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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節(jié)

    舒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忽然破口大罵:“大燕皇帝心真壞!”

    他聲音大,引得路過的幾個行人神情驚異,側(cè)目過來,雪花趕緊捂住他嘴巴:“阿叔!快別亂說話!”

    舒敖眉頭擰得死緊,他一把拉開雪花的手:“雨梧昨日到的汀州,我昨晚就看見細柳在擦刀,擦了好久!她肯定,肯定已經(jīng)在琢磨動手的事了!”

    雪花倒吸一口涼氣:“阿叔,我們得想個辦法!”

    兩人蹲在樹面前,忽聽身后很輕的步履臨近,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浸潤雨氣的清越女聲:“想什么辦法?”

    舒敖與雪花幾乎同時后背一僵,而后齊齊轉(zhuǎn)過頭,望向身后的紫衣女子,她沒有撐傘,雨露沾濕了她烏黑的鬢發(fā),在她的珍珠耳墜末尾晶瑩欲滴。

    她發(fā)髻間那只玉兔抱月銀簪被雨水沖刷得雪亮。

    “我們……”

    舒敖結(jié)結(jié)巴巴的,還沒說出個所以然,細柳卻沒什么要聽下去的意思,她清冷的眸子在他們二人臉上掃了一番:“信我已經(jīng)收到,你們也該回去了,別再跟著我�!�

    說罷,也不等舒敖與雪花反應,細柳轉(zhuǎn)過身,余光掃過河對岸光影濃暗的連廊,她面上神情淡漠,孤身步入煙雨。

    梅雨潮濕,減淡幾分六月的炎熱,天色漸漸暗下去,連綿的雨水順著官衙的檐瓦流淌滴答,燈籠照著庭內(nèi)濕潤朦朧的霧氣。

    “公子?”

    隔著一道簾子,陸青山站在那里,看向內(nèi)室里的那道素紗屏風。

    內(nèi)室里熱霧繚繞,陸雨梧靠在浴桶的邊沿,聽見這道聲音,方才睜開眼,像是茫然了一瞬,又很快恢復清明。

    “您怎么了?”

    陸青山在外面問。

    “沒事�!�

    陸雨梧抬起左手將濕潤的長發(fā)往后理,露出來整張被熱氣熏得微微濕潤的面容:“只是睡著了�!�

    “我去讓人給您煎藥�!�

    陸青山說著,便往門外去了。

    內(nèi)室里很靜,陸雨梧在浴桶里半晌沒動,熱煙減淡,他一雙眸子神情清淡,視線停在不遠處的案幾上,那只貍花貓將身子團成一個球似的,像是熟睡。

    忽然泠泠的水聲斷斷續(xù)續(xù),驚動了那只貍花貓,它抬起來腦袋,一雙圓圓的眼睛敏銳地望向那站在浴桶邊,穿上一件雪白內(nèi)袍的年輕公子。

    熱霧彌漫,他烏濃的長發(fā)濕漉漉地披在身后,水珠順著他的鬢發(fā)往下,點綴他修長的頸項,沾濕他潔白的襟口。

    外面雨聲繁雜,陸雨梧低眼系衣帶,忽然間,突兀的清音隱約響過幾聲,他濃而長的眼睫一顫。

    像是銀飾碰撞的脆聲,很輕微。

    雨聲遮掩之下,它模糊得就像是他慣常的錯覺。

    陸雨梧敏銳地抬頭,幽微燈火下,面前的素紗屏風上映出一道纖瘦的影子,頃刻間,那如淡墨般鋪陳在屏風上的影子動了,刀光陡然刺破素紗襲來,陸雨梧立即側(cè)過身躲開,再轉(zhuǎn)過臉,燭影閃爍在那纖薄如柳葉般的刀刃上,化為凜冽殺意。

    刀刃倏爾一轉(zhuǎn),在素紗屏風上劃破長長一道口子,刺向陸雨梧的腰側(cè),陸雨梧立即往后退,倏爾碰倒一旁的燈籠柱。

    燭火落地湮滅,房中驟然更暗。

    也是這動靜驚動了門外剛剛歸來的陸青山,他一腳踢開房門進去,正見一道影子越過屏風,挽刀刺向陸雨梧。

    “公子!”

