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畢業(yè)快樂!兒子!
我媽那嗓門穿透力極強,硬生生壓過了禮堂里嘈雜的人聲鼎沸和《友誼地久天長》那略顯傷感的旋律。我爸站在她旁邊,那張向來嚴(yán)肅的臉此刻也擠滿了笑意,眼角的皺紋堆疊得像是秋天田野里翻起的犁溝。他手里沒捧花,沒拿精心準(zhǔn)備的畢業(yè)禮物,倒是攥著一沓打印得整整齊齊的A4紙,紙張邊緣被他的手指捏得有些發(fā)皺。
畢業(yè)證到手了我媽迫不及待地問,眼神卻黏在我爸手里的那沓紙上。
我下意識摸了摸揣在寬大學(xué)士袍口袋里的硬質(zhì)證書,那滾著金邊的封面硌著掌心。嗯,剛拿到。
好!太好了!我媽猛地一拍手,聲音響亮得引得周圍幾個剛和父母擁抱完的同學(xué)都側(cè)目望過來。我爸像是得到了某種指令,立刻把那沓紙不由分說地塞進我懷里,動作快得像是怕我下一秒就飛走。
看看,孟良,快看看!我媽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興奮,她指著最上面一張紙,韓軒!這名字聽著就大氣!姑娘是海歸碩士,現(xiàn)在在咱們市重點中學(xué)當(dāng)老師,喏,還有照片!她手指用力戳在打印紙一角的一張小小證件照上。
照片是彩打的,像素不算太高,但足以看清那張臉。頭發(fā)整齊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眉眼間那股熟悉的沉靜和專注,隔著七年模糊的時光和低劣的打印效果,依舊像一枚精準(zhǔn)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我所有刻意維持的漫不經(jīng)心。
韓軒。
這個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一圈圈混亂而酸澀的漣漪。喉嚨口突然有點發(fā)干,手指無意識地收攏,捏緊了那沓邊緣已經(jīng)微微卷曲的紙張。畢業(yè)季喧騰的熱浪,父母殷切的目光,同學(xué)興奮的告別聲……周遭的一切仿佛瞬間被抽離了聲音,只剩下胸腔里那顆心,不受控制地、沉重地撞擊著肋骨。
怎么樣媽眼光不錯吧這姑娘條件多好!我媽的聲音重新灌入耳膜,帶著點得意洋洋的催促,人家那邊也點頭了,時間地點都約好了,就在明天下午三點,‘轉(zhuǎn)角’咖啡館!你趕緊準(zhǔn)備準(zhǔn)備!
準(zhǔn)備準(zhǔn)備什么準(zhǔn)備去見那個曾經(jīng)被我弄丟、互刪了所有聯(lián)系方式、以為此生再不會交集的初戀女友我扯了扯嘴角,想擠出個輕松的笑,卻發(fā)現(xiàn)臉頰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凍住。哦,知道了。聲音干巴巴的,像被太陽曬裂的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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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角咖啡館的玻璃窗被午后的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目光飄向門口,又迅速收回來,落在面前那杯冰塊幾乎化完、杯壁掛滿水珠的檸檬水上。空氣里彌漫著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膩的蛋糕氣味,混合成一種令人坐立難安的氛圍。
三點零五分。
門口的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的叮鈴聲。我的心跳跟著那聲音猛地一滯,幾乎是屏著呼吸抬起頭。
她推門進來。
不是照片上那種規(guī)整的證件照模樣。她穿著一件質(zhì)地柔軟的淺米色針織開衫,里面是簡潔的白襯衫,下身是剪裁合體的煙灰色長褲,踩著一雙低跟的米白色皮鞋。頭發(fā)沒有像照片那樣扎起,柔順地披在肩頭,發(fā)梢?guī)е稽c自然的弧度。臉上幾乎看不出什么妝,只嘴唇上有一層淡淡的潤澤。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地打在她側(cè)臉上,勾勒出依然清晰精致的下頜線條。
她站在門口,目光在略顯昏暗的室內(nèi)逡巡,眼神里有種平靜的探尋。有那么一瞬間,她的視線似乎掠過我這個方向,又毫無波瀾地移開了。
我喉嚨發(fā)緊,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該站起來嗎該揮手嗎還是等她看到我腦子里的念頭亂糟糟地打架。
她看到了角落里的空位,腳步頓了頓,似乎打算走過去。
韓…韓軒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大,甚至有點發(fā)顫,但在這安靜的咖啡廳里足夠清晰。
她的腳步猛地停住,身體有瞬間極其細微的僵硬。她循著聲音轉(zhuǎn)過頭來,目光精準(zhǔn)地落在我臉上。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依舊,此刻卻像驟然結(jié)了冰的湖面,所有的平靜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驚愕和難以置信。那驚愕太過濃烈,以至于讓她整個人都定在了原地,手里拎著的那個看起來很實用的深棕色通勤包,帶子滑到了手肘處都渾然未覺。
