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天生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開了一家解憂事務(wù)所。
幫珠寶大亨召回亡妻魂魄后,他激動地握住我的手:大師,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笑著抽回手,指縫間藏著他偷拔的幾根發(fā)絲。
當(dāng)他把頭發(fā)纏在骨灰盒下的符陣上,借我的運續(xù)他自己的命。
辦公室突然斷電,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玉蘭在黑暗中發(fā)出血光。
周先生,我晃著酒杯輕笑,你猜,那幾根頭發(fā)是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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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砸在青石板上,濺起渾濁的水花。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子濕漉漉的霉味和城市深處陳舊的鐵銹腥氣。
江心謠身著素色的改良旗袍站在巷子里,顏色是雨過天青的淡雅,只在領(lǐng)口和斜襟處用同色絲線繡著幾片疏落的竹葉,越發(fā)襯得她身姿纖薄,卻又透著一股難以撼動的靜氣。
她沒打傘,身上已經(jīng)被飄進來的雨絲洇濕了肩頭。雨水順著她烏黑的發(fā)梢滑落,沿著白皙的頸子,悄無聲息地鉆進衣領(lǐng)。
她左手平伸在巷子中央,細若游絲的透明魚線從她指間垂落,末端系著一個小小的、用黃裱紙折成的元寶錢包,紙面被雨水打濕,呈現(xiàn)出一種脆弱的半透明感。
巷子深處,一片死寂,只有雨聲喧嘩。
偶爾有野貓凄厲的叫聲劃破巷子,又迅速被雨聲吞沒。
江心謠纖細的指尖突然極輕微地動了一下,那垂落的魚線猛地繃直,仿佛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狠狠拽住!
紙折的元寶錢包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里面困住了一頭瘋狂掙扎的野獸。
緊接著,一只毛茸茸的、濕漉漉的爪子,極其突兀地、帶著一種撕裂紙張的蠻力,從紙元寶的開口處猛地捅了出來!尖銳的爪鉤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冷的微光。
嘖,江心瑤輕輕咂了一下嘴,聲音不大,卻奇異地蓋過了雨聲。
快收回去,下個月十五,連本帶利,燒雙倍金箔元寶給你。
她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菜市場討價還價。
那瘋狂掙扎的爪子動作明顯一滯,懸在半空,爪尖猶自不甘心地蜷縮著。
再鬧,江心瑤微微瞇起眼,巷子深處似乎有更濃郁的陰影在無聲地翻涌,下個月燒給你的,就是隔壁那只總搶你地盤的貍花貓了。
那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嗖地一下縮回了小小的紙元寶里,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紙元寶瞬間恢復(fù)了安靜,只是底部被爪子捅破的地方,留下一個不規(guī)則的裂口,正無聲地滴著水。
江心瑤手腕一抖,魚線靈巧地收回,紙元寶落入掌心,被她隨意塞進隨身攜帶的藤編小提包里。
她抬眼看了看巷口,雨幕深處,一輛線條冷硬的黑色邁巴赫像沉默的礁石停在那里,無聲地散發(fā)著壓迫感。她纖細的眉梢?guī)撞豢刹斓靥袅艘幌隆?br />
麻煩上門了,她心里念頭一閃,抬腳走向巷口。
邁巴赫的后座車窗無聲滑下,露出一張男人的臉。大約五十歲上下,保養(yǎng)得宜。但此刻,這張臉上顯露的不是成功商人的沉穩(wěn),而是一種被巨大痛苦和焦灼反復(fù)碾壓后的枯槁。
他的眼窩深陷,嘴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東西,用昂貴的黑色天鵝絨仔細包裹著,形狀……像一個小小的骨灰盒。
江小姐男人的聲音干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砂紙上磨過。
江心瑤點點頭,雨水順著她的下頜線滴落:周正業(yè)先生跟我來。
她轉(zhuǎn)身,高跟鞋踩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又孤寂的回響。
她的解憂事務(wù)所就在巷子深處一棟不起眼的老舊小樓二層。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陳年舊書、干燥草藥和若有若無線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空間不大,布置得卻極有章法,古舊的紅木書案,素色的紗簾隔開內(nèi)外,博古架上零星擺著幾件看不出具體年代的舊物,墻上掛著幾幅筆意古拙的水墨山水。
角落里,一只通體烏黑、只有四爪雪白的貓兒正蜷在鋪著軟墊的藤椅上打盹,聽到開門聲,懶洋洋地掀開眼皮,露出一對琥珀色的豎瞳,瞥了門口一眼,又漠不關(guān)心地合上了。
靠墻的小茶幾旁,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舊式對襟褂子的老茶客陳伯,正捧著一杯熱茶,手指微微發(fā)顫,眼神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江心瑤,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周正業(yè)幾乎是跌撞著走進來的,目光死死鎖定在江心瑤身上,抱著天鵝絨包裹的手臂繃緊得如同石頭。他完全無視了屋內(nèi)的其他人。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包裹放在紅木書案上,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安放稀世珍寶。天鵝絨布一層層揭開,露出里面一個通體漆黑、觸手冰涼的黑檀木骨灰盒。
盒蓋正中央,鑲嵌著一枚小小的、質(zhì)地溫潤的白玉蘭。
江小姐……周正業(yè)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他雙手撐在書案邊緣,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們說…只有您…能讓我再見她一面。我妻子…慧茹…三年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江心瑤。
多少錢都可以!只要讓我再聽聽她的聲音!再…再看她一眼!
