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彭老哪兒去了?”
“沒看著啊……”
藏經(jīng)塔在遠處安靜矗立,一位身著官服,須發(fā)銀白的老者一步一步走上塔去,他在塔中仰望那金身佛像。
佛像足有六層樓高,彭大人要走到六樓才能看清菩薩的臉,他看著菩薩,又繞到菩薩后面去,那根主柱就在菩薩背后,自上而下。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佛塔了�!�
彭大人嘴里喃喃著,他又上了幾層樓,從中間往下可以望見菩薩的頭頂,他伸手這里摸摸,那里看看。
最終他走到外面磚石欄桿畔,早春的風凜冽極了,吹得他銀白的胡須亂飛,臉頰也生疼,他的手摸過欄桿上的紋飾,也不知是不是風吹的,他那雙眼微微泛紅。
多么巍峨的一座佛塔,每一塊磚石,每一處紋飾,每一根木椽……都耗盡了他與同僚的心血。
“可惜,可惜啊……”
他深深地嘆息著,抬首遙望,燕京城廓,一覽無余,紫禁皇城,在煙云深處。
下一瞬,
他雙腳越過石欄,縱身一躍。
立春(四)
“藏經(jīng)塔那么高,彭老從那上面摔下來,那叫一個面目全非……”
“聽說一身的關(guān)節(jié)都斷了,仵作驗了沒幾下,臉都白了,估計是不常見這么個死法,聽說彭老的腦袋都……”
工匠與流民們遠遠地瞧著藏經(jīng)塔底下那一灘還沒洗干凈的血,五皇子殿下賜的席面沒幾個人吃了,都跑到這里來瞧熱鬧。
因為護龍寺藏經(jīng)塔的工事告一段落,姜變這幾日鮮少在此,今日聽聞彭老墜樓的消息,方才匆匆趕來。
“按道理,咱們這欄桿都是加固了的,卻也防不住人若支出半個身子去,意外也是擋不住的……”
工部負責護龍寺工事的幾位大人恭謹?shù)卣驹诮兠媲�,當中最年輕的那個是彭老生前手把手教過的徒弟,姓秦,他滿眼是淚,忍不住哽咽:“早知道,早知道我應(yīng)該陪他上去的!”
姜變臉色有些沉,不知為何,他心緒有些不寧,抬眼見那仵作在不遠處,他正欲走過去,卻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近了。
曹小榮帶領(lǐng)數(shù)名宦官與東廠番役急匆匆趕來,細柳亦在其中,她掃了一眼藏經(jīng)塔面前那攤鮮紅血跡,曹小榮從寺門口走過來,這會兒是滿頭大汗,他趕忙朝姜變作揖:“殿下!快請入宮!”
他抬首,語氣焦急:“殿下,陛下要見您�!�
姜變仿佛從曹小榮這副神情中領(lǐng)略了什么,他眼瞼微動,一時間,他什么也顧不上,轉(zhuǎn)過頭與那幾位大人道:“藏經(jīng)塔的欄桿你們還需再重新查驗過,吾不希望再有這樣的事發(fā)生。”
幾位大人只得低頭稱是。
“殿下快些入宮去吧!”
曹小榮忍不住小心地催促,再看不遠處蓋著白布的尸體,那幾位六神無主的工部官員,他道:“奴婢留細柳在此料理雜事就是�!�
姜變看了細柳一眼,朝她輕輕頷首,隨即便趕緊往寺門方向去了,李酉等侍衛(wèi)立即跟上去,曹小榮在后頭擦了擦滿額的汗,叮囑細柳:“這兒的事你先看著�!�
細柳無聲點頭。
曹小榮腳下踩著風火輪似的,趕緊領(lǐng)著一幫子宦官去了,李百戶站在細柳身后,小聲嘟囔:“咱們又不是大理寺的,留這兒查案子么?”
他說著,往那尸體邊走了幾步,俯身一掀白布,臉色一下青白交錯,轉(zhuǎn)過身就干嘔起來:“娘的!這腦袋都摔爛了……這老頭沒事干嘛往欄桿邊上湊,這么一下,全身骨頭都碎了吧!真是造孽!嘔……”
那姓秦的官員聽見這話,立馬抬起來一張悲怒交加的臉:“你怎敢對我老師不敬?!”