時間仿佛凝固了。咖啡機的蒸汽聲、低低的交談聲、背景舒緩的爵士樂……所有聲音都退到了很遠的地方。我們隔著幾張空桌椅的距離對視著,空氣里只剩下一種無聲的、沉重的張力,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弦,隨時可能崩斷。
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她眼中的震驚像退潮的海水,緩緩隱去,沉入眼底深處,最終被一層近乎冷漠的平靜所覆蓋。她微微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脊背,邁步朝我這邊走來,步伐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泄露。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捏著包帶的手指,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孟良。她在我對面坐下,聲音平直得像一條沒有起伏的直線,聽不出任何波瀾。服務(wù)生適時地走過來,禮貌地詢問需要什么。
一杯冰美式,謝謝。她說。
一杯熱拿鐵。我的聲音有點緊。
服務(wù)生離開后,小小的方桌間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街邊的梧桐樹葉被風(fēng)吹得嘩啦作響,那聲音反而襯得我們之間更加寂靜。我端起面前那杯溫吞的檸檬水喝了一口,酸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視線無處安放,只能落在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沒有花哨的裝飾,手腕上戴著一塊樣式簡潔的銀色手表,表盤反射著一點微光。
該說點什么說好久不見還是直接進入相親流程哪一種都顯得荒謬可笑。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找回一點成年人的體面,或者說,想盡快完成這該死的任務(wù)。目光落在桌上那份被我揉捏得邊角微卷的相親資料上,那上面打印著我的條件,像一份待售商品的說明書。
嗯…韓小姐,我開口,聲音有點發(fā)澀,刻意避開她的名字帶來的直接沖擊,資料上…孟先生,二十八歲,本地人,軟件開發(fā)工程師,有房有車,無貸款,年薪…嗯,稅后二十萬左右。我?guī)缀跏且蛔植徊畹啬钪埳系奈淖�,像個毫無感情的復(fù)讀機。每一個字吐出來,都感覺有股無形的力量在抽走周圍的空氣。
韓軒一直垂著眼簾,看著服務(wù)生剛端上來的那杯冰美式,杯壁凝結(jié)著細密的水珠。她拿起旁邊的不銹鋼小勺,緩緩地、一圈一圈地攪拌著杯子里深褐色的液體,冰塊隨著她的動作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那規(guī)律的聲音,在沉默中顯得格外清晰。
直到我最后一個字音落下,那攪拌的動作才毫無預(yù)兆地停了下來。
勺子尖輕輕搭在杯沿,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
她終于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投向我。那眼神平靜得近乎銳利,像冬日清晨凝結(jié)在玻璃上的霜花,清晰地映照出我的樣子,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審視。
孟良,她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咖啡館里所有的背景音,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玻璃上,這么多年了,你還是只會背標(biāo)準(zhǔn)答案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zhǔn)地刺破了我所有強裝的鎮(zhèn)定和試圖扮演的相親對象角色。心臟像是被那冰冷的刀鋒狠狠剜了一下,尖銳的刺痛感瞬間蔓延開來,緊接著是洶涌而至的、幾乎要將我淹沒的難堪和狼狽。
七年前那個悶熱的夏夜,高考結(jié)束后的狂歡氣息彌漫在整座城市。我癱在電腦椅上,耳機里是激烈的游戲音效,屏幕光影在昏暗的房間里瘋狂閃爍。
孟良!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被耳機隔絕了大半,顯得遙遠而模糊。
我煩躁地摘下一只耳機,眼睛還粘在屏幕上:又怎么了等我打完這局!
她站在我身后,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感覺到一種壓抑的、沉重的氣息。屏幕的光映在我臉上,明滅不定。
你到底有沒有心她的聲音抖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冰層下擠出來的,帶著絕望的寒氣,我們說好一起看志愿的!我等了你整整一天!電話不接,消息不回!你眼里除了這個破游戲,還有什么
嘖,煩不煩這不才考完嗎放松一下怎么了我手指在鍵盤上敲得噼啪作響,頭都沒回,語氣里全是不耐煩,志愿晚點填又不會死!你至于嗎
身后傳來急促的吸氣聲,像是溺水的人徒勞的掙扎。然后,是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
孟良…我累了…我真的…好累…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種筋疲力盡的虛弱,我好像…永遠也追不上你…永遠也…走不進你那個世界…
游戲里激烈的廝殺聲還在繼續(xù),隊友在耳機里嘶吼著上啊!,我下意識地又戴上耳機,手指重新放到鍵盤上,嘴里嘟囔了一句:別鬧了行不行等我打完這把再說!
