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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節(jié)

    陸雨梧輕拍一下他的肩:“在密光州做官,雖然偏遠,但亦有好處,朝廷里的火怎么也燒不到你這里來,你好好修藤石城,將來有一日,去為更多人。”

    喬四兒心胸發(fā)燙,他眼含熱淚,卻是一笑,拱手:“是,意誠在密光州則為密光州百姓,將來無論在哪里,亦為更多人�!�

    陸雨梧亦抬手。

    風沙鼓動二人衣袖,康祿與紫金盟中人,以及周圍的百姓們都在旁靜靜地看著他們彼此相對,作揖。

    陸雨梧被陸青山等人簇擁著走出一段距離,密光州的百姓們?nèi)栽谠赝�,他回過頭,風沙里,那些面容并未被這樣的灰塵淹沒,他們并不是吃人的怪物,他們從來都是活生生的人。

    “恩公!”

    喬四兒忽然大喊一聲,又飛快地跑到他面前去,氣喘吁吁地說:“還有,還有……”

    “什么?”

    喬四兒卻又有點躊躇,但到底還是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說:“那個,我覺得細柳姑娘就挺好的,雖然我總覺得您根本就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三心二意?”

    陸雨梧怔了一下。

    “康祿看著您練的字了,有三個姑娘的名字呢,”喬四兒撓了撓腦袋,有點尷尬,“我覺得依照細柳姑娘的脾氣,是不會允許您……那個……”

    陸雨梧忽然笑了一聲。

    喬四兒有點摸不著頭腦:“您笑什么��?”

    陸雨梧身上披著一件披風,他衣襟潔白,那張蒼白的面容上神情沉靜下來,風鼓動著他的衣袖,他垂眼看向自己左手腕部被陳舊刀傷割開的紅痕,說:“沒有旁人。”

    從來就沒有旁人。

    西風凜冽,陸雨梧坐上馬車,轆轆聲響起來,他思及前些時候寄出去的那封信,算起日子,也許他抵達汀州之前,那封信便能送到燕京。

    可是,她還會記得嗎?

    陸雨梧斂眸,神情不明。

    從密光州到汀州是很長的一程,陸雨梧抵達汀州,時值六月初,南方開始進入梅雨季。

    這日正是綿綿細雨。

    “那新上任的汀州知州聽說是那前首輔陸證的親孫兒,先前因為被逆賊姜變牽連所以被流放到了密光州那樣吃人的地方!哪知道這人非但沒死在密光州,還在那邊防住了達塔人偷襲!”

    鴛鴦樓上,茶客們正熱鬧著。

    “要我說,這位陸大人也算是苦盡甘來了!聽說人是昨兒到的,但咱這兒的其他官老爺還沒見過他人呢!這是三請四請的,才好不容易在今日將人請到對面的鶴居樓上,聽說是備下了一桌好席面哪!”

    “可不是么?鶴居樓那樣的地方,什么山珍海味沒有�。靠磥碓圻@兒的官老爺們都不敢小瞧了這位陸大人!”

    朱紅欄桿邊上一張桌前,一道纖瘦的紫衣身影背對著那片熱鬧而坐,她手中端著一只茶碗,吹開邊沿熱煙,抿了一口。

    隨即又擱下茶碗。

    茶客們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邊盯著對面的鶴居樓看,有人忽然“哎”了一聲:“快看哪!是不是那陸大人來了?!”

    欄桿外煙雨朦朧,細柳循聲側(cè)過臉,垂眼往下看去,底下一頂轎子停了,后面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亦停下步履,為首的侍者有一張冰冷的臉,他伸手掀開那暗青的轎簾,里面青色的衣擺微動,那個穿著官服的人從轎中彎身出來。

    桌上茶碗忽然被貍花貓碰倒,細柳站起身,伸手卻沒撈住它,它很快從欄桿靈巧地爬下去,一邊叫,一邊跳進雨水里。

    陸雨梧聽見它的叫聲,卻下意識地抬眸順著它跳下來的方向往上看去,鴛鴦樓上,朱紅欄桿,那里有一個紫衣女子負手而立,細雨沙沙的,周遭嘈雜,濕潤的雨霧更襯她眉目有一種濃烈的艷麗,那是一種陌生的艷麗。

    但陸雨梧看著她。

    貍花貓飛快到了他的腳邊,蹭著他的衣擺,親昵地叫著。

    鴛鴦樓上,

    細柳垂眸與他相視。

    她面前的桌上茶碗翻倒,那茶水浸濕了桌上一封才從燕京送來,將將拆開的信件,洇濕了其上筋骨清峻的一行墨字:

    “山川幾千里,惟有兩心同�!�

    驚蟄(一)

