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陸雨梧雙足頓在石階上,他看著越來越近的曹小榮,他身后是那群一路跟著他的宦官,皇命在前,他抬眸看向藏經(jīng)塔門內(nèi),金身佛像半露尊容,閃爍華光。
“去吧�!�
細(xì)柳看著他。
陸雨梧聞聲與她相視一眼,下了階,走過她身邊,他似乎停頓了一瞬,卻什么也沒說,領(lǐng)著陸驤與陸青山等人,跟著曹小榮走了。
重重人影簇?fù)碇撬匾律倌隄u遠(yuǎn),細(xì)柳看不太清他的影子,回過頭來,除了那位還在哭的秦大人以外,工部其他幾位大人已在張羅著讓工匠與流民們趕緊入塔查驗隱患。
這是五皇子姜變的命令,東廠的番役不敢再攔著那些人,李百戶趕忙令人將彭老的尸體抬下去,又叫人清洗佛塔面前的血跡。
早春東風(fēng)吹徹,令人骨肉生寒,花若丹在皇后宮中照常服侍,皇后身子不好,因而常常喜怒不定,今日因風(fēng)大,殿中不曾開窗,一股藥氣驅(qū)散不開,時時縈繞。
若在以前,皇后聞到這些味道必是要心煩的,花若丹總要燃香凈氣才能掩蓋一二,即便如此,皇后也并不肯展顏。
但今日很奇怪。
花若丹一邊將宮娥手上的湯藥端來皇后面前,一邊悄無聲息地打量皇后眉宇,昨夜皇后從干元殿中出來,雖有愁色,卻一點沒有往日那股煩躁的戾氣。
“你在想什么?”
皇后的聲音忽然落來。
花若丹霎時凝神,恭順道:“娘娘今日氣色好,若丹心中高興�!�
皇后聞言,不由抬手略微扶了扶鬢發(fā),她接來花若丹手中的湯藥略略喝了幾口,便撂了湯匙,隨即靜默地看著花若丹將藥碗交給宮娥,又半跪在榻前給她揉按膝蓋,低垂眉眼,柔順至極。
“吾知道你其實是一個好孩子�!�
皇后緩緩說道。
花若丹神情微頓,手上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凝滯,她抬起一張臉來,望向皇后,她敢確定,此刻的皇后看待她的這般眼光,實在與之前有所不同。
少了些凌厲,竟可稱和顏悅色。
正這么想著,卻不防皇后的一只手忽然伸來,落在她的鬢邊,皇后的手有些冰冷,哪怕殿中很溫暖,也捂不熱她骨子里的清寒。
建弘皇帝多病,而皇后先后生了姜顯與姜寰兩兄弟后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差,她今日依舊病懨懨的,那雙眼卻比往日要平和明亮:“從前待你嚴(yán)苛,心里怨嗎?”
花若丹垂眸:“若丹不敢�!�
皇后像是這兩日才認(rèn)真將她的眉眼打量過,回想她這些日子以來細(xì)致的服侍,她唇邊牽起清淡的笑:“從前是吾想差了,如今看來,你果真是一個兒媳的好人選�!�
花若丹猛然一頓,放在皇后膝蓋上的手半晌沒動。
她抬起臉來,望向皇后那張威嚴(yán)而典雅的面容,花若丹心中突突地跳,她不著痕跡地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道:“娘娘何意?”
哪怕殿門緊閉,外頭東風(fēng)呼嘯之聲也隱約傳來,有宮人在殿門外道:“娘娘,太醫(yī)都從干元殿出來了�!�
“如何?”
皇后一瞬坐起身來。
外頭的宮人聲音遲滯:“聽說,聽說是……”
外面忽然“撲通”數(shù)聲,像是殿門外的宮人全都跪了下去。
殿中服侍的宮娥們與花若丹都跪了下去。
皇后沉默了許久,她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了,眉眼暗沉沉的,猶有一分脆弱的凄哀,她緩緩開口:“還有呢?”
門外宮人立即道:“陛下宣了五皇子殿下�!�
花若丹抬眼看向皇后,她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或難過,反而是冷笑了一聲。
聽著這聲冷笑,花若丹的一顆心仿佛在頃刻間被一只手緊緊地攥住,她后背開始冒起來細(xì)密的寒刺。
不對,皇后的反應(yīng)……怎么會是這樣呢?
