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只這么沒頭沒尾的一句,但細柳卻已領會他話底的意思,她不動聲色低首應了一聲,出了陳府之后,她對驚蟄道:“你先回去,不要讓那來福察覺到什么。”
驚蟄點了點頭,見她轉身就要走,他連忙往她手里塞了個橘子:“你也嘗嘗,這橘子真挺甜的。”
驚蟄抱了滿懷的橘子,嘴里還叼著橘子瓣。
他每回來陳府,都是這樣連吃帶拿的,要么是陳宗賢讓他拿,要么就是那不會說話的老仆給他塞。
細柳沒說話,轉身施展輕功率先離去。
紫鱗山上,中山殿中,數盞燈燭長燃,照徹諾大殿宇,玉階之上,玉海棠一身青蒼衫裙,滿頭烏發(fā)披散下來竟至足踝,她斜靠在那張椅子上,不知因何,她的眼窩比往日要更深陷些,一張面容風韻猶存,眼中凝結著陰郁的影。
她靜默地看著細柳自殿外走來,漸漸近了,玉海棠靠在軟枕上的手指倏爾一動,細柳正欲俯身行禮,卻聽一道細微的聲音,她反應迅速,立即抽刀一抵,一根細長的銀針嵌入了殿柱當中。
細柳看著那枚輕輕晃動的針,她轉過臉,一雙眼望向玉階之上,玉海棠站起身,長發(fā)如瀑,她的聲音幾乎不帶任何情緒:“整個紫鱗山沒有人敢躲我的針,只有你,細柳,無論我教你多少次,你都學不會做一個聽話的人�!�
“還請山主明示,細柳做錯了什么?”
細柳握著手中的刀,平靜道。
玉海棠一張臉未有粉黛修飾,唇色極淡,她居高臨下,看著細柳卻忽然問道:“陳宗賢那里,你怎么說的?”
“山主令我藉機入東廠,以謀后事�!�
細柳說罷,又將陳宗賢那一番警告如實復述給玉海棠,玉海棠聽罷,不由冷笑一聲:“好個陳宗賢,真以為握著我的把柄便能將我紫鱗山徹底化為他一人附庸。”
“他還說什么了?”
“他讓您派人去建安一趟。”
至于去做什么,細柳與玉海棠自然心照不宣,二皇子姜寰如今就在建安高墻,陳宗賢好不容易選了一條道,眼下這條道卻不知還走不走得通,他自然是要再試探一番的。
玉海棠看著她道:“此事便交給你手底下的帆子去做�!�
“帆”為風帆,有見風而揚之意,“帆子”便是紫鱗山撒向四海之境探風尋航的密探,他們的用處全在紫鱗山主玉海棠一人手中,細柳即便為左護法,手下也僅有百名帆子可用。
“他們既有了要做的事,”
玉海棠的話鋒陡然一轉,“你便不要再作他用�!�
細柳聞言,猛地抬首,只見玉海棠雙臂間披帛如練剎那朝她襲來,細柳一個旋身躲開,手中刀一揚,白練卻以柔韌巧勁化去刀鋒剛勁,輕如薄云般纏住細柳的雙手。
玉海棠拉住白練,冷冷地看著細柳,聲音響徹中山殿:“放下你手中的刀,不要用我給你的東西來忤逆我�!�
細柳擦破白練的刀鋒驟然一頓。
兩方內勁相撞,細柳感受到一股陰寒之意,如同置身寒冰洞穴,她手指發(fā)僵,玉海棠一個挽袖,白練纏上細柳的脖頸。
細柳幾乎窒息,正是這時,一頁宣紙順著白練而來,輕飄飄地落在她面前,那是一幅十歲女童的畫像,右側寫有“周盈時”三字。
細柳眼底神情微變,又聽玉海棠的聲音徐徐落來:“你還握著那刀做什么?”
她抬起眼,對上玉海棠充滿嘲諷的目光。
“怕扔了它,”
玉海棠沒多少血色的唇微勾,“你就沒有名字了,是嗎?”
正如驚蟄所言,細柳是刀的名字,她從來都沒有名字,不記得自己是誰,天地之間,她是渺小到連名字都沒有的那一粟。
“我知道,你想活,所以才聽我的話,”
玉海棠一步一步走下階來,“若沒有我的藥,你說不定哪天就會死,可是你卻到底不是那么聽話的一個人,我讓你斬草除根,你卻偏要放過幼童,我讓你將花若丹送到永縣,你卻偏要保她入京,我讓你離陸雨梧遠一點,”
玉海棠在她面前站定,“你卻還替他找起人來了�!�
細柳蒼白而清臞的面容上本無過多的神情,直至她聽見玉海棠這樣一句,她眼中浮出一分異色。
玉海棠怎會知道她是在替陸雨梧尋人?
這件事她并未對任何人說過,無論是她手下的帆子還是驚蟄。
“細柳,”
玉海棠伸手捏住細柳的下頜,迫使她仰起頭來,玉海棠的目光在她這張面容脧巡一番,“只要是你不愿做的事,你總要千方百計來違逆我,你若磨不掉這樣的性子,是活不下去的�!�
她像是喟嘆似的。
細柳看著她那雙半是憐憫半是嘲諷的眼睛,一下掙開她的手,玉海棠的指甲滑坡她的下頜,殷紅血珠滴落在畫像之上,洇濕一個名字。
天方才大亮,東廠的李百戶便領著人上了細柳的住處,但左等右等,他們卻只見驚蟄伸著懶腰從門內出來。
李百戶不由上前問道:“細柳大人何在?”
