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jié)
驚蟄（四）
整整兩個月，燕京一滴雨也沒有下。
夜里也依舊悶熱，陳宗賢再不便裹著臉，此時只穿了一身輕薄的絹綢道袍，坐在檐廊底下納涼，院中沒有奴仆走動，僅有陳平一人伴在他身旁。
陳平將從汀州那邊的來信一五一十地讀給陳宗賢聽了，又低下頭，說道：“這譚駿譚大人已經(jīng)將收敬香錢的差事交給了陸雨梧，他一個剛上任的知州哪里有什么拒絕的余地，這事他是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
“這個譚駿，”
陳宗賢頓了一下，像是琢磨了會兒這個人，眉心攏起褶皺，“他的性子太急躁，你聽聽他在信上說的都是什么？就知道抱怨呂世鐸那個糊涂蟲�！�
“譚大人性子雖急躁，但差事也沒出過錯，”陳平說著，想起那位慶元巡鹽御史，又道，“至于那呂大人，他本是白蘋出身，卻偏偏又是陸證一手提拔起來的，他如今在汀州那塊地方自然尷尬得很，糊涂一些，對他自己不是壞事。”
陳宗賢一抬手，陳平立即將一旁桌案上的涼茶奉上，他接來抿了一口，才道：“他要是不糊涂，也就活不到今日了�！�
這語氣十分平淡，但陳平卻感受到底下深邃的寒意。
這么多年朝廷清理過慶元鹽政多少回，但無論怎么清理，白蘋洲終究是白蘋洲，這塊地方始終掌握在白蘋人的手里。
除了周昀是個蓮湖洞書院出來的。
他后頭的花硯不也還是白蘋人么？
如今的這個呂世鐸也是白蘋人，但他卻偏偏是陸證提拔上來的，如今陸證已經(jīng)死了，呂世鐸若不做個這個糊涂蟲，那么陳宗賢是絕對不會讓他活著的。
“孟老不是也在汀州么？”
陳平小心翼翼地說道：“有他在，您也不必太擔(dān)心�！�
孟蒔與陳宗賢也算交好，若沒有陳宗賢做次輔那些年的幫襯，孟家想完全把住汀州那塊地方的絲綢生意是絕不可能的。
“孟蒔一直都知道自己該在哪一條船上，”陳宗賢抬頭，看著房檐上的月亮，“所以阿濟(jì)爾岱在他那里，我是放心的�！�
陳平聽到這么個異族名字，卻擰了一下眉頭，不由輕聲道：“老爺，那畢竟是一個達(dá)塔人，我擔(dān)心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份……”
“擔(dān)心什么？”
自從傷了臉以后，陳宗賢便不太喜歡見光，白日里幾乎都待在房中，此時哪怕是出來了，檐下也只點(diǎn)著一盞燈，他側(cè)過臉來，那燈影照見他臉頰凹凸不平的傷疤：“十年前我是見過那個阿濟(jì)爾岱的，他們蠻人沒有姓氏，名字前面是部落的名字，阿濟(jì)爾只是他們達(dá)塔十九部落中的一個小部落而已，他從小學(xué)咱們的文字，也作咱們的穿著打扮，不過五官深邃些，咱們燕人又不是沒有這樣的，單論外表，誰能看得出他是個蠻人？”
陳宗賢抬起下頜：“這接連不斷的災(zāi)年禍害的又不單單只是咱們大燕，他們蠻人也不好過，如今達(dá)塔還在與我們大燕交戰(zhàn)，但譚應(yīng)鯤今年開春那一戰(zhàn)也算挫了達(dá)塔王庭的銳氣，再這么下去，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達(dá)塔人就要先開口休戰(zhàn)議和。”
“屆時，譚應(yīng)鯤頂著這天大的功勞，你覺得皇上會如何看待他？”陳宗賢的臉色沉了沉，“陸證與譚應(yīng)鯤是真分道還是做給先帝爺看的，誰又說得清楚？那么一個如日中天的武將，他的心又是向著蓮湖洞的，我們白蘋又該如何在朝廷里穩(wěn)住腳跟？”
陳宗賢忽然想起自己的恩師趙籍，他望月半晌，才又道：“當(dāng)年杜元恕以一封告密信攪亂整個白蘋洲，我的恩師死了，我們這些人接連被蓮湖洞構(gòu)陷，打壓，從那時我就知道，我得往上爬，只有咬著牙爬上去，才能對得起恩師……”
