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誰知道呢?”
那官員搖了搖頭,回頭見那位須子花白的老大人坐在書案前發(fā)呆,擺在旁邊的蠟燭燒得斷了,焰光閃爍,就要燎著他的須子,他忙提醒:“您老快醒醒神!小心燭火!”
那白胡子官這才一下回神,往后坐了坐,卻是又將一雙眼盯住那燭影,他動也不動,好似入定。
正是此時,外頭有人來報:“幾位大人,內官監(jiān)小曹掌印和欽天監(jiān)的幾位大人們過來了�!�
正下著暴雨呢,那小曹掌印和欽天監(jiān)的人還是來了?
工部的幾位大人們面面相覷,那位白胡子官悶聲不響地站起來率先出去,他們也趕忙跟上去。
欽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監(jiān)副都過來了,他們是來看藏經塔的,根據(jù)欽天監(jiān)的測算,那是當今圣上的命脈所在,這幾位工部的大人理應前去作陪。
陸雨梧從工棚回來,見那間大卷棚屋前站著一人,他步履頓了一下,隨即走上前去:“跟著欽天監(jiān)的大人們過來的?”
細柳雙手抱臂,靠在門邊,抬眸看他:“曹小榮也過來了,我是奉命跟他來的。”
陸雨梧點了點頭,看她衣擺濕透,便道:“進來烤火。”
細柳不言,跟在他身后進去,屋中銅盆里燃著炭火,陸驤飛快倒了兩碗茶來,一碗給自家公子,一碗奉給細柳。
對上陸驤熱忱的笑容,細柳頓了一下,無聲接過茶碗。
銅盆里的炭火迸出些火星子來,陸雨梧一手及時拂開她的衣擺,細柳后知后覺,往后坐了一點,她抬眸,大約是因為抿過幾口熱茶的緣故,他唇上被熱意添了些血色,那道細小的傷口成了一點深色的痂痕,有點顯眼。
“他們在藏經塔,你不過去嗎?”
細柳錯開眼,淡聲道。
陸雨梧搖頭:“我并不負責工事,工部的幾位大人過去就是�!�
他原本就是因為要調和匠人村與流民之間的矛盾才一直頂著個欽差的身份在護龍寺中,至于護龍寺的工事,一直由姜變與工部的幾位大人們主理。
“你也聽不慣欽天監(jiān)那些人神神道道的東西?”
細柳抿了一口茶,熱煙上浮,擦過她的眉眼。
來的這一路上,那位欽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大人可謂滔滔不絕,雨聲都遮掩不住他的話音,她不想聽也聽了個七七八八。
陸雨梧聞言抬眸看向她,片刻,他笑了笑:“此前有一回進宮,我與修恒一道去見過他們,那位監(jiān)正大人很是能說,天上星宿他如數(shù)家珍,只是我聽得有些犯困�!�
細柳靠著椅背:“你分明不信這些,卻為那些流民求來一個護龍寺這樣的差事�!�
外面雨聲深重,陸雨梧側過臉看向門外,云層厚重得幾乎讓人快要分不清這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我兒時也跟著老師觀星,我并非不信星宿之說,只是不太愿意將上天的變化與人間的福禍相連,我以為,一個人的命運,或者說一個國家的命運,是上天也參不透的�!�
“但這座護龍寺至少可以讓一部分流民暫得溫飽,往后歸入崇寧府的匠人村中,也可免于流離�!�
細柳不由隨著他的目光望向門外雨幕,不遠處的藏經塔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欽天監(jiān)盼望神佛護住皇帝的命脈,所以才會修建這座國寺,而這座國寺,間接使兩千余流民撐過嚴冬,活了下來。
神佛雖永遠只存在于人虛無縹緲的盼望之間,但在某種程度上,它也算真的救苦救難了一下。
“我等一下回府,要和我一道走嗎?”
