眉半晌悶道,“那趙縣令分明是故意作出那為難模樣!他知道這山芋燙手,只有扔給您,他才能獨(dú)善其身!”
那女子惹的官司若不復(fù)雜,若沒有什么大的牽扯,那趙縣令必定上趕著討好,又怎用公子開口?
話至此處,陸驤又懊惱道:“若不是屬下腿傷不便,又生怕公子遭逢意外,這才不得已在那趙縣令面前透露身份……他可真是一條滑泥鰍!”
陸雨梧蒼白的面容上沒什么神情波動,他目光和煦:“你行動不便,就讓青山與趙縣令一道去接她出來,再給她找個大夫好好醫(yī)治。”
陸驤悶悶稱是,拄著拐出去。
陸青山便是方才跟隨老大夫去寫方子的那一個侍者,趙縣令實(shí)在不大待見他,但臉上也只能裝一裝和藹,親自領(lǐng)著他一塊兒往牢里去。
此時陰冷潮濕的牢房內(nèi),那喬忠見驚蟄與花若丹二人扶起細(xì)柳,大驚,“你這是做什么?不是說只是見上一面么!”
“小爺爺!”
喬四兒趕忙擋在牢門口,“知縣老爺說過她是重犯!你這是劫獄!會帶累我爹丟掉性命的!小爺爺您先將她放下,我們從長計議……”
“你說對了,我就是要劫獄�!�
驚蟄冷冷地打斷他,“你最好立刻讓開,否則我不介意讓你再嘗嘗我的另一樣劇毒,那可是頂好的東西�!�
從這少年一雙冷得瘆人的雙目中,喬四兒感受到迎面的殺意,他絲毫不懷疑這少年手上真的沾過血。
“橫豎是死!你小子這不是害我全家嗎!”喬四兒硬是不讓。
花若丹細(xì)長的眉微蹙,低聲對驚蟄道,“你知道我不能耽誤在這里!”
驚蟄縱然聽出她輕言細(xì)語底下的焦急催促,卻也不為所動,袖中飛刀滑入手中,抬眼看向喬四兒的剎那,殺意乍露。
喬四兒嚇得后退兩步,視線落在花若丹身上,見她正看驚蟄,喬四兒猛地一把將她拉過去,一手掐住她的咽喉的同時,另一只手抽出身邊他爹的刀抵住她脖頸,他怒瞪少年,忽然大喊:“來人!快來人!”
喬四兒這一番動作太快,驚蟄猝不及防,眼中短暫流露一絲錯愕,不過頃刻,他聽見繁雜的步履從那頭值房過來。
很快,姓錢的牢頭匆匆?guī)诉^來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此時有人提燈,他這才看清那作獄卒打扮的二人,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年,另一個竟是細(xì)眉杏眼的女子。
那少年扶著的,正是他們不久前才關(guān)進(jìn)牢內(nèi)的重犯!
“四兒,喬老哥,這是怎么一回事?”
牢頭驚愕地看向喬家父子。
喬忠一副苦相,喬四兒仍將刀貼在花若丹頸側(cè),一面與驚蟄對峙,一面道:“錢叔,此人給我下了毒,以此要挾我爹,帶他二人入牢中劫獄,但我爹深知茲事體大,今日這小子踏出這牢門,不但是我們父子二人,只怕諸位老叔叔與兄弟不是被他的飛刀毒死,便是受此事牽累而死,無論哪一種,我死事小,但若他們害了諸位性命,亦或是丟了差事,我爹與我都實(shí)在良心難安!所以,我才斗膽將計就計,先帶他二人進(jìn)來,正好甕中捉鱉!”
喬忠在旁聽著自己的小兒子巧舌如簧,不單單將他這個爹說得深明大義,更將他們父子兩個帶生人進(jìn)來這事說得理直氣壯,頭頭是道,喬忠愣了好一會兒,才喊了聲:“四兒……”
那錢老頭聽了,眼中的驚疑幾乎退去大半,甚至關(guān)切地道,“四兒,錢叔這就給你找大夫!”
