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搬回種滿七里香的老公寓那天,暴雨如注。
二樓陽臺站著淋雨的林嶼白,七年前不告而別的戀人。
他指著樓下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七里香叢:你種的很香。
我攥緊口袋里的香水瓶,那是用他留下的配方調(diào)制的七里香。
你當年說七里香的名字很美,他聲音沙啞,其實我想說的是你。
可我知道他再也聞不見任何氣味——實驗室事故奪走了他的嗅覺。
他送我的七里香標本,背面寫著:香味會消散,但記憶永遠新鮮。
如今他只能靠眼睛聞我調(diào)制的香,用指尖描摹我腕間的脈絡。
暴雨夜他發(fā)著高燒喃喃:籬籬,我的眼睛渴了。
我摘下七里香花瓣覆在他眼瞼:現(xiàn)在聞到了嗎
他睫毛顫動如蝶:嗯,是那年夏天的味道。
雨下得發(fā)了狂。豆大的雨點砸在出租車窗玻璃上,爆開一朵朵渾濁的水花,連成一片混沌的喧囂,粗暴地淹沒了整個世界。車窗外,熟悉的街景在狂暴的雨簾里扭曲、晃動,像一張被水浸透又用力揉皺的老照片。我縮在后座,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硬紙箱,紙箱邊緣已被雨水洇濕,透出一圈不規(guī)則的深色輪廓,里面是我吃飯的家伙——那些裝著珍貴精油的玻璃瓶。每一次車輪碾過積水,車身猛地顛簸,我的心也跟著懸到嗓子眼,手指死死摳住紙箱邊緣,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
師傅,就前面那棟紅磚老樓,麻煩您盡量靠邊停。我的聲音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雨聲和引擎的轟鳴里,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
司機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抱怨這鬼天氣和狹窄的老街。車子最終猛地剎住,濺起半人高的水墻。我付了錢,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車門。冰冷的雨點瞬間劈頭蓋臉砸下來,帶著一股塵土和植物被強行打濕的腥氣,直直灌進我的脖子和后背,激得我狠狠打了個寒噤。我狼狽地拽出那個巨大的行李箱,滾輪在濕滑的水泥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像垂死的哀鳴。
我?guī)缀跏峭现嗔算U的雙腿,撲向那扇熟悉的、被雨水沖刷得顏色格外深沉的單元門。鐵門冰冷沉重,帶著經(jīng)年累月的鐵銹味。我艱難地掏出鑰匙,手指凍得有些僵硬,捅了好幾下才捅進鎖孔。咔噠一聲輕響,門開了,一股陳年的、混合著木頭、塵埃和隱約潮氣的熟悉味道撲面而來,像一個沉默的擁抱,瞬間將我拉回七年前的時光。樓道里的聲控燈應聲而亮,昏黃的光線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映照著斑駁脫落的墻皮和熟悉的樓梯扶手輪廓。
行李沉重,我喘著粗氣,一步一頓地往上挪。終于站定在二樓自家門口,鑰匙插入鎖孔,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就在這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攫住了我。仿佛有一道無形的視線,穿透身后緊閉的門板,沉甸甸地烙在我的背上。心臟毫無預兆地猛跳了一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我?guī)缀跏墙┯驳�、一格一格地轉過身。
目光越過樓道狹窄的空間,落向對面那扇緊閉的門。門楣上方,是那個小小的、向外凸出的陽臺。鐵藝欄桿早已銹蝕得厲害,纏著幾根干枯的藤蔓殘骸。
陽臺上,站著一個人。
一個男人。
他就那樣毫無遮蔽地站在漫天潑灑的暴雨里。身形瘦削,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T恤,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過于清晰的骨骼線條。深色的短發(fā)被雨水完全打濕,一綹綹地貼在蒼白的額角和臉頰上。雨水順著他清晰的下頜線、凸起的喉結不斷滾落,匯入濕透的衣領。
時間在那一刻轟然崩塌。所有的聲音——滂沱的雨聲、我粗重的喘息、樓道里燈管微弱的電流嘶嘶聲——都詭異地退潮、消失。世界只剩下那個被暴雨沖刷的身影,和一雙穿透雨幕、死死鎖住我的眼睛。
那雙眼睛。
七年光陰的塵埃被這狂暴的雨水瞬間沖刷殆盡,露出底下深潭般的本質(zhì)。那里翻涌著太多東西,驚愕、痛楚、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我無法解讀的、近乎絕望的荒蕪。雨水不停地流進他的眼眶,他卻連眨也不眨一下,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望著我,仿佛要將我的魂魄從這狼狽的軀殼里硬生生拽出來。