忽然間,這道聲音喚她回神。
原本在看外面雨幕的少年不知何時已將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她衣擺濕潤,烏黑的發(fā)髻也是微濕的,耳邊淺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頰側,那一道半寸長的傷疤若隱若現(xiàn)。
他眼底神情微暗,卻不動聲色垂下眼睫。
“我還要回東廠�!�
雨聲如瀑,細柳端著茶碗道。
陸雨梧“嗯”了一聲,一邊用火鉗添炭,一邊道:“那幾位大人聚在一起,只怕還有得說,你在這里烤干了衣裳,回去的路上好好撐傘,別再淋濕了�!�
好一會兒沒聽見回應,陸雨梧抬眼,觸及細柳的目光,盆中火星子飛浮起來,映于她的眼底,不過一瞬,兩人幾乎同時挪開視線。
細柳低垂眼睛,看見他放下火鉗的那只手,有一瞬幽暗的竹林小徑閃過她的腦海,他掌心滾燙的溫度,手指摩挲她手背皮膚的觸感,她大飲一口茶,一下轉過臉,迎向門外撲來的濕潤雨氣,聲音清淡:“我又不是個幼童,難道連撐傘也不會嗎?”
但她看著門邊,那里卻沒有一把傘在,她輕微地擰了一下眉。
“怕你又忘了傘丟在哪里�!�
陸雨梧看著她,“忘了也不要緊,但一定要記得再找一把�!�
他也許是在說傘,又好像不是在說傘,細柳敏銳地回過頭,屋中昏暗,只有兩盞燭火在燃,少年衣袍如緋,在這片晦暗里仍然那么明亮。
他有一雙清潤漂亮的眼,淡色的雙唇一開一合,將“遺忘”二字解構成再尋常不過的東西,潤物無聲地撫過她心中因為這兩字而生出的種種空茫。
哪怕只是一把傘,也會讓她比常人更加敏感,只是忘了一樣東西放在哪里也會讓她覺得煩躁,因為沒有人比她更懂遺忘的可怕。
但他說,不要緊。
濕潤的雨氣明明冷透細柳的耳垂,但她又隱隱覺得有點發(fā)燙,她找不到那把傘了,翻遍記憶也不知道扔在哪里,但她垂下眼簾,好似平靜:“你的傘借我。”
炭盆里辟啪一響。
陸雨梧眼睛微彎,朝她輕輕頷首:“好�!�
二人無聲觀雨,卻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很快傳來,由遠及近,是陸青山,他沒有撐傘,身上都被雨水澆了個透:“公子!”
“什么事?”
陸雨梧正了正神色。
陸青山一般不會如此情狀。
“燕京城外來了大批流民,他們……”陸青山說著,又看向他,嘴唇動了動,有些欲言又止。
“這又是哪兒突然鉆出來的流民?”
陸驤摸不著頭腦。
細柳覺察出一分不對,再看陸雨梧,他站起身,盯住陸青山:“說�!�
“他們在城外辱罵陸閣老,詆毀修內令……”
陸青山低首說道。
燕京城外忽然出現(xiàn)大批的流民,烽火營的統(tǒng)領徐虎此時正是一腦袋包,這樣大的暴雨,天邊還打著悶雷,那黑壓壓一片人就那么跪在泥水里,扯著嗓子亂嚎。
這么一幫子人,五城兵馬司是不會容許他們貿然進入燕京城中的,那樣只會擾亂都城安定。
“建弘元年,修內令出,大樊洪澇,溺死者不知凡幾,建弘三年,修內令大罷鄉(xiāng)吏,洪興大旱,酷日燒云云散裂,日光迸射千道血,建弘七年,修內令整飭慶元鹽政無果,反傷鹽商氣血,強頒鹽引以迫使慶元鹽商不得不為搶鹽引而往西北輸送糧草,而私鹽泛濫無人整治,致使鹽商損失慘重……”
細柳與陸雨梧趕至城門口,正逢大雨當中,這樣一道聲音嘶聲力竭:“建弘八年,臨臺大旱,建弘九年,江州蝗災,建弘十一年,朧江雪災,建弘十二年臨臺復又大旱,數(shù)不完的天災,道不盡的人禍!陛下!看看您的臣民吧!自修內令出世以來,天下滿目瘡痍,此政令非是利國利民之策,分明是那奸臣陸證握在手中的一把利刃,他要掏盡我等百姓的血肉才甘心哪!上蒼震怒,降災于世,這都是奸臣陸證所結的報果��!”