    陸青山臉色大變,飛奔過去的同時抽劍堪堪抵開那一刀,那殺招極狠,震得陸青山虎口發(fā)麻,他心中更凜,立即將陸雨梧護到身后,又接下女子更為凌厲的一招。

    聞訊而來的一干侍者及時提劍入內(nèi),將這內(nèi)室圍得水泄不通,而房中幽暗,女子面容不清,似乎根本沒將這些侍者放在眼里,她身法極快,從容擋開他們,旋身的剎那,她一個騰躍,提刀襲向陸雨梧。

    陸青山以劍身抵開致命殺招,刀劍碰撞幾乎迸發(fā)點滴火星,陸雨梧立在陰影里,那刀光閃爍過他的眼底。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她的招式,每一招幾乎都可稱致命的殺招,但陸雨梧看她回身刀鋒挑開幾名侍者的劍刃,他忽然抬手探向她臉上的長巾。

    女子敏銳極了,她轉(zhuǎn)身,刀鋒折向手肘的方向回刺的剎那,卻猛然僵了一下,刀鋒堪堪擦破他腕部濕潤的細布。

    “有刺客!有刺客!”

    外面吵嚷起來,敲鑼的聲音連夜雨也遮掩不住,官衙里的捕役們很快蜂擁而至,擠滿這間庭院。

    “在房檐上!房檐上有人!”

    又有人喊。

    女子忽然轉(zhuǎn)身,抬刀逼退數(shù)名侍者,一雙眼看向那道門外,連綿雨幕里燈籠光影橙黃,照見幾人掠檐而走的倉皇背影,捕役們很快往外面追去,很快,這間院子又靜了下來。

    “陸大人!陸大人您沒事吧?”

    一名捕頭在外面氣喘吁吁地喊。

    陸青山持劍橫在胸前,一雙眼盯住不遠處被侍者圍在中間一動不動的那個不速之客,正要高聲說些什么,卻聽陸雨梧忽然道:“我沒事。”

    陸青山一愣,回過頭,房中只有一只燈燭在燃,且在另一邊的書案上,光影實在幽微,陸青山看不清公子的神色,只聽見他沉靜的嗓音:“既然有刺客,你們還不去追?”

    “是!”

    那捕頭在外頭聽了,一個激靈,連忙領(lǐng)著人趕緊去了。

    外面靜得只剩雨聲,陸雨梧又開口:“青山,你們下去�!�

    “公子?”陸青山擰著眉。

    “她若真要殺我,你們誰也攔不住�!�

    陸雨梧聲音平穩(wěn):“下去�!�

    陸青山沉默了片刻,到底還是領(lǐng)著侍者出去了,那道門合上,陸青山站在外面,他的影子就映在隔門上。

    房中很安靜,襯得外面雨聲雜亂。

    隔著一道破損的素紗屏風,陸雨梧看著她淡墨似的影子,聽見一道清越的聲音:“陸大人就那么篤定我不會殺你?”

    她的聲音像沾著冰冷的雨露。

    陸雨梧依舊在看屏風上她的影子,大約是好一會兒沒聽到他的聲音,他看見影子動了一下,像是在透過破損的素紗看向他。

    “我做了什么兇惡之事嗎?”

    他卻忽然問。

    “怎么?”女子的聲音依舊冷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你沒做過,我便不會殺你?”