林嶼白。
這個名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我早已龜裂的心湖上炸開,激起滔天巨浪,瞬間將我的呼吸徹底奪走。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沖上頭頂,在耳膜里擂鼓般轟鳴。我扶著門框的手指深深陷進木頭粗糙的紋理里,指甲幾乎要折斷,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怎么會是他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在這個我以為早已被徹底埋葬的老地方
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緒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荒謬的相遇攪得粉碎。喉嚨干澀發(fā)緊,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只能這樣站著,隔著幾步之遙的樓道空間,隔著傾盆而下的冰冷雨簾,像兩尊被驟然驚醒的石像,在昏黃的光線下無聲地對峙。雨水順著他濕透的褲腳滴落,在陽臺積起一小片水洼,發(fā)出單調(diào)而清晰的滴答聲,一下,又一下,敲打著我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時間在窒息般的死寂里粘稠地流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長。他終于動了動。
那只垂在身側、同樣被雨水浸透的手,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根伸出的食指,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越過濕漉漉的陽臺欄桿,指向樓下小院的方向。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透過陽臺與樓道窗戶交織的雨幕,樓下小院里那叢七里香在狂風暴雨中瘋狂搖曳,墨綠的葉片被雨水洗刷得油亮發(fā)光,無數(shù)細碎的白花在枝頭亂顫,像一群受驚的白蝶。雨水無情地打落花瓣,在濕透的泥地上鋪開一層哀傷的白色。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穿過雨幕傳來,沙啞得如同粗糙的砂紙摩擦過生銹的鐵皮,每一個字都帶著被雨水浸泡過的冰冷濕意:
你種的很香。
香這個字眼,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針,猝不及防地刺進我的耳膜,瞬間凍結了我全身的血液。
香
他怎么會說香
口袋里的東西猛地灼燒起來。我?guī)缀跏潜灸艿剡o了拳頭,隔著薄薄的衣料,死死地、死死地握住那個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瓶——里面裝著我剛剛調(diào)制完成的香水。瓶身的標簽上,是我親手寫下的三個字:七里香。用的,正是七年前他留在那本植物圖鑒最后一頁,那個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的配方。
那些復雜的比例,那些稀有的精油名稱,那些他曾經(jīng)帶著孩子般興奮向我解釋的、關于前調(diào)中調(diào)后調(diào)如何交織融合的絮語……每一個字都像烙印一樣刻在我的記憶里,從未褪色。多少個夜晚,我對著那些冰冷的玻璃瓶和精密的儀器,試圖復刻那早已消散在風中的氣味,仿佛抓住一根連接過去的蛛絲。
而現(xiàn)在,他就站在我面前,站在我們曾無數(shù)次相擁、低語的舊地陽臺上,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卻指著樓下那叢在雨中掙扎的七里香,對我說——很香。
荒謬!徹頭徹尾的荒謬!
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從腳底竄起,瞬間沖垮了我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那感覺比兜頭澆下的暴雨還要刺骨。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嘴唇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香我的聲音沖口而出,尖銳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像碎玻璃刮過水泥地,在暴雨的喧囂中撕開一道口子,林嶼白,你告訴我,香在哪里!