他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前傾,幾乎要撲到書案上。陳伯被這架勢驚得往后縮了縮脖子,手中的茶杯差點沒拿穩(wěn)。
江心瑤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掠過周正業(yè)那張被巨大渴望扭曲的臉,最終落在那枚黑檀木盒蓋上的白玉蘭上。
玉蘭雕工極簡,線條流暢,在室內(nèi)略顯昏暗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一層內(nèi)斂的的光澤。一絲極淡、極寒的氣息,從玉蘭深處彌漫開來,像初冬湖面飄起的第一縷寒氣。
那不是尋常的陰冷,更帶著一種被強行拘禁、不得解脫的怨苦執(zhí)念。
這氣息極其微弱,若非江心瑤,旁人根本無法察覺。
周先生,江心瑤的聲音平靜無波,目光慢慢從玉蘭上移開,直視周正業(yè)的眼睛,有些契約,代價你未必付得起。確定要簽
付得起!絕對付得起!周正業(yè)像是被點燃的火藥桶,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他急促地喘著氣,眼神灼熱得幾乎要將江心瑤穿透。江大師,您不知道!慧茹她…當(dāng)年我白手起家,幾次瀕臨絕境,都是她用家傳的秘法,幫我改命!沒有她,就沒有我周正業(yè)的今天!
他猛地錘了一下書案,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嚇了陳伯一跳。
可三年前,她突然就…就病倒了!查不出任何原因!像…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干了精氣神!她走的時候,握著我的手,只留下模糊的只言片語…說什么‘債主’…‘快逃’…可我能逃到哪里去!周正業(yè)的眼中布滿血絲,混雜著恐懼和瘋狂。
她走了之后,我的身體也開始不對勁了!精力飛速衰退,去醫(yī)院查,卻一切正常!生意更是接連受挫,幾個大項目莫名其妙黃了,競爭對手像是能未卜先知!我快完了!江大師!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fā),聲音嘶啞絕望:我快被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拖垮了!只有慧茹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她能救我!我必須見到她!這三年,我?guī)缀踉L遍了所有能找到的‘高人’,花光了積蓄,卻都是騙子!直到…直到有人告訴我,只有您能喚回亡者片刻的靈識!大師,只要…能救我的命,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他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和求生的欲望在他眼中瘋狂交織。
江心瑤沉默了幾秒。老舊的窗欞外,雨聲依舊。她終于輕輕頷首,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好。
她繞過書案,走到周正業(yè)面前。伸出右手,食指的指甲在左手拇指指腹輕輕一劃。一道細細的血線立刻沁了出來,凝成一粒飽滿圓潤、色澤異常鮮艷的血珠。
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線香氣息似乎瞬間濃郁了幾分。
江心瑤將滴血的手指懸停在白玉蘭上方。血珠顫巍巍地,帶著生命的熱度,精準地滴落在玉蘭的根部。
嗡——
一聲極其細微、幾乎只存在于意識層面的奇異震顫,以白玉蘭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室內(nèi)的光線仿佛瞬間扭曲了一下。
書案上,幾縷微不可察的灰色氣流如同被驚醒的蛇,悄然從骨灰盒的縫隙中蜿蜒溢出,帶著濃重的悲傷和刻骨的眷戀,絲絲縷縷,纏繞上那枚染血的玉蘭。
周正業(yè)的眼睛驟然瞪大到了極致,瞳孔深處映出玉蘭被血浸潤后驟然亮起的、一種非自然的、幽綠的光芒!那光芒并不熾烈,卻冰冷而妖異,仿佛來自九幽地府。
他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一種混合了狂喜與極致恐懼的慘白。
他死死盯著那幽光,仿佛那就是他妻子的魂魄顯化。
慧…慧茹…他嘴唇哆嗦著,無聲地呼喚,渾濁的眼淚瞬間涌出,滾過他枯槁的臉頰。
角落里的陳伯看得臉色發(fā)白,下意識地抓緊了手中的茶杯。
