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你真的想知道嗎?”
玉海棠笑了。
忽然之間,她一抬手,白練順勢飛出纏住那少年的腰身,她挽起白練,雙足一躍,帶著少年掠上檐瓦。
庭內(nèi)松風動,院外興伯與陸青山幾乎是同時往檐上一望,興伯一改平日里松松垮垮老骨頭樣,飛快掠上檐追去。
陸青山與陸驤領(lǐng)著一干侍者緊隨其后。
下雨的早晨,槐花巷里靜悄悄的,檐上雨露纏綿,雪花正在院中竹編棚中煎藥,她拿著一把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爐火。
忽的,檐瓦傳來輕微的響動,雪花一瞬站起身,只見煙雨濛濛中,一女子如神女降世般輕盈地落來院中,她白練如云輕飄飄帶下來一個銀灰衣袍的少年。
那少年雙足落地,抬起一張被雨露沾濕的臉,雪花一下扔了扇子:“陸公子?”
這時檐上步履碎如疾雨,興伯與陸青山二人率先落地,陸驤與一眾侍者很快飛身而來,這一間小小的院子,頓時顯得更加逼仄起來。
舒敖挑聽見動靜跑出來,他一抬頭最先看清那才分別不久的少年,再看向那鬢邊一朵群青海棠的女子:“嫂嫂,你這是做什么?”
玉海棠只看一眼他,隨即抬手用力一拽白練,拉著陸雨梧幾步入了門內(nèi),興伯等人立即上階,那道門卻“砰”的一聲合上。
“你們?nèi)舾疫M來,我就殺了他�!�
玉海棠的聲音隔門落來。
“興伯……”
陸驤不由喚了聲。
興伯面上神情凝重,卻抬手止住陸驤的話音。
舒敖?jīng)]搞清楚狀況,撓了撓頭,拍門:“哎,嫂嫂!你怎么把我也關(guān)外面了!”
沒人理他,玉海棠一進去便手挽白練將陸雨梧往前一推,推到靠墻那張竹床前,陸雨梧一手及時撐住床沿,纏住他腰身的白練驟然收回,又成了玉海棠臂彎的披帛。
滿屋苦澀的藥香,陸雨梧抬眸方才看清床上女子的臉,一只手便壓下他的肩骨,迫使他離她更近:“你不是想知道什么是蟬蛻嗎?”
玉海棠嗓音透著陰寒。
陸雨梧肩骨的傷處被牽連撕裂,痛得他額角青筋微鼓,細柳的臉近在咫尺,他清晰地看見她頰側(cè)青紫的脈絡(luò)時濃時淡,蔓延至她頸側(cè),仿佛有個什么東西正在那一層蒼白單薄的皮膚之下瘋狂鼓動。
“看見了嗎?它就在這里�!�
玉海棠在他身后冷冷道。
大醫(yī)烏布舜站起身:“芷絮……”
玉海棠卻并未理會烏布舜,她手上用力,迫使陸雨梧去看細柳的手臂,她的衣袖此刻都挽了起來,烏布舜給她用了紫杉木削成的細刺,扎在她手臂青紫的脈絡(luò)中間,浸出來發(fā)黑的血。
“蟬蛻每發(fā)作一次,她渾身筋骨都要碎裂一回,就好像她此刻的這雙手,非但握不住刀劍,連動一下手指都難。”
玉海棠說著,伸手摘下一根紫杉木刺,發(fā)黑的血珠冒出來,順著她的手臂流淌到她指尖,她的手已經(jīng)腫脹不堪,無聲應證著玉海棠的斷筋斷骨之說。
“怎么會……這樣?”
