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陛下，如今各處官員任職暫無缺口，只有汀州知州上個月致仕，這個缺暫時還無人補(bǔ)上�！�
鄭鶩身兼吏部尚書，對這些任職調(diào)動十分清楚。
“汀州？”
姜寰盯住底下的鄭鶩，撐在案上的那只手緊攥了一下，半晌，冷笑：“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讓他去汀州�！�
鄭鶩與蔣牧、王固三人出了萬極殿，姜寰便將御案上的所有東西給掃了下去，他連砸?guī)讉�瓷器，殿中的宮人噤若寒蟬，跪在地上不敢言語。
劉吉在旁，心里也有點(diǎn)犯怵，趕緊低聲讓宮人們收拾地上的狼藉，姜寰一腳踢倒一個正撿碎瓷片的宦官，碎瓷扎進(jìn)宦官的手掌里，血淌出來，他卻連大聲呼痛也不敢，忍得渾身發(fā)顫。
忽然間，姜寰卻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站定，莫名笑了一聲，神似癲狂，喊道：“劉吉，讓細(xì)柳過來！”
劉吉不敢耽擱，趕緊出去找人。
細(xì)柳是從干元殿中的密道過來的，但從干元殿到萬極殿的這一路上風(fēng)雪彌漫，她踏進(jìn)萬極殿，身上積了層薄雪，殿里迎面而來的暖意融化著她鬢邊的雪意，水珠順著她耳邊的淺發(fā)滴落。
“陛下。”
細(xì)柳俯身作揖。
姜寰坐在御案后，手中捧了一碗熱茶，那熱煙上浮，他在這煙霧中抬眼看向底下那披霜簪雪的紫衣女子，慢慢地抿完了一口茶，他方才開口：“朕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去做。”
“陛下請說。”
細(xì)柳半垂眼簾。
姜寰一抬手，那劉吉立即將茶碗接了過去，姜寰不緊不慢地開口：“不久之后，將有一人上任汀州知州�！�
姜寰的視線重新落在她身上：“朕要你去殺了他�！�
細(xì)柳眉峰微動：“不知此人是誰？”
“陸雨梧�！�
姜寰一字一頓。
細(xì)柳一下抬起眼簾，迎上姜寰的目光，他眼底似有幾分玩味，又混合意味不清的惡劣，他始終注意著她臉上一分一毫的神情變化：“怎么？認(rèn)識他？”
楊雍說，她什么都忘了。
姜寰此時看著她，發(fā)覺她臉上仍舊一絲表情都沒有，連那雙眼也依舊清冷無波，一點(diǎn)漣漪都沒有。
“只是聽過這個名字�！�
細(xì)柳淡聲道。
姜寰始終沒能從她那副眉眼之間發(fā)現(xiàn)任何端倪，半晌，他輕抬下頜：“細(xì)柳，不要再讓朕失望，花若丹至今下落不明，這本是你的失職，你去汀州取這個人的性命，是朕給你的最后一次機(jī)會，若你再辦砸了這件事，那么朕便會好好想想你是否還擔(dān)得起紫鱗山這份重任，你是先帝親自定下的山主，朕自然不會讓你卸任，但你做不好的事，朕會讓旁人來做�！�
細(xì)柳當(dāng)然明白姜寰這番話是什么意思，若她不能完成汀州的任務(wù)，陳宗賢的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伸進(jìn)紫鱗山，到那時，她雖還是個山主，可到時紫鱗山誰說了算，卻不一定了。
“細(xì)柳明白�！�
細(xì)柳神情冷淡，俯身拱手。
姜寰坐在龍椅上，看著她轉(zhuǎn)身朝殿門外去，她衣擺上沾著濕潤的雪水痕跡，外面漫天的雪意很快籠罩她的身影。
她竟然沒有一點(diǎn)猶疑。
姜寰想起當(dāng)初在明園當(dāng)中，陸雨梧曾替細(xì)柳喝下的那杯酒，他眼底浮出一分譏諷，外面的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去，姜寰在萬極殿中召幸賀皇后。
子夜時分，賀皇后方才從萬極殿出來，她一張臉煞白，被宮娥扶上抬輿，寒風(fēng)襲來，猛灌入袖，宮燈照見她白皙小臂上交錯的血口子，甚至還有青紫見血的咬痕。
