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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節(jié)

    陸雨梧一身素服,像是陷在自己的思緒里,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興伯說了什么,他抬起來眼簾:“擺過來吧,我在這里吃�!�

    興伯一愣,今日細柳姑娘與五皇子殿下都不在,小公子一整日都沒吃什么東西,沒料到他此時竟如此平和地應(yīng)下,興伯連忙去讓家仆送上來飯菜,就擺在椅子邊的小幾上。

    只是一碗清粥就著幾樣小菜,陸雨梧臨著燭火吃了幾口,忽有家仆領(lǐng)著一人往庭內(nèi)來,那人在階下站定,喚了聲:“秋融�!�

    陸雨梧一頓,他立即放下碗筷,轉(zhuǎn)過臉,只見那人一身暗青棉布袍,戴一支卷浪紋木簪,十分儒雅風流。

    他一瞬站起身:“……老師?”

    來人正是鄭鶩,他走上階,燈燭之下,他發(fā)覺面前的這個少年比當日在內(nèi)閣小樓中見過的那一面更消瘦了些,前后才不過幾日的工夫。

    鄭鶩在靈位前敬了香,這才又退后幾步,看著那靈位上漆金的字痕,半晌,他開口:“秋融,怨我嗎?回京這么久,到今日我才來見你。”

    陸雨梧輕輕搖頭,他早知道鄭鶩回了京,但他并不知老師棲身何處,在宮里又總碰不到,他心里明白鄭鶩有心避他,便也不再強求。

    此時興伯等人退去,陸驤與陸青山亦不在此隨侍,整個靈堂只于陸雨梧與鄭鶩二人,庭內(nèi)風吹松動,輕微聲響。

    “最后見過你祖父的只有我一個人�!�

    鄭鶩忽然說。

    陸雨梧垂著眼簾:“他……有說什么嗎?”

    他的嗓音隱有一分艱澀。

    “僅有一句,”鄭鶩說著,回過頭來看向他,“但那應(yīng)該不算是留給你的,也不是留給任何人的�!�

    “什么?”

    此時夜風入堂,白幡拂動,靈前火盆里未燒盡的紙錢被吹起來,連著火星子拂過人的衣擺,鄭鶩開口,一字一頓:“吾骨吾血,悅成吾道�!�

    陸雨梧眼睫一顫。

    他雙手在袖中緊握起來。

    “你從來都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你不會想不通這其中的緣由,”鄭鶩望著他蒼白的面龐,神色復雜,“秋融,世人皆有自己的一條道要走,你祖父走得從容,走得高興,若說他有什么遺憾,那一定是修內(nèi)令,若說他有什么牽掛,那一定是你�!�

    “修內(nèi)令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道�!�

    鄭鶩幾步走近他:“修內(nèi)令在,他就還在。他以重任相托,我亦不敢相負�!�

    夜風聲聲,鄭鶩看著他,說:

    “秋融,往后,老師護你。”

    首輔陸證的猝然離世牽引其朝堂自上而下的一場動蕩還不算結(jié)束,護龍寺中藏經(jīng)塔的工事漸至尾聲,戶部開始著手讓參與修建護龍寺工事的流民落定崇寧府匠人村,陸雨梧并未出面,他連著幾日操持祖父后事,直接病倒了。

    因為近日吳老太傅與魏老學士那幫勛貴落馬牽連事多,細柳在東廠連日刑訊重犯,忙得不可開交,今日出了詔獄,才發(fā)現(xiàn)外面天已黑透。

    她星夜上門,被陸府的家仆領(lǐng)去陸雨梧的院中,陸驤正在廊上小心敲門,沖里面喊:“公子,讓我進去吧,您得吃藥啊……”

    里面沒一點聲音。

    興伯在旁,愁眉苦臉。

    細柳幾步走近:“他病了?”

    “細柳姑娘!”陸驤一見她,眼睛亮了起來,連忙說,“公子待在房中已經(jīng)一整日了,飯不肯吃,藥也不用,我們……”

    細柳看他手中藥碗冒著熱氣,什么話也沒說,直接端了過來,他們這些下人不敢貿(mào)然進去,但她卻沒那個忌諱,一腳踢開門,走了進去。

    屋中沒有點燈,全靠廊上那點燈籠的光亮隨著她的步履鋪陳入室,她掀開簾子往里面去,月光順著窗欞照來,濃烈的陰影中,床上似乎靜伏著一道身廓。

    細柳走近,發(fā)現(xiàn)他只穿著一身雪白的單袍,一只手壓在眼前,像是早聽見了聲響,但他的反應(yīng)有點遲緩,等她到了床前,他才放下手,睜開一雙眼。

    他雙眼浸著血絲,淺淡清冷的月輝里,他面容蒼白,透著無瑕的冷感。

    “不吃不喝,你想做什么?”