就在這幽暗的光芒亮起、周正業(yè)心神完全被攝住的剎那,江心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右側(cè)太陽穴附近傳來一絲極其輕微、如同蚊蚋叮咬般的刺痛!快得幾乎像是錯覺。
她眼角的余光,精準地捕捉到周正業(yè)那只微微顫抖、正悄然從她鬢邊收回的手。他那只保養(yǎng)得宜、此刻卻冷汗涔涔的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間,極其隱秘地夾著幾根烏黑柔亮的發(fā)絲——正是她的頭發(fā)。
動作隱蔽,時機精準。
若非江心瑤天生靈覺超常,對自身氣機變動敏感到了毫巔,絕難察覺這電光火石間的偷竊。
江心瑤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
她只是平靜地收回滴血的手指,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目光依舊落在那幽光流轉(zhuǎn)的玉蘭上,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周正業(yè)粗重的喘息:只有三刻鐘,你有什么話,快說吧。時間一到,契約完成。
周正業(yè)如夢初醒,猛地撲到骨灰盒前,雙手緊緊抓住冰冷的檀木盒身,仿佛那就是他妻子的手臂。
他語無倫次,聲音時而哽咽時而高亢,對著那枚幽光閃爍的玉蘭,傾訴著三年積壓的思念、悔恨、孤獨和龐大的商業(yè)帝國如何空虛……但更多的,是急切的追問:
慧茹!告訴我!當(dāng)年你用的到底是什么法子!那個‘債主’是誰!它是不是找上我了!我該怎么辦!我的身體…我的生意…告訴我!快告訴我��!我不想死!
他的聲音充滿了被未知恐懼吞噬的絕望和歇斯底里的求生欲。
江心瑤安靜地退后一步,拉開距離。她走到書案后的雕花木椅坐下,動作從容。左手狀似無意地攏了攏鬢邊微濕的烏發(fā),指尖在發(fā)絲間輕輕拂過,確認了那幾縷被強行扯斷的微小缺口。
她的右手則伸向桌角那個青瓷茶杯,指腹在光滑的杯沿上極其自然地、快速地抹過。一點微不可察的、帶著奇異腥甜氣的暗紅色粉末,無聲無息地融入了杯中殘余的冷茶里。
做完這一切,她拿起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左手拇指上那道細微的傷口,目光低垂,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
藤椅上的黑貓墨玉似乎被某種氣息驚擾,耳朵微微動了動,抬起腦袋,琥珀色的眼睛銳利地掃過周正業(yè),又看了看江心瑤,最終無聲無息地跳下椅子,悄無聲息地溜進了里間。
時間在周正業(yè)時而痛哭時而低語的傾訴中流逝。墻上的老式掛鐘,鐘擺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咔噠聲,像是為這場人鬼殊途的對話讀秒。三刻鐘,如同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悄然滑落。
玉蘭上的幽綠光芒毫無征兆地,如同被掐滅的燭火,驟然熄滅。
那絲絲縷縷纏繞其上的灰色怨念之氣,仿佛失去了憑依,發(fā)出一聲只有靈魂才能感知的、充滿不甘的嗚咽,不甘地、掙扎著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拽回了冰冷的黑檀木骨灰盒中。
不——!周正業(yè)的嘶吼如同野獸瀕死的哀鳴,他瘋狂地撲上去,雙手徒勞地抓向那枚瞬間變得黯淡無光的玉蘭,仿佛想將那逝去的光和魂靈強行攥回手心。
慧茹!別走!回來!求你了!回來啊——!告訴我答案!他的額頭重重磕在堅硬冰冷的檀木盒蓋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整個人脫力般滑跪在地毯上,肩膀劇烈地聳動,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嚎啕。
這突如其來的慘烈景象嚇得陳伯一個哆嗦,茶水潑灑出來,燙得他哎喲一聲,慌忙放下杯子,手忙腳亂地擦拭著衣襟,再不敢多看,眼神驚懼地瞥著那詭異的骨灰盒。
哭聲在寂靜的事務(wù)所里回蕩,混合著窗外淅瀝的雨聲,顯得格外凄涼和瘆人。
江心瑤靜靜地看著,臉上沒有任何悲憫或動容的神色,只有一片沉寂的漠然。直到周正業(yè)的哭聲漸漸轉(zhuǎn)為嘶啞的抽噎,只剩下身體無意識的顫抖。
時間到了,周先生。她的聲音打破了窒息的寂靜,像一塊投入深潭的冰,沒有任何溫度,契約完成。
周正業(yè)的身體猛地一僵。他慢慢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額角因為剛才的撞擊紅腫一片,狼狽不堪。