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但我清晰地看到他在聽到我喊出他名字的瞬間,身體劇烈地震動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扶著陽臺欄桿的手猛地收緊,指關節(jié)凸起,白得嚇人。他微微張著嘴,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流進微張的唇縫里。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的驚愕和痛楚瞬間被一種更深的、近乎死寂的灰敗所覆蓋。
樓下的七里香在風雨中劇烈地搖晃,白色的花瓣被無情地撕扯下來,卷入渾濁的水流,消失不見。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頭發(fā)流進眼睛,又澀又痛。
當年你離開前,我的聲音哽住了,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浸透了雨水的棉絮,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在實驗室外面……隔著玻璃,你指著外面開得正好的七里香,你也是這樣對我說的……你說,‘籬籬,你看,多香�!�
每一個字都像從心口剜出的帶血碎片,痛得我渾身痙攣。那些被我強行塵封的畫面,帶著尖銳的棱角呼嘯著沖破時間的藩籬:燈火通明的實驗室外,夜色中沉靜綻放的七里香花叢,他隔著厚厚的玻璃,疲憊卻溫柔地對我笑,手指輕輕敲擊著玻璃,做著口型。我聽懂了,他說的是香。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那個笑容凝固在玻璃上的瞬間,成了此后七年里反復凌遲我的噩夢。
然后呢我往前踏了一步,冰冷的雨水灌進我的鞋里,刺骨的寒意順著腳踝往上爬,聲音卻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然后你就消失了。林嶼白!像人間蒸發(fā)一樣!只留下那個該死的配方!
口袋里的香水瓶硌著我的掌心,堅硬而冰冷,像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他的臉在灰暗的天光下白得像一張脆弱的紙。雨水順著他緊抿的嘴角流下,像是無聲的淚。他避開了我?guī)缀跻獓姵龌鸬哪抗猓暰茫然地投向樓下那片在風雨中飄搖的白色花海,嘴唇翕動著,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說�。∥沂Э氐氐秃�,積蓄了七年的委屈、憤怒、不解和刻骨的思念,在這一刻徹底決堤,你告訴我,現(xiàn)在說‘香’,又算什么!
一陣狂風猛地卷過陽臺,帶著更猛烈的雨水撲打在他單薄的身上。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佝僂著,扶著欄桿的手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狂暴的風雨撕碎�?人月曀盒牧逊危诒┯甑男鷩讨酗@得那么微弱而痛苦。
data-faype=pay_tag>
那劇烈的咳嗽聲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我心頭失控的狂焰�?粗陲L雨中搖搖欲墜的單薄身影,看著他因痛苦而蜷縮的脊背,看著他臉上那近乎透明的蒼白……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七年杳無音信的恨意,在他此刻脆弱不堪的病容前,竟顯得如此空洞和無力。我下意識地向前伸出手,指尖卻在冰冷的空氣中僵住,徒勞地顫抖著。
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些,他扶著濕透的欄桿,大口喘著氣,胸膛劇烈起伏。他抬起手,用濕透的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嗆咳出來的生理性淚水,動作帶著一種自暴自棄的粗魯。
然后,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陷的、帶著濃重病氣的眼睛,終于再次對上了我的視線。里面沒有憤怒,沒有辯解,只有一片被絕望浸透的、令人窒息的荒涼。
實驗室……他的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礫中艱難地擠出來,沙啞得不成樣子,那次事故……高溫……有毒氣體泄漏……他頓住了,仿佛僅僅回憶那個場景就需要耗盡全身的力氣,呼吸變得急促而困難。
我的心臟驟然縮緊,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無法跳動。七年前那場震動業(yè)界的實驗室重大安全事故……模糊的新聞畫面閃過腦海:沖天的火光、扭曲的金屬、擔架上蓋著白布的軀體……當時只覺得遙遠和震驚,從未想過……從未想過會與他有關!
