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jié)
細柳一雙眸子平靜而冷漠,似在看一個陌生人。
“認識��?”
那青衣女子見此,便對花若丹道,“哎我們家小山主腦子壞掉了,從前的事沒一件記得了,如今腦子里空著呢�!�
“怎么會這樣?”
花若丹臉色一變,她伸手一把握住細柳的手,“難怪,難怪這么長一段時間,你從不來宮中看我……”
細柳垂眸,盯住花若丹的手,她瞥見一旁那只貍花貓跑過來,擦著花若丹的裙邊,像是方才確定花若丹對她的這份親近。
“到底是知鑒司中有你們的人,”
細柳忽而開口,卻不是對面前這女子說的,而是她身后那些穿著僧袍的光頭,“還是禁軍當中有你們的人?否則濟恩寺這樣的地方,哪怕你們狠狠心當幾個月禿驢做鋪墊,也絕對逃不出來。”
那些人沒有一個應答,只是用警惕的目光凝視她。
細柳掙脫花若丹的手,摸向腰側刀柄,花若丹卻連忙將她按住:“先生……”
細柳一頓,抬起眼簾,她凝視著面前這個柔弱可憐的年輕女子,像是在判斷她的這個舉動是為什么似的,花若丹幾乎要被她那種審視的目光給逼出冷汗,但她始終握著細柳的手,沒有放。
“先生,我跟你回去,你……可不可以放他們走?”花若丹抿了一下嘴唇,她不確定在失去記憶的這個細柳面前,她還可不可以保有那樣一個朋友的身份。
“為什么?”
細柳看著她,嗓音冷淡。
花若丹望著她:“哪怕你不記得我了,我也還是相信你,我求你,先生�!�
細柳一雙眸子中情緒依舊很淡,片刻,卻問:“你想回去嗎?”
花若丹一怔:“……什么?”
“你到底是想跟我回去,”細柳說著,抬起眼簾掃了一眼那些被雨水沖刷得珵光瓦亮的光頭們,“還是想跟他們走?”
“我問的話,你最好想清楚了答�!�
細柳說道。
“我不能走。”
花若丹像是在對她說,又是在對自己說。
心照不宣的互相利用,才是她與姜變之間的所謂真相。
她從來要的都不是姜變,而是要為了花家坐上后宮中最高的那個位置,姜變要的也不是她,而是身后擁有花家全部勢力的花家女。
但他,竟然分毫沒有一個逃亡逆賊的自覺,連藏身之地,他也肯讓人對她和盤托出。
他……就不怕嗎?
“是不能,卻不是不想,”
細柳精準地剖開她的言外之意,“為什么要違心呢?花小姐�!�
雨絲冰涼,輕拂臉頰,花若丹看著她:“先生從不違心?”
細柳看了一眼她身后那些人,他們的臉色越發(fā)緊張,她亦聽出風中越來越近的聲音:“你到底想不想走?”
花若丹不愿在她的面前違心,于是她輕聲承認:“想�!�
細柳掙開她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十分輕松地將花若丹送上了馬背,花若丹慌忙抓住馬鬃,她看見雨露沾濕細柳烏黑的發(fā)髻,那髻間一支玉兔抱月的珍珠銀簪雪亮干凈。
細柳卻沒再看她,俯身抱起地上的貍花貓,轉過身。
蓊郁竹林中,雨霧潮濕,花若丹看著她纖瘦的背影,聽見她那道清越而冰冷的聲音落來:
“多做讓自己稱心如意的事,誰知道還有沒有下輩子。”
花若丹眼瞼忽然積起淚意。
那些光頭們全都傻了,他們面面相覷,沒明白怎么回事。
青衣女子反應過來,連忙跟上去,她著急忙慌道:“山主你犯病了��?腦子又不好了?那可是將來的皇后!你怎么能放跑她呢!”
“柏憐青,我不用你提醒我腦子不好的事,吹竹哨,把我們的人都撤了�!�
細柳冷冷瞥她一眼。
柏憐青覺得這位小山主年紀小小,可是那眼神是真嚇人,她想笑一下,卻笑不出來:“小山主,那可是皇后……你說你根本都不記得她是誰,怎么還管這些?這下你要如何向陛下交差?”
細柳根本不搭理她。
回到城中,禁軍和知鑒司,乃至東廠都還在忙得不可開交,又一批人追出城去了,細柳抱著貓走在街上,耳邊是柏憐青在嘰嘰喳喳。
浮金河橋下搭著的油布棚被細雨敲出細微的辟啪聲。
雨氣里混合早食的香味。
“小山主,要不然我們吃點吧?”柏憐青拉了拉她。
細柳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油布棚底下,一個早食攤子支在那里,里面坐著許多人,柏憐青不等她說話,便將她拉了過去。
二人在桌前坐下,貍花貓不安分地從細柳懷中跳到桌上,周圍的食客談論著雜事,她沒興趣聽,也沒管柏憐青要了些什么。
那攤主沒一會兒便端上來兩碗甜湯圓,他看了一眼細柳,像是愣了一下,細柳對上他的目光:“怎么了?”