驚蟄的毒,哪是一般的大夫可以解的,而他們這些人卻也只請得起一般的大夫,喬四兒勉強(qiáng)扯唇:“就不要破費(fèi)了,錢叔�!�
話罷,喬四兒手中刀刃又往花若丹頸間貼緊,劃出來一道淺淺的血口子,花若丹疼得皺眉,臉色發(fā)白,她不由喊:“驚蟄……”
“你一定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驚蟄盯住喬四兒。
喬四兒跟賴子似的,“有你倆墊背,我喬四兒也不怕走那黃泉道兒了,你要是不想她死,還不快束手就擒?”
驚蟄看了一眼花若丹頸間的血口子,他陰沉著臉伸出雙手,那錢牢頭立馬上來用麻繩將他捆住,又與喬四兒一起將花若丹與驚蟄背靠背地捆到一起。
“此事必須稟告縣尊老爺!”
那錢牢頭一把抓過喬忠抖個不停的手,又喊喬四兒,“四兒啊,咱們快去,錢叔給你父子二人作證,相信縣尊定不會為難!”
錢牢頭和喬家父子趕緊走了,剩下牢門外面,還守著不少獄卒。
經(jīng)過這一遭,驚蟄眼底浮出惱怒的神色,花若丹側(cè)過頭,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她卻道:“你若只利用他一個人,他自然會怕你的毒,但如果你以他全家性命作踏腳石,那么他便寧愿選擇舍己而保全家,你年紀(jì)太小,有些人,你還看不明白�!�
“就像我看你,”
驚蟄側(cè)過臉來,“也同樣看走了眼是嗎?難道你就沒有個看走眼的時候?”
花若丹沉默一瞬,答:“有�!�
她垂下眼簾,“我方才以為你會不顧我的死活,用你的飛刀殺了他們,然后帶著細(xì)柳先生走。”
驚蟄愣了一瞬,然后撇過腦袋,“我說過我與細(xì)柳答應(yīng)過護(hù)你上京,就絕不會食言�!�
“可如今受困于此,不用他們找到我,我就要先死在這里�!�
花若丹口中的“他們”,便是在南州曾暗殺過她的那些知鑒司中人,她一雙纖細(xì)的手蜷握起來,“我父死得不明不白,我卻連京城都不能踏足……”
“行了�!�
驚蟄不耐地打斷她,他看了一眼一旁昏迷不醒的細(xì)柳,說:“你放心,小小縣令而已,就是借他百十個膽子,他也絕不敢動你我性命�!�
牢中潮濕,氣味難聞。
錢牢頭拉著喬忠,一面往大牢外面去,一面說道:“喬老哥,等咱們見過縣尊,馬上就帶四兒去找大夫,你且寬寬心,四兒沒少幫咱衙門抓逃犯,縣尊都說他好,還賜過他書,說不定縣尊也會給四兒找個好大夫……”
正說著,前面的大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打開,大片日光落進(jìn)來,錢牢頭與喬家父子不約而同地抬頭一望,一見走在最前面那人身上穿著的官服,他們連忙迎上去,躬身齊喚:“縣尊�!�
“嗯�!�
趙知縣點(diǎn)了點(diǎn)頭:“今日收監(jiān)的那位姑娘呢?”
錢牢頭恭敬道,“卑職正要稟報大人,方才有人劫獄……”
“什么?”
趙知縣打斷他,往前幾步,“人呢?牢獄重地,他們是如何進(jìn)來的!”
錢牢頭忙道:“縣尊容稟,那重犯還在,劫獄的二人給喬家小兒用了毒,威脅卑職的僚友喬忠?guī)麄內(nèi)肜�,但他們父子并不敢私放重犯,所以一入牢,就讓我等將其圍了個嚴(yán)實(shí)……”
趙知縣眉頭擰得死緊,他轉(zhuǎn)頭小心地瞧了一眼在旁的那位持劍侍者陸青山,但那樣一張冷冰冰的臉實(shí)在瞧不出什么,趙知縣清清嗓子,正色道:“牢獄重地豈由爾等胡鬧!依律,此乃大罪,來啊,將他父子拿��!”
