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他問道:“你們紫鱗山中有多少門徒?”
細柳看他一眼,隨后道:“護山弟子應(yīng)以千計,還有游走在四海之境的‘帆子’更是不知凡幾�!�
陸雨梧眼中浮出一分驚愕,一個江湖門派擁有這樣多的門徒教眾,卻在江湖之下宛若靜水深流,不露聲色。
它絕不是一個單純的江湖門派。
陸雨梧早就知道這一點,若非如此,細柳也不會只身卷入朝堂紛爭之中。
“這么多的門徒,紫鱗山中應(yīng)該有籍冊才對�!�
他開口道。
“不錯,”
細柳說道,“帆子有帆子的籍冊,護山人有護山人的籍冊�!�
紫鱗山的門徒眾多,山主玉海棠在四海之內(nèi)設(shè)分堂,那些數(shù)不清的帆子如魚苗一般游向四海,各司其職,分堂便如一張從一開始就鉤著他們的漁線,誰若敢背叛,分堂必定悄無聲息地斬草除根。
“盈時若是在你之前入的紫麟山,那么她應(yīng)當與你在同一部籍冊當中�!�
陸雨梧話音方落,卻見細柳忽然站起身來,只聽她道:“籍冊我會回山去找�!�
見她要將那碗姜茶原封不動地放回小幾上,陸雨梧伸手攔住她:“下雪夜寒,喝了姜茶再走吧�!�
“公子小心!”
陸驤眼尖地瞧見陸雨梧的衣袖落在爐火上,細柳聞聲反應(yīng)很快,她一手挽起來陸雨梧的衣袖,握起他的手腕。
焰光如簇,映照她清寒眉目。
陸雨梧一愣。
細柳松開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經(jīng)沒有那么熱的姜茶,她如同飲酒一般大飲幾口,生姜的味道刺得她擰眉,她干脆擱下半碗,轉(zhuǎn)過身:“走了�!�
陸雨梧站起身,看著她踏出門去,走入一片被燈火朗照的雪色之間,她腰間銀飾亮如星辰,碰撞著發(fā)出細微的清音。
她施展輕功如風(fēng)掠去,夜幕之間,了無痕跡。
值此宵禁之時,整個燕京城關(guān)門閉戶,只余滿街的寒冷蕭索,皇宮之中,干元殿燈火通明,曹鳳聲屏退了所有宮人,大醫(yī)烏布舜恭謹?shù)卣驹邶埓策吷稀?br />
“你的意思,朕……果真沒幾天了?”
殿中靜無人聲,良久,龍床上傳來建弘皇帝嘶啞的聲音。
“烏布舜不敢欺瞞皇帝陛下�!�
烏布舜低首。
建弘皇帝雙眸浸滿血絲,正是四十余歲的年紀,他臉上卻已滿是滄桑疲態(tài),他眼珠微動,目光盯住一盞燭火,那焰光跳躍著淌下一道蠟痕,他扯唇:“人如燈燭,總有個蠟干燈滅的時候,皇兄如此,朕亦如此啊�!�
烏布舜開口道:“皇帝陛下,烏布舜無法治愈陛下的頑疾,但我苗地亦有一法,可暫時壓制皇帝陛下的病癥,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曹鳳聲立即問道。
烏布舜從懷中取出一個紫砂盅,他在燈火之下,以竹鑷從中夾出來一只通體雪白,身上幾乎沒什么紋路的蟲。
曹鳳聲見狀,臉色一變,呵斥道:“大膽!竟敢攜帶蠱物入宮!”
那只蟲在竹鑷間拚命地掙扎,烏布舜從容不迫地看向龍床上的建弘皇帝,道:“皇帝陛下,此物雖能為您續(xù)命,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多爭個幾日,漢話說,杯水車薪�!�
建弘皇帝看著那只雪白的蟲,它無論如何掙扎都掙不開烏布舜手中的竹鑷,他久久地看,半晌才喟嘆一聲:“杯水車薪也好�!�
“陛下!”
曹鳳聲撲通跪地:“這等邪祟之物,絕不可用啊陛下!”
