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雅室中幾乎一靜,陸驤端著一碗面,他抓著一雙筷子卻有點不敢吃,他看了看公子,又看了看細柳,實在怕自己吸溜面條聲太大,打擾了他們。
再看身邊的陸青山,一個冰雕似的,站那兒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來江州,是為了送陳家的一批貨物到陳夫人的娘家和縣�!�
細柳忽然開口,嗓音清越。
“你幫陳家?”
陸雨梧想過也許是東廠,又或許是紫鱗山,畢竟曹風聲一向與陳宗賢不合,也許這回東廠知道了點什么,但細柳的這個答案卻出乎他的意料。
先是東廠,再是陳宗賢,紫鱗山似乎周旋在朝中諸般勢力之間,實在令人看不真切這個隱世山門到底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你看我�!�
細柳忽然這樣一句,令陸雨梧不由地抬眼真的看向她,她那樣一張臉在燈燭之下依舊清冷不沾塵,卻聽她道:“身在東廠,又在陳宗賢身邊,不問嗎?我到底像誰的人?”
陸雨梧睫毛微動,驚覺自己會錯了她上半句的意,他移開視線,道:“我何必問。”
他看著面前茶碗中,茶葉沉在清澈的水底,他說:
“我知道,你是你。”
細柳握著茶碗的手一頓,隨即視線落在那玉菩提上:“你想做什么?查清楚陳家要我護送的貨物是什么?到時那位陳夫人也會隨行,陳家人必寸步不離,要想看清楚那些貨物,只有對他們動手了�!�
“如此豈非害你?”
陸雨梧搖頭:“這些貨物不能上路,否則就都是你的責任了�!�
細柳卻忽然間想起今日那位陳夫人的做派,她眼底神光稍動,立時道:“陳府雖看著清苦,但我今日見過那位陳夫人,她衣著雖不顯,但頭上的簪子,手上的赤金鐲子卻都價值不菲,還有,我在她那兒聞到了你家的茶葉香。”
“聞?”
陸驤撓了撓頭,“怎么只是聞呢?陳夫人沒給你喝�。俊�
細柳扯唇:“給我的是一碗綠茶�!�
“……?”
陸驤明白過來,“合著她當你面兒喝一兩茶幾兩金的川山云霧,卻給你喝……綠茶?”
細柳頷首:“不止如此,她的那只茶碗我看也是上好的瓷窯里燒出來的�!�
“那給你用的什么?”陸驤問。
細柳沒說話,手指敲了敲茶碗,陸驤哪還有不明白的,他嘖嘖兩聲:“斗彩小碗,實惠耐用,這位陳夫人的待客之道實在是……清奇�!�
清奇的自然不是陳夫人用什么斗彩小碗待客,而是她分明端著清苦的樣子,卻在人前用那樣金貴的茶碗茶湯,陸驤不由道,“她這么別扭做什么?是真當旁人不識貨?”
細柳卻淡淡道:“若母如此,其女又如何?”
陸雨梧幾乎是瞬間明白了什么,他看向桌上那串玉菩提:“你想將東西還回去?還給她女兒?”
“若那陳夫人發(fā)現此事不過是虛驚一場,東西并沒有丟,她也許便會放松許多,”陸雨梧繼續(xù)說道,“哪怕她仍然想要你將那些貨物送去和縣,也應該沒有那么急了,如此一來,我們便能有機會查清一切。”
“她女兒不是想要這東西做嫁妝嗎?”
細柳站起身:“你我便將這東西給她,當是添妝了。”
小雪紛紛的夜,江州城被籠罩在漆黑夜色之下更為死寂,細柳帶著陸雨梧踏瓦飛檐,幾人很快停在一處宅院的檐上,細柳回頭:“是這兒?”
陸青山點了點頭:“是,陳家女兒名苓娘,正是嫁在這孫家�!�
陸青山雖知道孫府的所在,卻沒事先來摸過,并不知道陳苓娘的院子在哪里。
他與陸驤分開去尋,好一會兒也不見回來,細柳在檐上抱臂良久,索性一把拉住陸雨梧的手臂,帶著他飛身落了下去。
為了不驚動任何人,他們只能自己找方向,陸雨梧從未做過這樣的事,被動地跟著細柳尋了一個與陸驤與陸青山二人相反的方向去。
陸驤與陸青山兩個沒摸對地方,原路返回卻見檐上空無一人,二人不由面面相覷。
孫家是很有些家底的,是個實打實的大戶人家,家里也是有亭臺水榭的,細柳拉著陸雨梧走錯了幾處,又悄無聲息地到了一個院子中。
院中燈盞零星,窗上卻映出一片勻凈的暖光,細柳與陸雨梧走入檐廊底下,里面?zhèn)鱽硪坏拦鸬呐暎骸岸际裁磿r辰了,他還在外頭吃酒!我才嫁進來幾天,他孫家就敢如此怠慢我?”