徐虎眼尖,回頭看見一身緋紅官服的陸雨梧,他趕忙迎上去:“小陸大人,您怎么過來了?”
陸雨梧望了一眼城門甬道外面:“怎么回事?”
徐虎臉色十分不好:“卑職也正奇怪呢,不知怎么就突然躥出來這么些人,進不了都城,就在此信口胡言……”
明園里昨日才處死了一位詈罵首輔,詆毀修內令的姓袁的大人,今日就有這么多流民在都城之外發(fā)了瘋似的上趕著犯圣人的忌諱,徐虎是守城禁軍三大營之一的統(tǒng)領,他攤上這檔子事,莫說五城兵馬司了,其他幾營的統(tǒng)領也都避著不敢沾事,他心里實在委屈又焦躁:“干脆卑職全將他們押入大牢算了!皇城之下,怎容他們目無王法,驚擾圣上!”
“什么大牢,可以關押得下這么多人?”
陸雨梧攔下他,抬眸望向雨幕當中,那些衣衫襤褸,幾乎都是骨瘦如柴的流民,暴雨沖刷著他們臉上的臟污,他的目光定在那正扯著嗓子大聲哭喊的男人身上,看起來是個讀過書的,身上一件臟舊的袍子還可蔽體,但他卻不像那些人一樣那么枯瘦。
陸雨梧的視線凝在他身上,對徐虎道:“他們這些人手中沒有一件兵器,連棍棒都沒有,不算造反,亦不曾對陛下出言不遜,僅僅只是因為他們罵了我祖父幾句,你就要定他們的罪,那我祖父成什么了?”
徐虎現(xiàn)下是進退兩難:“可難道要由著他們如此嗎?這里是燕京!是天子腳下!他們如此聚集,成何體統(tǒng)�。m中還沒消息出來,要是陛下怪罪……”
“閉嘴�!�
細柳打斷他的絮絮叨叨。
無論各地受災如何,底下一直有官府偷偷阻攔流民往燕京跑,之前能有兩千人跑來燕京,已是那些流民跨過萬險,千辛萬苦而來。
他們是少數(shù),在遼闊的大燕國土上,多少流民只能無聲無息地死在路邊山野,能夠踏足燕京的,已能算是一種幸運。
這幾乎是官場上一種心照不宣的作為,也正因為如此,眼前這幫突然出現(xiàn)的流民才顯得無比詭異。
很顯然,他們的出現(xiàn),是有心之人的刻意成全。
細柳這么想著,忽見身邊之人朝城門外走去,大雨擊打著他的傘沿,潮濕雨霧中,他很快站定在那些人的面前。
雨霧盛大,他垂眼看著那不知疲倦地細數(shù)著修內令種種惡果的男人,無數(shù)張嘴緊跟著他的話音辱罵著當朝的首輔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奸臣。
那粗袍男人忽然止住聲音,看向面前這位穿著緋紅官服,看起來十分年輕的大人,男人也許是嗓子疼,他還就著砸來臉上的雨水喝了幾口。
“你口口聲聲說了很多,我亦一樁一件聽你說完�!�
雨水辟里啪啦敲打傘沿,陸雨梧居高臨下,一雙眸子神情清淡:“聽你說話,我想你應該也算是個讀過書的人,你難道不知天災常非人力所能相抗?是上天不仁,你卻將它與法令國策扯上干系,我卻要問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陸證倒行逆施,以致天怒人怨!”