但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絕望的狂潮正在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虛脫的平靜,以及……一絲被強行壓制在眼底最深處的、不易察覺的、近乎貪婪的亮光。
他扶著書案邊緣,艱難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深吸了幾口氣,試圖找回那個叱咤商界的珠寶大亨的儀態(tài),盡管此刻他的西裝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頭發(fā)凌亂。
江…江大師…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神里充滿了劫后余生般的感激,甚至有種夸張的崇拜。
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他踉蹌著繞過書案,伸出雙手,猛地緊緊握住江心瑤沒有受傷的左手,用力搖晃著。他的手心冰冷而潮濕,全是冷汗。
江大師,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周正業(y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表演性質(zhì)的激動,眼眶再次泛紅,淚水盈眶,仿佛下一秒就要再次跪下,這份恩情,周某…周某傾家蕩產(chǎn)也難以報答萬一!
江心瑤的手被他握得生疼,甚至能感覺到他指尖那幾根屬于她的發(fā)絲在摩擦。她微微蹙眉,不動聲色地將手抽了回來,指尖在收回的瞬間,極其自然地拂過書案上那杯融入了暗紅粉末的冷茶。
周先生言重了。她的語氣依舊平淡,側(cè)身讓開一點空間,目光掃過那杯冷茶,舉手之勞�?茨纳駬p耗太大,喝口茶,定定神再走吧。
周正業(yè)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江心瑤抽回的手,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立刻被那杯茶吸引。他確實口干舌燥,剛才一番情緒大起大落,嗓子如同火燒。那杯青瓷茶杯里琥珀色的茶湯,此刻在他眼中充滿了誘惑。
多謝大師!多謝大師體恤!他連聲道謝,迫不及待地伸手端起茶杯。手指因為激動和虛弱還有些微顫,杯中的茶水晃動著,映出他疲憊又帶著一絲隱秘亢奮的臉。
他仰起頭,咕咚咕咚,幾乎是將那半杯冷茶一飲而盡。茶水入喉,帶著一股奇特的、若有若無的腥甜回甘,瞬間撫平了喉頭的灼痛,一股奇異的暖意似乎順著食道蔓延開,讓他混亂的心神都仿佛安穩(wěn)了幾分。
好茶!大師這里的茶,都如此不同凡響!周正業(yè)放下空杯,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的氣色似乎真的恢復(fù)了一點點紅潤。他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西裝,小心翼翼地重新用那塊昂貴的黑色天鵝絨布將骨灰盒仔細包裹好,如同捧著稀世珍寶,緊緊抱在胸前。
江大師,大恩不言謝。改日周某必定備下重禮,登門叩謝!他對著江心瑤深深鞠了一躬,姿態(tài)放得極低。
只是在他低頭時,江心瑤清晰地看到他嘴角似乎極其短暫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弧度細微卻冰冷,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慢走。江心瑤只是微微頷首,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周正業(yè)抱著他的珍寶,腳步雖然還有些虛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卸下重負般的輕快,轉(zhuǎn)身離開了事務(wù)所。老舊的門軸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隔絕了外面的雨幕和他離去的背影。
幾乎是同時,一個穿著外賣制服的年輕小伙阿樂,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門口:江小姐,您點的‘福記’茶點到了!他話音未落,正好與抱著骨灰盒、臉色古怪的周正業(yè)擦肩而過,阿樂被對方身上那種陰郁沉重的氣息驚得一愣,下意識地往旁邊讓了讓,臉上閃過一絲困惑和不安。
室內(nèi)重新恢復(fù)了寂靜,只剩下雨水敲打窗欞的聲音。陳伯終于坐不住了,他哆嗦著站起來,聲音發(fā)顫:江…江大師,剛才那…那是怎么回事那盒子…那光…怪瘆人的!