“小姐您別生氣,他們已經去找姑爺了�!�
另一道女聲帶著點怯懦。
紗窗中忽然響起水聲,陸雨梧方才只看見里面一道屏風上的衣物,他一下轉過身去,里面那女子仍在絮絮叨叨地罵,也不知是不是檐下的紅燈籠照的,才對上細柳的雙眼,他原本白皙的面容上好似忽然透了點薄紅。
他低聲說:“我不去�!�
冬至(六)
紗窗隱約映出那婢女的身影,細柳看她到屏風后去服侍那苓娘出浴,水聲稀里嘩啦的,她悄無聲息地將房門挑開一道縫,一把拉住陸雨梧,他卻穩(wěn)若磐石,十分堅決地朝她搖頭。
細柳干脆松了他,不過瞬息,陸雨梧手中被她塞入了一串冰涼的東西,隨即便見她輕身掠入門內,透過紗窗,他隱約看見她的影子出現在屏風旁。
他垂眼,發(fā)覺掌中竟是她隨身的銀葉腰鏈。
來孫府前她就摘下這東西了,也許是不想它在她懷中發(fā)出哪怕一點聲音,所以才臨時塞到他手里來。
細柳腳下無聲,那婢女正在幫苓娘穿衣,另外兩個則半傾身子幫她擦發(fā),苓娘仍在抱怨新婚丈夫,婢女們誰也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音。
“若沒有我爹的幫襯,孫家能有今日?”苓娘越想越氣,聲音也越發(fā)尖刻起來,“明日!明日我便要回娘家去,好教我娘知道我嫁過來過的是什么日子!”
婢女們噤若寒蟬,沒有人敢輕易說話。
苓娘一個人絮絮叨叨的,屋子里也一點不冷清,細柳繞到屏風后,背對著她的苓娘正專心罵夫,幾個婢女又都緊繃著腦子里的那根弦,一心撲在苓娘身上,細柳從懷中取出來那串玉菩提,手掌觸摸到一顆顆冰涼勻凈的菩提子,她忽然一頓。
她看了一眼掌中的東西,屋子里昏黃的燈火照得它顆顆晶瑩,她眉頭輕擰了一下,心頭掠過一絲異樣,只見不遠處正給苓娘擦發(fā)的婢女要起身,她立即將菩提串子丟入浴桶當中。
輕微的水聲傳來,苓娘一瞬回過頭去,不防一縷頭發(fā)還在婢女手中,她吃痛了一聲,抬手給了那婢女一巴掌,另外兩個婢女見狀立即都跪了下去,一聲聲喚著“小姐息怒”。
苓娘摸了一下鬢發(fā),抬起頭來,浴桶中花瓣浮動,燭影落在水面,她脧巡一眼室內,繡著吉祥花鳥的屏風后好似風動長簾,她看見房門沒合緊,外頭風聲漸緊,吹得門不知何時開了道縫。
陸雨梧立在一片檐下燈火照不清的陰影里,聽見里面那位陳小姐的抱怨聲戛然而止,他立即轉過身,卻頃刻撞上那迎面而來的人。
她不聲不響,一雙亮若寒星的眸子如此相近地看著他,低聲道:“走吧�!�
陸雨梧手中一緊,片片銀葉的鋒利棱角抵住他的掌心,轉瞬之間,細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藉著廊柱一躍,飛身掠去檐瓦之上。
底下有婢女出門,跑出去院子很快便領回來幾個家仆,幾人抬著浴桶出去,臨著月光去往園子里不起眼的青石板路旁的溝渠里倒水。
聽見點莫名的響動,一人藉著月光往溝渠里瞧了一眼,好像有什么東西被月亮照得發(fā)光,他不太確定,一腳踩到溝里去。
“你做什么呢?”