“大伴,”
建弘皇帝看著他那張老臉,一雙眼睛通紅,眼瞼都含淚,這個人在他身邊最久,平日里噓寒問暖的,想一想似乎哪個后妃也沒他這樣知冷知熱,建弘皇帝心中百味雜陳,面上卻分毫不顯,“朕還有事要做�!�
曹鳳聲嘴唇哆嗦,他看著龍床上自萬壽節(jié)過后便更病得皮包骨的建弘皇帝,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燭焰烤熱金針,烏布舜道了聲:“皇帝陛下,此為蟬蛻子蠱,遇血即融,有續(xù)命之效,它鉆入血脈之后,再度成形之期,便是……”
“便是朕的死期。”
建弘皇帝徐徐道,“這是子蠱,那母蠱呢?”
“蟬蛻是我苗地的無價之寶,即便是最有天分的煉蠱人,傾其一生也未必能煉出一枚蟬蛻,它的母蠱乃是劇毒,但它所孕育的子蠱卻有續(xù)命之效,我手中僅有這么一枚子蠱,至于母蠱的下落……我無從得知�!�
烏布舜說著,抓起來建弘皇帝一只手,曹鳳聲不由上前幾步,只見金針刺入建弘皇帝中指,血珠頃刻冒出。
烏布舜立即將那枚子蠱放到建弘皇帝的傷口處。
曹鳳聲看著蠱蟲瘋狂地吮吸著不斷冒出的血珠,不過片刻,它雪白的身軀竟然變得像血一樣紅,很快,它開始融化在建弘皇帝的指腹,它的身軀化作血絲一般的東西一寸一寸地憑著本能往那道金針扎出的細小傷口里鉆。
猛然間,建弘皇帝雙目大睜,他臉頰抽動,臉色變得烏紫,頸間青筋暴起,他似乎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那東西在順著他的血脈逆流上行,刮骨鉆心。
曹鳳聲聽見建弘皇帝痛苦的叫喊,他撲到龍床前,只見建弘皇帝雙眼中竟有血氣,他忙喚:“陛下!”
“烏布舜!你到底用的什么邪物!”
曹鳳聲轉(zhuǎn)過臉,又急又怒,“陛下今日若有個萬一,咱家……”
“大伴!”
建弘皇帝猛然大喊,“大伴!顯兒在哪兒?讓他來見朕!”
曹鳳聲心中一咯登,建弘皇帝這已是在說胡話了,他跪倒在龍床前,握住建弘皇帝的手,“陛下,太子他……早已經(jīng)去了,您忘了嗎?”
“……去了?”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翕動一下,他一臉烏紫,雙目中除了血氣便是茫然,“顯兒去了,朕……也要去了�!�
“陛下!”
曹鳳聲眼瞼積淚,“您不會的,您是天子,您會好的,欽天監(jiān)已經(jīng)在準備修建護龍寺,陛下,天下萬民都將為您祈禱……”
蟬蛻子蠱侵入血脈的劇痛生生折磨了建弘皇帝兩個多時辰,烏布舜見他眼中血氣退去,指上亦無血跡,便俯身道:“皇帝陛下,子蠱已經(jīng)進入您的血脈�!�
建弘皇帝渾身幾乎被冷汗?jié)裢�,他那一張枯瘦的臉上烏紫已褪,因為氣血已虧,臉上十分煞白,他艱難地喘息,胸口悶得厲害。
烏布舜出聲告退,宮室里只余曹鳳聲與建弘皇帝,曹鳳聲老淚漣漣,跪在龍床邊上不出聲,建弘皇帝恍惚了好一會兒,如照不見日光的一棵病樹,他正值壯年,卻滿眼行將就木的死寂:“大伴,是誰主理修建護龍寺?”