他連茶錢也顧不上付,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事務(wù)所。阿樂看著陳伯倉皇的背影,又看看一臉平靜的江心瑤,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
江心瑤臉上的平靜瞬間褪去,只剩下徹骨的冰寒。她快步走到書案后,沒有理會門口的阿樂,而是俯身打開電腦主機,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屏幕上立刻分割出幾個清晰的監(jiān)控畫面——事務(wù)所門口、走廊、以及最關(guān)鍵的,書案區(qū)域。
她將書案區(qū)域的畫面放大,時間軸精準地拖回到周正業(yè)撲倒在骨灰盒前痛哭流涕的那一刻。畫面無聲,卻清晰地記錄著一切。
只見跪在地上的周正業(yè),趁著身體前傾、額頭抵住骨灰盒蓋、肩膀劇烈聳動似乎完全沉浸在悲痛中的絕佳掩護,他那只緊抱著骨灰盒底部的左手,極其隱蔽地、極其迅速地動了起來!
他的手指在黑色天鵝絨布料的褶皺間靈活地掏摸著,很快,一小張折疊成三角形的、顏色暗沉的黃紙符箓被他捻了出來!
緊接著,他借著身體顫抖的掩護,另一只手飛快地從西裝內(nèi)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透明的自封袋——里面赫然是幾根烏黑柔亮的發(fā)絲!正是他剛才從江心瑤鬢邊偷拔的那幾根!
周正業(yè)的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動作卻異常熟練。他飛快地將那幾根發(fā)絲纏繞在那張三角形的符箓上,一圈又一圈,如同給符箓捆上黑色的枷鎖。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纏繞著發(fā)絲的符箓,塞進了骨灰盒底部一個極其隱蔽的、幾乎與檀木同色的暗格之中!
做完這一切,他立刻恢復(fù)了痛哭的姿態(tài),仿佛剛才那幾秒鐘的隱秘操作從未發(fā)生。
江心瑤冷冷地看著屏幕,畫面定格在周正業(yè)將暗格推回原位的那一瞬間。她拿起桌上一枚邊緣鋒利的黃銅書簽,毫不猶豫地在自己的左手食指指腹用力一劃!鮮血涌出的速度比之前更快,色澤也更加濃稠。
她將滴血的手指懸停在書案上那枚玉蘭上方,一滴飽含靈氣的血珠滴落。
嗡!
玉蘭猛地一震,發(fā)出一聲比之前清晰得多的嗡鳴!溫潤的玉質(zhì)表面瞬間光華流轉(zhuǎn),一道細如發(fā)絲、猩紅的光芒驟然從玉蘭中激射而出!紅光沒有指向骨灰盒,而是如同活物般,在空氣中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閃電般射向書案側(cè)后方——那里擺放著一個毫不起眼的、用來插干枯蓮蓬的素色陶瓶!
紅光沒入陶瓶瓶口,消失不見。
做完這一切,她才轉(zhuǎn)向門口呆立的阿樂,聲音恢復(fù)了平常的淡然:阿樂,東西放下吧,錢在老地方。
哦…哦!好的江小姐!阿樂如夢初醒,連忙把保溫袋放在門邊的矮柜上,從旁邊一個放著零錢的小藤筐里取了錢,眼神復(fù)雜地又看了一眼書案上那枚安靜的白玉蘭和骨灰盒,快步離開了。他總覺得剛才那一幕幕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江心瑤靠回椅背,拿起桌上另一只干凈的青瓷茶杯,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半杯清茶。茶水注入杯中的聲音,在寂靜的室內(nèi)格外清晰。
她端起茶杯,卻沒有立刻喝,只是看著碧綠的茶湯,眼神深邃,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如同等待獵物踏入陷阱的獵人。
里間傳來輕微的喵嗚聲,墨玉不知何時又溜了出來,輕盈地躍上書案,繞著那枚白玉蘭走了兩圈,嗅了嗅,然后安靜地蹲坐在江心瑤手邊,尾巴尖輕輕擺動,琥珀色的眼睛盯著門口的方向,仿佛也在等待著什么。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厚重的云層裂開一道縫隙,慘淡的夕陽余暉艱難地投射進來,在事務(wù)所老舊的地板上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光影。
突然!
嗚——!
一聲凄厲到非人的、如同無數(shù)冤魂的尖嘯,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整個空間的寂靜!
