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便利店的冷氣嗡嗡叫著,像一條年邁的狗在喘氣。值夜班的阿樂窩在收銀臺后,眼皮重得要用透明膠帶粘在顴骨上才能撐住。貨架上的泡面和真空包裝的鹵蛋被燈光照得慘白,仿佛在參加一場集體默哀。
叮咚——
自動門彈開,午夜冷氣裹著一個穿花襯衫、趿著人字拖的男人沖進來。他身上的酒氣像枚無形的手榴彈,瞬間炸得整個空間一片狼藉。
喂!小弟!男人一巴掌拍在柜臺上,幾根香腸包裝袋驚跳起來,給我整個能熱的!立刻!馬上!宇宙要餓死了!他像要發(fā)射火箭一樣指著阿樂身后的微波爐。
阿樂面無表情,從展示柜里抽出最后一份特級豪華至尊蔥油拌面。封面印著金光閃閃的蟹柳和肉醬,實物像一堆被核輻射后的黃色蚯蚓蜷縮在紙碗里。九把刀式吐槽在阿樂腦中爆炸——這玩意兒豪華個屁,至尊的只有它的脫水程度!
掃碼,接熱水,撕調(diào)料包。撕開粉包時力道大了點,粉末噗一聲撒出來,像微型沙塵暴在阿樂胸前的綠圍裙上安了家。
欸!你搞什么!花襯衫不滿。
哦,加點額外風味,不收你錢。阿樂把蓋子扣緊,連同那堆昂貴的沙塵暴,塞進微波爐。咔噠一聲,按了兩分鐘。
轉盤帶著那份宇宙的命運開始轉動。昏暗的玻璃后,燈光亮起,像一個正在聚能的小型太陽。
花襯衫男人,阿樂現(xiàn)在開始叫他花哥(因為這丫根本沒打算付賬前報上姓名),像頭焦躁的熊在微波爐前踱步。他猛地湊近玻璃門,鼻子幾乎貼上去。
喂!里面的東西!花哥對著微波爐里的碗嘶吼,像在訓斥不爭氣的下屬,爭氣一點!給我變香!變豪華!不然老子把你連這臺機器一起從窗口丟出去!唾沫星子飛濺在玻璃上,像細微的彈坑。
阿樂默默拿出抹布,決定等花哥被那碗面毒死(或醉死)后再收拾。
叮!
微波爐歇了。宇宙的進程被打斷。
花哥像個開獎的賭徒,猛地拉開爐門,一股熱氣混著廉價香精的味道撲面而來。他撕開蓋子,瞪著那坨顏色曖昧不明的面條,叉子在碗里攪了幾圈,表情凝重如拆解炸彈。
嗯……他挑了一大叉,猛地塞進嘴里。腮幫子夸張地鼓動,眼睛亮得驚人。好!
他突然大吼一聲,空著的巴掌重重拍在阿樂背上,差點把他的肺拍成貼紙。有你的!小弟!這面——拯救了銀河系!!酒氣噴涌。
花哥付了錢(居然沒賴賬!阿樂震驚),抱著面碗蹲在店門口呼嚕嚕開吃,像個虔誠的信徒在享用圣餐。阿樂隔著玻璃看他背影,城市的光怪陸離倒映在便利店光滑的地磚上,像一個顛倒的世界。偶爾有喝醉的人搖搖晃晃走過,留下模糊的笑罵聲,又被黑暗吞沒。
夜更深了,冷氣機咳嗽起來�;ǜ鐜е鴿M足的笑容(和糊滿油光的嘴)消失在了巷子深處。
自動門又開了。這次飄進來的是一個老太太,瘦小得像一張被揉皺又撫平的紙。她花白的頭發(fā)整整齊齊梳在腦后,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她沒走向貨架,而是徑直來到柜臺前,從一個小布袋里掏出一個塑料飯盒。
小伙子,她的聲音像枯葉拂過地面,能不能幫忙……熱一下
阿樂接過飯盒。很輕。掀開蓋子,里面只有半個巴掌大的角落,放著一個孤零零的韭菜雞蛋餅,金黃的顏色有些黯淡,邊角微微卷起,像一輪小月亮掉進了塑料深淵。旁邊靜靜躺著兩瓣微黃的蒜瓣。
好嘞,奶奶。阿樂聲音放軟。
又是那個微波爐。小太陽再次亮起。這小小的透明空間,像個恒定的魔法箱,專收深夜無處安放的饑腸轆轆和一點可憐的念想。
老太太安靜地站著,目光追隨著轉盤上那個轉動的飯盒,像在看一場微縮的人生默片。機器發(fā)出的均勻嗡鳴,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叮。