“內(nèi)閣今日票擬,說定了工部的吳永甫大人�!�
曹鳳聲一邊拭淚,一邊說道。
建弘皇帝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吳永甫這么個人,他抬眼看向曹鳳聲,干裂的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大伴,你去跟他們說,就說是朕的意思,修建護龍寺的事就交給……變兒吧�!�
曹鳳聲拭淚的動作猛然一頓,縱然建弘皇帝已病得不成樣子,曹鳳聲依舊不敢直視帝王那雙深邃而晦暗的眼睛。
“是,陛下。”
曹鳳聲俯身磕頭。
正是子時,宵禁未除,曹小榮便親自將烏布舜從皇宮送回驛館之中,此時萬籟俱寂,唯有風(fēng)雪未止,驛館上下有燈相照,烏布舜辭別曹小榮,被驛館中人指引到樓上,他慈眉善目地向那年輕人道:“我這腹中空空,不知可否勞煩你們做一碗面來?里面加個蛋,如果有臘肉就更好了�!�
“您稍待�!�
那年輕人哪敢怠慢,哪怕困得直打哈欠也強打起精神轉(zhuǎn)身下樓往廚房里去招呼。
樓上烏布舜抬手才觸摸房門,卻忽然一頓,他的視線落在門縫當中,其中并無燈火,昏黑一片,他一掌推開房門,一道白練剎那迎面而來。
烏布舜一個側(cè)身躲過,一手挽住白練,幾步入內(nèi),身后房門瞬間合攏,他一個用力抓緊白練,抬起臉來,走廊上的燈火透過窗來鋪陳了一層淡光,那女子一身素白衫裙,風(fēng)姿綽約。
“一別數(shù)年,”
烏布舜注視著那女子,緩緩道,“芷絮,你在紫鱗山中一切可好?”
女子手腕一轉(zhuǎn),白練層疊自烏布舜手中抽回,燈影映照其上猶如波光,她扯唇:“大醫(yī),您又老了許多�!�
烏布舜一笑:“人總歸是要老的。”
他話音才落,卻聽一陣聲響,他目光在屋中脧巡一番,見墻角陰影處舒敖被五花大綁,口中還塞了東西,什么也說不出,只能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他上前去將舒敖扶起,又抬頭:“芷絮,他是平野的親弟弟�!�
玉海棠在聽見“平野”二字的剎那,眼底神情波動,她視線再度落在那舒敖身上,烏布舜解了他的束縛,他吐出嘴里的布塊,立即道:“大醫(yī),她……”
烏布舜伸手輕拍他的肩,打斷他道:“舒敖,快去見過你的嫂嫂——程芷絮�!�
“她是……”
舒敖滿臉的怒火驟然一滯,他抬起頭看向立在不遠處的玉海棠,他聽過程芷絮這個名字,在大哥苗平野口中,那是一位如蝴蝶般美麗的女子,她的美麗令人過目難忘,她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測。
舒敖連忙起身,幾步走到玉海棠的面前:“嫂嫂!我是舒敖,六七年前我跟著大哥來過燕京,但那時聽說你身受重傷,所以我沒有見過你……今天對不起嫂嫂!”
他的官話拗口,意思卻表達得很清楚。
玉海棠仔細審視他的眉眼,竟然真的從他的五官中尋得幾分熟悉的感覺,她一時怔住,冷硬的神情仿佛被破開一口,整夜的風(fēng)雪都往里灌。
“大醫(yī)。”
門外忽然傳來一道聲音,玉海棠立時抬眼看去,只見窗上映出一道影子,那影子的主人在外面無知無覺地道:“您要的面來了�!�
沒聽見里面有什么動靜,那年輕人不由貼耳往門上靠,不防房門忽然打開,他連忙抬起頭來,對上舒敖兇悍的雙眼。
他嚇得差點把碗扔了。
“你小心!”
舒敖操著一口生澀的官話,從他手中奪過碗來,把門“啪”的一關(guān)。
舒敖將面放在桌上,烏布舜才拿起來筷子,只聽見“咕嘟”一聲,抬起頭來,原是舒敖在咽口水。
烏布舜笑著搖頭,將筷子遞給他。
舒敖這會兒顯得十分有禮貌,他抬頭看向玉海棠:“嫂嫂吃?”
“你吃吧。”
烏布舜將筷子塞到他手里,隨即點燃一盞燈燭,舒敖在燈下吸溜著面條,烏布舜便請玉海棠在一旁坐下。
“我今天見過她了,”
烏布舜倏爾開口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
燈火之下,玉海棠抬眸看向他:“果然瞞不過您�!�
“她小小年紀就遭受這么多,”
烏布舜想起今日那紫衣女子單薄的身形,“你和平野已經(jīng)徹底將她變成另一個人,可你想過沒有,若是來春她身體里的東西醒了,她挺不過去,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