好…好…身后傳來她帶著濃重鼻音的回答,那聲音輕飄飄的,像一根即將斷裂的弦,你打吧…好好打…
接著,是門被輕輕關(guān)上的聲音。咔噠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等我終于結(jié)束那局游戲,意猶未盡地摘下耳機,伸著懶腰轉(zhuǎn)過頭時,房間里早已空無一人。只有窗外的蟬鳴,不知疲倦地嘶叫著,填補著令人心慌的死寂。書桌上,她整理好的、寫滿各種院校專業(yè)分析的厚厚一疊資料,被窗縫里溜進來的風(fēng)吹得嘩啦作響,像在無聲地嘲笑我的遲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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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的碎片像淬毒的玻璃碴,狠狠扎進此刻的現(xiàn)實。韓軒那句只會背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質(zhì)問,在咖啡館微涼的空氣里嗡嗡作響,震得我耳膜發(fā)麻。我猛地從那段不堪回首的畫面里掙脫出來,臉頰不受控制地發(fā)燙,手心沁出黏膩的汗。
我……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像樣的音節(jié)。解釋道歉在七年漫長的空白和此刻赤裸裸的尷尬面前,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矯情。
韓軒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看我。她重新拿起那把小勺,繼續(xù)攪拌著杯子里已經(jīng)融化了大半冰塊的咖啡,動作機械而緩慢。深褐色的液體在杯中打著旋,如同我們之間沉滯凝重的氣氛。她微微側(cè)過頭,目光投向窗外。街對面是一家新開的甜品店,櫥窗布置得五彩繽紛,幾個穿著校服的女生正圍在柜臺前嘰嘰喳喳地挑選,青春洋溢的笑臉隔著玻璃都顯得生動無比。
她的側(cè)影在下午偏斜的光線里顯得有些單薄,眼神落在那些無憂無慮的學(xué)生身上,專注得仿佛在凝視另一個遙遠的世界。那眼神里沒有羨慕,也沒有感傷,只有一種近乎抽離的平靜,像在看一幅與己無關(guān)的畫報。
這沉默比任何指責(zé)都更讓人窒息。我坐立不安,手指在桌下無意識地絞著,指甲掐進掌心帶來微弱的刺痛感。服務(wù)生走過來,禮貌地詢問是否需要續(xù)杯,打破了這難熬的僵局。
不用了,謝謝。韓軒收回目光,對服務(wù)生露出一個極其短暫、極其職業(yè)化的微笑,那笑容在她轉(zhuǎn)回臉面對我時,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放下小勺,勺柄碰到杯碟邊緣,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叮。然后,她做了一個讓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她伸手拿過自己放在旁邊的那個深棕色通勤包,動作不疾不徐,拉開拉鏈,從里面拿出一個薄薄的、顏色有些陳舊的軟皮本子。
那本子看起來用了很久,邊角都有些磨損,深藍色的封面顯得有些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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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跳毫無預(yù)兆地漏跳了一拍,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悄然升起。
韓軒把本子放在桌上,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她的指尖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但很快又穩(wěn)住了。她沒有看我,只是低著頭,用那種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語氣說:
既然來了,也聊了,有些情況還是提前說清楚比較好。她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給自己積蓄力量,這是我的病歷本。抑郁癥,確診兩年了,一直在吃藥控制。她抬起眼,目光終于再次落在我臉上,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沒有任何躲閃,只有一片坦蕩的、近乎荒蕪的平靜,醫(yī)生說,情況還算穩(wěn)定,但……這個病,你知道的,說不好。情緒容易反復(fù),需要長期服藥,也可能……影響以后的生活。她的話語沒有任何修飾,直白得近乎殘酷。
所以,她微微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帶著一種近乎自嘲的涼意,如果你或者你家里,是在認真考慮‘相親’這件事,而不是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只是為了應(yīng)付差事、走個過場……她的手指按在病歷本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凸起,那最好還是知道一下。免得日后覺得……麻煩,或者覺得被拖累。
她說完,手指捏住了病歷本封面的一角,似乎就要把它合上,或者干脆……撕掉那動作里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仿佛要親手?jǐn)財嗨锌赡艿穆?lián)系和麻煩。
時間在那一刻被拉長、扭曲。她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我的心湖上,激起驚濤駭浪。抑郁癥吃藥拖累這些冰冷的詞匯和她平靜無波的臉龐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像一把鈍刀子反復(fù)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當(dāng)年那個在昏暗房間里哭得不能自已、質(zhì)問我有沒有心的女孩,和眼前這個用最平靜的語氣陳述著自己缺陷的女人,影像在我腦中瘋狂交疊、碰撞,最終碎裂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
