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jié)
她倒也不客氣,走過去端起茶碗抿了兩口。
陸雨梧這時才又對花懋說道:“花綱總,今日我從你府里出去了,之后一段日子你們花家怕是會不太好過,但你既然能以病弱之軀將這花家撐起來,想必也可以想得明白這當中的事情,無論之后發(fā)生什么,你千萬沉住氣,別亂了自己的陣腳�!�
花懋神情凝重,點了點頭。
陸雨梧站起身來,細柳看他這是要走,便擱下手中茶碗要往后頭那道窗子邊去,一只手卻忽然拉住她。
他的手很冷。
細柳回頭看他,冷淡的天光里他的面容比往日更加蒼白,像是顧及花懋在,他略微湊近了些,低聲:“盯著你的人在嗎?”
幽冷的淡香很近。
細柳語氣很平淡:“嗯�!�
“小心�!�
他說。
然后手被松開了,他不著痕跡地退到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又看了她一眼,細柳挪開視線,他便也不做停留,向花懋告辭,帶著陸青山出了花廳。
花懋才看著陸雨梧走出去,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方才還站在那兒的姑娘竟已無影無蹤,隔著素紗幔,他看見后面那道窗半開著,雨絲被風斜吹進來,沾濕地面。
“來人,來人��!”
花懋一邊喊著,一邊往花廳外面走:“快將這后頭的窗都給我封了!封得死死的!護院,護院呢?為什么花廳后頭那塊地方?jīng)]人看著?都瞎了嗎!”
知州的轎子從花府一路被人抬回州署衙門前,轎子落了地,灰暗的天色底下,藏在暗處的人始終注視著底下那頂轎子,卻始終沒見人從轎子里出來。
他們正疑惑呢,只見底下那轎簾終于被旁邊的侍者掀開,里面那位穿著官服的知州走了出來。
“你們是誰的人?”
忽然,這樣一道清越的女聲落來,幾人心神俱凜,其中領(lǐng)頭的費聰敏銳回頭,晦天暮雨,那紫衣女子立于檐上,如一道被皴擦而出的水墨影子,縹緲而絕塵。
她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那兒的?又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的?
他竟然一點沒有察覺!
費聰立即伸手去摸身后的兵器。
“看。”
那女子忽然輕抬下頜。
費聰?shù)热肆r順著她的目光朝底下看去,只見那位知州才往前走了沒兩步,忽的,他一手扶住胸口,步履踉蹌一下,猛然吐出一口黑血。
他毫無預(yù)兆地栽倒在地。
陸青山臉色大變,忙俯身去扶:“公子!”
頃刻,衙門口亂成了一鍋粥,侍者與差役們都圍著那位陸知州,他卻一動不動,像是已經(jīng)不省人事。
“你下了毒?”
費聰想起她方才潛入花府里,忽然反應(yīng)過來。
“是不是正合你意?”
細柳雙手抱臂,扯著唇角,眼底卻沒有分毫笑意:“盯我這么久,終于可以交差了?”
費聰卻瞇了一下眼睛,他再看了一眼底下,眾人已經(jīng)將那陸知州給送進了衙門里:“細柳,想不到你還有下毒的手段�!�
“誰讓他身邊的人太多,上次刺殺沒能要他的命,”細柳看著他,“還是下毒好,我容易脫身�!�
費聰像是審視了她片刻:“你是真失憶了。”
“他不是你的情郎嗎?”