魔法結束。
阿樂把飯盒遞給她。蓋子掀開,熱量帶著韭菜和雞蛋被激活后的樸素香氣瞬間逸出。老太太顫巍巍地用布滿老人斑的手拿起餅,小口咬下。熱氣氤氳在她干澀的眼睛前,嘴角微微彎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今天,我家老頭子的生日。她突然輕聲說,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告訴這臺剛完成使命的微波爐,他還在那會兒……最喜歡這個,配點蒜……自己烙的才香……我烙的……他總說不夠薄。她聲音低下去,只剩下咀嚼的細微聲響和窗外夜蟲遙遠的嘶鳴。
阿樂沒說話,喉嚨有點緊。他想起自己冰箱里可能已經(jīng)發(fā)霉的吐司,和他媽每次視頻時反復嘮叨的按時吃飯。真他媽啰嗦。
老太太吃完餅,把飯盒仔細蓋好,收起蒜瓣。那點香味被嚴嚴實實封存起來。她對阿樂點點頭:謝謝你啊,小伙子。她付了錢,不是面錢,只是一枚溫熱的硬幣。
她推開玻璃門,小小的身影被城市的夜色溫柔(或是殘酷地)吞沒。
便利店里恢復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冷氣機繼續(xù)喘息。阿樂看著那個此刻空蕩蕩的微波爐。玻璃門映出他自己有點呆滯的倒影。
這個四四方方的鐵殼子。它處理過豪華的面,拯救過饑餓的宇宙;也加熱過只剩一個的冷餅,承載了某個老人今天所有的儀式感。它沉默地旋轉、發(fā)光、加熱,像個冰冷的救世主,又像一臺連接現(xiàn)世與記憶的廉價時光機。
阿樂忽然伸手,像撫摸一只忠實狗的腦袋一樣,拍了拍微波爐溫熱的頂蓋。有點油漬,手感粗糙。
喂,他低聲對它說,語氣莫名有點認真,帶著點模仿花哥的豪氣,明天……可能有人需要熱三明治,也可能需要熱一塊涼透的甜年糕。準備好了嗎
微波爐沉默著,只有冷卻風扇發(fā)出微小的嗡鳴,像是在回應。
阿樂咧開嘴笑了,帶著一種奇特的使命感。他抓起抹布,開始擦拭花哥在玻璃門上留下的口水痕跡。好吧,管你什么宇宙洪荒,生離死別。至少這臺微波爐和我,今晚還在這個鬼窗口里,販賣熱度,販賣一點活下去的煙火氣。
繼續(xù)作戰(zhàn)。他把抹布甩上肩頭,姿勢笨拙,像個剛拿到神器的菜鳥勇者。
轉盤后面的小太陽內(nèi)部,一根發(fā)光的燈管在寂靜中,似乎,又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一夜無驚無險。阿樂趴在收銀臺打了個盹,夢里全是韭菜餅刺鼻的蒜味和花哥油膩的笑臉攪在一起,像一盤打翻的黑暗料理。
晨光熹微,換班的早班小妹阿娟哼著歌拉開鐵門,清新的空氣還沒來得及涌進,就被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腐爛花香和老式樟腦丸的怪異氣味硬生生頂了回來。門口站著的,是昨天那位深夜熱餅的老太太。
她看起來更佝僂了,像一根被霜打蔫的枯草�;ò椎念^發(fā)一絲不茍,但深陷的眼窩像兩口枯井,只有一點微弱的光在井底搖曳。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嶄新的保溫飯盒,鼓鼓囊囊。
小伙子……她認出了阿樂,聲音比昨晚更嘶啞,還得麻煩……再熱一下。她微微側身,避開了刺眼的晨光。
阿樂連忙接過飯盒,沉甸甸的,帶著老人的體溫。掀開蓋子——不是半個孤零零的餅,而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十幾個飽滿圓潤的生餃子!