“先帝爺給了我這個機(jī)會，我抓住了�！�
陳宗賢說著，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那褶皺的，不平整的傷疤硌著他的手指，他的神情忽然撕裂一瞬：“若不是陸證……”
“老爺……”
陳平不由喚了一聲。
陳宗賢好一會兒才放下手，他又喝了一口涼茶，一雙眼睛像是幽深而冰冷的平湖：“阿濟(jì)爾部落需要錢來在達(dá)塔王庭面前露臉，阿濟(jì)爾岱從前來大燕是為了錢，這回也還是為了錢，我們大燕的軍隊(duì)需要軍費(fèi)，難道他們達(dá)塔王庭就不需要湊軍費(fèi)嗎？這仗若能打得久一點(diǎn)，我才有制衡譚應(yīng)鯤的辦法�！�
“如今還打著仗呢，達(dá)塔人自己的部落里也還在爭來斗去的，這個阿濟(jì)爾岱就是個例子，他為了自己的部落能夠在達(dá)塔王庭說得上話，與其他部落也是明爭暗斗，小部落尚且如此，又何況那五個貴族部落？”
“區(qū)區(qū)一個阿濟(jì)爾岱，在汀州是翻不出什么花的。”
陳宗賢一手將茶碗擱在案幾上：“掏空一個花家，湊足太后娘娘的敬香錢，也能按一按那些鹽商的不滿，再剩下的，阿濟(jì)爾岱拿就拿了。”
“我如今最擔(dān)心的，”
陳宗賢微瞇了一下眼睛，“反而是那個細(xì)柳，皇上說她失憶了，我卻不太相信她真的會對陸雨梧下死手�！�
“她若不殺陸雨梧，便是違抗圣意�！�
陳平說道。
“我倒真希望她違抗圣意，如此一來，她必死無疑，那么紫鱗山就好控制了，”陳宗賢一手按在膝蓋上，“但無論如何，陸雨梧必須死，這件事不能出岔子�！�
“驚蟄到哪兒了？”
陳宗賢問道。
陳平低頭想了想，說：“算著日子，應(yīng)該是快到汀州了�！�
提起驚蟄，陳宗賢臉上的陰云像是散了些，他神情變得有些復(fù)雜，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他是沈芝璞的兒子，皇上心里還記著這事�！�
陳平忙寬慰道：“老爺，您讓他去汀州不正是因?yàn)檫@個么？若細(xì)柳下不去手，還有咱們的人，若驚蟄能殺了陸雨梧，那么在皇上那兒，這也算得是一個投名狀，他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皇上會放過他的。”
“皇上�！�
陳宗賢垂下眼睛，說道：“陳平啊，我如今還能在皇上面前說上幾句話，是因?yàn)樗磺艚ò矔r我曾讓人去照看他，還因?yàn)槲以谝粭l船上過，可鄭鶩是扶他坐上皇位的人，是先帝爺指名給他的輔政大臣。”
“咱們這位陛下從前做皇子的時候就很聽先帝爺?shù)脑�，先帝不讓他做什么，他就不做什么，除了那么一件事以外，他還真的沒有違逆過先帝，你看他登基以后，先帝不讓他動修內(nèi)令，他便真的沒有動它的心思，哪怕是這回為了太后的敬香錢，他也沒說過糧食換鹽引這道政令的不是，還有那鄭鶩，他是先帝給他的輔政大臣，皇上亦因此頗為倚重他�！�
姜寰也許不是先帝心中最好的選擇，可先帝心中那個最好的選擇已經(jīng)死了，剩下一個姜變，那個異族女人生的血脈，從來不配。
但選擇姜寰，卻符合中庸之道。
“可正因?yàn)槲以c皇上在一條船上過，建安那點(diǎn)情分，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消耗干了，皇上就該琢磨著殺我滅口�！�
陳平聽得心驚肉跳：“老爺，皇上他應(yīng)該不會……”