“你們來晚了,細柳早出城了�!�
驚蟄打著哈欠,糊弄道。
“啊?”
李百戶大吃一驚,“大人她那么早就過去了?”
“是啊,她讓咱們一塊兒走呢�!�
驚蟄說著,朝門內一望:“小胖子你還磨蹭什么呢!快點走了!”
那來福氣喘吁吁地跑來:“走,走!”
一大早水露重,細柳自紫鱗山上下來,衣擺幾乎被沾濕,周遭山霧未散,天色呈現出一種鴨蛋青的色澤。
在沉蛟池待了半夜,細柳忽然有些眩暈,她強撐著在一塊巨石上坐下來,閉目緩了緩,再睜眼,她的目光落在腰側的一柄短刀上。
她抽出一柄刀來,靜默地看它纖薄如葉的刀身。
“你還握著那刀做什么?”
玉海棠的聲音倏爾回響在她耳畔,“怕扔了它,你就沒有名字了,是嗎?”
細柳眼底一片漠然。
玉海棠知道她在找人。
可是為什么玉海棠就那么肯定,她是在幫陸雨梧找人?
滿耳風吹草木的沙沙聲,更襯這條道上的寂靜,細柳還記得自己護送花若丹回京之后給玉海棠的說辭。
她僅僅只是在汀州巡鹽御史府外轉了一圈,便無法對花若丹下手。
這是她的真話。
可對于玉海棠而言,這理由分明荒誕至極。
但當日玉海棠卻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只讓她去沉蛟池領罰便揭過不提,如今想來,還真是不太尋常。
玉海棠究竟因何而如此反常?
細柳幾乎失神,卻聽一陣轆轆之聲混合馬蹄聲響,她一瞬抬頭,只見不遠處官道上一行黛袍侍者騎馬而來,在他們身后,是一架馬車。
那騎馬跟在馬車旁邊的陸驤一眼看見不遠處的細柳,他立即朝窗內說了聲什么,隨后便有一只手掀開簾子,那少年露出半張白皙秀整的臉,一雙神采澄澈的眼睛望見那坐在巨石上的紫衣女子。
她衣擺獵獵,手握一柄寒光凜冽的短刀,靜坐在濃濃濕霧,山花草色之間,一雙亮如寒星的眸子與他相視。
陸雨梧喚她:
“細柳�!�
大雪(一)
玉海棠的警告猶在耳側,細柳坐在巨石之上看著不遠處朝她招手的年輕公子,晨露無聲地自泛黃的狗尾草滑落晶瑩的一滴,她起身收刀入鞘,毫不猶豫地朝那一行車馬而去。
至少玉海棠有一句話說得很對,縱然性命攥在旁人手里,只要是她不愿做的事,她千方百計也要違逆。
馬車上只有陸雨梧一人,他看著細柳彎身進來,隨身也沒有帶著那個布兜,他便問道:“你的貓呢?這幾日沒見你帶它�!�
“在府里�!�
細柳簡短道。
陸雨梧無聲地打量著她,她滿額細汗,鬢邊落了幾點細碎的草葉,衣擺被露水潤濕,鞋底邊沿沾著一點泥土。
她從山中來。
陸雨梧不動聲色,只遞給她一方干凈的巾子,道:“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驚蟄他們呢?”
“他們隨后就到�!�
細柳接來巾帕,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見陸雨梧指了指她的鬢發(fā),她不明所以,卻伸手一探,草葉落入指間,她抬眸,再看向他。
“你是遇見了什么好事嗎?”
細柳總覺得今日他眉眼之間比起往常更有一種明快之意。
“算是,”
陸雨梧輕佻一下眉,他眼底隱含笑意,“祖父一向對我管教甚嚴,凡是朝廷中事,他絕不許我插手,此次安撫流民的圣旨我雖是不得不接,卻也未料,祖父他竟會親口許我放手去做�!�
“就因為這個?”
細柳問道。
“嗯,”
陸雨梧頷首,“這就夠了。”
一時間,兩人再沒說話,大約兩盞茶的工夫,馬車在老樹底下才一停穩(wěn),細柳便率先起身要掀簾出去,卻不防眼前忽然一黑,她驟然失力,卻猛然跌進一個透著幽隱冷香的懷里。
細柳一瞬強打精神抬起眼,頃刻撞入陸雨梧猶帶關切的雙眸之中,他仿佛是感覺到什么,抬起來那只扶過她后背的手,竟有滿掌的血。
他臉色微變。
“公子?”
陸驤不知馬車里的狀況,正奇怪兩人怎么還不出來。
細柳瞥一眼窗簾,隨后掙開他的手:“走……”
陸雨梧卻握住她的手腕,恰逢細柳此時沒多少力氣,他扶她起來,又按著她的肩讓她坐下,對外面道:“先去書齋一趟�!�
這安置流民的地方都快到了,怎么又要往書齋去?陸驤滿腹疑惑,卻還是應道:“是�!�
馬車內,陸雨梧看著面前的細柳,她后腦抵在車壁上,露出來下頜底下一道極細的,像是被什么劃破的血痕。
她額邊的淺發(fā)再度被汗?jié)�,一張面龐蒼白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