陸雨梧聲音幾乎發(fā)顫,猛然轉(zhuǎn)過臉去,他緊緊盯住烏布舜:“路上還好好的,一個時辰前她還沒有這樣……”
烏布舜嘆了口氣:“我讓叔敖帶去的藥雖可以壓制一二,但也就是這一兩日的工夫了,蟬蛻之所以有其名,全因其生的特性,正如蟬立夏生,白露死,夏盡之時通常為蟬蛻的一大劫。”
“但與蟬不同的是,它是每隔三春三夏才會有此一劫,若它能度過劫難,便如蟬蛻舊殼,再獲新生,它有極強的求生意志,所以一到春天,它就會因懼怕夏的來臨而狂躁不安,提醒宿主要捱過筋骨重塑的劫難,但一旦它察覺宿主氣弱難支,它就會瘋狂報復,啃噬宿主心脈,與她同歸于盡�!�
這就是蟬蛻。
依附人的血脈而生,卻輕蔑于人的意志,不肯輕易與人和平相處,它為了自己的生,時刻折磨著人的一副軀殼神魂,若這個人哪怕有一刻松懈示弱,它就會瘋狂地發(fā)泄自己的憤怒,玉石俱焚。
人從來不是它的宿主,它才是控制著那個人生與死的主宰。
“七年前,她已經(jīng)十歲了,她已經(jīng)過了習武的最佳年齡,即便有好的根骨,習武也要空耗個十幾春秋才能有所成�!�
玉海棠近乎冷漠地看著細柳腫脹的手臂:“可是那實在太慢了,蟬蛻弄碎她的筋骨,不但可以彌補年紀的缺憾,還可以讓她做到比常人習武更快�!�
她說著,忽然發(fā)覺指間溫熱濡濕,低眼,只見少年肩骨浸出血來,她神情有一瞬細微的閃爍,不過片刻,她面無表情地松開手,再看向細柳那張清臞的臉:“看到她耳下那道半寸長的疤了嗎?那也是蟬蛻留下來的,蟬蛻可不止會重塑她的筋骨,它還會慢慢地改變她的長相,從七年前到現(xiàn)在,剛好夠她變成一副誰也認不出的模樣�!�
陸雨梧耳畔轟鳴,他仿佛被人攫住呼吸,怎么也喘不出胸口那股沉悶的濁氣,他隨著玉海棠的一字一句不由地去看竹床上女子的臉,不知何時,她眉心當中竟然出現(xiàn)一道鋒利的血線,悄無聲息地將她原本清冷的眉眼多添一分詭秘的艷麗之色。
那是一種陌生的艷麗。
陸雨梧胸口的濁氣猶如巨石一般狠狠擠壓著他的心肺,他撐在床沿的手指節(jié)泛白,喉間腥甜上涌,他側(cè)過身,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陸公子!”
烏布舜立即上前去抓住他的手,扣住他的脈門。
胸口并沒有因為這一口血吐出來而好受許多,又開始變得空洞,嚴寒風霜往里胡亂地灌,陸雨梧一呼一吸都是疼的:“為什么?”
他一把揮開烏布舜的手,目光沉沉,盯住玉海棠,他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聲音:“你為什么要給她用蟬蛻?”
“若這世上沒有蟬蛻,她絕活不到現(xiàn)在!”
玉海棠看著竹床上像是被拆了骨頭的木偶人一般的女子,她看似平靜地注視著細柳眉心的血線,下頜卻緊繃了一下:“我費盡心機好不容易將她變成另外一個和周家毫不相干的人,可你卻不依不饒,一定要找到一個活生生的周盈時,可是你找到她又能怎么樣呢?你以為將她藏起來,又或是改名換姓便能安穩(wěn)一生嗎?”
玉海棠笑了一聲,像是在嘲諷他的年少天真:“陸雨梧,你以為這天下很大嗎?什么天涯海角又是這頭頂耀日照不盡的?哪怕是深淵,亦有零星光隙,你對她的念念不忘,非是善意,而是殺她的利刃�!�
頭頂耀日。
深淵光隙。
陸雨梧渾身一震,外面明明沒有滾滾雷電,也沒有朔風吹卷,可他卻覺得自己耳中轟鳴難止,耳膜生疼。
他好像猛然從玉海棠別有深意的這番話中窺見了深淵一角。
玉海棠看著他,殘忍道:“你還不如像你父親一樣袖手旁觀的好,你根本幫不了她任何,你想認她,只會害她�!�
玉海棠拂袖轉(zhuǎn)身,那道門一開一合,而后房中寂寂,隱約可聞外面雨露沙沙作響。
陸雨梧渾身筋骨冷透,他怔怔地望著竹床上昏睡的女子,她在渾噩中亦不曾松開眉頭,沒有人可以馴服蟬蛻,它依附在她的血脈里作亂,毀掉她的記憶,折磨她的軀體。
她的雙臂都腫了,那雙腳也是。
陸雨梧不敢碰她,他在恍惚中不斷回憶玉海棠的每一句話,看著她的臉,她是盈時,也是細柳,他眼瞼憋紅。
大醫(yī)烏布舜在旁,他慈藹的眉目浮出一分不忍:“孩子,她只是手腳的筋骨出了問題,如今還沒有到蟬蛻應劫的時候,我用了些苗地的辦法暫時壓制下來,今夜撐過去,她手腳就會好的�!�
說著,他又嘆了口氣:“你也不要怨山主,若這個女娃娃能作為周盈時活下去,她也絕不會用蟬蛻將其變成如今的細柳。”
“哪里只是細柳丟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呢?”