那男人一手指著頭頂那片黑沉沉的天:“修內令若是利國利民的國策,那我等又是因何而傾家蕩產,上無片瓦遮頭,下無立錐之地!這連年的天災害死了多少人?他陸證堂堂首輔,何時在乎過我們這些人的死活?”
“陸證大奸臣!”
“生吃人骨血的魔鬼!”
“陸證是大奸臣哪!”
一時間,諸般附和之聲漸起,細柳朝前走了幾步,她抬眸看向那么多的人,他們憤懣,他們哭泣,每一聲辱罵都落在那少年的耳里,也落在很多人的耳里,細柳回頭,城門內許多百姓不顧暴雨,被兵士們攔在城中,他們那一雙又一雙眼睛都在往外看。
細柳再看向陸雨梧,他沉默地聽著這些人的辱罵,直到他們罵得累了,聲音漸漸小了,他才又開口:“任何法令推行都需要時間,正如一個人他身上患了沉痾舊疾,此時有一位大夫說,他能治,只是這傷口經年,反覆潰爛,若要根除,必除腐肉,可要除去這腐肉,就必須要經歷陣痛,難道說,因此就要不治了嗎?根除腐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讓一個人痊愈也非一日之功,你將慶元鹽政的敗壞,各地的天災都歸于修內令,就如同在怪罪想要給身患沉痾的人除去腐肉的大夫,腐肉不是因為大夫的手段所致,而是這個人他自身滋生的疾病,憑你三言兩語,就要讓人諱疾忌醫(yī)?”
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也令這些流民很容易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若說那粗布袍衣的男人用他讀過書的腦子將黑白攪弄在一塊兒,使得這些流民順著他的話術而相信一個所謂的事實,那么陸雨梧則是輕易將被他攪弄成臟的黑白兩色重新分開,變得涇渭分明,更動搖了這些流民心中所想。
“你敢以天災惑人,今日在此詆毀國策,究竟是對陸閣老心存不滿,還是對當今圣上心存不滿?”
陸雨梧低睨著他。
那粗布衣袍的男人臉色鐵青,再回頭見眾人好似遲疑,他立即抬手指向陸雨梧:“大家不要被他騙了!他便是陸證之孫!還這樣小的年紀,卻身著四品以上的官服,都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位將來的小閣老!他們這些貴人只管在皇城里穿金戴銀,可咱們呢?咱們卻一點兒活路都沒有了……”
“陸證只手遮天,蒙蔽圣聽,已是參天之木了!”
他望著城門的方向,俯身重重磕頭,哭喊:“陛下!看看您的臣民吧!奸佞不除,國無寧日!修內令不是國策,是殺人的利刃!”
百姓渴求安定,而他們的安定則只是腳下那一畝三分地,而流民,是連那一畝三分地都沒有的人,他們顛沛,饑腸轆轆,時刻都在瀕死的邊緣。
某種程度上而言,這個人掌握了這些流民的心理,沒有人會認真去聽什么道理,活到這樣的程度,他們只能憑著一股沖動去恨。
恨一個人,是他們出于對生的絕望與無助。
雨幕當中,陸雨梧看著那一雙雙眼睛,從面前這個人道出他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仿佛點燃了他們所有的怒火,那怒火在這樣潮濕的雨氣里就要沖破他們的眼眶。
他們恨他,就像恨他的祖父一樣。
細柳看見那么多人忽然暴起,朝陸雨梧撲去,她迅速上前將陸雨梧拉到身后的同時,腰側一柄短刀出鞘,寒光破開雨水,纖薄的刀鋒猛然刺入那粗布衣袍的男人嘴里,她挽刀抽出的剎那,一截舌頭含混鮮血落在地上。
“啊啊�。�!”男人張著一張血淋淋的嘴,嘶聲慘叫。
細柳俯身,沾血的刀鋒抵在他暗黃的臉皮:“多好的口舌,卻不是一個餓久了的人該有的,現(xiàn)在清靜多了,你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