手工搟的薄皮透著粉色的餡料(似乎是蝦和韭菜),邊緣掐著精巧的花褶,像一群白胖的睡蓮。飯盒的間隙里,竟然又擠著兩瓣嫩生生的、剛剝出來的新蒜。香氣是鮮活的、躍動的,與昨晚那孤寂的冷餅判若云泥。
奶奶,這……全是您包的這么多阿樂驚訝。這工程量,對于這樣一位孱弱老人來說,近乎悲壯。
老太太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只是臉上的褶皺無意識的活動:是啊……多包了點……想送點給隔壁老張頭……也嘗嘗……她的目光掃過收銀臺旁邊那個微波爐,里面還殘留著昨天深夜運轉后的余溫。她突然伸出手,枯瘦的、布滿青筋的手指遲疑地,又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虔誠,輕輕撫摸著微波爐冰冷的金屬外殼。那眼神,像在看一尊剛剛顯靈的神龕。
昨天……熱了餅,她聲音輕得像耳語,帶著一絲奇異的滿足,很好……真的很好。它……很可靠。
阿樂心頭莫名一緊,還沒來得及細品這份突兀的可靠從何而來,老太太已收回了手,轉向他,語氣恢復了平常的請求:麻煩你,幫我把這些也熱熱吧餃子要全熟的。她的手在微微發(fā)顫。
好嘞奶奶。阿樂壓下心中那絲古怪,打開微波爐門,將飯盒放進去。門一關上,老太太的神情驟然變了。
不是放松,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專注,渾濁的眼球死死盯著旋轉的飯盒,仿佛在等待著某個命運的宣判。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禱告,又像是在念什么驅魔的咒語。
微波爐在寂靜中啟動,均勻的嗡鳴聲再次響起。轉盤帶動著那盒豐盛的餃子,在橘黃色的光暈里緩緩轉動,白胖的身體漸漸滲出細小的油珠。餃子皮的邊緣開始微微鼓起,透出誘人的光澤。香氣一點點蒸騰,彌漫開來,是家的味道,也是某種更沉重、更粘稠的期待的具現(xiàn)。
阿樂正想提醒老太太餃子熱透了,異變突生!
嗶嗶嗶——噗!一聲短促尖銳的電子警報,像是機器不堪重負的呻吟。緊接著,微波爐里那橘黃色的穩(wěn)定光瞬間狂暴!
那不是加熱的光!是慘綠色的,帶著一種黏稠質(zhì)感的光!像被搗碎的腐爛藻類榨出的汁水潑滿了玻璃內(nèi)壁!
光芒如無數(shù)扭動的怨靈觸須,狂亂地掃射著內(nèi)部空間!飯盒在轉盤上瘋狂震顫,發(fā)出高頻的嘎嘎聲,那十幾個胖乎乎的餃子如同氣球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變形、潰爛!
粉嫩的蝦仁餡料在慘綠光芒的炙烤下,瞬間滲出紫黑色的膿液!白色的餃子皮布滿暗綠色斑點,迅速腐敗、溶解,仿佛被強酸腐蝕!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鉆破爐門縫隙洶涌而出——混合著強酸腐蝕金屬的腥氣、腐爛海產(chǎn)的腥臊,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窒息的
墓土潮氣!
不——!老太太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干癟的身體爆發(fā)出難以想象的力量,猛地撲向微波爐!那雙剛剛還溫柔撫摸過機器外殼的手,此刻如同鷹爪,摳住爐門邊緣,指甲因用力過猛瞬間撕裂、迸出血花!
停下!停下!把我的餃子還給我——!她聲音嘶啞如刮骨,那是給……那是……那是……她的眼淚混著渾濁的膿血(阿樂驚恐地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和鼻孔開始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偪裼砍�,身體篩糠般劇烈抖動。
阿樂被這地獄般的景象驚呆了半秒,腎上腺素瞬間飆到頂點!奶奶讓開!他吼著沖過去,想拉開老人。這已經(jīng)不是加熱故障,這是……這是在制造什么怪物!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老太太手臂的剎那——
嘭!
