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你今日這么做,無疑是給了戶部參曹鳳聲一本的機會,你給他惹了麻煩,他會如何對你?”陸雨梧忽然打破兩人之間的寂靜。
“參他的折子多如雪片,可誰又能真的動得了他?”
但細柳倏爾抬眸看向他,話鋒一轉:“倒是你,你砸碎了他們的規(guī)矩,等同于斷了人的財路,災年當前,糧比錢貴,即便你能砍斷那一雙雙伸進來刮油水的手,又能真的養(yǎng)著這幫流民多久?”
“陸雨梧,你接了一樁極難的差事�!�
她的語氣平淡,甚至帶著她慣常的冷意,但陸雨梧卻莫名從她這番話中察覺出一分微不可見的關切。
陸雨梧對上她的目光,隱約的“砧砧”聲傳來,他不由循聲望去,只見河岸旁坐著一個小孩,他身上裹著一件還算干凈的爛布,而他的衣服此刻在旁邊那婦人的手中,流民中,幾乎都有她這樣一副嶙峋骨,她用石塊捶打著浸濕的衣物,努力地搓洗著。
“我知道�!�
細柳忽聽陸雨梧這樣一聲,她抬首,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又聽他道:“若能干干凈凈地活,誰又想背井離鄉(xiāng),滿身風塵�!�
這件事若不難辦,陸證一開始便不會交給次輔陳宗賢,賑濟這些流民本不是一件難事,戶部也不是不肯撥款用糧,難的是該如何安頓這些人,朝廷養(yǎng)不了他們幾天就要思考此時開了這道口子,全境流民若都涌向燕京,到時又該怎么辦?
此事若處理的不好,便很容易里外不是人,白忙一場不說,還要擔負四方罵聲,與皇帝的問責。
“我沒想過要從戶部手里再多求多少款,誠如你所言,我并不能一直養(yǎng)著這些人,”陸雨梧看著那對在河岸浣衣的母子,他眼中映著晚霞最后一抹底色,冷風吹動他的衣擺,“但我要這撥下來的每一粒米,都完整地屬于他們,誰也休想染指。”
“朝廷虧欠他們�!�
陸雨梧舉目一望,枯草裹覆著鱗次櫛比的窩棚,他看見一張張年輕的、年老的臉,他們破衣爛衫,瘦骨嶙峋,一個個在土縫里扒拉著嫩草根吃。
細柳怔然,目光不由落在他的側臉。
兩人再往前走,陸府的馬車就在一棵參天的老樹底下,細柳他們的馬匹則在另一邊道旁,來福累得不輕,卻還秉持著自己愛拍馬屁的精神上前去給細柳慇勤地牽馬過來,陸雨梧看細柳走過去,自己便被陸驤扶著才踏上馬凳,卻聽身后忽然一聲喚:“陸雨梧�!�
陸雨梧轉過身,只見一個油紙包飛過來,他堪堪接住,抬眸便見細柳抬了抬下頜,道:“糖山楂�!�
陸驤正猜油紙袋兒里什么東西呢,一聽“糖山楂”這三字,他的牙便開始隱隱發(fā)酸,臉皮抽動一下。
上回那一包還沒吃完呢!他之前好奇要了幾顆來,牙都酸倒了。
“陸公子,這回你手里那包是這個小胖子做的,”
驚蟄戳了戳旁邊圓潤的來福,笑瞇瞇地說,“就只剩一丁點酸味,剩下的可都是九分的甜啊,細柳她山……”
話沒說完,驚蟄只見細柳瞥了他一眼,他便生生將“山豬吃不了細糠”給完整地咽下去,笑哈哈道:“陸公子你嘗嘗看,一定比上回的好吃�!�
“……”
陸驤十分懷疑細柳是不愛吃才送給他家公子!
“多謝�!�
陸雨梧面露一分淡笑,又看向細柳:“你明日還來嗎?”