那聲音并非來自外界,而是直接從書案上那枚靜靜躺著的白玉蘭內(nèi)部爆發(fā)出來!尖銳、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
幾乎在尖嘯響起的同時,事務(wù)所內(nèi)所有的燈光——頭頂?shù)睦鲜降鯚�、書桌上的臺燈、墻壁上的壁燈——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同時掐滅!啪!一聲脆響,瞬間陷入一片絕對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有窗外透進來的那一點點慘淡暮色,勾勒出家具模糊猙獰的輪廓。
墨玉全身的毛瞬間炸開,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嘶吼,身體弓起,如臨大敵。
啊——!
一聲驚恐到變調(diào)的慘叫在黑暗中炸響!是周正業(yè)!他根本沒走!他竟然一直藏在門口的死角陰影里,如同潛伏的毒蛇,等待著什么!
此刻,在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和那恐怖的玉蘭尖嘯中,他徹底暴露了位置,聲音里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驚駭:燈!燈怎么……啊!那是什么!
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出現(xiàn)了。
是那只白玉蘭,它不再溫潤,不再安靜。
它懸浮在書案上方寸許的空中,通體散發(fā)出一種污濁、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紅光芒!那紅光極其不穩(wěn)定,劇烈地脈動著,每一次明暗交替,都仿佛一顆瀕臨爆裂的、不祥的心臟!
幽暗的光之中,玉蘭的形態(tài)似乎都在扭曲變形,隱約可見無數(shù)張痛苦嘶嚎的、模糊的人臉在其中翻滾、掙扎!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腐朽和極度怨恨的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瞬間灌滿了整個房間,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
不…不可能…怎么會…反噬!周正業(yè)的聲音在黑暗中顫抖、破碎,充滿了無法置信的恐懼和徹底的崩潰。
他像是被那血光灼傷,踉蹌著后退,身體重重撞在門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死死盯著那枚懸浮的血色玉蘭,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語無倫次。
我明明…明明用的是她的頭發(fā)……她的命格…續(xù)我的命…怎么會…怎么會是這樣…��!
他的慘叫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只剩下粗重而絕望的喘息。他意識到了什么,一個令他靈魂都為之凍結(jié)的可怕念頭攫住了他。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微的、瓷器相碰的清脆聲響。
那是江心瑤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接著,一個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女聲響起,如同在死寂的墓地里投下的一顆石子,清晰地穿透了周正業(yè)粗重的喘息和玉蘭發(fā)出的犀利尖嘯:
周先生,江心瑤的聲音里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冰冷如刀鋒,你猜,你纏在符上、塞進你亡妻骨灰盒暗格里的那幾根頭發(fā)…是誰的
啊——�。�!周正業(yè)發(fā)出了一聲比剛才凄厲百倍的、完全不像人類的慘嚎,充滿了極致的痛苦、恐懼和徹底的絕望。那聲音在狹窄的事務(wù)所里瘋狂撞擊回蕩,伴隨著玉蘭發(fā)出的怨毒尖嘯,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雙重奏鳴。
黑暗中,懸浮的血色玉蘭猛地爆發(fā)出最后一股刺目的紅光,瞬間照亮了周正業(yè)那張因極致恐懼而扭曲變形、如同惡鬼的臉龐。紅光只持續(xù)了一瞬,便如同燃盡的余燼,驟然熄滅。
玉蘭嗒的一聲輕響,跌落回冰冷的黑檀木骨灰盒蓋上,色澤徹底變得灰敗,仿佛被抽干了所有靈氣,甚至比之前更加黯淡無光,表面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細微裂紋。
盒蓋中央,那枚小小的白玉蘭,曾經(jīng)溫潤的象征,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像一支被釘在標本板上的絕望殘花。
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只有周正業(yè)那非人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夾雜著劇烈嗆咳的慘嚎,還在死寂的空間里持續(xù)地回蕩、痙攣,如同一只被踩碎了內(nèi)臟的瀕死野獸,徒勞地掙扎在無邊的痛苦深淵。
墨玉的炸毛平復(fù)下來,它輕巧地跳下書案,悄無聲息地走到蜷縮在門邊陰影里。
因恐懼而劇烈顫抖抽搐的周正業(yè),一雙琥珀色的豎瞳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視著他。
江心瑤依舊隱在書案后的那片濃重陰影里,輪廓模糊,無聲無息。只有一點白色的光芒,在她方才放置茶杯的位置,極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明滅了一下。
那是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屏幕,自動亮起,顯示出一條新消息。
內(nèi)容只有兩個冰冷的字,帶著一種神秘莫測的使命感:
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