一聲沉悶至極的爆裂聲從微波爐內(nèi)部炸開!像是幾十顆生雞蛋被捏碎在高溫密閉容器里!
整個微波爐的玻璃觀察窗,瞬間布滿濃稠的、墨綠色的黏稠漿液!視野被徹底遮蔽!而那瘋狂的綠色光焰,驟然熄滅。
死寂。
只有微波爐內(nèi)部元件過熱燒焦的噼啪聲,和老太太令人心碎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
阿樂顫抖著,不敢碰那個已經(jīng)成為恐怖災難現(xiàn)場的機器,更不敢看崩潰的老太太。他目光掃過爐門縫隙下方——一滴濃稠的、散發(fā)著劇烈惡臭的墨綠色粘液,緩緩滲出,啪嗒一聲滴落在清潔的白瓷磚地上。冒起一絲細微的、帶著腐肉氣息的白煙。
咚!咚!咚!
有節(jié)奏的、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便利店門口響起,每一步都像踏在阿樂的心臟上。
阿樂僵硬地轉頭,望向敞開的自動門口。
花哥。
還是那件花襯衫,人字拖。但昨天的酒氣和狂妄一掃而空。他臉色是病態(tài)的慘白,眼窩深陷,瞳孔深處沒有一絲屬于活人的光芒,只有一種空洞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饑餓。更恐怖的是,他手里端著一個空蕩蕩、油膩膩、邊緣破口的**
特級豪華至尊蔥油拌面紙碗,正是昨晚阿樂賣給他的那一份。
花哥像夢游般踱進店里,對一地狼藉和崩潰哭泣的老太太視若無睹。他徑直走到那個剛剛吐出噩夢的微波爐前。
沒有掏錢,沒有點單。
他伸出手——那只手蒼白、冰冷、皮膚透著一種不自然的青灰色——直接拉開還在微燙的微波爐門!爐門滑軌發(fā)出干澀刺耳的摩擦聲。門內(nèi)壁覆蓋的那一層厚厚的、黏稠蠕動的墨綠色污垢暴露出來,像某種巨大生物的惡心胃黏膜!
花哥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他將那個空的面碗……不,準確說是碗壁上殘留著的、已經(jīng)凝固變黑的油漬和一些干涸了的調(diào)料粉渣,連同幾根扭曲的面條殘骸——像供奉祭品一樣,鄭重其事地放進了那個滿是綠色粘液的微波爐里!
然后,咔噠一聲。他按下了加熱啟動鍵。時間,依舊是兩分鐘。
微波爐內(nèi)部的燈,頑強地再次亮起。不再是正常的橘黃,也不是剛剛的慘綠,而是一種……妖異跳動的、不祥的深紫!
均勻的嗡鳴聲重新響起,蓋過了老太太崩潰的嗚咽和阿樂急促的呼吸。
轉盤帶動著那個空碗、那些殘渣,在那令人作嘔的綠色粘液中緩緩轉動。碗邊粘著的黑色油垢,在紫色光線的照耀下,如同具有了生命般微微起伏,甚至開始……蠕動、聚集!像一群貪婪的黑色螨蟲,試圖吸吮那污穢的營養(yǎng)!
花哥就站在那兒,死死盯著里面旋轉的空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無盡的、深不見底的……饑餓。
那饑餓感如同實質(zhì)的寒流,瞬間凍結了整個便利店。
阿樂后背抵著冰冷的貨架,冷汗浸透了他的綠圍裙。他看著那個還在瘋狂運作的老舊微波爐——這哪里是什么宇宙的開關
這分明就是地獄食堂的后廚!
而那位花哥,是剛剛被它加工過又送回來的成品!他不再是一個醉酒的人,他成了一個儀式的一部分,一個注定要不斷獻祭,再被獻祭滋養(yǎng)的……容器!