他看著我瞬間失血的臉色,嘴角極其微弱地、扭曲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甚至算不上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自嘲的痙攣。
命撿回來了。他輕描淡寫地說,仿佛在談論別人的事情,但鼻子……他抬起一只手,指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麻木感,輕輕點了點自己挺直的鼻梁,然后無力地垂落下去。里面的神經(jīng)……燒壞了。
香他重復著這個字,聲音輕得像一片被風吹散的羽毛,卻帶著千鈞的重量,沉沉地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頭暈目眩�;h籬,從我醒過來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再也沒有‘香’這種東西了。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再次投向樓下那片在風雨中零落的白花,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
雨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甚至……你身上可能有的味道……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消散在滂沱的雨聲中,對我來說,都只是……一片空白。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抬起那只剛剛點過鼻梁的手,五指張開,茫然地在冰冷的、帶著雨水腥味的空氣里徒勞地抓握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一縷無形的、早已消散的香氣。然后,那只手頹然地垂下,指尖滴落的水珠砸在陽臺積水的瓷磚上,發(fā)出輕微而清晰的嗒的一聲。
這細微的聲響,像一根針,刺破了我最后的防線。
我猛地轉過身,幾乎是逃命似的,用顫抖的手胡亂地將鑰匙捅進自家門鎖。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我渾身一顫。鑰匙轉動,咔噠一聲,門開了。我跌跌撞撞地沖進去,反手用盡全身力氣,砰地一聲將那道隔絕了風雨也隔絕了他的沉重木門狠狠摔上。
巨大的聲響在空蕩的老房子里回蕩,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背死死抵在冰涼堅硬的門板上,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支撐住自己隨時會癱軟下去的身體。門外,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永不停歇的暴雨,持續(xù)地、沉悶地敲打著窗戶和屋頂,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在不停拍打。
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我慢慢地、慢慢地順著門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地板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褲子滲進來。
我蜷縮起來,把臉深深地埋進膝蓋。口袋里的香水瓶硌著大腿,那個小小的、堅硬的、冰冷的凸起,此刻像一個滾燙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
香七里香
多么可笑!多么殘酷!
我死死攥著那個小小的玻璃瓶,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變得冰冷麻木。瓶身堅硬的棱角深深硌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奇異地讓我混亂的頭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黑暗中,我摸索著,拔開了瓶塞。
沒有預想中七里香那熟悉而復雜的馥郁芬芳撲面而來。
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帶著灰塵味道的空氣。
我像著了魔一樣,將瓶口湊近鼻端,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鼻腔里充斥的,依然是老房子特有的陳腐氣息,混合著灰塵和地板冰冷的味道。沒有柑橘的明亮跳躍,沒有茉莉的溫柔清甜,沒有雪松的沉穩(wěn)木質(zhì),更沒有他配方里標注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模擬雨后泥土的廣藿香……什么都沒有。瓶子里的液體,仿佛只是一灘無味的死水。
可就在今天下午,在明亮的工作臺燈光下,當最后一滴珍貴的橡苔精油融入混合液,我分明清晰地聞到了!那層次分明的氣息,那令人心顫的熟悉感,那屬于七年前夏夜、屬于他、屬于我們小院七里香的靈魂……它曾那么真實地存在過!
為什么為什么現(xiàn)在聞不到了