攤主忙道:“沒什么沒什么……”
他臉色有點古怪地轉過去了。
細柳捏著湯匙,看著攤主的背影,直到他走到灶火那兒去又開始忙活起來,她才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
吃過湯圓,細柳將貓交給了柏憐青,自己一個人入了宮,姜寰正在萬極殿中大發(fā)雷霆,劉吉滿頭都是冷汗,看見那一道紫衣身影,他便連忙道:“陛下,細柳來了!”
細柳進了殿,立即俯身作揖:“陛下�!�
姜寰一手握住扶手,傾身看她:“如何了?人追到了沒有?”
“沒有�!�
細柳淡淡道。
姜寰臉色一沉,他一下站起身來:“你說什么?細柳,你紫鱗山連這點手段都沒有嗎?”
細柳沉默。
姜寰見此,心中怒火更甚,大步走近她:“究竟是沒有追到,還是你根本就將朕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陛下何出此言?”
細柳依舊垂著眼簾:“細柳不敢�!�
“是嗎?”姜寰那雙冷厲的眸子掠過細柳的那張臉,那份神秘的艷麗使得她的這副眉眼令人越看越心驚,那是一種脫塵的,令人不敢褻玩的美。
但姜寰雙眸微瞇,偏偏伸出手去。
細柳立即后退了一步,她面無表情地抬起眼。
殿外明亮的日光鋪陳在她肩頭,姜寰看見她白皙的頸側那樣顯眼猙獰的一道疤痕蔓延至她衣襟底下,而這一瞬,仿佛有個什么東西在她那疤痕底下頂著皮肉鼓動著,順著她的頸線詭異地游移。
姜寰雙眼大睜。
細柳像是有所感應似的,她抬起來一只手指按了按頸側皮膚底下的那個東西,它仿佛因為她的觸碰而鼓動得更為用力,這時,細柳唇邊有了一分淡薄的笑意:“陛下受驚了,忘了說,這個東西與先帝身上的那個相似,是藥,更是毒,常人沾之則死。”
姜寰自然知道先帝身上有過什么東西,曹鳳聲臨終前告訴過他,先帝是因為那個東西才能多活幾天,但也是因為那個東西,害得先帝臨終一身血肉俱空,只剩一副單薄皮囊。
而這個女人,亦渾身是毒。
姜寰臉色幾經變換,勉強收攏掌心。
“花小姐被賊人劫持,至今生死未卜,細柳這便回紫鱗山撒出帆子,繼續(xù)搜尋�!�
細柳俯身作揖,隨即利落轉身,走出萬極殿去。
建弘十三年六月,準皇后花若丹于濟恩寺神秘失蹤,新帝姜寰令東廠知鑒司徹查之際,京中流言四起,言劉太后母家因新帝登基而風頭漸盛,而劉家本有心奉上族中女為后,以鞏固自家根基,花若丹作為先帝欽定的皇后人選,此時神秘失蹤,無疑正中劉家人的下懷。
劉家一時困于翻沸流言,劉太后也因此而病倒,慶元花氏一族接連上書表達不滿,姜寰也因此而焦頭爛額了好一陣,花若丹始終下落不明,從六月到十月底,漸有傳言說花若丹或已遭人毒手。
這樁準皇后失蹤案疑云未散,朝中波瀾不斷,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西北戰(zhàn)事更加膠著,為暫時安定人心,按下那些繁雜聲音,也為給慶元花氏一個交代,姜寰在年底與閣臣商議,避開劉太后母家,定下賀大學士之女為皇后人選,來年擇期大婚。
次年,大燕改元,年號永嘉。
九月初一,天氣漸漸轉涼,浮金河橋下濃綠未褪,烏蓬小船自橋下擊水而過,清波在日光底下粼粼泛光。
今日的油布棚底下幾乎擠滿了人,有坐著邊吃東西邊說話的,也有干站著在旁聽熱鬧的,只因近些□□廷里發(fā)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如今已傳遍燕京城的街頭巷尾。
“那韋添裕可真不是人哪!羅州多少無辜的老百姓被他這么一個黑心肝的屠夫給謊報成了反賊!聽說那些假反賊的首級堆起來都能成座山了!”