老太太還在低低地哭泣,對著那個徹底廢掉的飯盒碎片,對著那灘還在冒煙、散發(fā)惡臭的綠色粘液。她渾濁的眼睛終于轉向了那個在紫色光暈下緩緩轉動的空碗,和一臉麻木饑餓的花哥。
她的嗚咽聲里,第一次清晰地冒出了幾個破碎的、浸透了恐懼和絕望的字眼:
我……我不該……不該用那個‘開關’……昨晚……不該給它‘溫度’……他……他們被吵醒了……吵醒……就要吃了……就得一直‘吃’……
寒意如同冰錐,從阿樂的尾椎骨直刺天靈蓋!他懂了!也徹底明白了老太太昨晚那句沒頭沒尾的它很可靠和她撫摩機器的怪異虔誠!
這個微波爐,一旦在特定條件下(比如,在深夜承載了某種深沉、孤獨的情感聯(lián)結)被喚醒,它就變成了一個連通未知饑餓維度的……漩渦入口!
它不僅僅加熱食物,它開始加熱(或者說催化、轉變)接觸它的某些祭品,甚至是使用者本身!
花哥昨晚的滿足,他的離開,根本不是終結。他被這個被喚醒的漩渦標記了。他昨晚帶走的不只是一碗面,還有被吞噬的資格�,F(xiàn)在,他回來了,帶著殘留的容器,向這臺機器獻祭他殘留的、已經(jīng)被污染的生命力。
而那老太太……她想要借溫暖之力傳遞情誼的餃子,成為了喚醒饑餓最直接、最豐盛的血食!她的餃子,徹底點燃了那詭異的火,把花哥變成了這樣!也把她自己……毀了。
機器在轉。紫光詭譎。花哥一動不動,只有那深不見底的饑餓感在彌漫。
阿樂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微波爐的玻璃窗上。在那深紫色的光暈中,在那不斷旋轉的空碗邊緣,那聚集的黑色油垢蠕動著,似乎在某種力量下,竟然漸漸隆起一個微小的、不斷搏動的凸起!
那形狀……像一個剛剛被喚醒的、微型的……黑洞!
叮。
隨著機器結束工作的提示音,那跳動的紫色光徹底消失。轉盤停下。門鎖彈開。
花哥像個提線木偶,僵硬地伸出手,去拿那個剛剛被回鍋的空碗。
阿樂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緊。他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那機器里的深淵需要更多熱度,那黑洞需要更多……營養(yǎng)!
而便利店,還在這里。他自己,還在這里�;ǜ纭貋砹�。
那位老太太跌坐在地,眼神徹底渙散,口中反復呢喃著破碎的詞:餃子……皮……薄了……太薄了……不該用那么……薄……
阿樂沒有去扶她。他僵硬的手指,卻下意識地摸向了自己口袋里的手機,屏幕上閃爍著無數(shù)個未接來電和微信消息,最上面的名字是:老媽。
他看著那個還在散發(fā)微弱熱氣和詭異臭氣的微波爐,又看了看門口——清晨的陽光正努力地試圖擠進來,卻被店內(nèi)凝固的陰影死死擋住。
便利店的冷氣,不知何時開始,發(fā)出一種如同……吞咽般的低吼聲。
花哥冰冷的手指堪堪觸碰到那個剛從地獄微波爐里取出的空碗。碗壁上,那搏動著的、吸收著黑色油垢形成的小型黑洞,像一只不滿足的眼珠,渴望著更多的養(yǎng)分——或許是花哥殘余的靈魂碎片,或許是阿樂血管里奔流的恐懼,又或許是跌坐在地的老太太那徹底崩潰后彌漫出的、濃稠如糖漿的絕望。
便利店頂燈的光線在花哥慘白的臉上投下僵硬的陰影。饑餓感,純粹得像冰冷的真空,彌漫開來,幾乎要將空氣本身都吸入那微微起伏的黑洞。
就在阿樂以為自己也要成為這饑餓漩渦下一道微不足道的開胃小菜時——
嗡——嗡——嗡——!
他口袋里那部一直靜音的手機,突然猛烈震動起來!