雨氣撲了滿臉,費聰臉上的神情慢慢變得惡劣起來,他冷笑著:“為了他,你親手殺死了我的弟弟費愚�!�
費聰臨時起意,他說這些,便是想故意刺激她,紫鱗山主又如何?失了憶,也只能任人擺布,但觀察著細柳的臉,她卻沒有流露分毫驚愕的神情。
她甚至有些過分冷靜了。
“是嗎?看你那副樣子,我還以為我殺的是什么至親呢。”
細柳眉峰微挑:“情郎而已,殺了也就殺了,再找一個就是�!�
費聰臉上神情有點龜裂。
“倒是你,原來你跟我有仇。”
細柳將他上下一瞥:“可惜,你殺不了我�!�
費聰胸膛起伏,怒意充盈眼眶,卻見細柳飛身一躍,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霧當中。
費聰死死地盯住她離開的方向,半晌對身邊人沉聲道:“我不信她真的下得了手,陳公也說了此人不可信,人到底死沒死,咱們得親眼看過才能放心�!�
州同竇暄正在家中聽小妾唱曲兒,外頭天色不知道什么時候徹底暗了下去,那小妾一面彈著琵琶,一面扯著黏黏糊糊的調(diào)子朝他眨眼。
竇暄悶了口酒,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一把摸住小妾的手,琵琶聲斷了,小妾嗔怪一聲,作嬌羞狀,竇暄正要親她一口,卻聽見外頭叫喊:“老爺!”
竇暄不耐煩地往門外看去,管家渾身都淋濕了,他喘著氣跑進來:“老爺!出大事了!”
竇暄眉心一跳:“看你慌里慌張的,出什么大事了?”
“知州大人他,”
管家一個大喘氣,好不容易將話說全了,“知州大人他好像中毒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
“什么?!”
竇暄猛地一把將小妾推開,站起來。
小妾摔在地上抱怨,他卻沒心思聽,一把拎住管家的衣襟:“你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陸大人怎么會中毒呢?”
管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是,說是從花府出來,轎子落在衙門口,沒走幾步就吐了黑血,如今,如今大夫正在后衙里看診呢!”
竇暄一聽“花府”二字,他眉頭一下攏得死緊:“快,給我換衣裳!我要去衙門!”
竇暄趕到州署衙門,那些下官還有文書們都亂成一團聚在后衙里,他撥開人群往屋里去,那些守在門口的侍者也沒有攔他。
“公子!”
他還沒掀開內(nèi)室的簾子,便聽見里頭傳來這樣一道悲痛的聲音,他心里一跳,連忙進去,那老大夫正被陸青山揪住衣領(lǐng)子,他冰冷的臉上失了控:“你這庸醫(yī)!公子的毒怎會解不了!”
老大夫滿臉驚惶:“陸大人他……已經(jīng)咽氣了,節(jié)哀,節(jié)哀�。 �
什么?
咽氣了?!
竇暄倒吸一口涼氣,他險些栽倒,跑到床前,果然見床上那位年輕的知州閉著眼,臉色慘白,雙唇發(fā)烏。
竇暄顫顫巍巍地伸出手。
……沒有鼻息。
陸青山雙目發(fā)紅,正揪著老大夫的衣領(lǐng)子質(zhì)問,卻聽見一道聲響,他回過頭,竟是州同大人竇暄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侍者們齊齊擁上來,悲愴地喊著“公子”,竇暄滿腦袋嗡嗡響,他愣愣地望著床上的陸雨梧,他靜躺在那里,仿佛神魂盡去,只剩這一具血肉皮囊。
陸雨梧……真死了?
竇暄天生發(fā)腫的眼皮顫動,臉上血色盡褪。
這天夜里,先是巡鹽御史呂世鐸漏夜而來,后半夜里得到消息的譚駿等人也趕了過來,連孟蒔也拖著風濕腿來了。
汀州大半個官場上的人都來了,他們親眼看見陸知州的尸體被他的忠仆給放進棺材,停在堂上。
一夜過去,天才濛濛亮,雨也停了,就在這州署衙門前面的大堂上,大小官員分了兩邊坐下,久久無人說話。
“陸大人忽遭不測,”
冗長的寂靜過后,到底是鹽運使譚駿猛地站起來,“我們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要查!嚴查!”
他來回踱了幾步:“陸公尸骨未寒,他唯一的孫兒卻殞命于此,若不查出真兇來,我等又如何向九泉之下的陸公交代?又如何向當今圣上交代?”