是我的鼻子出了問題還是……還是這瓶被他遺棄的配方所凝聚的氣味,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自我欺騙的幻覺一個只存在于我記憶中的、一廂情愿的海市蜃樓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我猛地將瓶子從鼻端拿開,仿佛那是個燙手的怪物。黑暗中,我死死盯著手中那個小小的、模糊的玻璃輪廓,指尖因為恐懼和某種說不清的情緒而劇烈地顫抖起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沉悶的、壓抑的撞擊聲,像是身體無力地靠在了門板上。緊接著,是幾聲極力壓抑卻仍清晰可聞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那咳嗽聲穿透厚重的門板,像冰冷的針,一下下刺進我的耳朵,刺進我緊縮的心臟。伴隨著咳嗽的,是幾聲模糊不清、斷斷續(xù)續(xù)的低語,氣若游絲,卻像帶著灼熱的火星,瞬間燙傷了我的聽覺神經(jīng):
籬籬……籬籬……
他在叫我。
像七年前無數(shù)個夜晚,他帶著困意和依賴,在我耳邊呢喃一樣。
只是此刻的聲音,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浸滿了病痛和無助。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背脊緊貼著冰冷的門板,那咳嗽聲和呼喚仿佛直接敲打在我的脊椎骨上。
過了不知多久,門外終于徹底安靜下來。死寂,只剩下永不停歇的雨聲。
我慢慢地、無聲地站起身,雙腿因為久坐而有些麻木。沒有開燈,憑著記憶在黑暗中摸索著,走進了小小的廚房。昏暗中,我找到水壺,接水,燒開。滾水注入玻璃杯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然后,我翻箱倒柜,終于在櫥柜深處找到了半盒不知放了多久的感冒沖劑。撕開包裝袋,將褐色的粉末倒進杯子里,用勺子慢慢攪動著。
溫熱的藥液散發(fā)出一種微苦的、人工合成的氣味。我端著杯子,重新走回門邊。
深吸一口氣,我輕輕擰開了門鎖,將門拉開一道僅容手臂通過的縫隙。
樓道里昏黃的燈光泄了進來。他果然還在那里。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蜷坐在濕漉漉的地板上,頭無力地歪向一邊,抵著門框,雙眼緊閉。濕透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蒼白的額頭和臉頰上,水珠沿著發(fā)梢不斷滴落。他的呼吸急促而灼熱,即使在門口也能感受到那股病態(tài)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把那杯冒著熱氣的藥,輕輕地放在他身邊觸手可及的地面上。玻璃杯底碰到瓷磚,發(fā)出一聲極輕微的叮。
他似乎被這細微的聲響驚動了,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吃力地想要睜開眼。但最終,只是發(fā)出了一聲模糊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囈語,頭又無力地歪向另一邊。
我的目光掃過他放在腿邊的、同樣濕透的背包。拉鏈沒有完全合攏,露出里面一點熟悉的藍色布面。
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蹲下身,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拉開了那個濕漉漉背包的拉鏈。一股混合著雨水、陳舊紙張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涌了出來。借著樓道昏暗的光線,我看清了那露出的東西。
是一本厚實的、硬殼封面的書。深藍色的布面,邊角已經(jīng)磨損得發(fā)白起毛。封面上沒有任何花哨的圖案,只有一行燙金的、略顯斑駁的英文花體字——《Aromatic
Pnts
of
East
Asia》(東亞芳香植物圖鑒)。
正是那本。
那本承載著我們最初相遇、無數(shù)個夜晚共同翻閱、記錄下無數(shù)氣味筆記的圖鑒。那本在七年前他消失后,我翻遍了整個屋子也找不到的書。原來在他這里。
我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伸了進去,指尖觸碰到那熟悉的、帶著歲月痕跡的布面。書被抽了出來,沉甸甸的。書頁因為潮濕而微微膨脹變形,散發(fā)出一股陳舊紙張?zhí)赜械臍馕丁?br />
我下意識地翻開它。書頁粘連在一起,發(fā)出細微的、令人心碎的撕裂聲。翻到中間某一頁,一張夾在書頁間的、早已干枯的標本紙無聲地滑落出來,飄落在同樣濕漉漉的地面上。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昏暗的光線下,那張微微發(fā)黃的硫酸紙上,靜靜地躺著一朵早已失去所有水分和色澤的七里香花朵。干枯的白色花瓣蜷縮著,細小的花蕊變成了深褐色,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化為齏粉�;ò晗路�,是他當年用深藍色墨水留下的、清晰而熟悉的字跡:
Osmanthus
fragrans
var.
thunbergii
采集者:林嶼白
采集地:籬籬的小院
日期:2018.7.20
目光下移,落在標本紙最下方的空白處。那里,還有一行更小的字。墨水的顏色似乎更深一些,筆跡也顯得更加用力,幾乎要穿透薄薄的紙背:
香味會消散。
但記憶,永遠新鮮。
永遠新鮮四個字,像帶著倒鉤的箭,狠狠地扎進我的眼底,痛得我眼前瞬間一片模糊。七年前的夏夜氣息、他專注制作標本的側臉、書頁間流淌的墨香……所有被時間塵封的畫面,都因這一行小小的字而轟然復活,帶著排山倒海的力量沖擊著我。
就在這時,蜷縮在門邊的他,身體忽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溢出。他無意識地蜷縮得更緊,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自己,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形狀。