    細柳抓住他一只手,將他拉著坐起身來。

    她的手心有點冰,也許是因為他有點高熱,所以皮膚透出的溫度更襯得她冷,他眼底像是閃過一分茫然,隨后雙指略按了按眉心,說:“我想睡覺。”

    他的聲音有一分疲憊的喑啞。

    細柳一腳勾來一張凳子坐在床前,湯匙碰著碗壁發(fā)出一聲輕響,隨后浸透藥汁熱氣的湯匙倏爾抵在他的唇。

    陸雨梧一頓,輕抬起眼睫看她。

    他下意識地張口,苦澀的藥汁盈滿唇齒,他一手按住碗,說:“我自己來�!�

    細柳沒有什么異議,任由他接過藥碗去,她道:“你看起來不像睡過覺的樣子�!�

    陸雨梧沒用湯匙,仰頭將湯藥一口氣飲盡,他正要說些什么,卻見細柳從懷中取出來一個油紙包,她從中捏出一顆糖山楂遞到他手里。

    陸雨梧沒吃,他看了會兒,糖霜像月亮的碎屑,堆砌在他掌心,他垂著眼簾:“我想祖父是否有什么話沒有來得及對我說,若有,他為何不入我的夢?”

    祖父走了這幾日,他總是睡不著覺,即便有時靠著安神香睡著了,也什么都夢不到。

    細柳看著他,或許是因為今日不必見客,他沒有梳發(fā)髻,烏濃的長發(fā)披散著,那樣一副清妙的骨相,漂亮的五官,那雙眼睛卻不再清潤剔透,反而有些黑沉沉的,浸透疲憊的血絲。

    他的神情有些迷惘。

    “會不會是他早就告訴過你了呢?”

    細柳說。

    陸雨梧聞言,抬眸看向她。

    面前的女子擁有一副十分清冷脫塵的眉目,她一身紫衣,纖細的腰間佩著那雙從不離身的短刀,也依舊墜著那一串銀色的腰鏈。

    她說:“陸雨梧,若此刻我讓你想一想你祖父從前與你說過的話,你第一反應(yīng)會是什么?”

    陸雨梧想了想,那日細雨纏綿,他在祖父房中為他冰敷燙傷時的情形,他脫口道:“做我想做之事,存一顆無愧的心。”

    細柳點頭:“你看,他要說的,已經(jīng)都告訴你了�!�

    陸雨梧有一瞬怔忡。

    “你應(yīng)該從來不是一個總會讓他費心勞神的孫兒,所以何須多言呢?”細柳望著他,“太多的叮囑,是基于不敢放心,但你讓他覺得放心,既然如此,亦復何言?”

    她其實不太善于言辭,也從來不會安撫,因而她只是基于心中所想,將真心話說給他聽。

    陸雨梧沉默了許久,淺發(fā)輕拂他的頰邊,他將空空的藥碗擱在床沿,忽然說:“外面盛傳他是因政務(wù)繁重,又被流言所傷,一時急火攻心,被生生氣死,但其實不是�!�

    細柳眉心微動,并不驚詫。

    “他是服毒自盡。”

    陸雨梧眼底一絲光影也沒有:“我找的仵作,我驗的毒,可是細柳,哪怕我不這么做,我也該知道,今上怕他成為下一個趙籍,怕將來的朝廷結(jié)滿陸家的根須�!�

    “吳老太傅那些人拼了命地想要毀掉修內(nèi)令,到頭來,他們卻因此而滿門獲罪,也許這正是今上的用意,而我祖父亦在死前洞悉了這一切�!�

    吳老太傅之流是伴隨著這個皇朝之初而逐漸滋生的腐肉,像他們這些毫無用處的蛀蟲有很多,如今大燕眼看著就是一副空架子了,他們卻仍要敲骨吸髓,不肯罷休。

    建弘皇帝從不是個糊涂的皇帝,陸證的死,是他向世家勛貴發(fā)難的絕好借口,他砍了這些蛀蟲的頭,抄干凈他們數(shù)代積累的財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西北戰(zhàn)事的燃眉之急,也可以借此震懾四方,從而穩(wěn)住修內(nèi)令的地位,讓天下臣民看到天子不容置疑的用心,讓修內(nèi)令真正成為大燕朝廷的鐵令。