“依我看,陸大人既然是從花府出來后就吐了血,那么咱們?nèi)缃窬驮撓葘⒒孟聦弳�,他絕脫不了干系!”
忽然一道聲音落來:“早知如此,你譚大人又為何一定要陸大人去收敬香錢?”
譚駿一愣,轉(zhuǎn)過頭看向他:“竇暄,你如今是在怪我嗎?這差事難道是我們鹽官的?你們州署衙門是一點力都不用出么?”
“花家是瘋了嗎?”竇暄緊攥了一把膝蓋上的衣料,他一下站起來,“陸大人前腳從花家出去,后腳就中毒而死,花懋他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明目張膽地謀害朝廷命官?”
譚駿臉色一沉,意外似的:“我說你這個竇鵪鶉今天是吃錯藥了嗎?平時也沒見花懋給你獻慇勤,你說不是花家,那到底是誰?”
竇暄平日里就跟他的外號“竇鵪鶉”一樣,在汀州這個官場上從來屁都不敢大聲放一個,今日卻敢跟譚駿嗆聲,如此反常,譚駿盯著他,忽然冷笑一聲:“好啊竇鵪鶉,你既然認為不是花懋,那你想說是誰?”
譚駿雙眸一瞇:“……是我?”
他忽然回頭,看向坐在上首處的呂世鐸與孟蒔:“還是二位上官啊?”
神仙打架,州署衙門里的小官們根本不敢吭聲,一個二個低著頭,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竇暄深吸了一口氣,很快又成了那副鵪鶉樣子:“下官絕不是這個意思�!�
但譚駿哪里肯放過他:“不是這個意思?那你又是什么意思?竇鵪鶉,難不成以往是我小瞧了你,我看你……”
“夠了!”
忽然一聲暴喝。
譚駿被嚇了一跳,嘴里的話戛然而止,他回過頭,只見那位從夜里見到陸雨梧尸身時起便一直沉默的巡鹽御史呂大人鐵青著臉,冷冷地睨他。
堂內(nèi)死寂。
孟蒔在旁,松弛的眼皮抬起來,他看向身邊的呂世鐸:“呂大人,我曉得陸公的孫兒沒了,還是在咱們這兒沒的,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呂世鐸喉嚨發(fā)緊,一句話也說不出。
孟蒔言辭溫和極了,卻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可當下要緊的,是要找出殺害陸大人的真兇,譚駿的話也沒說錯,花懋是有嫌疑,審是要審的,還有其他有嫌疑的,也都要一一審過,不審,怎么查下去呢?咱們總要給皇上一個說法啊。”
“還有,”
孟蒔雙手撐著一根拐杖,看向站在那兒的竇暄,他渾濁的眼將竇暄不著痕跡地審視一番,“陸知州遭遇不測的事,我已經(jīng)命人送信去南州稟報布政使大人,還有,眼看鹽商又要運糧了,這是大事不能耽誤,竇州同是州署衙門里的,你來暫代知州行事最合適。”
說著,孟蒔頓了一下,他看著竇暄:“此事,我也已經(jīng)在信中與布政使大人提了提,想來用不了幾日,南州那邊就會有信兒過來�!�
新上任的知州大人死了,此事一日之內(nèi)很快傳遍整個汀州城,因為還沒有查出真兇,所以暫未設(shè)下靈堂,只停棺在后衙房中。
白日里幾位鹽商綱總都過來了,其中沒有花懋,因為他如今嫌疑纏身,已被押入大牢審問,但剩下這些綱總們誰也沒有進到后衙中去,陸青山以暫未設(shè)靈堂的借口將他們都擋了回去。
入夜,停棺的房中只有一盞孤燈,那茸茸的燈火映在窗上,陸青山作為陸雨梧的忠仆,此時已領(lǐng)著人往大牢去看著竇暄審案,因而房外只有幾個衙門差役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