就在她捏著病歷本封面,指節(jié)泛白,即將用力撕扯下去的那一瞬間——
我?guī)缀跏菓{著身體的本能,猛地伸出手,隔著小小的咖啡桌,一把按住了她捏著病歷本的那只手!動作快得連我自己都猝不及防。
她的手腕很細,皮膚帶著一絲涼意。我的手心卻燙得驚人,汗?jié)褚黄?br />
這個突如其來的觸碰讓韓軒渾身劇烈地一震!她猛地抬起頭,那雙一直竭力維持平靜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驚愕和難以置信,甚至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慌亂。她下意識地想抽回手,手指在我掌下用力掙扎了一下。
你干什么!她的聲音終于帶上了明顯的情緒波動,像平靜的冰面驟然裂開一道縫隙。
我死死地按著她的手,不讓她掙脫,也阻止了她撕掉病歷本的動作。我能感覺到她手腕上細小的骨頭,和我自己掌心激烈的心跳。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團滾燙的砂礫,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疼痛�?Х瑞^里輕柔的音樂、杯盤的輕響、鄰座低低的談笑聲,所有聲音都消失了,世界縮小到只剩下我們交疊的手、桌上那本承載著痛苦秘密的深藍色病歷本,和她那雙終于不再平靜、寫滿驚怒和不解的眼睛。
血液在太陽穴里瘋狂地沖撞,發(fā)出擂鼓般的轟鳴。那些被時光掩埋的愧疚、年少無知帶來的鈍痛、還有此刻洶涌而至的心疼,像失控的洪流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我看著她的眼睛,七年積攢的笨拙和從未說出口的歉意,終于沖破了那層名為玩世不恭的厚殼,以一種近乎嘶啞的、不管不顧的姿態(tài)沖口而出:
韓軒!當(dāng)年…當(dāng)年欠你的理解…
我喘著粗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硬生生擠出來的,帶著滾燙的溫度和無法抑制的顫抖,現(xiàn)在…能分期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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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凝固了。
我那句沖口而出、帶著孤注一擲般嘶啞的分期還,像一塊巨大的石頭砸進了我們之間那片死寂的水面。韓軒眼中的驚愕和掙扎瞬間凝固,隨即像是被投入沸水的冰塊,迅速融化、蒸騰,最終化為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茫然。她停止了抽回手的動作,任由我的手帶著汗?jié)竦臒岫雀采w在她冰涼的手背上。那只捏著病歷本一角的手,指關(guān)節(jié)依然用力地泛著白,卻不再有撕扯的動作。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我們維持著這個怪異的姿勢,隔著小小的咖啡桌,手疊著手,按在那本深藍色的病歷本上。窗外,剛才還明媚的陽光不知何時被厚重的鉛灰色云層吞噬,天色迅速暗沉下來,仿佛有人拉上了一塊巨大的灰色幕布。遠處隱隱傳來沉悶的雷聲,像壓抑的鼓點敲打在心頭。
你……韓軒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只吐出一個字,就卡住了。她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落在那本被我們共同按著的病歷本上,眼神空洞,仿佛那上面寫著什么無法解讀的天書。
我……我也想開口,想解釋這突如其來的沖動,想為自己七年前混賬的漠然道歉,可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澀,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有胸腔里那顆心臟,還在不知疲倦地、瘋狂地擂動著,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就在這時,豆大的雨點毫無預(yù)兆地砸落下來,噼里啪啦地敲在咖啡館寬大的落地玻璃窗上,瞬間留下縱橫交錯的水痕。雨勢來得又急又猛,頃刻間天地一片蒼茫,窗外的街景在密集的雨簾中迅速模糊成一片流動的灰暗色塊。風(fēng)卷著雨水拍打著玻璃,發(fā)出沉悶的嗚咽。
咖啡館里響起幾聲低低的驚呼,客人紛紛轉(zhuǎn)頭望向窗外。
這突如其來的暴雨,像是一個信號,驟然打破了我們之間僵硬的對峙。韓軒像是被雨聲驚醒,猛地用力,終于把手從我的掌下抽了出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小的風(fēng),病歷本啪嗒一聲輕響,掉落在桌面上。
她迅速抓起自己的通勤包,看也沒看我一眼,聲音緊繃得像一根即將斷裂的弓弦:下雨了,我該走了。
我送你!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地站起來,動作太急帶得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不用!她拒絕得斬釘截鐵,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防御的冰冷疏離。她抓起桌上的病歷本,胡亂地塞進包里,拉鏈都沒完全拉好,就快步朝門口走去。那背影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倉皇逃離的意味。
我僵在原地一秒,看著她推開沉重的玻璃門,門上的風(fēng)鈴發(fā)出一串急促雜亂的叮當(dāng)聲。門外的風(fēng)雨瞬間灌了進來,帶著潮濕的涼意。下一秒,我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想也沒想就追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瞬間打濕了頭發(fā)和襯衫。街道上行人寥寥,都在慌亂地找地方避雨。韓軒沒有傘,她抱著自己的包,低著頭,快步沿著濕漉漉的人行道往前走,雨水很快淋濕了她的淺米色開衫和頭發(fā),幾縷濕發(fā)黏在蒼白的臉頰上。
韓軒!等等!我在她身后大喊,聲音被嘩嘩的雨聲吞噬了大半。
她仿佛沒聽見,腳步更快了。