……冷……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從他干裂的唇間溢出,帶著高燒病人特有的、令人心悸的虛弱和顫栗。
我猛地回過神,心臟被那只無形的手攥得更緊。目光從他痛苦蜷縮的身體,移回手中那本濕漉漉的圖鑒和地上脆弱的標本,最后落回那杯擱在冰冷地板上、熱氣正在迅速消散的藥液上。
樓道里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椟S的燈光在他濕漉漉的發(fā)頂和蒼白的側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更顯得他此刻的脆弱如同易碎的琉璃。那一聲模糊的冷,像一根燒紅的針,刺穿了我最后的猶豫。
我深吸一口氣,樓道里潮濕冰冷的空氣直灌入肺腑。然后,我伸出手,指尖帶著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輕輕地、試探性地碰了碰他蜷縮在冰冷地面上的手臂。
指尖傳來的溫度高得驚人,隔著濕透的衣料依然燙得嚇人。
林嶼白我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緊繃。
他沒有任何反應,依舊緊閉著眼,只有緊蹙的眉頭和微微翕動的鼻翼顯示他并非完全昏迷。灼熱的呼吸急促地噴在我的手指上。
不能再等了。我咬咬牙,雙手穿過他的腋下,試圖將他架起來。他比記憶中輕了許多,骨架嶙峋,身體滾燙而沉重,幾乎所有的力量都癱軟地壓在我身上。一股濃重的、混合著雨水、汗水和病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勉強將他半拖半架地弄進了我那同樣冰冷、彌漫著塵埃味道的客廳。沒有沙發(fā),只有一張鋪著舊床單的行軍床孤零零地擺在角落。我把他安置在上面,他立刻像尋求熱源的幼獸般蜷縮起來,身體抑制不住地打著寒顫。
冷……好冷……破碎的囈語斷斷續(xù)續(xù)。
我沖進里間,從自己剛搬來的、尚未整理的行李中翻出一條最厚實的毛毯,帶著樟腦丸的氣息。我把它嚴嚴實實地蓋在他身上,一直蓋到下巴。但他依舊在抖,牙齒咯咯作響。
怎么辦退燒藥……對,退燒藥!我沖到翻開的行李箱旁,手忙腳亂地在一堆瓶瓶罐罐和衣物里翻找。終于,在一個急救包的夾層里摸到了熟悉的鋁箔板。摳出兩粒白色的藥片,又沖回行軍床邊。
林嶼白,張嘴,吃藥。我托起他滾燙沉重的頭,試圖將藥片塞進他干裂的唇間。
他抗拒地偏開頭,眉頭擰得更緊,喉嚨里發(fā)出難受的咕噥聲。
聽話,吃了藥才能退燒!我有些急了,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他像是被這聲音驚擾,眼皮顫動了幾下,終于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那雙深陷的眼睛里一片迷蒙的水霧,茫然地、毫無焦點地望了我一眼,隨即又疲憊地合上。但這一次,他沒有再抗拒,微微張開了嘴。
我趕緊把藥片塞進去,又把那杯已經(jīng)溫涼的感冒沖劑湊到他嘴邊。他極其困難地、小口小口地吞咽著,水順著嘴角流下,打濕了毛毯的邊緣。
喂完藥,他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頭一歪,再次陷入昏沉的淺睡。但身體依舊在厚厚的毛毯下簌簌發(fā)抖。
我坐在行軍床邊冰涼的地板上,背靠著床沿,疲憊像潮水般涌來。窗外,暴雨不知何時減弱了些,變成了連綿不斷的、沉悶的淅瀝聲,敲打著窗玻璃。屋子里沒有開燈,只有窗外路燈透進來一點微弱的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寂靜中,只有他粗重滾燙的呼吸聲,和他偶爾因寒冷或不適發(fā)出的細微呻吟。時間變得粘稠而緩慢。我守著這片昏沉和寂靜,神經(jīng)卻無法真正放松。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被我隨手放在旁邊矮凳上的那本藍色圖鑒。
封面上燙金的字母在昏暗中幽幽反光。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將它拿了過來。書頁依舊帶著濕氣,沉甸甸的。我小心翼翼地翻開它。紙張粘連的感覺比在樓道里更明顯。我放慢動作,一頁一頁地,極其輕柔地翻動著。
那些熟悉的植物圖譜、他曾經(jīng)用不同顏色筆跡標注的香氣特征、我們爭論某個拉丁學名發(fā)音時留下的潦草筆記……一頁頁翻過,像是逆著時光的河流回溯。翻到后半部分,書頁的粘連感忽然加重了。我屏住呼吸,用指尖極其小心地分開兩頁幾乎要長在一起的紙。
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的紙片,夾在書頁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將那張紙片抽了出來。在昏昧的光線下,我慢慢將它展開。
是一張打印的、設計簡潔的珠寶設計圖。線條清晰流暢,中央是一枚戒指的俯視圖和側視圖。戒托的造型很獨特,不是常見的圓形或方形,而是巧妙地設計成兩片相互依偎、微微卷曲的七里香花瓣形狀。在戒托的中央,預留了一個鑲嵌主石的位子。
設計圖下方,用鉛筆寫著幾行小字,字跡清晰而熟悉,是林嶼白的筆跡:
給籬籬的。
鉑金戒托,花瓣造型。主石還沒想好……藍寶石像她眼睛的顏色或者……
(字跡在這里停頓了一下,劃掉)
不,要獨一無二的。找找看有沒有稀有的、帶著特殊火彩的月光石像七里香花瓣上的露珠。
工期:預計3個月。
(在最下面一行,字跡明顯用力了許多)
在她生日前,一定要完成!