花若丹臉色泛白,手指甲嵌入掌中,強烈地不安將她籠罩。
太陽往西邊沉下去,燦爛的余暉籠罩整座紫禁城,姜變進了干元殿才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曹鳳聲隨侍在龍床前,他不動聲色的視線一掃,并沒有看見他的二哥姜寰。
龍床上,建弘皇帝連手指頭都無法挪動一下了,蟬蛻子蠱在他身體里肆虐,前兩日那種浮于表面的詭異紅光已經(jīng)消失了,短短幾日,他更瘦了,皮肉都凹陷下去,干癟癟地貼著一副骨頭架子,兩個眼珠幾乎赤紅。
姜變一見他那雙眼睛,他嚇了一跳,一下跪倒在龍床前,他喉嚨滑動,嗓音艱澀:“父皇,您的眼睛,怎么會……”
建弘皇帝聽見他的聲音,反應(yīng)了一會兒,方才遲緩地動了動浸血的眼珠,看向他的剎那,像是察覺到面前這個兒子那張臉上純粹的擔(dān)憂與難過,他又愣了好一會兒。
“變兒�!�
他開口,嗓子像是被滾燙的沸水燒過:“朕不準(zhǔn)百官在此,就是不想聽他們哭哭啼啼,你也不要這樣。”
姜變強忍淚意:“是�!�
“這些天,朕殺了很多人,”建弘皇帝艱難地吐字,“連顯兒的老師朕說殺,也就殺了,起初還有人替他們求情,但見朕殺得多了,他們也就都不敢開口了�!�
“吳老太傅之流被往日先祖的恩寵給慣壞了,于朝廷本無裨益,實為蛀蟲,父皇此舉乃是為大燕除弊的圣明之舉,除去他們,亦是為推行修內(nèi)令減輕阻力。”
姜變俯身,雙掌撐在冰冷的地面。
“修內(nèi)令……”
建弘皇帝聽他提起這個,喃喃了一聲,視線落在姜變頭頂:“你也知道朕與老師兩個為了這個東西,已經(jīng)費了十幾年的力,到如今方才有些成效,那么一個小小的根苗才長起來,有了些綠意,吳老太傅他們那些人就使盡了手段,想將它踩死,甚至挖斷它的根莖,他們覺得朕只是一個病秧子,這雙眼望不到宮外面去,也看不到我大燕一整個江山社稷,誰都想蒙蔽朕,誰都想左右朕,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是老師在做朕的眼睛,替朕注視著九州萬方,朕的心胸不能浩大,他便替朕浩大,朕的這雙肩膀不能擔(dān)起太多太重的東西,他便替朕來擔(dān),老師將朕慣壞了,讓朕習(xí)慣于做一個藏在濃蔭里的漁夫,手里握著一把他親自遞來的餌,還要將他,將整個朝廷里的人,都當(dāng)成燕雀湖里的魚�!�
“世人不會罵朕,因為朕多病,連大朝會也去不了,于是風(fēng)雨之間的無數(shù)雙眼睛都只在看著老師,修內(nèi)令是朕與老師兩個人的道,但走到今日,只有老師從頭至尾甘做那個殉道者,而朕,在無數(shù)目光之外,毫發(fā)無損�!�
建弘皇帝近乎殘忍冷漠地剖析著自己的內(nèi)心,他松開掌心,將自己握了十幾年的帝王權(quán)術(shù)給面前的這個兒子看:“朕從來不能像老師一樣有一顆光明之心,朕心里有很多的晦暗,因為這把龍椅是寒冰做成的,它年復(fù)一年地刺穿朕的骨,朕的肉,讓朕不安,讓朕懷疑,亦讓朕覺得孤立無援�!�
姜變抬起來一雙迷茫的淚眼。
建弘皇帝看著他,干裂蒼白的唇扯了扯:“你當(dāng)然不會懂,沒坐上這把龍椅的人從來也不會懂,一個皇帝,身邊腳下,都是臣民,怎會孤立無援?”
“朕時常會想,若這副身體能稍微好些,若朕還能堅持個十來年,也許,”建弘皇帝深吸了一口氣,那一雙赤紅的眸子里是一個帝王難以壓抑的不甘,“也許朕還可以親手解決了達塔蠻子,也許朕還來得及親手安定四方,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整頓這被天災(zāi)兵禍折磨日久的大燕,護住祖宗基業(yè),安撫朕的子民。”
“父皇……”
姜變哽咽,淚意模糊他的視線。
建弘皇帝緩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作為朕的兒子,你做事一向比寰兒用心,這些朕全都看在眼里�!�
殿外東風(fēng)亂卷,呼嘯之聲隱約傳來。
姜變眼眶發(fā)酸,卻抵不住心如擂鼓,他有些不敢呼吸,像是不敢相信有一日父皇會這樣親口肯定他。
在往常那么多年的歲月里,父皇的目光幾乎很少落在他身上,哪怕有時瞥過一眼,也不過是疏淡的一眼。
姜變呼吸很輕,很緩,對上父皇那雙充滿血氣的眼睛,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兒時那樣,仰望著他的父皇,渴望著哪怕一分的溫情,也渴望著父皇可以給他更多,更重要的東西。