細柳與他目光一織,雖不明所以,卻也還是“嗯”了一聲。
“好,”
陸雨梧手握油紙包,“明早見,我有回禮�!�
“走了。”
細柳簡短一聲,黛紫的衣擺飛揚,她利落地翻身上馬,一拉韁繩,率先朝城門的方向去。
“細柳!你等等我!”
驚蟄恨鐵不成鋼地將笨拙的來福往馬背上一推,自己飛快上馬,緊跟著疾奔而去。
陸雨梧看著那道紫衣身影在揚塵中漸遠,他提著衣擺上車:
“走吧,回府�!�
幾乎是陸府的馬車才一入城,城門便緩緩閉合,天色越來越暗,回到陸府門前,檐下已點了燈。
陸證就在花廳里坐著,穿了身寬松的藏青色道袍,懶收網巾里隱隱透出他花白的鬢發(fā),聽見步履聲,他抬了一下眼皮,只見陸雨梧走進來,花廳里明亮的燈火照見他一身衣衫上的灰痕,他上前幾步來,俯身作揖:“祖父。”
他身上的衣袍雖沾了灰,但那張臉卻是干凈的,燈籠的光鋪在他眼底,都是剔透的影。
“怎么弄成這樣?”
陸證開了口。
陸雨梧低首道:“事忙沒顧得上�!�
陸證沒說話,祖孫兩個之間一時靜謐下來,但陸雨梧仍如一株青松般端正而立,好半晌,陸證忽然道:“你大了�!�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稍不注意,你便從小小一個孩子,長成如今這般高了�!�
“你長大了,也能擔事了�!�
陸雨梧只聽這樣一番話,他抬起眼看向陸證,只見他依舊不茍言笑,那樣一雙眼睛即便是老了,渾濁了,也仍然清明肅正。
陸證慢慢地道:“這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事,非得是個有人情面子的人去辦才好,陳宗賢就是這么一個好人選,可他忙著王進的案子,圣上一時找不到誰去辦,便讓你來辦,可你能辦得好么?”
陸雨梧幾乎一怔,他想過陸證會訓斥他,卻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如此心平氣和地問他。
他回過神,低首道:“能�!�
他那樣清晰而堅定的一個“能”字落來耳畔,陸證不由深深地看著他:“圣上再是仁慈,也斷不可能一直養(yǎng)著這些流民,地方上鬧災,朝廷里也鬧災,百姓缺的是糧食,朝廷則缺的是錢,你若做得不好,便是有負圣恩,你與我說,你是怎么想的?”
陸雨梧道:“圣上龍體欠安,今年欽天監(jiān)請命,要為圣上修一座護龍寺�!�
陸證聽罷,他幾乎是立時明白過來,“你要他們去修寺?”
大燕歷來有一條法理,凡參與修筑國寺者,朝廷皆善待之,也因此,大燕有了一批專門修筑國寺的工匠,他們得朝廷優(yōu)待,合入崇寧府治下為村落,置其田地,若無國寺在修建之時,則為耕農。
“是。”
陸雨梧點頭。
陸證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要知道那些國寺工匠在燕京做這樣的生計已有幾代,你讓這些流民去搶他們的飯碗,他們肯嗎?”
“此事我會想辦法,”
陸雨梧繼而說道,“沒有人肯真的拋家舍業(yè),除非活不下去,護龍寺的修建很需要人手,哪怕是匠人村,他們底下也有自己的生意,招一些外面的人來占人頭領銀子,若這些流民能參與護龍寺的修建,修建完畢后,他們當中若想回家的,也能有些錢回家,若不想回家的,也可就此合入國寺匠人村中,開荒墾田,也算安居�!�
但若能回家,流民當中有幾個不想回家的?