其他幾人將浴桶扶起來,就見他一腳踩在水里。
那家仆俯身故作姿態(tài)地摸了把腳踝,一邊齜牙咧嘴,一邊悄悄從水中摸出一樣東西:“腳滑了,崴了一下�!�
幾人不疑有他,催促他趕緊一道走。
細柳居高臨下,看著底下那家仆故作一瘸一拐的姿態(tài),一個人縮在后面偷偷將手里的東西瞧了幾眼,然后一把塞到懷里。
月明風凜,孫府這小小一隅間一時靜無人聲,細柳看著伸來面前的那只手中的銀葉腰鏈,她接了過來,往腰間一系。
“你這銀飾很別致,像苗地的東西�!�
陸雨梧忽然說。
“有時頭疼,聽見這聲音便會緩解一二。”這便是細柳身上一直戴著銀飾的緣故,這已經成為了她的習慣。
陸雨梧聞言不由看向她腰間,銀飾凜凜生光,隨著她轉身而動,清音簌簌,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
陸雨梧回頭,薄薄一層月華間,陸驤與陸青山踏檐而來。
江州城已經沒有什么宵禁,只因遍地都是無家可歸的鄉(xiāng)民,他們跑到這江州城中來,帶來了一場瘟疫,壓死了一城紙醉金迷的繁華,蜷縮在沒有片瓦遮頭的街巷,靜靜地殘喘。
沒有宵禁,又是這樣的非常時期,雞鳴狗盜之事便是家常便飯,細柳與陸雨梧才走到巷子口,一個被打破了頭的少年橫在路中間,流了一大灘的血,已經死了,手里還死死攥著一塊跟他一樣僵硬的饅頭。
一個破布爛山的老漢手打顫,愣是沒將饅頭從他手里摳出來,忽然見到地上映出來幾道影子,他松弛耷拉的眼皮一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過頭,他一眼看到那紫衣女子腰間一雙短刀,再看隨侍在那位年輕公子身側的兩人手中亦握劍,他一下軟了腿,撲通跪下去。
“老伯,快起來。”
陸驤伸手去扶他,這老人一副身骨像是寒冰做的,沒有一點熱氣,他顫顫巍巍的,嚇得根本起不來。
陸雨梧立即解下自己的披風,攏住他,再看向那死透了的少年,一雙眼睛還睜著,幾乎被雪覆蓋。
他開口:“這孩子……”
老人連忙說:“他偷東西,被人打死了……不是我,不是我……”
老人掙脫開他的手,披風也不要,也許是情急之下生出了多余的力氣,他這回竟一把就抓出來少年手里的饅頭,忙不迭地跑走。
一灘血跡上結了層薄薄的冰,陸雨梧蹲在原地,抬眸看著那老人蹣跚的背影。
細柳也在看那老者,視線落回陸雨梧身上,只見他將落在地上的披風輕輕蓋在那死去的孩子身上。
“真不知道這江州知州在做些什么!朝廷的賑災糧呢?官府的粥棚呢?”陸驤不由憤聲道。
滿城凍死骨,實在太過駭人。
陸雨梧沒說話,緩緩起身,忽聽身邊那道清越的女聲道:“夜深了,不如你們跟我走?”
陸雨梧看向她,隨即點了點頭。
細柳帶著他們一行人回到白沙河畔,卻沒往對岸去,在一片混黑夜色中敲響了造船堂的大門。
里面出來個人,只見細柳腰間雙刀,便恭謹地將他們迎進門去。
江州城成了如今這個鬼樣子,造船堂也沒有什么生意可做,大堂中空曠冷清得很,一個碩大的銅造船形燈掛在頭頂中央,一盞盞油燈點在那船上每一扇大開的窗中,一簇一簇的,照得那船舷清晰,甲板上銅雕的一個個船工栩栩如生,共同執(zhí)掌著一根繩索,揚起一張大帆。
如此精美的船燈奪頃刻奪去幾人的目光,這時幾個人出來,朝細柳俯身作揖,隨即便無聲地將他們一行人迎上樓去。
這不是個普通的造船堂,陸青山與陸驤都覺察到了這幾人身上是有內勁,會功夫的。
樓上有好幾間房,打開門,里面都很干凈整潔,造船堂中的幾人點上房內的燈,又送來湯圓做夜宵,從頭到尾不聲不響。
陸青山與陸驤想在門外守,陸雨梧朝他們搖頭:“你們隨我奔波,都是會累的,今晚不要守,都去睡。”
“可這個地方……”陸驤覺得這里實在詭異。
“這是她的地方,不必不安。”
陸雨梧安撫道。
是細柳的地方怎么了?細柳看著也挺讓人不安的,但陸驤沒敢說,他不明白公子為什么這么信任細柳,但也許總有他的道理。
身邊的陸青山已經轉身往房間去了,陸驤連忙跟上:“哎,你這么著急回去是不是想偷吃我那份湯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