李百戶:“……大人您聽卑職解釋�!�
那姓秦的官員卻受不得一點刺激,稍微一句那么不顯悲痛的話在他看來都是罪大惡極,別看他是工部文官,他年輕,又天天跑工事,袖子一擼,也是很有幾塊腱子肉的,身邊幾位同僚一時沒拉住,他已惡狠狠地朝李百戶撲去。
李百戶瞪圓了眼睛,被他抓住衣領(lǐng)就是一拳頭砸過來,一只眼睛頓時紅腫起來,但他別說還手,腰間的刀都沒敢拔。
哎等等,刀?李百戶發(fā)覺自己手還空著呢,怎么聽見抽刀聲了?一低頭,霍,他的刀已經(jīng)到了姓秦的大人手里,李百戶連忙往后躲:“大人!卑職真的沒那個意思!”
匆忙中不防一腳踢到了什么,李百戶轉(zhuǎn)過臉,哦,是放置尸體的那張春凳的一只腿兒,他這一腳讓春凳挪了位,尸體在上面一個晃動,險些掉下去。
冷汗一滴順著帽檐落下,李百戶再回頭,那姓秦的官員“啊”的大喝一聲,雙手舉著雪亮的刀刃朝他撲來。
“大人饒命哪!”
李百戶欲哭無淚,趕緊閃到細柳身后。
姓秦的官員刀鋒隨之一轉(zhuǎn),猛然對上細柳那雙平靜無波的眸子,她雙手抱臂,冷冷瞥他,秦大人手里的刀忽然就頓住了。
細柳抬腳一踢,刀驟然落地。
“小秦哪!你可別發(fā)瘋��!”年紀比他大許多的一位大人抹了一把臉,趕忙上前來將他拉�。骸爸滥阈睦镫y受,可你也別太無理取鬧了!”
姓秦的官員只知道哭,捂著臉不說話了。
“他是用刀背對著你的,沒想把你怎么樣�!奔毩沉艘谎墼谒砗蟛晾浜沟睦畎賾�,淡聲道。
“卑職知道,”
李百戶看著那泣不成聲的秦大人,摸了一下自己紅腫的眼睛,“嘶”了一聲,“他就是單純地想揍我�!�
細柳走到春凳旁,將白布一掀,露出那具手腳扭曲,面目全非的尸體,在旁眾人忍不住偏頭,不敢多看。
細柳卻沒什么表情,她抓起來尸體的手腳,細細查驗片刻。
李百戶忍著肚里翻江倒海的惡心在旁待著,見細柳從頭到尾都是一副冷漠神情,還不顧血腥地檢查尸體,他臉上忍不住露出點驚異來。
他們這些成日跟死人打交道的大老爺們兒見了死狀如此慘烈的尸體都很難不變臉色,這位女千戶大人怎么就……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小陸大人!”
忽然,有人喊了一聲。
細柳捏著死人一只手,忽然一頓,她循聲望向那位說話的工部大人,又隨著他的視線而回過頭去。
淡薄日光底下,陸雨梧沒有穿官服,看起來是匆匆趕過來的,因為在孝期,他是一身素白的袍衫,烏濃的發(fā)髻梳得整齊,沒有任何簪飾,他朝這邊來,斑駁樹影在他身上飛快流連而過,那張面容蒼白,沒有什么血氣,透著一種沉穩(wěn)的冷感。
陸驤與陸青山二人領(lǐng)著一干侍者緊隨其后。
他的視線倏爾落來,如有實質(zhì),細柳只見粼粼日光在他那雙黑沉的眸中輕微閃過,她無聲與他相視,不過片刻,他已走了過來。
陸雨梧先是在看她,隨即目光又落在春凳上的那具身軀極度扭曲的尸體,細柳覺得他的臉色一瞬更煞白了點,她不動聲色地挪了兩步,正好略微擋了一下他的視線,松開死尸的手,她重新將那沾著斑駁血跡的白布蓋上去。
陸雨梧從未如此直觀地見過如此血腥扭曲的尸體,他喉嚨滑動一下,強忍嘔吐的欲望,冷白頸間青筋繃緊,像是略緩了一下:“看得出什么嗎?”
細柳搖頭:“墮樓而死,筋骨都斷了,沒什么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
陸雨梧頷首,隨即走到那正啜泣的秦姓官員面前,其他幾位大人忙施禮,喊一聲“小陸大人”。
他們此時心里也是各有各的雜陳。
誰都曉得,陸閣老剛沒,這位小陸大人府里必然有忙不完的后事,誰想到他竟還能擠出工夫來護龍寺這一趟。
陸雨梧拱手還禮,隨即問那秦姓官員:“聽聞今日五皇子殿下賜席,你老師為何沒有過去?”