    “變法,也許是一條拯救國家社稷的生路,但它一定從一開始就是我祖父的死路�!�

    月華朗照,陸雨梧眼底清寒:“古往今來,變法者皆如此�!�

    他忽然想起老師鄭鶩所說的那句話——“吾骨吾血,悅成吾道。”

    那是祖父的臨終遺言,卻不是說給他聽的,也不是說給任何人聽的,而只說給祖父自己。

    陸雨梧揉捻著“悅”這個字,真是瀟灑落拓:“但他是真的高興,哪怕要用他自己的血做代價,他也甘之如飴�!�

    建弘皇帝的打算,祖父未必不知,可他心甘做這個借口,用自己的死,換世家勛貴陪葬,也換修內(nèi)令的穩(wěn)固長存。

    這是他的道,雖死不悔。

    哪怕此間月輝淡薄,細柳也看見他濃長的睫毛濕潤晶瑩,他忍不住收攏掌心,指節(jié)都緊緊屈起來,他讀懂祖父的道,卻摧心折肝。

    淚意沾濕他的臉頰。

    細柳忽然抬手,用衣袖輕擦他的面龐。

    忽然之間,四目相視。

    細柳一愣,一時也沒明白自己怎么手比腦子更快,她匆忙收回手。

    陸雨梧眸光微閃,定定看她。

    細柳看了一眼床沿上空空的藥碗,想起方才陸驤說過的話,她沒對上陸雨梧的目光,只道:“我才從東廠出來還沒用過飯,你要跟我一道吃嗎?”

    陸雨梧發(fā)覺她眼瞼底下鋪著淺青,看起來也十分疲憊。默了幾秒,他抬眸望向簾外,道:“陸驤,讓廚房備飯�!�

    細柳起身走到桌前去倒茶喝,外面陸驤聽見了,像是送了一大口氣,連忙應(yīng)了,陸雨梧卻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陸雨梧咳嗽了兩聲,聲音有點低啞:“讓他們做一道糯米八寶鴨�!�

    細柳喝茶的動作一頓,她聽見陸驤在外面“哎”了一聲,飛快地跑了,她垂下眼睛,看著地上的影子。

    夜幕低垂,宵禁之下,滿城寂然,護龍寺新修的大卷棚屋中燃著一盞孤燈,工部其他的官員早就已經(jīng)回家去了,唯有那位胡須白透了的大人坐在書案后,他一動不動,仿佛在這里枯坐了許久。

    不知何時,門外有了些許的響動,他慢慢地抬起來松弛的眼皮,看見看門窗上映出來一道影子。

    “彭大人,這么晚不回去,是為的什么?”

    那道影子的聲音有些尖銳,一聽便是個沒根的宦官。

    “沒什么……”

    彭大人動了動干澀的唇。

    那影子似乎冷笑了一聲,道:“事情已經(jīng)做了,您也知道這是誰的意思,到如今您已經(jīng)什么余地都沒有了,我可提醒您,別在這個當口生事�!�

    “我不敢。”

    彭大人低聲道。

    那影子也不耐煩與他廢話,也量他沒有什么膽子:“那根主柱你確認過了嗎?”

    “是,”

    彭大人低垂著眼,“我會再去看一眼�!�

    影子在門窗上片刻沒動,像是在透過窗紗看他,好一會兒才道:“彭大人,事關(guān)重大,若有閃失,我擔不起,您也擔不起,您說是吧?”

    一夜悄悄過去,天光大亮,正是護龍寺中熱鬧的時候,五皇子姜變體恤所有忙于藏經(jīng)塔工事的工匠與流民,特地賜了流水席,工匠和流民們經(jīng)由陸雨梧這一段日子以來的調(diào)停也算是一團和氣了,都高高興興地在露天地里吃席。

    建成這一座藏經(jīng)塔,流民已經(jīng)不再是流民了,他們在護龍寺有的吃,也有的睡,“安定”這兩個字給了他們精氣神。

    他們在席上說說笑笑,熱鬧非常。

    姜變也賞賜了工部幾位大人單獨的宴席,可他們落座后發(fā)覺少了一人,左右看看,一位大人摸不著頭腦:“彭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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