    新任知州的轎子落地便驚動了鶴居樓中張羅著接風宴的一眾官員,他們沒一個穿官服的,身上要么程子衣,要么道袍的,提著衣擺從鶴居樓中出來,抬頭便看見那立在轎子前的年輕人,他穿著一身青色官服,胸前的補子上繡著翎羽雪白,姿態(tài)高潔的白鷴,綿綿細雨里,他沒有撐傘,正仰頭望向?qū)γ骧x鴦茶樓上。

    雖未見其人,但見其官服顏色以及那補子上的白鷴,官員們自然認了出來,這應當便是那位陸知州。

    一名留著兩撇八字胡,眼皮天生很腫的官員才往階下走了兩步,一聲“陸大人”還沒喊出口,便見那位陸大人忽然彎身撈起那只在他腳邊打轉(zhuǎn)的貍花貓,竟往對面的鴛鴦茶樓里去了。

    樓內(nèi)的茶客們沒料到正被他們議論著的陸知州忽然進來了,他們聲音一瞬小下去,一個二個地從椅子上彈起來,不知道是該作揖還是直接跪下得好。

    茶樓掌柜才反應過來,心說這得跪啊,可是膝蓋才一彎,眾人只見那位陸知州如同一陣清風般掠過,逕自往樓上去了。

    樓上樓下鴉雀無聲,陸雨梧快步走到廊上去,朱紅欄桿畔,茶客們噤若寒蟬,作勢起身要跪,卻聽那位知州大人道:“不必跪。”

    茶客們才抬起來的屁股又一下落回去,面面相覷片刻,他們小心呼吸著,偷偷地看向那位陸知州,只見他懷中抱著一只毛發(fā)濕漉漉的胖貓,而他站定在那里,欄桿外細密的雨霧撲來,他的眸子盯著幾步開外,緊挨著欄桿的那張桌子。

    桌面上有一層淺淡的雨氣,一只茶碗翻倒,茶水還在順著桌沿往下滴答,一盤糯米八寶鴨沒有吃完,一旁的瓷碟中是擺放整齊的根根鴨骨。

    瓷碟底下押著一只信封。

    陸雨梧走近,伸出雙指將它抽出,慢慢露出信封上“細柳親啟”四個墨字,封口處是被撕開的,里面空空,什么也沒有。

    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踩踏樓板上來,近了。

    緊接著一道聲音落來:“下官汀州州署同知竇暄,拜見知州大人�!�

    陸雨梧眼底那一分黯然的神色從指間信封掠過,轉(zhuǎn)過身再抬起眼簾看向面前此人,神光清泠而疏淡:“原來是竇大人�!�

    竇暄是州同知,從六品,正該是這位陸知州手底下的副手,他拱手作揖,略略抬首:“我等皆在對面的鶴居樓上靜候大人,不知大人為何到這里來了?”

    “沒什么,”陸雨梧抹了一把懷中貍花貓身上的雨露,不著痕跡地將空信封收入袖中,“走錯而已。”

    竇暄眉心微動,卻也什么也沒多說,面上仍含笑意,禮數(shù)周全地將這位知州大人請下鴛鴦茶樓,去到對面鶴居樓。

    汀州官署里所有的屬官皆在鶴居樓門口將陸知州迎入樓中,上樓之際,竇暄行在知州身邊,低聲說道:“孟提學此時正在樓上。”

    “孟提學?”

    陸雨梧抬眼。

    “正是孟蒔,曾任禮部員外郎,前年回來慶元做提學官,他聽說大人您來汀州任職,便一定要來給您接風洗塵�!�

    提學官為一省學政,負責科舉與書院一應政務,巡視各州、縣學,選拔國子監(jiān)生,是個正四品官,一般都是德高望重之人擔任。

    孟蒔出身白蘋,正是汀州境內(nèi)佛陵縣人,如今已有六十余歲,大約是保養(yǎng)得宜,頭發(fā)與須子還沒那么白,他戴著懶收網(wǎng)巾,看不出發(fā)鬢稀疏,一身寬松的蝠紋道袍,聽見踩踏樓板的步履聲,他抬起眼朝簾子那邊看去,果然不多時,外面的仆人便掀起來簾子,那穿著一身青袍官服的年輕人被一眾人簇擁而來。

    孟蒔發(fā)覺他懷中竟還抱著一只貓,那貓毛發(fā)上的雨露將他衣袖沾濕了一片,他卻渾不在意,只將貓放在一旁的案幾上,隨即走上前來,俯身作揖:“學生陸雨梧,見過孟提學�!�

    “快不要這樣多禮!”

    孟蒔忙起身虛扶了他一把:“我本是腆著老臉,硬要湊來給你接風的,可不是過來擺譜的!”

    孟蒔笑呵呵的:“這么問也許有些唐突,不知陸知州的表字是?”

    “秋融�!�

    陸雨梧說道。

    “可是陸公給你取的?”