日期標注著:2018年8月3日。
距離那場改變一切的事故,距離他無聲無息地消失,僅僅不到一個月。
紙張在我手中變得滾燙。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無法動彈。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幾行字上,尤其是最后那句力透紙背的一定要完成!。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尖銳痛楚和遲來的了然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堤防,洶涌地灌滿了我的胸腔,堵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
原來……原來是這樣。
他消失前那些日子偶爾的心不在焉,對著手機屏幕皺眉沉思,甚至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他不在床上,而是在陽臺上對著筆記本微弱的光敲敲打打……那些被當時的甜蜜所忽略、在漫長的怨恨中被扭曲解讀的細節(jié),此刻都清晰地串聯(lián)起來,指向一個他從未宣之于口、卻在默默準備的未來。
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碾碎了一切。
就在這時,行軍床上傳來一陣劇烈的、幾乎窒息的咳嗽。我猛地從那張滾燙的設計圖上抬起頭。
林嶼白在毛毯下蜷縮得更緊,像一只被煮熟的蝦米,身體痛苦地弓起。他劇烈地嗆咳著,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撕扯著肺部,震得那張簡易的行軍床都在吱呀作響。咳到最后,聲音變得嘶啞破碎,帶著明顯的痰鳴和令人心焦的窒息感。
呃……咳咳……水……他終于咳得稍微平息一點,艱難地側過頭,眼睛依舊緊閉著,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發(fā)出模糊的氣音。
我慌忙放下那張灼人的設計圖,抓起矮凳上那半杯涼掉的白水,小心地托起他的頭。他本能地湊近杯口,貪婪地小口吞咽著。幾滴水順著他滾燙的脖頸流下,浸濕了毛毯。
喝完水,他似乎耗盡了一丁點剛聚集起來的力氣,頭重重地落回枕上,喘息依舊急促灼熱。但這一次,他沒有立刻昏睡過去。眼皮顫動了幾下,竟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那雙深陷的眼眸里,沒有了之前的迷蒙水霧,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高燒帶來的、奇異的亮光,像燃燒殆盡的余燼。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線里茫然地游移了片刻,最終,竟異常精準地、牢牢地定格在我的臉上。
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了幾下,仿佛在積蓄力量。然后,一個極其沙啞、帶著濃重鼻音、卻又異常清晰的詞語,從他干裂的唇間艱難地吐了出來:
……渴……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拿水杯。
……眼睛……他緊接著吐出第二個詞,聲音更弱,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執(zhí)拗。
我的手僵在半空。
他直直地望著我,那雙被高燒燒得異常明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錯愕而蒼白的倒影。他極其緩慢地、用盡全身力氣般,又重復了一遍,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滾燙的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來的:
籬籬……我的眼睛……渴了。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他粗重滾燙的呼吸聲,都詭異地退得很遠很遠。整個世界只剩下他高燒中異常明亮的、死死鎖住我的眼睛,和他那句匪夷所思的低語——眼睛渴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視線瞬間變得模糊。我明白了。那七年空白里被碾碎的、未曾送出的月光石戒指,那永遠失去的嗅覺世界……他此刻不是在索取水,而是在這混沌的高熱中,本能地、絕望地,向記憶中唯一能解渴的源頭——我,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我所能帶來的、他再也無法感知的香氣——發(fā)出求救的信號。
一個瘋狂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瞬間纏繞住我的心臟。
我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沒有開燈,我跌跌撞撞地沖向陽臺。老舊的推拉門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冰冷的夜風裹挾著細密的雨絲瞬間撲面而來,帶著雨后泥土和植物特有的清新腥氣。
我撲到陽臺邊緣,目光急切地掃過樓下那片在黑暗中搖曳的七里香叢。路燈微弱的光線下,墨綠的葉片和細碎的白花沾滿了晶瑩的雨水,沉甸甸地低垂著。就是現(xiàn)在!