窗外細雨沙沙,烏布舜看著陸雨梧道:“是人都有自己的來處,紫鱗山主玉海棠也不是她的本名,她原姓程,名芷絮�!�
陸雨梧猛地側(cè)過臉,盯住他。
屋中挖的一個淺坑里火堆已經(jīng)快燒盡了,釣鉤上的茶壺搖搖晃晃,大醫(yī)烏布舜站在一片晦暗的陰影里:“聽說,周昀周大人那位早逝的夫人也姓程�!�
火星子辟啪幾聲。
陸雨梧心頭一震,周世叔的夫人早逝,他雖從未見過其人,但蘢園里的那棵山枇杷樹卻清晰地刻著一個人的名字——
程氏,芷柳。
半開的窗外風雨如晦,陸雨梧近乎遲緩地抬頭,吹來的寒風迎面刺骨,他望向那片凄風冷雨,有生之年,他頭一次心中生出一種巨大的無力感。
哪怕今日陰雨,天光亦織如密網(wǎng)朝他壓來。
壓得他喘不過氣。
太陽底下,人如塵埃,他亦只是其中一粒,回過頭,竹床上的女子一雙手臂被紫杉木刺扎出點點血痕,他還記得江州山野,衰草掩蓋的山洞。
那天,她蜷縮在他的懷里,渾噩地說:“我要活,不要死�!�
陸雨梧用衣袖邊緣輕輕擦拭她紅腫的手,她像是有些微弱的知覺,指節(jié)動了動,本能地追逐他手掌的暖,想要蜷握他的手指。
他不敢回握,怕她疼。
卻輕輕貼著她的手,給她所有。
他想讓她活,不要死,也不要痛。
“讀書以明志,可什么是志?無論是令天下百姓豐衣足食的遠志,還是令親朋摯愛安生的夙愿,若無外力強權(quán),也不過只是一個庸碌書生爛在肚子里的空文�!�
他想起盈時失蹤的那一年,老師鄭鶩在京郊與他辭別,老師拍了拍尚還年幼的他的肩:“秋融,無論是為了什么,一個人若只有一顆光明的內(nèi)心是不夠的,這世上多的是知理而不肯就理的人,你要往上走,一旦風云際會,你便長大了,再不必以我,以你祖父為蔭蔽,而你,自可為人之蔭蔽�!�
樸樕成蔭,則為人蔽。
陸雨梧垂眸,久久地看著她紅腫的手指,瘦削的臉龐。
春雨連綿,聲勢漸盛。
“盼圓圓,”
他回過頭,窗外風雨晦冥,細密如織,冷清天光映照他眼底堅毅,他的聲音微不可聞,“以我為蔽,風雨不沾�!�
小寒(四)
細柳總覺得有一個人虛握著她的手,很輕的觸碰,那么溫暖,讓她忍不住想要回握,可她一點力氣也沒有,劇烈的疼痛貫穿了她整個睡夢,她有一瞬似乎隱約聽見了一聲低吟,但她聽不清,無邊的昏黑裹挾著她。
夢外的人牽著她的手,她漸漸不再做夢了,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一股瘋狂的,傲慢的力量在她的身體里橫沖直撞,它仿佛在尖銳叫囂,不屑于她這副血肉身軀,踐踏她的神魂,撕碎她的筋骨。
它就蟄伏在那里,以一雙陰寒的眼,始終深深地凝視著她,仿佛只要她有一刻的軟弱,它就會露出它尖銳殘忍的獠牙,毫不猶豫地吞噬她,也毀滅自己。
細柳不敢有分毫松懈,她已經(jīng)習慣在每一個難捱的夜里與她身體里的東西進行著某種你死我活,卻又不得不相伴而生的對抗,它厭惡人,可它需要人的氣血,細柳厭惡它,可她始終不能將它趕出去。
身體冷得好像渾身都裹在冰雪里,她覺得自己快麻木了,可總有一點溫度順著她的手掌蔓延而來,微末的一點而已,可她是久渴的旅人,她緊緊依靠著這一點的溫度,與身體里的那個東西煎熬對峙。
耳邊沙沙的聲音漸漸清晰,細柳還沒睜眼,手指先動了一下,一個本能地回握的動作,僵硬又遲緩,卻沒握住任何,睜開眼,她近乎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空空如也。
沒有人牽著她。
床沿映著跳躍的燭火,被角被人掖得很整齊嚴實,仿佛從未有人坐在這里過,窗外綿綿細雨,下個不停。
難道是夢?
細柳分不清,她沒有幾個時候可以清楚得記得自己夢到過什么,醒來之后什么就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清醒了點,她掃視了一眼這間陌生的屋子,不遠處挖了一個淺坑,里面柴火燒得正旺,釣鉤上的那只銀壺里水燒開了,水氣沖出壺口發(fā)出響亮的“嗚嗚”聲。
很快,開門聲響,伴隨著輕盈的步履聲,是銀鈴鐺碰撞的清音。
細柳抬眸,只見那少女十三四歲,一身藍布裙,綴滿銀飾,正是那苗地來的雪花。
雪花本是要去取下那只亂叫個不停的銀壺,不經(jīng)意往竹床上望了一眼,雪花愣了一下,隨即驚喜道:“姐姐,你醒了!”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