    孟蒔一邊問,一邊按著陸雨梧的肩讓他坐下來。

    “是。”

    陸雨梧頷首,貍花貓?zhí)掳笌�,又來他腳邊打轉(zhuǎn),他索性將它撈起來,抱在懷中。

    孟蒔見他如此,便笑著道:“想不到你還是個愛貓之人,連赴宴也要帶上它�!�

    “撿的。”

    陸雨梧淡淡道。

    他的手按在貓腦袋上,招來陸青山要了一張干凈的巾子,好似專注地給貓擦拭身上的雨水。

    孟蒔一手才端起來茶碗,聞言倒是無謂地扯了一下唇,十分自來熟:“今日只有咱們這些人而已,在這鶴居樓也都是為了給你接風,又不是上堂審案的,秋融,你怎么穿著官服就來了?”

    “初見同僚,我想理應如此�!�

    陸雨梧沒抬頭,仍在擦拭貓的毛發(fā)。

    室內(nèi)一時靜下來,孟蒔仿佛是此刻方才覺察出這位陸知州的一點秉性來,看著那樣的和煦知禮,但實則如一汪凈湖,看似粼波不泛,實則靜水深流。

    身為州同的竇暄眉心動了一下,但面上卻沒有什么過多的表情,他只是抬眼看向那位孟提學,只見孟提學面色如常似的,又道:“你既然是汀州知州,那么你與竇大人他們也就是一家人了,可不要太生分了啊,他們是有心的,今日若不給你接風,只怕后頭就排不上了�!�

    孟蒔說著玩笑似的話,但里面總有幾分意味并不好笑,陸雨梧抬起臉來:“不知孟提學此話何解?”

    那竇暄忙接過話去:“咱這兒的繁華是靠鹽養(yǎng)起來的,不是下官胡言,這大燕的國庫一半兒是靠鹽養(yǎng)的,而這鹽業(yè)當中的一半兒,又是靠咱慶元這一個省,汀州是慶元的中心,慶元的鹽商們都從這兒立根基,自從知道您要來汀州任職,底下那些鹽商們都急著要見您一面。”

    “見我做什么?”

    陸雨梧神情沉靜:“我不過一個知州,跟鹽政分毫不沾邊,他們無論是賺錢,還是繳納鹽課銀,領(lǐng)取鹽引,本與我無關(guān)�!�

    竇暄看著他片刻,仍露出得體的微笑:“大人說得是,他們也不過是想見見您這位父母官罷了,您雖與鹽政無關(guān),可汀州大小事不都與您有關(guān)么?”

    “輯熙,還看不出來嗎?”

    孟蒔忽然笑了一聲,將茶碗擱下來,對竇暄道:“咱們這位陸知州與他的祖父陸公一樣,鹽商們?nèi)绾蜗�,那是他們的事,陸知州不關(guān)心這些。”

    “孟提學說得是,陸公生前本就清正無私,家學淵源,陸知州自然如此,”竇暄附和著,又對陸雨梧解釋道,“輯熙正是下官的表字�!�

    陸雨梧騰出一只手端起茶碗來抿了一口:“竇大人的名與字,可真是極盡光明�!�

    竇暄笑了笑,略腫的眼皮總是耷拉著,襯得他眼睛小而無光:“大人謬贊。”

    官署里的屬官們眼觀鼻鼻觀心根本不敢在上官說話的時候插嘴,室內(nèi)就這么忽然一靜,竇暄覺得有點尷尬,小心地瞅了一眼孟提學,提議:“那……開席?”

    孟蒔手指輕扣茶碗邊沿,臉上仍然是平和放松的笑意:“陸知州都已經(jīng)坐在這兒了,自然是該開席了�!�

    雨勢漸大,街上撐傘而過的行人總?cè)滩蛔⊥x鴦茶樓后面的那棵老槐底下瞅上兩眼,那里有一個大高個,穿著藍布衫子,身上點綴銀飾,他頭上戴著個斗笠,偶爾抬頭,露出臉上神秘的銀色圖騰。

    在他身邊,則是一個年輕的姑娘,約莫十六七歲,一身藍布衫裙,身上繡著彩線蝴蝶,發(fā)髻上與身上都掛著漂亮的銀飾。

    他們看起來像是異族人。

    比較奇怪的是,他們兩個都蹲在樹面前。

    “阿叔,咱們怎么辦��?難道……咱們真要眼睜睜地看著細柳姐姐去殺陸公子嗎?”雪花手中撐著一柄傘,雨滴打在傘沿的聲音聽得她心煩意亂,“要不是咱們有個送信的借口,那柏護法還不肯告訴我們細柳姐姐來汀州做什么……”

    要不是浮金河橋底下那個老攤主攔住舒敖,硬說有一封信給那位常去他那兒吃早飯的紫衣姑娘,舒敖和雪花也沒辦法憑著一封重要信件的借口,從柏憐青嘴里撬出細柳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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