屏幕刺眼地亮起,在窒息的氛圍中投下一片不安的光暈。屏幕上,只有一個名字在瘋狂閃爍、跳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生命力——老媽。
不是一次,不是兩次。是持續(xù)的、固執(zhí)的、如同一個被恐慌攥緊喉嚨的母親所能發(fā)出的最尖銳無聲的吶喊,以震動的形式,狠狠捶打著阿樂大腿外側的皮膚。
這個純粹的、由至親恐懼轉化成的震動,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第一塊石頭。它微弱,卻帶著超越恐懼本身的力量。
嗡——
這震動透過阿樂的骨頭,傳導到他僵立在地板上的腳掌。微不足道的一絲震動,卻像一粒滾燙的火星,掉進了粘稠的暗影里。
滋啦……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冷水滴入滾燙油鍋的聲音。
阿樂腳邊地板上,那灘之前從微波爐門縫滲出、散發(fā)著腐肉惡臭、還在微微冒煙的墨綠色粘液——它竟然因為這微不足道的震動……猛地收縮了一下!
像被無形的手捏了一把,極其不自然地凹陷下去,瞬間騰起一股更濃、但帶著點辛辣刺激感的……類似劣質(zhì)芥末混合消毒水的味道。
花哥正要觸碰空碗的手指,定在了半空中。他那雙空洞麻木的眼球(曾經(jīng)充滿了人間煙火氣和不加掩飾的欲望),極其緩慢、像生銹齒輪被強行卡動般,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視線焦點第一次離開了那個散發(fā)著饑餓漩渦的空碗,落到了……阿樂口袋上那點持續(xù)跳動的光上。
阿樂自己也愣住了,但求生本能讓他做出了這輩子最離譜的動作——他在花哥那麻木空洞、此刻卻透著一絲疑惑的眼神注視下(以及老太太那無意識重復的、關于餃子皮的破碎囈語背景音中),掏出了那部瘋狂震動的手機!
屏幕光刺眼,那三個老媽的未接來電提示像血紅的烙��!
接……快接��!混小子!是不是又睡死了!急死我了!電話那頭,母親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帶著極度焦慮的尖銳嗓音,哪怕不開揚聲器,也瞬間穿透死寂,響徹在這詭異的便利店空間里!每個字都帶著粗糙的喘息和不加掩飾的、近乎粗暴的愛與恐懼。
老媽阿樂的聲音干澀發(fā)顫。
你小子!再不接電話老娘就打車過去掀你店門了!昨晚是不是又沒睡臉色怎么樣吃了沒啊昨晚給你發(fā)的紅包干嘛不收給你點外賣你也不接!想餓死自己啊**你爸當年就是……
母親的咆哮如同決堤洪水,夾雜著擔憂,憤怒,焦慮,和那些他早已倒背如流、耳朵起繭的嘮叨。但這一刻,這些聲音卻像燒紅的鐵錐,狠狠鑿進了這片由恐懼、饑餓和失控旋渦構成的粘稠黑暗!
奇跡發(fā)生了。
那還在阿樂腳邊微微冒著辛辣氣的墨綠色粘液,像是被這過于喧囂的人間噪音燙傷了一樣,猛地劇烈收縮、翻滾、變淺!
濃重的腐臭味以驚人的速度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那種更強烈的芥末消毒水味!
同時——
花哥臉上那種深不見底的、非人的饑餓表情,如同劣質(zhì)面具突然被潑了滾油——出現(xiàn)了裂痕!
他空洞的眼球開始震顫,一絲屬于昨晚那個粗魯花哥的痛苦、迷惘和掙扎,如同深海中浮起的溺水者,突然在他死水般的瞳孔深處炸開!他甚至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喉音呃……,端著空碗的手劇烈地晃動起來!那只貼在碗壁上、由黑色油垢聚集的蠕動黑洞,像是遭遇了強烈的干擾信號,原本穩(wěn)定的搏動瞬間紊亂、變形、萎縮!
像一顆即將被靜電干擾消滅的微縮星體!