她一下按住衣袖，垂下一雙通紅的眼，啞聲讓宮人們快送她回長定宮去。
陳宗賢便是在此時趁夜入宮，姜寰沐浴過后，穿了一身龍紋常服在萬極殿中見他，此時姜寰的心情似乎平復(fù)了許多，隔著一道簾子，瞥了一眼跪在那兒的陳宗賢：“陳卿，你真是可惜了，若你還在內(nèi)閣，朕該有許多差事要交給你去做�！�
怕沖撞天顏，陳宗賢一如往常那樣在臉上裹了一道長巾，他低著頭，說：“臣雖致仕，卻依舊是陛下的臣子，只要您有旨意，臣必當(dāng)赴湯蹈火�！�
“你是為朕著想的，”姜寰看著他片刻，不咸不淡，“若內(nèi)閣當(dāng)中人人如你這般，朕也就省心多了，朕只不過想給朕的母后風(fēng)光大辦一回圣壽節(jié)，那個馮玉典便吵得朕頭疼。”
陳宗賢道：“陛下為皇太后辦圣壽節(jié)，本是為盡孝道，馮閣老那個人臣是知道的，他是個直脾氣，大約是因?yàn)閮?nèi)帑沒錢，一時情急，才會沖撞陛下。”
“你還知道替他說話�！�
姜寰心里煩，臉上的神情也不耐：“朕才登基多久這內(nèi)帑就沒錢了？”
“臣記得，當(dāng)初修建護(hù)龍寺，一部分是戶部撥款，另一部分是先帝爺從內(nèi)帑里掏的錢，”陳宗賢說著，嘆了口氣，“哪曉得這護(hù)龍寺到底也沒修成�！�
“臣聽聞您已下旨，讓陸雨梧去做汀州知州？”
他又問道。
提及此事，姜寰臉色一沉，隔著簾子，他睨著外面的陳宗賢：“你猜，他去了汀州之后，那塊地方會不會很熱鬧？”
陳宗賢眉心一跳，聽出這弦外之心，他立即跪了下去：“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哪里知道官場上的深淺？即便是去了，不該他湊的熱鬧，他也是湊不成的，但若他一定要上趕著去湊，臣以為，倒不如將他當(dāng)成一顆棋子來用�！�
“死棋？”
簾內(nèi)，姜寰看著他。
陳宗賢低著頭：“死棋�！�
姜寰滿意一笑：“朕已經(jīng)下令，讓細(xì)柳去汀州除了他，在那之前，你便做好你該做的事。”
“細(xì)柳？”
陳宗賢抬起頭。
“陛下，她絕不會殺了陸雨梧！”
他說道。
“不，”
姜寰搖頭，意味深長，“她若還想坐穩(wěn)紫鱗山主的位子，就必須殺了陸雨梧。”
陳宗賢乘轎出宮，一路燈火昏暗，他整個人都隱在轎子當(dāng)中，如同一只見不得光的怪物，他懷著幽暗的心緒回到府里，陳平提燈來迎，又為他除去披風(fēng)，倒來熱茶。
“陳平，讓他們在汀州暫時收好手腳�！�
陳宗賢捧著熱茶卻沒喝，聲音里透著一股疲憊。
陳平應(yīng)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地道：“老爺，那陸雨梧真要去汀州？他去了那兒，若是……”
“汀州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那兒從來都是一灘渾水，無論誰去，也清不了，”陳宗賢摘下臉上的長巾，半邊臉頰上的燙傷凹凸不平，“咱們也是沒辦法，皇太后的圣壽節(jié)需要不少銀子，內(nèi)帑里不夠，就只能咱們?nèi)フ�。�?br />
“陸雨梧去了那兒也好，”陳宗賢伸手摸向自己的臉頰，他的神情冷極了，“先帝當(dāng)初定下花家女為皇后，很難說不是因?yàn)樗澈蟮幕�，花家在汀州是個百年的世族，慶元鹽政上也有他們的勢力，我們倒不妨趁此機(jī)會，借陸雨梧這顆棋子，鏟除花家，如此才好掌握慶元鹽政�！�
“老爺您的意思是？”
陳平問道。
“萬一，陸雨梧死在汀州，再萬一，他的死與花家脫不開干系呢？”
陳宗賢哪怕此刻沒有照過鏡子，他閉上眼也能清晰地想見自己的這張臉：“我讓費(fèi)聰去挑他的手筋，本是想讓他也嘗一嘗我所受的滋味，哪知道費(fèi)聰這樣無用，竟然還是讓他毫發(fā)無傷地去了密光州，如今還是讓他做了官�！�
費(fèi)聰當(dāng)初回來，只說他引開了那枕戈?duì)I的統(tǒng)領(lǐng)徐太皓，卻不知道手底下的人到底得手了沒有，那些人都死了，死無對證。
如今看來，陸雨梧非但手筋無傷，還坐上了汀州知州的位置，正五品官。
“那就讓他有命去，沒命還�！�
永嘉三年二月初，密光州仍然冷得徹骨，牧麗河也結(jié)著厚厚的冰層，紫金盟的人不得不取冰化水，分給周圍的百姓們用。
朝廷的任命正式抵達(dá)密光州之時，陸雨梧正在牧麗河與紫金盟的人一道取冰，他沒有穿厚重的披風(fēng)，一身雪白的衣袍沾了些塵灰，袖子都挽起來，因?yàn)槿”昧Φ碾p臂肌肉線條流暢分明，水珠沾濕了他右手腕部的細(xì)布，原本白皙的手因?yàn)殚L時間觸摸冰層而泛起來一層薄紅，連指尖都是紅的。
“你爹呢？”
陸雨梧修長的頸項(xiàng)滿是汗珠，他將冰放進(jìn)岸邊小孩的桶里，想伸手摸他的腦袋，但看了一眼自己濕潤發(fā)紅的掌心，還是作罷。
“我爹在藤石那邊筑城呢�！�
小孩兒說道。
“自己可以提回家嗎？”
陸雨梧問他。
小孩兒點(diǎn)點(diǎn)頭：“可以，我力氣可大了，當(dāng)初抓羊全靠我！”
陸雨梧聞言，不由笑了一下：“是，全靠你�！�
這個小孩兒正是當(dāng)初坐在小墳包上等著他死的那些孩子當(dāng)中的一個，也是后來跟他分食那只烤羊的孩子之一，如今也不過十一二歲。
小孩兒見他笑，不由也笑了起來。
他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南觀音山，忽然想起母親說，這位陸公子就像南觀音山上的積雪一樣圣潔。
“恩公！”
這時，一道聲音咋咋呼呼的，很快近了，小孩兒回頭望去，只見來人是那位穿著官服的喬縣令，他連忙跪下。
喬四兒跑過來，沒防備面前一個孩子撲通一下跪了，他嚇了一跳，卻顧不上許多，一把將孩子給拎起來，氣喘吁吁地喊：“恩公啊！圣旨，圣旨到了！”
陸雨梧卻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yīng)，只是將衣袖放下來，從冰面上走來岸邊，喬四兒放下那孩子，趕緊走過去：“恩公，圣旨上說，讓您去汀州做知州！那可是汀州��！您是正五品官呢！”
陸雨梧站定，日光淡淡地鋪了一層在他身上，鬢邊的淺發(fā)拂過他蒼白的臉頰，片刻，他抬起眼簾：“汀州……”
那雙眸子黑沉，深不見底。
朝廷的任命一到，陸雨梧便要即刻啟程，翌日一大早，康祿便帶著紫金盟的人，和喬四兒，大武、興子、線兒他們等人一路將陸雨梧一行人送至藤石。
路上也有百姓來送。
康祿早知道陸雨梧會走，但真到了這一天，他心中實(shí)在不是滋味，風(fēng)沙飛揚(yáng)，他喉嚨動了幾下，才發(fā)出聲音：“早知道不來送了，怪難為情的�！�
陸雨梧面上露了點(diǎn)笑意：“好了康祿，還會再見的�！�
康祿卻看著他，好一會兒，說：“雨梧，我要謝你，若沒有你，便沒有如今的紫金盟，咱們是永遠(yuǎn)的兄弟�！�
但這話才說完，康祿就有點(diǎn)憋不住鼻子酸了：“咱們說好了，往后藤石城修成了，你得回來看看，到時候，到時候記得帶上你那三個心愛的姑娘，我還真的挺好奇的……”
陸雨梧聽著有些不對勁，他眉心微動：“……什么？”
“恩公！”
喬四兒卻在旁邊按捺不住，眼睛早包著淚了：“你放心，我在密光州一定修好藤石城，我和老康兩個人，將來總有一天，會將這墳場變成真正的福地！我……我一定會做一個好官！”
“意誠，你已經(jīng)是了�！�
陸雨梧看著他，說。
喬四兒鼻子又是一酸，他笑了一下：“恩公，意誠還記得您在堯縣時對我說，‘如有登臨意，你自上青云’，如今意誠也盼您重上青云，再也不要……受苦受難�！�
“我心中不苦，便沒有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