    “你不會。”

    他說。

    隔門外夜雨淅淅瀝瀝,他的聲音再度傳來:“但我能感受到,你很生我的氣�!�

    女子抬起眼簾,她仿佛可以感覺得到透過那道殘損的屏風,那個人的目光如有實質(zhì)地落來她身上。

    “細柳�!�

    他忽然喚。

    眼睫忽然顫動一下,她望向屏風后那道頎長的身影。

    大約是被密光州的風沙浸染過,他的嗓音少了少年的清亮,比以往要更多一分低沉:“這幾年,你過得好嗎?我……”

    伴隨步履聲,是銀飾碰撞的清音。

    “你認識我?”細柳打斷他,從屏風后走出幾步,繞過它,在一片昏昧的淡影里,抬起一雙過分清冷的眸子看向他。

    他像是才沐浴過,烏濃的長發(fā)還是濕的,皮膚雖然呈出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但單薄雪白的衣衫卻遮不住他一副肌理流暢的體魄。

    他衣袖微卷,腕部不知道為什么裹著一圈細布,那布方才被她的刀鋒擦破了,松松散散,正被他另一只手掌按住。

    細柳的目光從他手背繃緊的筋骨掠過,目光觸及他微紅的眼瞼,她怔了一瞬。

    仿佛僅僅因為她這樣一句話,陸雨梧便有些無措,他甚至反應了好一會兒,只是用那樣一雙黑沉的眸子盯住她。

    這時,貍花貓突兀地叫了一聲,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它跑到細柳的腳邊,圍著她打轉(zhuǎn)。

    陸雨梧想起今日鴛鴦樓下那一瞥。

    想起那只空空的信封,他望著細柳,看她烏黑的發(fā)髻,上面沒有任何飾物,只有她腰間仍舊掛著銀色的腰鏈,片片銀葉閃爍著冷光。

    她的眉眼有些不一樣了。

    就好像在燕京槐花巷里的那個院中,他也曾短暫窺見過她眉眼的詭秘變化。

    “對不起�!�

    夜雨聲聲,細柳忽然聽見他說。

    她眉頭微皺了一下,她再度看向幾步之外的陸雨梧,密光州的寒冷仿佛浸透了他的骨髓,他如一座積雪的山立在昏昧的光影里,清寒籠罩他,但望向她的眸子卻積蓄著如日光般的溫度:“我答應過你,無論我在哪里,三月一信,初一為期�!�

    “可我食言了�!�

    他走近,垂著眼簾看她:“我不是故意要食言,是我……”

    他忽然頓住了。

    細柳眉眼間那點微末的溫度卻驟然消散,她臉上一點情緒也不剩,仿佛全然陌生似的:“你果然認識我�!�

    “那你知不知道,我本就是一個健忘的人?”

    細柳面無表情地說:“我不記得什么約定,也不記得你這個人,還是說……”

    忽然間,她湊近。

    深色的長巾遮住了她半張臉,唯獨露出來那雙眼睛亮若寒星,她的氣息輕拂過陸雨梧的頸側(cè),他眼底晦暗,漣漪微泛。

    細柳卻忽然錯開眼,側(cè)過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隨后從懷中摸出一張信紙,上面的兩行墨字已被茶水洇過,有些斑駁。

    “你來告訴我,”

    檐下燈籠的光被隔門切割成昏昧散碎的影子,投落在她被長巾遮掩的臉上,她輕抬眼簾,凝視著他:“我們之前,該是什么關(guān)系?”

    驚蟄(二)

    夜雨敲打隔門,滴答作響,碎光斜照細柳臉上,輕盈的紗巾被風吹動,底下面容隱約,她以一雙波瀾不驚的眼審視他。

    但他站在那里,起初巋然不動,一縷濕潤的烏發(fā)散在肩前,碎光如粼波,點綴他蒼白的側(cè)臉,他眼睫輕動,始終迎著她看似陌生的目光,那雙眸子盛著昏昧的光影,像是要透過她臉上的長巾洞悉她的所有。

    這一刻,細柳眼底神光微閃。

    忽然覺得好像被審視的,成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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