我伸出手臂,探出濕漉漉的欄桿,指尖在冰涼的雨絲中顫抖著摸索。終于,夠到了一枝開得最盛的七里香花穗。細小的白色花朵簇擁在一起,冰涼濕潤。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掐斷了那截花枝,盡量不驚動其他花朵。
花枝握在手中,帶著夜雨的冰冷和植物莖葉的微澀氣息。我快步?jīng)_回昏暗的客廳,回到行軍床邊。
林嶼白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眼睛半睜著,失焦地望著天花板的方向,胸膛劇烈起伏。
我在他身邊跪坐下來,冰涼的地板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寒意。我松開緊握的手掌,掌心躺著那截沾滿雨水的七里香花枝。細碎的白花在昏暗中散發(fā)著微弱的光澤,像捧著一小團凝結的月色。我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虔誠,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極其輕柔地,從花穗上摘下幾片最飽滿、最濕潤的白色花瓣。
小小的、冰涼的花瓣躺在我的指尖。
我俯下身,靠近他滾燙的臉龐。他灼熱的呼吸噴在我的手腕上。我屏住呼吸,將指尖那幾片帶著夜雨寒氣的七里香花瓣,小心翼翼地、輕輕地覆在了他緊閉的眼瞼之上。
他的身體在我指尖觸碰到的瞬間,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被電流擊中。隨即,又奇異地放松下來。
冰涼的花瓣,緊貼著他滾燙的皮膚。他濃密的睫毛,在我掌心下開始劇烈地顫動。一下,又一下,如同暴風雨中掙扎欲飛的蝶翼,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和力量,輕輕地、持續(xù)地刷過我覆在他眼瞼上的手指內(nèi)側,帶來一陣細微而清晰的、難以言喻的酥麻觸感。
時間在黑暗中無聲流淌。窗外的雨似乎又小了些,只剩下零星的滴答聲。
他急促灼熱的呼吸,在我掌下,竟奇跡般地、一點一點地……平緩了下來。
……籬籬……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帶著高燒病人特有的模糊和依賴,從他干裂的唇間溢出,像一片羽毛拂過寂靜的夜。
我屏住呼吸,幾乎不敢動彈,生怕驚擾了這脆弱得如同晨露的瞬間。
他的睫毛,那蝶翼般的顫動,終于緩緩地、緩緩地歸于平靜。覆在他眼瞼上的花瓣,似乎也因沾染了他的體溫而變得不再那么冰涼刺骨。
就在我以為他可能再次昏睡過去時,他覆著花瓣的眼瞼之下,那雙眼睛的輪廓微微動了一下。然后,一個沙啞得幾乎聽不見、卻又帶著奇異滿足感的氣音,輕輕地飄了出來:
……嗯……
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孩子氣的確認。
……是那年夏天的……味道。
聲音落下,他緊繃的身體徹底松弛下來,滾燙的呼吸變得均勻而悠長。這一次,是真的陷入了沉睡。唯有那幾片小小的白色花瓣,依舊安靜地覆在他的眼瞼上,像兩枚蒼白的封印,又像是兩片溫柔的慰藉。
我的手指,依舊虛虛地覆在他的眼睛上方,感受著他睫毛偶爾細微的抽動和眼瞼下眼珠沉緩的轉動。掌心里,被他睫毛刷過的地方,那細微的、殘留的觸感,如同烙印般清晰滾燙。
窗外,最后一滴雨珠從屋檐墜落,嗒的一聲輕響,敲碎了黎明前最后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