“怎么不會？即便他不會，也自有人想讓我死，想讓白蘋死，”陳宗賢想起鄭鶩，那個從白身被先帝直接欽定為首輔的人，“皇上倚重鄭鶩對我們白蘋沒有任何好處，只有讓皇上心偏，哪怕是往我們這邊偏一點(diǎn)點(diǎn)，我們也就贏了�！�
“只有內(nèi)閣里少幾個蓮湖黨，陸證的修內(nèi)令才有被撼動的機(jī)會，”陳宗賢冷冷一笑，“蓮湖洞想以修內(nèi)令在朝中求一個不敗之地，他們休想。”
因?yàn)檫B綿的雨，汀州市井間總是濕潤的，街邊的樹木被雨水沖刷得枝葉透亮，潮濕的霧氣朦朧著，一頂轎子被人州署衙門的差役們抬著，經(jīng)過道旁百姓的面前，光明正大地停在花府大門外。
“公子，到了�！�
陸青山掀開轎簾。
陸雨梧彎身出來，抬眼看向花府大門，里面早有門子去稟報(bào)，他才踏上石階，花懋便領(lǐng)著家眷出來相迎。
“花懋拜見陸知州大人�！�
花懋躬身作揖。
陸雨梧虛扶了他一把：“花綱總不必多禮�！�
雨絲斜飛，細(xì)柳雙手抱臂立在人群之中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陸雨梧被花懋等人簇?fù)碇肓烁T，她稍稍側(cè)過臉，余光掃過藏在人群最后的幾道身影，她輕抬下頜，不聲不響地轉(zhuǎn)過身。
花府不愧是大族人家的宅院，高墻筑園景，山水擁亭臺，幾乎無處不浸透一整個世族含蓄內(nèi)秀的底蘊(yùn)，奴仆們穿廊過庭，更添生動。
他們來來往往的，都忙著準(zhǔn)備入夜后的宴席，細(xì)柳身如清風(fēng)掠過，在檐瓦上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
“陸大人請用茶�！�
花廳里，花懋看著婢女將茶碗捧來案幾上，便抬手說道。
陸雨梧輕輕頷首，放在膝上的手抬起一瞬，卻又忽然頓了一下，這時婢女們都退了出去，花廳中只有花懋，陸雨梧以及陸青山三人，隔門大開著，外面天色青灰，細(xì)雨朦朧。
花懋看他手又落回膝上，青色官服底下一層雪白的寬袖微卷，露出來一截被細(xì)布包裹嚴(yán)實(shí)的腕骨。
他沒有要碰案幾上那碗茶的意思。
花懋見此，眉心微跳，心思兀自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他明明年長這位小陸大人許多，此時卻無法從這年輕的知州大人臉上瞧出半點(diǎn)端倪。
他端坐如山，外面的雨霧更襯他眉目疏淡，半分聲色不露，沉靜而內(nèi)斂。
“花綱總放心，我今日來并不是要敬香錢的�！�
他忽然開口，花懋頓時回過神，心念一動，既然不是來要敬香錢的，那就是……花懋一下抬眼，看向他。
陸雨梧說道：“花綱總那夜在凝碧舫中說，你聽到了一些燕京的消息，但又不是很確定這其中的緣故。”
“是，但花某心里總是不安�！�
花懋點(diǎn)頭，嘆了口氣：“我們花家最風(fēng)光的時候早過去了，如今也不過是靠著祖上攢下的一副家底還強(qiáng)撐著，我與堂兄本想著，若我那堂侄女做了皇后，我花家也可以憑著這層關(guān)系維持住世族的體面，可如今我那堂侄女沒了，我花家如今處境尷尬，我不得不小心謹(jǐn)慎……”
“花若丹到底是死是活，你果真不知？”
陸雨梧忽然開口，花懋的聲音戛然而止，他一瞬對上這年輕知州那雙沉穩(wěn)無波的眸子，他竟有一種被此人洞穿的感覺，后背忽然就浮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一百年前達(dá)塔人掌控中原之時，立國號為肅，前朝名相花渭誓死不降，被肅朝太祖皇帝車裂棄市，花渭雖死，而英名廣傳，花渭之后，大燕立國，花家亦有賢臣輔佐治世，如此百年世族，風(fēng)骨渾然清傲�！�
陸雨梧嗓音清淡，花懋卻垂著眼簾，花廳里很安靜，于是外面的雨聲更清晰，好一會兒，他才扯扯唇：“什么清傲不清傲的，到了我父親那一輩早就不行了，如今不過徒有祖宗掙來的一個好名聲罷了，外面看著錦繡綺羅的，實(shí)際上內(nèi)里蟲蛀鼠咬，只剩這么一層窗戶紙遮羞，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被人給捅穿了�！�
哪怕陸雨梧什么都沒說透，花懋卻已經(jīng)不能再裝傻了：“族中多少人到了如今還做夢呢，顧著自己那世族的體面，瞧不起我經(jīng)營這官鹽生意，可花家在朝中的勢力早就因?yàn)辄h爭而消耗得差不多了，若要顧著那份體面，偌大一個家族就只能掏空了底子坐吃山空，我堂兄花硯曾與我商量過，若是若丹做了皇后，或許我花家還可以再爭一爭，可若丹為后，是要用花家的家底來做交換的�！�
“花家那些守著骨氣不肯失了半分體面的老頑固，”花懋說著，自嘲似的笑了一聲，“卻還是要靠我這個滿身銅臭的小輩來養(yǎng)，我從不自詡是什么骨氣清傲的世家中人，我花懋說到底只是一個商人，以我商人的眼光看來，要我花家與先帝做這樣一樁生意，則只能依靠若丹，她若受寵，我花家才有利可圖，但若她不得寵，我花家就算賠了個底掉，所以我不那么甘愿�！�
所以花若丹失蹤后，那一則她死在太后母家劉氏手里的流言，是花懋用了些手段故意傳出的，只有這樣，花家才算理直氣壯。
而花懋，一直都清楚花若丹的下落。
“花綱總可曾想過，有些人一旦心中盤算著要什么東西，無論那東西如今在誰的手上，在他心里，那已經(jīng)是他的東西，”陸雨梧輕抬下頜，“無論這東西的主人想不想，愿不愿，他都盯死了它，勢在必得�！�
花懋呼吸都凝滯了一瞬，頃刻胸中升起一種如臨深淵的感覺，寒氣順著他的脊骨往上爬，他一把攥住了衣袖。
“今日的花家，便好比昨日的鐘家，當(dāng)年鐘家可以因?yàn)槟且磺f兩的賬而亡，今日的花家也可以因?yàn)樘蟮木聪沐X而死。”
陸雨梧的話音才落，花懋便倏爾一下站起身來，他心神驟亂，深吸一口氣：“若知道今日之禍，我……還不如親手奉上這家底！至少人還有得活，倘若花家敗在我手里，我花懋又要如何去見九泉之下的祖宗？”
“花綱總稍安勿躁，”
陸雨梧示意他坐下去，而后才又說道，“汀州這局棋是針對你花家，也是針對我，他們既然故意讓我來花家做這個惡人，那么我只有先遂了他們的意，才可以看得清這局棋背后的深意。”
還有什么深意？
花懋?dāng)Q起眉頭，正要開口問些什么，卻忽然聽見一道輕微的響聲，他一下回頭，透過幔子，看見窗邊立著一道纖瘦高挑的身影。
花懋心下一凜：“誰？”
陸青山在旁目不斜視，連抱在懷中的劍也沒拔出來，花懋正要張口喚人，卻見那紫衣女子閑庭信步似的，挑開素紗幔子走過來。
她烏黑的長發(fā)一半挽起成髻，發(fā)間并無它飾，只點(diǎn)綴一支珍珠排簪，余下長發(fā)披散背后，腰間一串銀色腰鏈，兩邊腰側(cè)則各攜一柄短刀。
她發(fā)髻與面容都被雨霧濕潤，那雙眸子猶浸清霜：“花綱總切勿高聲，若招來了人，我還怎么對陸大人下手？”
花懋額頭滿是虛汗，一聽這話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果然是刺客！
這還得了，他當(dāng)即就要喊人，卻聽那位陸大人忽然笑了一聲：“花綱總不要誤會，她是我的朋友�！�
花懋緊繃的神情忽然就變得茫然起來。
細(xì)柳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抬眸見陸雨梧坐在那兒，他指節(jié)輕扣了一下旁邊的案幾，說：“渴嗎？我沒動過�！�
細(xì)柳的視線落在案幾上的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