有人說道:“韋添裕是皇上欽點的平叛羅州的欽差,聽說羅州那塊地方跟挨著密光州,也是塊貧瘠之地,那兒的人被窮苦逼得彪悍極了,無論是揭竿而起的反民,還是山匪,都十分難搞,那韋添裕韋大人剛去那里連地形都沒弄清楚,就被那些狡猾的山匪給擺了一道!”
另一人緊接著道:“可不是么!去年年底還說那韋大人打了一個勝仗,什么勝仗�。「揪褪悄脽o辜百姓的首級騙軍功!”
“可說呢!若不是這回達塔人繞后偷襲,只怕朝廷還被韋添裕蒙在鼓里呢!”
這時,一個挑擔子的力巴手里端著一碗散茶水,撓了撓頭,他從沒有湊熱鬧聽閑話的習慣,食攤攤主送了他一碗茶水他才在這兒歇了歇,卻沒聽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忍不住問:“達塔人偷襲?什么時候的事兒��?”
一個剝花生的食客抬起頭來,向他解釋道:“咱們大燕不是從去年就在邊境上跟達塔人打仗么?誰料想今年六月,那些蠻子竟然冒丹巖天險偷偷潛入密光州!密光州那樣的窮山惡水,多少年了,也沒一個官老爺肯去那兒上任的,所以那兒的人都是自個兒管自個兒,幫派林立,散得跟沙子似的,達塔人本是算準了密光州這盤散沙是個好過渡的地方,他們想從那兒直接去天潭燒掉咱們的軍糧。”
那力巴雖向來只顧悶頭賣力氣,聽了這話亦不由呼吸一緊,忙追問:“后來呢?后來咋樣了!”
那食客也不賣關子,因為除了這力巴,在座的沒幾個不知道的:“咱們都曉得密光州那個鳥不拉屎的地兒,鬼都懶得到那兒去,但卻從來都是咱大燕的流放之地之一,前首輔陸證你知道吧?他是咱大燕的好官哪!可他的那個孫兒卻因為是逆賊姜變的好友而被皇上遷怒,去年三月被流放密光州,聽說去了密光州的流放之人不是被餓死,就是被當地那些餓狠了的家伙給吃了……”
力巴嚇了一跳:“密光州的人……怎么還吃人�。俊�
這時,另一個留著青黑長須子,有些書卷氣的老者笑了一聲,搖搖頭:“吃人算什么?災年接著兵禍,這四海之境又何止一個密光州啊?”
力巴沒出過燕京城,一年到頭也只是憑著一把子力氣勉強果腹,但他忽然發(fā)現,原來自己已經算幸運的了?
他忙又問:“然后呢?”
那食客便也接著說下去:“那小陸公子在密光州非但沒有被那些刁民吃了,還幫著紫金盟吞并了當地其他所有派系,如今紫金盟一家獨大,掌握著整個密光州,哪里還是達塔人以為的一盤散沙?
他們一進密光州,便被小陸公子察覺,但密光州根本沒什么兵力,都是紫金盟的人及時擋住了達塔人,那小陸公子令人就近去羅州借兵,哪知道那韋添裕一聽說達塔人來了,嚇得連忙后退,小陸公子只能給天潭去信,并領著紫金盟在密光州借地形抵擋達塔人數千鐵騎整整九日。
達塔人本就因為越過丹巖天險而疲于奔命,又不熟悉地形,很快水土不服,幸好咱譚應鯤譚大將軍很快派了兵馬支援后方,這才將這些越過天險來的達塔人給收拾干凈�!�
食客說得口干,灌了一碗茶才又繼續(xù)說道:“那韋添裕還擔心小陸公子亂說,便想以他擔著流放之罪卻還敢結黨營私的借口將他拿了,先向朝廷里告小陸公子一狀,哪知道小陸公子卻趁著韋添裕拿他的功夫將韋添裕在羅州干的好事給捅了出來,譚大將軍那邊也寫了折子到朝廷里,如果不是這樣,咱們還真當那韋大人在羅州是真平叛呢!”
力巴聽完了,黝黑的臉皺起來,義憤填膺道:“那韋大人真是壞透了!拿咱老百姓的命當什么?不造反的,反而被當成造反的給殺了!這是什么天理��!”
“誰說不是呢?這等屠夫只會欺凌弱�。∮錾线_塔人竟然就嚇得尿褲子,真是丟咱大燕的臉!”
一人坐在長凳上,端著茶碗嘆氣:“倒是那位小陸公子,他真不愧是前首輔的親孫兒……就算是在密光州那樣的地方,他也好好活了下來,還戳穿了達塔人的詭計!”
“這個世道為什么這樣不公平呢?韋添裕那樣的人在明堂高坐,而那位小陸公子,卻流放窮山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