哪怕那雙眼睛赤紅,姜變也依然感受到父皇復(fù)雜而沉重的神情,父皇干裂的唇浸出血絲,緩緩翕動:
“可是變兒,你的心思,太多,太重了�!�
仿佛一瞬之間,姜變渾身因過快的心跳而充血浮出皮膚的熱意驟然一寒,一塊巨石猛然壓住他整顆心臟,壓得他呼吸凝滯,胸腔顫動。
“你做了什么,朕都一清二楚。”
建弘皇帝嘶啞的聲音更力重千鈞地擠壓他的心肺,姜變發(fā)現(xiàn)父皇眼底的那一絲也許是屬于父親的溫情消失了,在生命如殘燈即將湮滅的這一刻,他仍選擇做一個睥睨萬方的帝王,以極其冷漠的口吻:“你與寰兒,都不如顯兒�!�
姜變渾身繃緊,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建弘皇帝,也是此時,外面東風(fēng)狂吹,巨大的轟鳴宛若驚雷劃破整個紫禁城的上空。
那聲音太巨大了,姜變見建弘皇帝只是平靜地瞥了一眼簾子外面,他似乎一點也不好奇發(fā)生了什么,甚至一點沒問身邊的曹鳳聲。
而曹鳳聲亦一言不發(fā),垂眸在側(cè),動也不動。
姜變心亂如麻,他一時間什么禮法也不顧了,一下子起身,轉(zhuǎn)頭掀開簾子出去,拉開沉重的殿門,在露臺上,他順著那轟聲遙望南邊,煙塵如烏云般滾滾而生,不過頃刻間,那一座俯瞰整座燕京城的新建城的佛塔從塔尖一層層傾塌下去。
利刃穿胸般,姜變猛然大吐一口鮮血。
他渾身冷透了,失魂落魄地跑回干元殿里,他的父皇仍吊著一口氣在等著他,看著他嘴邊都是血,那副心肝俱摧的模樣。
“殺譚應(yīng)鵬,是你做過的最錯的一件事�!�
建弘皇帝仿佛還絕不夠,他殘忍地掀開這個兒子藏起來的陰暗密辛:“嫁禍兄弟,你還有什么事做不出呢?”
姜變臉色煞白,踉蹌地后退了幾步,他意識到,哪怕他的父皇如今躺在龍床上,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也依舊是一個皇帝,在他自以為是的那些籌謀中,建弘皇帝早已洞悉一切。
“……為什么?”
姜變嘴唇發(fā)顫,他忍不住道:“難道您只看見我做了錯的事嗎?難道……姜寰就沒有嗎?”
“朕說過了,你們兩個都不如顯兒�!�
建弘皇帝口齒已經(jīng)不太清晰,卻不妨礙他這番話給人以徹骨的寒意:“只是你還沒坐上那把龍椅,就已經(jīng)生了太多的心病,你與寰兒相比,或許你有很多的長處,可是變兒,你身上有朕太多不敢確定的東西,朕不能放心地將這個大燕江山,還有修內(nèi)令交給你。”
“謊言……”
姜變搖頭,他仿佛積蓄了一身的氣力,如同一頭困獸嘶聲力竭:“全都是謊言!你騙我……用一座護龍寺來騙我!姜顯和姜寰才是你看重的骨血,而我……而我從來都是那個你看不上眼的,異族女人生的兒子!”
他雙目浸滿血絲:“在你心中,我永遠(yuǎn)不配!”
“永遠(yuǎn)不配!”
姜變撕心裂肺的聲音穿透殿門,遠(yuǎn)處護龍寺方向的濃煙不止,曹鳳聲守在建弘皇帝的龍床前,一聲令下,靜伏暗處的禁軍瞬間涌入殿中。
“來啊,護龍寺佛塔倒塌,皇五子姜變辦事不力,將他拿下!”
——
陸雨梧入了宮,卻被曹小榮一路領(lǐng)到了內(nèi)閣小樓里,次輔蔣牧與幾位閣臣在廳中坐,他們個個神情凝重,廳中幾乎靜無人聲。
“秋融,快來坐。”
蔣牧一見他,便令人上茶。
那吏部侍郎馮玉典忙跟著噓寒問暖:“秋融,聽說你病了,我們也沒個時間去看你,如今怎么樣了?這臉瞧著怎么還這樣蒼白……”
陸雨梧坐了過去,沉靜道:“多謝馮閣老關(guān)心,已經(jīng)好些了�!�
他回過頭,見門外沒有了曹小榮的影子,他眉心輕擰了一下,又問馮玉典:“馮閣老,聽聞陛下召我入宮,您幾位可知是什么緣由?”
馮玉典還沒說話,那邊蔣牧先抬起頭來:“陛下召見你?那你怎么上這兒來了?”
陸雨梧道:“小曹掌印說,讓我在內(nèi)閣小樓暫坐�!�
一時間,蔣牧與馮玉典面面相覷,連那王固與胡伯良臉上也閃過一絲疑惑,片刻,馮玉典道:“陛下今日忽然病更重了,太醫(yī)去了幾撥,也都……沒什么用,如今陛下正在干元殿見五皇子殿下……”
……這個當(dāng)口怎么會召見你呢?
這話馮玉典沒說出來。
他們都在做一個準(zhǔn)備,只怕今日,這個朝廷就要徹底變一片天了。
陸雨梧臉色微變,哪怕馮玉典沒將話說盡,他心中那種詭異的感覺亦瞬間催生出十分的不安,他一下站起身來,無視了宮人送來的熱茶,幾步走出門外去,忽然“轟”的一聲,自南面而來,宛如悶雷砸向人間。
宮人俱驚,發(fā)出慌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