喂!兔崽子!說話�。∈遣皇浅鍪裁词铝四阍谀膫店告訴老娘位置!我去!我現(xiàn)在就去!母親的咆哮在寂靜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無形的重錘,在花哥那被饑餓占據(jù)的身體里敲打著。
媽!媽我在工作!沒事!真的沒事!有客人……就是……阿樂語無倫次,他看到花哥的眼神越來越混亂,那掙扎之色濃得幾乎要溢出來。老太太的囈語也不知何時停下了,她茫然地抬著頭,看著花哥痛苦扭曲的臉,又看看阿樂緊握的電話。
花哥猛地抱住了自己的頭,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那只空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碗壁上那縮小到米粒大小的黑色搏動體噗一聲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個極其污穢的印記。
熱……熱的好……老太太忽然嘶啞地開口,那雙曾目睹恐怖爆炸而渙散的渾濁眼睛里,此刻映著阿樂的手機屏幕光,竟重新凝聚起一絲微弱到幾乎熄滅的火種。她伸出手,顫巍巍地指向那個此刻內(nèi)部一片狼藉、玻璃覆滿墨綠色干涸污垢的微波爐。
愛……比那個餓……燙多了……她用盡力氣,說出了這句仿佛耗盡一生智慧才能領悟的箴言。
愛……比那個餓……燙多了阿樂腦中如同被閃電劈中!昨晚老太太熱餅時,那是對老伴的思念!今早她熱餃子,是想傳遞與人分享的溫暖!而花哥昨晚熱面狼吞虎咽時的滿足和那句拯救了銀河系,何嘗不是一種最粗糙、最原始的對生的滿足之愛正是這兩種帶著溫度、帶著聯(lián)結的加熱,似乎……在某個瞬間,讓這臺神秘的微波爐短暫地、真正地發(fā)揮了它重啟宇宙開關的作用!
但機器承受不了純粹的、灼熱的情感熱量還是……它更害怕另一種與之相反的力量
比如……恐懼!
比如剛才那引發(fā)粘液收縮變淺的……老媽那由恐懼和愛交織的震動和咆哮!
老太太指向微波爐的手未曾放下。阿樂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臺徹底變了樣的機器——它內(nèi)部的燈已經(jīng)完全熄滅,整個機身布滿了一層陰郁詭異的、類似干涸血漬的墨綠色膜狀污垢。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野草在阿樂腦中瘋長!
他猛地蹲下身,一把抓住那部還在持續(xù)傳出母親咆哮(……你現(xiàn)在就給我回家!不干了!聽見沒!馬上回家!……)的手機!
他要給這臺該死的、失控的、可能真是連接著某個無盡饑餓深淵的機器——打!個!電!話!
阿樂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個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微波爐!他沒有嘗試再加熱任何食物殘渣——這只會給那黑洞喂食!
在花哥痛苦掙扎的低吼和老太太燃燒般的目光注視下,阿樂猛地拉開了那個污穢的、甚至感覺有些黏滑的微波爐爐門!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腐爛海藻和強酸的惡臭撲面而來!爐腔里,墨綠色的污垢粘得如同活物!
他屏住呼吸,看準爐腔后壁上那個在污垢中隱約可見的、微波爐核心發(fā)射磁控管的金屬端口——那是這臺機器真正的心臟!
阿樂將正在瘋狂震動、不斷傳出母親咆哮的手機屏幕朝內(nèi)——他甚至按下了免提鍵——毫不猶豫地,猛地塞進了微波爐!直直懟在那個被墨綠色污垢半包裹著的磁控管發(fā)射口上!
喂!你要干嘛!小樂!別亂來!聽見沒!
母親的尖叫聲透過手機免提,更加清晰、更加刺耳地沖擊著狹小的微波爐爐腔!高頻的震動透過金屬外殼,猛烈地傳導向磁控管!
時間仿佛凝固。
下一秒——
滋——!滋滋滋滋——��!
一陣尖銳到突破人耳忍受極限的電流爆音,混合著母親破音的高頻尖叫,從微波爐內(nèi)部瞬間炸開!
整個微波爐的外殼猛然一跳!覆蓋其上的那層墨綠色污垢,如同遭遇沸水洗禮的雪片,瞬間劇烈蠕動、扭曲、然后……大面積剝落!
那些污垢在剝落過程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嗤嗤聲,蒸發(fā)成帶著刺鼻芥末味的淡綠色氣體!
轟——�。�!
一聲沉悶的、似乎是從另一個維度傳來的、充滿了痛苦與不甘的宏大悶響,短暫蓋過了所有噪音。微波爐內(nèi)部的燈光(原本早已熄滅)如同回光返照般,瘋狂閃爍出刺目的、純凈到毫無雜質(zhì)的、爆炸般的——金光!
一閃即逝!