我?guī)撞經(jīng)_上去,追上她,試圖把手里那件薄薄的外套撐開,笨拙地舉到她頭頂,想替她遮擋一些風(fēng)雨。動作慌亂又生疏,外套很快就被雨水打濕,沉甸甸地往下墜。
說了不用!她猛地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臉頰往下淌,眼睛被雨水沖刷得有些發(fā)紅,里面壓抑的某種情緒終于爆發(fā)了,孟良!你聽不懂人話嗎你這樣算什么意思可憐我還是覺得當(dāng)年沒傷夠,現(xiàn)在再補一刀
她的聲音在雨幕中顯得異常尖銳,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一種被逼到墻角的憤怒。雨水順著她精致的下頜線滴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我不是!我沒有可憐你!我舉著濕透的外套,狼狽地站在她面前,雨水模糊了視線,心口被她的話刺得生疼,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了半天,卻找不到一個能準(zhǔn)確表達此刻混亂心緒的詞�?粗郎喩頋裢浮⒀凵窬髲娪执嗳醯哪�,七年前那個雨夜她獨自離開的背影毫無預(yù)兆地撞進腦�!瑯拥睦仟N,同樣的被拋下。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遲來的、洶涌的懊悔猛地攫住了我。
我只是…不想再讓你一個人淋雨了!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曇羲粏�,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狼狽,當(dāng)年…當(dāng)年是我混蛋!是我混賬!把你一個人丟在雨里…丟在…
喉嚨哽得厲害,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情緒堵住,只剩下沉重的喘息。雨水順著額發(fā)流進眼睛,又澀又痛,視線一片模糊。我不管不顧地把那件濕透、沉重的外套更用力地往她頭頂方向舉,徒勞地想多擋住一點風(fēng)雨,哪怕自己半邊身子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傾盆大雨之下。
韓軒站在滂沱大雨里,像一株被疾風(fēng)驟雨抽打的小樹。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臉頰、下巴不斷流淌,在她腳邊匯聚成小小的水洼。她看著我,眼神里那層堅硬的冰殼,在我嘶啞的吼聲和那件笨拙地、徒勞地為她遮擋風(fēng)雨的濕外套下,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憤怒和冰冷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更疲憊的東西。她的肩膀似乎微微垮塌了一點,抱著通勤包的手臂也不再繃得那么緊。
夠了。她的聲音穿透嘩嘩的雨聲,很低,帶著一種濃重的沙啞和無力感。不再是尖銳的質(zhì)問,更像是一種筋疲力盡的宣告。
她抬起手,沒有推開我舉著外套的手臂,只是輕輕撥開了那件早已濕透、沉重得如同破布般的外套一角。冰冷的雨水瞬間更多地落在她臉上,她似乎毫無所覺。
你…她看著我,雨水沖刷著她的臉,那雙被洗得清亮的眼睛里,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東西,有未干的刺痛,有深重的疲憊,還有一種近乎荒誕的困惑,孟良,你到底…想怎么樣
雨水順著我的眉毛流進眼睛,視線一片模糊。她的問題像一把重錘砸在我心上,悶痛之后是一片茫然的空白。想怎么樣彌補懺悔重新開始每一個念頭都顯得那么虛妄和自以為是。
我…不知道…我狼狽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聲音被雨聲和哽咽切割得支離破碎,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沖動,我只知道…不能再讓你一個人站在雨里了…一次…也不行…
這句話出口的瞬間,我看到韓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猛地轉(zhuǎn)過頭,不再看我,目光投向遠處被雨幕籠罩的、灰蒙蒙的街道盡頭。她抱著包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肩膀卻開始微微地、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起初只是輕微的聳動,很快,那顫抖變得劇烈而清晰,像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枯葉。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終于沖破了緊閉的唇齒,逸散在冰冷的雨水中。那聲音不大,卻像受傷小獸的悲鳴,帶著摧毀一切偽裝的巨大力量。
她哭了。
不是七年前那個房間里破碎的、帶著控訴的哭泣,而是無聲的、洶涌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在她蒼白的臉上肆意橫流。她緊緊咬著下唇,試圖阻止那崩潰的洪流,卻只是徒勞地讓單薄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
我僵立在原地,舉著濕外套的手臂酸麻沉重,卻不敢放下,也不敢再靠近一步。那無聲的哭泣比任何控訴都更讓我手足無措,心如刀絞。雨水冰冷,心口卻像被滾燙的烙鐵燙著。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只有十幾秒,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韓軒終于抬起手,用濕透的袖口狠狠地、胡亂地擦了一把臉,抹去那些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的痕跡。她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明顯的顫抖。然后,她轉(zhuǎn)回頭,通紅的眼睛看向我,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平靜:
找個地方…避避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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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那家連鎖便利店的門,門上掛著的鈴鐺發(fā)出一聲清脆但稍顯廉價的叮咚。一股混合著關(guān)東煮湯底、烤腸油脂和潮濕空氣的味道撲面而來,與剛才咖啡館里醇厚的香氣截然不同。店里空蕩蕩的,只有收銀臺后面一個年輕的店員正低頭刷著手機,頭也沒抬。
我們像兩個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人,站在門口,帶進來的雨水迅速在光潔的地磚上暈開兩小灘深色的水漬。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皮膚上,冰冷黏膩,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爬。頭發(fā)上的水珠還在不斷滴落,砸在肩膀上,發(fā)出輕微又持續(xù)的嗒、嗒聲。
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只剩下空調(diào)外機在門外嗡嗡作響的噪音,還有我們身上雨水滴落的聲音。尷尬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人喘不過氣。
那邊…有座位。韓軒低著頭,指了指靠近落地窗的一排簡易塑料高腳椅和小圓桌,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她抱著自己濕漉漉的包,先走了過去,動作有些遲緩。
我默默跟上,拉開椅子時,塑料凳腿與地磚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們隔著小小的圓桌坐下,誰也沒有看誰。窗外的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玻璃上,匯成一道道急流,將外面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動的光影。便利店里慘白的燈光打在我們濕透狼狽的身上,更添了幾分落魄。
那個…我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打破沉默,我去買點熱飲
聲音在空曠的便利店里顯得格外突兀。
嗯。她應(yīng)了一聲,目光依舊低垂著,落在自己放在膝蓋上、還在滴水的通勤包上。
我起身走到貨架前。冰柜里琳瑯滿目,冷氣撲面。關(guān)東煮的格子鍋里,湯汁翻滾著,散發(fā)出溫暖誘人的香氣。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拿了兩罐熱咖啡,鋁罐握在手里,傳遞出一點微弱的暖意。想了想,又拿了一小包紙巾。
回到座位,我把一罐咖啡輕輕推到她面前,又把那包紙巾放在桌上。擦擦吧。聲音放得很輕。
謝謝。她低聲說,伸手抽了幾張紙巾,慢慢地、仔細地擦拭著臉上和頭發(fā)上的水珠。動作很慢,像是在借此平復(fù)心緒。濕透的紙巾很快在她手里變成皺巴巴的一團。
我拉開自己那罐咖啡的拉環(huán),嗤的一聲輕響,熱氣混合著咖啡的焦香飄散出來。我喝了一口,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卻驅(qū)不散骨頭縫里滲出的寒意。
沉默再次降臨,但似乎比剛才少了一些劍拔弩張的尖銳。窗外的雨聲是唯一的背景音。
剛才…我終于鼓起勇氣,目光落在她面前那罐沒有打開的咖啡上,對不起。
她擦拭頭發(fā)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抬頭。
我不是故意…惹你哭。我艱難地組織著語言,每一個字都斟酌得異常小心,我也…不是可憐你。真的不是。
我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zé)岬目Х裙�,看到那個病歷本…我…我只是…很難受。
這個詞太輕了,完全無法表達心口那種沉甸甸的、像被巨石壓住的感覺。
韓軒停下了動作,手里捏著那團濕透的紙巾,抬起頭看向窗外。雨幕如織,將整個世界隔絕在外。她的側(cè)臉在便利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清晰,睫毛上似乎還掛著未干的水汽。
難受什么她開口,聲音依舊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探究,是因為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那個傻乎乎追在你后面的女孩,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麻煩的‘病人’
她的語氣里沒有自嘲,更像是一種平靜的陳述。
不!我立刻否認,聲音因為急切而提高了一點,引得收銀臺后的店員抬頭瞥了我們一眼。我壓低聲音: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年錯的有多離譜…有多…傷人。
那些被忽略的眼淚,那些被敷衍的期待,那些被漠視的心意,此刻都化作了鋒利的回旋鏢,帶著七年的力道,精準(zhǔn)地扎回我自己身上。我…我好像…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欠了很多很多句…還有…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她在雨幕背景下顯得格外單薄的側(cè)影,還有一句…‘謝謝你’。
她似乎有些意外,終于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我,眼神里帶著一絲詢問。
謝謝你…當(dāng)年…那么認真。
我迎著她的目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真誠一些,謝謝你…把我放進你的未來計劃里…雖然…被我搞砸了。
那些她熬夜整理出來的密密麻麻的院校分析資料,那些關(guān)于我們的憧憬和規(guī)劃,當(dāng)年在我眼里只是束縛和麻煩,此刻卻沉重得讓我無法呼吸�,F(xiàn)在說這些可能…特別虛偽,特別可笑…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但我…真的…很后悔。