喬忠一聽,連忙下跪告饒:“老爺恕罪,老爺恕罪�。 �
那錢牢頭也忙道:“縣尊,他父子二人并無私放重犯之心,何況這四兒先前幫著咱衙門抓了不少逃犯,您也夸過他的!”
趙知縣瞥了一眼那喬四兒,根本沒想起來這號人,他眼皮一抬,“衙門的賞銀他沒拿?不過一個串子,給一口飯,就真當(dāng)自己是衙門里的了?”
趙知縣一個眼神,錢牢頭便不敢出聲,喬忠還跪在地上苦求,抬手想抓趙知縣的衣擺,卻被趙知縣一記窩心腳蹬開。
喬四兒撲過去,將他爹扶住,回過頭,望向官帽端正,一身藍(lán)色補(bǔ)服的趙知縣:“縣尊,事由某起,無關(guān)家父,還請縣尊少怪�!�
趙知縣怎肯理會,一擺手,身后立即上來幾個捕快,將喬家父子給拿住。
陸青山目不斜視,在旁提醒:“縣尊,公子說過,那姑娘傷重,耽誤不得�!�
“是是是,咱們這就去。”
趙知縣說著,便讓那錢牢頭領(lǐng)路。
這邊驚蟄正用從護(hù)腕中滑出的飛刀悄無聲息地割斷繩索,牢門外那么多雙眼睛盯著,花若丹感覺到綁住手的繩索已斷,但她沒動,聽見些動靜,她抬起臉見牢門外的獄卒們都退開成兩排,不多時,身穿官服的縣令背著手立在牢門外。
“哎喲!牢里什么時候漏雨的?怎么也沒個人稟報!”趙縣令看見牢內(nèi)積水,他再看地上躺的女子臉色慘白,動也不動,連忙道,“快將牢門打開!還有,趕緊去個人請大夫!”
“……是!”錢牢頭不明所以,卻還是趕緊讓人上前開門。
花若丹在旁靜默打量著這一切,見一名獄卒要上前來扶細(xì)柳,她當(dāng)即起身上前,擋開那人探來的手,自己俯身去將細(xì)柳扶起,隨后她看向趙知縣,“縣尊,她是女子�!�
牢門內(nèi)哪有那么多男女大防,于禮不合?
趙知縣訕訕的,再看一眼陸青山,冷面侍者總算開口:“說得是,二位可是細(xì)柳姑娘的朋友?”
“是,她是我?guī)熃��!?br />
驚蟄站起來。
趙知縣只聽這番話,他心思飛快地轉(zhuǎn)了幾轉(zhuǎn)。
他如何聽不明白這陸青山的弦外之音,既然是朋友,那便不能是劫獄的罪人了。
秋風(fēng)卷得落葉沙沙作響,檐下銅鈴一蕩一蕩,一聲比一聲綿長悠遠(yuǎn)。
細(xì)柳半睡半醒,再沒有感受到那一股砭人肌骨的陰冷,苦得令人兩頰發(fā)酸的藥汁灌入口中,她眼皮微動,睜開雙眼。
“細(xì)柳先生,你終于醒了�!�
花若丹坐在床沿,手中藥碗熱霧飛浮,她一雙眼睛看著細(xì)柳,但細(xì)柳卻并未從她柔和似水的目光中感受到絲毫關(guān)切。
細(xì)柳后知后覺,她已不在牢獄,干凈的被褥帶有融融暖意,她一身衣裳已被換過,傷口似乎也被重新上過藥,絲絲涼意緩解了痛感。
這時,有人輕敲房門,花若丹抬首:“請進(jìn)來。”
那房門被人推開,細(xì)柳打量來人,是一個身著深黛衣袍的青年,他面如寒冰,幾步走進(jìn)來先是頷首一禮,隨后將一雙細(xì)柳刀奉上:“公子命我將刀送還姑娘�!�
公子?
細(xì)柳看著他手中雙刀,再抬眸,見青年望向窗外,她的視線隨之而去,但大約是睡得久了,忽然迎上滿窗日光,她禁不住瞇起眼睛。
緩和片刻,她方才看清對面那扇窗半開,少年烏發(fā)白襟,面容雖蒼白而雙目神清,相視之剎,朝她輕輕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