緊接著,是絕對的死寂。
微波爐的爐門還開著。阿樂的手還死死抓著塞在里面的手機。
手機屏幕黑了。似乎是內(nèi)部電路被某種瞬間爆發(fā)的能量徹底沖擊燒毀。
覆蓋在微波爐外殼和內(nèi)部的所有墨綠色污垢,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爐腔干凈得如同剛剛從生產(chǎn)線上下來,甚至帶著一種嶄新金屬才有的冰冷光澤。只有手機接觸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圈微不可查的黑色灼痕。
那股彌漫整間便利店的窒息感、冰冷感、饑餓感……蕩然無存。
連之前冷氣機如同吞咽般的低吼,也變回了正常的、有點老舊的嗡鳴。
阿樂顫抖著,從爐腔里抽出手機。機身滾燙,一股淡淡的電子元件燒焦的味道,屏幕漆黑一片,徹底報廢了。
花哥還站在原地。他臉上的慘白和麻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茫然和疲憊的虛脫感。他看著自己恢復血色和溫度的手,又看看掉在地上那只普通的空面碗,污穢不見了,黑洞消失了,它又變回了一個普通的垃圾。他甩甩頭,像是在努力驅散一個噩夢,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阿樂和那個嶄新的微波爐,嘟囔了一句操……真他媽邪門……,然后,他第一次沒有要任何東西,甚至沒有再看那個微波爐一眼,趿拉著人字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便利店,消失在了清晨的人群中。
老太太慢慢地、極其費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她臉上殘留的淚痕和暗紅液體早已風干。那雙眼睛不再是枯井,雖然疲憊,卻清亮了不少。她看了看那個嶄新的、仿佛剛剛獲得新生的微波爐,又看了看阿樂手里那部報廢的、余溫尚存的手機。
她笑了。一個微小、蒼白、卻帶著千鈞重量的釋然笑容。
好小子……她聲音沙啞,卻透著力量,用你媽的愛,重啟了個真正的宇宙……
她走到柜臺前,放下幾張皺巴巴的紙幣,沒有買任何東西,只是買走了那些凝固的恐怖。
餃子……可惜了。她最后瞥了一眼角落里她那破碎的飯盒殘骸,搖搖頭,挺直了那佝僂的脊背,也走進了門外的陽光里。
阿樂一個人站在空曠下來的便利店。陽光終于毫無阻礙地灑滿地板。
空氣里有新鮮的晨風,有汽車尾氣,有街角飄來的煎餅果子的香味。那個曾經(jīng)承載了孤寂、滿足、溫暖、詛咒、恐懼和最終救贖的微波爐,靜靜地站在那里,冰冷,嶄新,閃閃發(fā)光。像個終于回歸平靜的巨大問號。
他摸著自己口袋里那部燙手的、徹底報廢的手機。
他知道,他欠老媽一部新手機。不,是十部�;蛟S還有一頓混合著擔憂、嘮叨和眼淚的暴風哭泣的家常飯。
但至少。這個該死的宇宙的開關……暫時……
被一部燒掉的手機和媽媽的咆哮,粗暴地關上了。
阿樂深深吸了一口滿是人間煙火氣的空氣,走到收銀臺后。他拿起抹布,用力擦拭著玻璃臺面——那里有一滴墨綠色的污漬曾留下灼痕的地方,現(xiàn)在只留下一點幾乎看不見的微黃印記。他擦得很仔細,像是在擦拭一段剛剛結束的、光怪陸離的噩夢殘留。
自動門叮咚一聲再次打開。一個穿著校服的學生睡眼惺忪地走進來,走向泡面貨架。
老板,學生拿起一盒咖喱味的泡面,能幫忙熱一下嗎
阿樂的手猛地一頓。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那個嶄新的微波爐。它安靜如初,外殼在燈光下反射著一種近乎無辜的光芒。
他又低下頭,看了看手中那塊有些污黑的抹布。
幾秒鐘后。阿樂抬起頭,露出一個混合著極度疲憊和一種奇特解脫的笑容:
同學,不好意思。微波爐……今天維護升級,不能用。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在寂靜的早晨能聽見自己心跳的回音:
宇宙服務器……維護升級。吃冷的吧,更有原味。
學生一臉懵逼:……啊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