便利店里陷入長久的寂靜。窗外的雨聲依舊嘩嘩作響,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韓軒靜靜地看著我,那雙被淚水洗過、微微泛紅的眼睛,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仿佛在審視我話語里的每一個字,每一分真假。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便利店里的空氣仿佛凝滯了,只有空調(diào)單調(diào)的送風(fēng)聲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我像等待宣判的囚徒,每一秒都漫長得令人心焦。她眼里的審視像細密的針,扎得我?guī)缀跻蛔 ?br />
終于,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很輕,卻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后悔…她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語氣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像在咀嚼一個陌生又苦澀的果子,后悔如果有用,世界上就不會有那么多遺憾了,孟良。
我的心隨著她的話直直地往下沉。是啊,遲來七年的道歉和后悔,除了自我安慰,還能有什么用我垂下眼,盯著桌面上那圈咖啡罐留下的水漬,喉嚨發(fā)緊,說不出一個字。
不過…她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動,你剛才說…欠我的理解,想‘分期還’
我猛地抬起頭,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不再是那種穿透般的審視,而是多了一絲探究,還有一點點…極淡的、幾乎看不出的漣漪。
怎么個分期法她問,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談?wù)撘还P普通的債務(wù),但眼底深處那一點點微光,卻像陰霾天空下突然透出的一縷薄弱陽光。
這微小的變化像一根救命稻草,讓我溺水般的心緒瞬間抓住了一絲希望。我?guī)缀跏瞧磷×撕粑�,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試圖抓住這轉(zhuǎn)瞬即逝的可能。怎么分期賠一頓飯還是…
先…先把這個喝了我有些語無倫次,指著她面前那罐早已不再滾燙的咖啡,熱的,驅(qū)驅(qū)寒…然后…
我看著她依舊蒼白的臉色和濕漉漉的頭發(fā),一個念頭冒了出來,然后…找個地方,讓你換身干衣服附近…好像有商場
這提議聽起來笨拙又毫無浪漫可言,甚至有些過于務(wù)實。
韓軒看著我,沒有說話。就在我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那絲微弱的光即將熄滅時,她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心頭的陰霾。
就…先這樣吧。她終于開口,聲音里那份沉重的疲憊似乎淡去了一點點。她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罐溫?zé)岬目Х�,指尖觸碰鋁罐時似乎微微蜷縮了一下。她拉開拉環(huán),嗤的一聲輕響,咖啡的香氣再次飄散出來。
她低頭,小口地喝了一口。白色的熱氣氤氳在她面前,模糊了她的眉眼,也柔和了她臉上過于清晰的棱角和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便利店里慘白的燈光落下來,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窗外的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嘩嘩地沖刷著整個世界。便利店玻璃門上凝結(jié)著厚厚的水汽,將我們與外面濕冷的天地暫時隔絕開來。
我看著她低頭喝咖啡的樣子,心口那塊壓了七年的巨石,似乎終于被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一絲微弱的、帶著濕漉漉水汽的暖意,艱難地滲透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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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漸小,從傾盆變成了連綿的細絲。走出便利店時,空氣里彌漫著雨水沖刷過的清新泥土味,混雜著城市特有的柏油路氣息。韓軒走在我身邊,保持著半步的距離,抱著她那個依舊有些濕漉漉的通勤包。
去前面那家商場吧,我指了指不遠處的建筑輪廓,二樓有快消品牌,應(yīng)該能買到應(yīng)急的衣服。我的提議依舊帶著一種刻板的任務(wù)感,像是在處理一件亟待解決的后勤問題。
嗯。她應(yīng)了一聲,聲音很輕,聽不出情緒。
并肩走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腳下的積水被踩出細小的水花。沉默再次籠罩下來,但和咖啡館里的窒息、雨中的激烈、便利店里的尷尬都不同。此刻的沉默,像一層薄霧,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不再那么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你…我們同時開口,又同時頓住。
你先說。我側(cè)頭看她。
她微微抿了一下唇,目光落在前方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梧桐樹葉上:阿姨…給你資料的時候,沒認出名字她的問題很直接。
沒有。我實話實說,想起當(dāng)時母親那副發(fā)現(xiàn)寶藏般的興奮表情,嘴角不由得泛起一絲苦笑,她只當(dāng)是個條件特別好的相親對象。照片…打印得有點糊。
還有,誰能想到命運會開這種玩笑把七年前互刪了所有聯(lián)系方式、以為此生再不會相見的人,用這種方式硬塞回面前
哦。她應(yīng)了一聲,沉默了幾秒,像是在消化這個信息,那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她換了個話題,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進行一場普通的寒暄。
在一家游戲公司做后端開發(fā)。我回答,隨即又補充了一句,帶著點自嘲,嗯,就是當(dāng)年害得你淋雨的那個‘破游戲’的…同行。