只不過以往沒幾個心甘情愿回家的,燕京又不是
小雪(十一)
細柳入城后便打發(fā)了李百戶一干人等,她與驚蟄、來福一同回府后,只待夜深人靜,細柳換了身衣裳躍上房檐,月輝在檐上淺鋪了一層,細柳抬眸只見一個少年輪廓,正是驚蟄,他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底下窗上映出來一道胖乎乎的影子,細柳踏瓦過去,驚蟄便笑瞇瞇地道:“那小胖子正挑燈記事呢,他那冊子我偷來看過,錯字真多�!�
“走吧。”
細柳瞥了一眼底下,隨即借力飛身而去,驚蟄緊隨其后,二人避開巡夜的兵士,悄無聲息地落去陳府之中。
夜里越發(fā)的冷,陳宗賢在花廳里坐著,令老仆生起一盆炭火,自己慢慢地剝開一個橘子,只見驚蟄跨入門檻,聽見他喚了聲“恩公”,陳宗賢面上露出些笑意,將才剝好的橘子遞給他:“正是吃這東西的時節(jié),老仆買了兩筐,你嘗嘗。”
“多謝恩公�!�
驚蟄接了過來,才撕下一瓣橘子喂進嘴里,便見老仆進門,捧著一件衣袍來到他面前,驚蟄不明所以,抬頭望向陳宗賢。
陳宗賢手里又捏了顆橘子在剝:“你這個孩子,天氣變了也不知道添衣,這件衣裳是我讓人給你做的,你去試試合不合身�!�
驚蟄連忙說道:“這怎么能行呢?恩公您平日里節(jié)儉,俸祿除了寄回老家就是接濟門生,本就不剩什么錢,衣裳破了您都自己縫補,我怎么能……”
“不過一件衣裳罷了,又能花幾個錢?去試試吧�!�
陳宗賢打斷他。
“是�!�
驚蟄笑了一下,將沒吃完的橘子給老仆,抓起來那件冬衣便往屏風后面去了,他步履輕快,無不透露著一個少年簡單的心緒。
陳宗賢橘子剝了一半,卻沒再繼續(xù),他接來老仆遞的帕子擦了擦手,方才挑起眼皮看向門外那道清瘦的影子。
他臉上的那一分和藹已收斂殆盡:“左護法如今搖身一變成為那曹鳳聲的義女,滋味如何?”
“大人不必動怒,”
細柳從濃深的一片陰影里走出,“王進雖已是一步死棋,可棋局還在,誰都知道這個人倒了,最高興的便是曹鳳聲,您陳大人也是因此才氣有不順�!�
“可您若是真的對我行事有所不滿,便不會只是等著我來給您一個說法了,朝堂之上,您浮沉多年,有的是辦法讓我這個轉投閹黨的人付出代價,不是嗎?”
細柳靠在門框上,月輝燈影交織,照得她腰間銀飾凜冽生光。
陳宗賢盯住她那一張臉,即便在燈火的映襯之下,她的雙眼也仍然冷如霜刃,眉宇自有一股沉著。
半晌,陳宗賢扯唇:“我知道,你讓花若丹活著上京便也相當于替曹鳳聲拔除了王進這根刺,東廠歷來是一個水火不侵的鐵桶,被那曹鳳聲緊緊攥在手里,此番你能入曹鳳聲的眼,本是一件好事,但……”
他頓了一下,一雙眼深深地看著細柳:“無論是你,還是玉海棠,你們都給我記牢了,東廠閹黨不除,則朝廷永無寧日,誰若貪圖閹黨的蠅頭小利,生出那等不該有的心思,我必然不會放過。”
細柳聞聲抬眼,與他相視,片刻后,她略微頷首:“是�!�
驚蟄換了衣裳出來,細柳只見他穿著一身蟹殼青的圓領袍,領口袖口都鑲著一圈兒兔毛,那衣料光滑潤澤,一看便是好料子,至少比陳宗賢身上的那件常服的料子好得多,是一件實打實的冬衣。
陳宗賢面上露出了點笑意:“半大孩子做什么總穿得那樣死氣沉沉,顏色鮮亮些才好�!�
“多謝恩公!”
驚蟄作揖道。
待細柳與驚蟄將要告辭,陳宗賢又叫住細柳,叮囑了一聲:“回去告訴玉海棠,叫她派人去一趟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