那姓秦的官員不敢怠慢這位小陸大人,他吸吸鼻子,說:“老師說他沒有什么胃口,說要自個兒去藏經(jīng)塔上看看,他說這座佛塔是咱們熬了不知多少個大夜熬出來的,全都是咱們的心血,放眼前朝,絕沒有這樣佛塔,他說,他說……”
他哽咽起來:“往后就沒那個時間再看了,哪知道,哪知道他竟然就失足……墜樓了!我該好好陪著他的!這要我如何向師娘交代,如何向師娘交代啊!”
他聲音悲愴,在場其他人,包括那些被東廠攔在不遠處的工匠與流民心里也開始有些不是滋味。
那是彭老。
彭老是個沉默寡言的老頭,在工事上總是一絲不茍,錙銖必較,忽然這么沒了,還真教人心里泛酸。
陸雨梧眉頭微蹙:“當時藏經(jīng)塔上除他以外,果真一個人都沒有?沒有人看見他是如何墮樓的?”
“沒有,沒有……”
姓秦的官員哭著說。
其他人也都搖頭。
陸雨梧忽然沉默下來,他回過頭,目光掠過藏經(jīng)塔上一層又一層。
“怎么了?”
細柳順著他的目光,敏銳地問。
陸雨梧說道:“無人看見他是如何上樓,如何摔下來,又如何斷定他是失足?放金身佛像那日我上去過,石磚欄桿足有半人高�!�
細柳聞言,她不由沉思,半人高的石欄,彭老得將身子探出去多少才能釀成這樣的意外?她擰眉:“難道不是失足跌落,而是……”
“不可能!”
那姓秦的官員連忙道:“老師他絕不可能輕生!”
陸雨梧其實也不太相信彭老也許是輕生墮樓,他在護龍寺中常與彭老打交道,那位老大人,雖嚴肅寡言,卻十分有能力。
此前相處,看起來也并沒有什么異常。
“你何以如此篤定?”
細柳看著那姓秦的官員:“那你說說看,他最近可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事關(guān)你老師身后之名,你最好想清楚了回答�!�
那姓秦的官員哭得腦子丟了大半個,一聽到事關(guān)老師清名,他又趕忙將丟掉的半個腦子塞回來,認真努力地想了好一會兒:“老師他……好像近來確實有些不太一樣�!�
“他常常出神,好幾回我跟他說話,他都恍恍惚惚的,沒聽到似的,上回下暴雨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屋中呆坐,還差點燒著了胡子……他好像總是有些心不在焉的,那日欽天監(jiān)的人來,咱們一塊兒去藏經(jīng)塔中作陪,他也一句話都沒說過,自己綴在后頭,我偶爾回頭看他,就見他在這兒摸摸,那兒看看的,就跟第一回
進去似的,我覺得他不高興,卻不知道他為什么不高興,問他,他也只拉著我說,跟著他在這兒這么久,辛苦了�!�
他又有了哭腔:“他從來不茍言笑,從前也分明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可是那日,他卻說辛苦我了……我有什么辛苦的?他是我的老師,他教導(dǎo)我,打我,罵我,也全都是為了我好,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辛苦啊……”
他蹲下去,失聲痛哭。
細柳沒有說話,但她本能地察覺到了點微末的詭異感,再看陸雨梧,也許是與彭□□事數(shù)月,他被這姓秦的官員情緒所染,淡色的唇微抿,他回頭看向那沾血的白布,底下那具尸體的慘狀仿佛又浮現(xiàn)在他眼前。
不對,
很不對。
“五皇子殿下呢?”
陸雨梧忽然出聲。
“陛下傳召,殿下已經(jīng)入宮�!�
一位工部的大人說道。
陸雨梧心緒有些不寧,卻一時間理不清什么頭緒,他望了一眼面前這座巍峨的寶塔,天光云影徘徊其間。
他提起衣擺,要往階上去,哪知才走了一步,卻聽一陣雜亂的步履聲飛快掠來,轉(zhuǎn)過臉去,竟是去而復(fù)返的曹小榮。
他顧不得擦滿頭的汗,連忙喊道:“小陸大人!陛下有旨,宣您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