她腳步似乎頓了一下,側(cè)過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情緒,像是驚訝,又像是了然。她沒有接這個關(guān)于破游戲的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話題又?jǐn)嗔�。只有腳步聲和遠處車輛駛過積水路面的唰唰聲。
你呢我試著打破沉默,當(dāng)老師…累嗎
問出口又覺得這問題干巴巴的毫無營養(yǎng)。
還好。她的回答依舊簡潔,帶高三,壓力大點,習(xí)慣了。她頓了頓,像是猶豫了一下,才接著說,學(xué)生們…都挺可愛的。雖然有時候…也讓人頭疼。
提到學(xué)生時,她的語氣里似乎有了一絲極淡的溫度。
高三啊…我感慨了一句,記憶瞬間被拉回,那會兒我們…
話說到一半,我猛地剎住了車。提我們提高中在剛剛經(jīng)歷了那場狂風(fēng)暴雨般的情緒爆發(fā)之后這無異于在尚未結(jié)痂的傷口上撒鹽。我懊惱地閉了嘴,氣氛瞬間又有些凝滯。
韓軒的腳步也停了下來。她沒有看我,目光投向旁邊一家燈火通明的奶茶店櫥窗。暖黃的燈光映照著里面琳瑯滿目的飲品模型和裝飾品,幾個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正擠在柜臺前點單,笑聲隱約傳來。
都過去了。她輕輕地說,聲音飄散在濕潤的空氣里,像一聲嘆息。她收回目光,重新邁開腳步,走吧,衣服濕著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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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場明亮的燈光和干燥的暖氣包裹上來,瞬間驅(qū)散了身上的寒意。韓軒很快挑了一套簡單的米白色棉質(zhì)運動套裝和一件淺灰色的衛(wèi)衣外套,走進了試衣間。
我站在外面等待區(qū)的長椅旁,百無聊賴地看著對面一家玩具店櫥窗里五顏六色的玩偶。剛才那句脫口而出的都過去了,像一根細小的魚刺,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她說得那么平靜,是真的釋懷了,還是…只是不想再提
試衣間的門咔噠一聲開了。
韓軒走了出來。簡單的米白色運動套裝替代了濕透的職業(yè)裝,衛(wèi)衣外套的帽子軟軟地搭在背后,整個人褪去了之前的緊繃和銳利,顯得柔和了許多,甚至透出幾分久違的學(xué)生氣。濕漉漉的頭發(fā)被她隨意地攏了攏,幾縷碎發(fā)垂在額前。臉上雖然依舊沒什么血色,但那份沉重的疲憊感似乎被這身干燥溫暖的衣服驅(qū)散了一些。
好了。她走到我面前,聲音依舊平靜,但眼神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一點點。
嗯,看著舒服多了。我點點頭,目光掃過她換下來的、裝在購物袋里的濕衣服,現(xiàn)在…送你回去
這個提議順理成章,卻又帶著一絲完成任務(wù)般的僵硬。
她沉默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在商場明亮的光線下流轉(zhuǎn),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她抬起頭,看向我,眼神里帶著一種下定了某種決心的平靜。
孟良,她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分期還’…這話是你說的。
我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
理解也好,別的什么也好,她繼續(xù)說道,語氣很穩(wěn),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不是靠今天淋一場雨、買件干衣服、或者送回家…就能一筆勾銷的。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當(dāng)年的事情…我們都有錯。我的錯,在于太想把你拉進我的未來,卻忘了問你是不是真的愿意進來。你的錯…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在于你根本沒想過未來,更沒想過…那個未來里,需要為別人留位置。
她的話像一把精準(zhǔn)的手術(shù)刀,冷靜地剖開了那段失敗感情的病灶。沒有指責(zé),沒有怨恨,只有清晰到近乎殘酷的認知。每一個字都砸在我心上,沉甸甸的。
所以,她微微吸了一口氣,眼神坦蕩而直接,如果你現(xiàn)在說的‘分期還’,不只是為了安撫自己當(dāng)年的愧疚,或者…完成一次‘合格’的相親任務(wù)…
她頓了頓,目光緊緊鎖住我,像是在做最后的確認:那,下周六下午三點。還是‘轉(zhuǎn)角’咖啡館。她的語氣沒有商量,更像是一種宣告,到時候…我們再看看,這‘分期’的第一筆,該怎么付。
說完,她沒有等我回答,拎著裝濕衣服的購物袋,徑直轉(zhuǎn)身朝著商場出口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明亮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腳步穩(wěn)定,沒有半分猶豫。
我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商場里嘈雜的人聲、歡快的背景音樂、店鋪促銷的叫賣聲…所有的聲音都模糊成一片遙遠的背景噪音。只有她最后那句話,每一個字都像烙印一樣清晰地刻在腦海里。
下周六下午三點。轉(zhuǎn)角咖啡館。
不是結(jié)束。甚至不是真正的開始。而是一個…再試一次的機會一個為過去分期付款的起點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鼓噪著,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悸動和巨大的、沉甸甸的茫然。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掏手機,指尖卻觸碰到了褲袋深處一個堅硬、冰冷的金屬方塊——是那個早已被時代淘汰、里面卻頑固地保存著一個永遠不會再撥通的號碼的舊手機。
指尖在那冰冷的金屬外殼上停頓了幾秒,最終沒有把它掏出來。只是隔著布料,輕輕地、長久地握緊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