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禮堂里悶熱得幾乎令人窒息。劣質(zhì)空調(diào)徒勞地嗡嗡作響,吹出的風裹挾著塑膠椅套和人潮的汗味,混成一股難以言喻的、屬于終結(jié)時刻的氣息。明晃晃的頂燈烤得人頭昏腦脹,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高懸在舞臺正中央的巨大紅色橫幅,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啟航未來——XX中學2025屆畢業(yè)典禮。
我坐在第三排靠邊的位置,手心黏膩,不是因為激動,而是被這沉悶蒸烤出的汗。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牢牢釘在舞臺中央那個穿著藍色學士服的身影上。沈清。我的沈清。
她正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代表發(fā)言。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來,清澈、平穩(wěn),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優(yōu)等生的矜持笑意。稿子寫得極好,標準的感謝師恩,感懷同窗,展望未來。每一個字都精準地落在它該落的地方,像她每一次考試卷面上那些完美無缺的答案。
回首三年……她的聲音頓了一下,極其細微,幾乎被臺下嗡嗡的背景噪音淹沒。但我的心卻猛地一揪。我看見她握著講稿邊緣的手指,指節(jié)泛出用力過度的青白色。
……我們共同奮斗的日日夜夜……她的語速似乎慢了一拍,像老舊的唱片機卡了帶。
臺下的人群開始有些不安的騷動,竊竊私語聲如同水波般擴散開來。前排的校領(lǐng)導們依舊正襟危坐,臉上掛著模式化的欣慰笑容,仿佛并未察覺這微妙的凝滯。我的視線越過他們,捕捉到舞臺側(cè)幕邊佇立著的那個身影——班主任徐峰。
他穿著一塵不染的淺灰色襯衫,袖口一絲不茍地挽到小臂中間,露出價值不菲的手表。他雙手隨意地插在西褲口袋里,站姿挺拔而松弛,臉上是慣常的、溫和而略帶威嚴的淺笑。他的目光落在沈清身上,專注,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平靜。像園丁看著一株精心培育、即將采摘的植物。
沈清的聲音再次響起,恢復了之前的流暢,甚至更加清亮了一些。她繼續(xù)念著稿子,感謝著師長的栽培,感激著同學的陪伴。她的目光似乎無意識地掃過徐峰的方向。
就在那一刻,我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那絕非感激。是恐懼是絕望還是別的什么像深潭底下一尾被驚擾的魚,倏忽隱沒,快得讓人以為是幻覺。我的心跳擂鼓般撞擊著胸腔。
最后……沈清提高了音量,臉上努力綻開一個最燦爛的笑容,試圖將那個瞬間的異樣徹底掩蓋過去,讓我們帶著母校的期許……
期許兩個字剛吐出口,聲音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扼住,硬生生掐斷在喉嚨里。
她的身體猛地一僵,像一尊被瞬間抽離了靈魂的石膏像。臉上那個燦爛的笑容還凝固著,僵硬地掛在嘴角,眼神卻瞬間渙散,失去了所有焦點。那份寫滿榮譽的講稿,從她驟然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脫,紙張嘩啦一聲散開,如同折斷翅膀的白色鳥群,紛紛揚揚飄落在地。
時間仿佛被粘稠的膠水粘住了。
她直挺挺地,像一棵被攔腰伐斷的樹,毫無緩沖地向前栽倒。
沉重的悶響砸在舞臺上,也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那聲音不大,卻蓋過了禮堂里所有的嘈雜。
死寂。
絕對的死寂只維持了不到一秒。
緊接著,尖叫、椅子腿刮擦地面的刺耳噪音、混亂的腳步聲……無數(shù)聲音轟然炸開,匯成一片驚惶的洪流,瞬間淹沒了整個禮堂。
我的身體比腦子反應(yīng)更快,像一顆被發(fā)射出去的炮彈,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不顧一切地推開擋在身前的人,瘋了似的沖向舞臺。視野里的一切都扭曲了,只剩下那個倒在聚光燈下、藍色袍子散開的脆弱身影。
沈清!沈清——!我的聲音嘶啞變形,沖破了喉嚨。
有人比我更快地沖了上去。是徐峰。他臉上的溫和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震驚與焦急。他動作迅捷而有力,單膝跪在沈清身邊,一手迅速探向她的頸側(cè),另一只手急切地拍著她的臉頰。
沈清!沈清!醒醒!能聽到我說話嗎他的聲音急切,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瞬間壓住了附近一小片區(qū)域的混亂。他抬起頭,對著沖上舞臺的幾個老師和保安大吼:叫救護車!快!維持秩序!讓學生都坐回去!
我跌跌撞撞地撲到沈清身邊,雙腿發(fā)軟,幾乎跪倒在地。她的臉白得像一張新鋪開的宣紙,嘴唇泛著不祥的烏青,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在毫無血色的皮膚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我顫抖著伸出手,想去碰碰她冰冷的手指。
別碰她!徐峰的聲音嚴厲地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擋住我的手,目光銳利地掃了我一眼,那眼神深處,除了焦急,似乎還有一絲一閃而過的、難以捕捉的冰冷。等醫(yī)生!林薇,冷靜點!
他的手指一直按在沈清的頸動脈上,片刻不離,眉頭緊鎖,仿佛在極力感知那微弱的搏動。他的另一只手,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保護的姿態(tài),按在了沈清散落在地上的講稿上,那幾張散落的紙頁,被他寬大的手掌無聲地覆蓋住了。
救護車凄厲的鳴笛聲由遠及近,最終粗暴地撕碎了禮堂里粘稠的恐慌。穿著白大褂的人影帶著擔架沖進來,動作麻利地接管了那個無聲無息的身體。沈清被抬走了,像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刺眼的藍光在擔架上閃爍,映照著徐峰緊抿的嘴角和深不見底的眼眸。他跟著擔架快步離開,那件熨帖的淺灰色襯衫消失在禮堂側(cè)門涌進來的刺目光線里,留下一個挺拔而匆忙的背影。
禮堂里的喧囂漸漸平息,變成一種壓抑的、竊竊私語的嗡嗡聲。畢業(yè)典禮被強行中止,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荒誕的、未完成的空虛感。我站在原地,腳下是沈清飄落的講稿,其中一頁被踩上了半個模糊的腳印。那頁紙上,她娟秀的字跡寫著:……感謝徐峰老師三年來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與引導,您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燈塔……
燈塔
胃里一陣翻攪。那個詞,連同她倒下前投向徐峰的、那抹轉(zhuǎn)瞬即逝的、絕非感激的眼神,像兩根冰冷的針,狠狠刺進我的腦海。
幾天后,在充斥著消毒水冰冷氣息的醫(yī)院走廊盡頭,沈清的父母,一夜之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氣,干癟地靠在慘白的墻壁上,像兩片即將凋零的枯葉。沈母紅腫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種被掏空的麻木,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薄薄的紙——死亡證明書。
急性心源性猝死……醫(yī)生……醫(yī)生說,是長期壓力太大……她囁嚅著,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她殘存的力氣。她抬起渾濁的淚眼,茫然地望著空氣,清清……清清她從來沒說過……她心臟不舒服啊……
旁邊的沈父只是沉默地低著頭,肩膀垮塌著,承受著無形的千鈞重壓,連呼吸都顯得異常沉重。
我站在幾步之外,喉嚨像是被什么滾燙的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長期壓力沈清那個永遠把笑容調(diào)整到最完美弧度、永遠把試卷答得無懈可擊、永遠在徐峰贊許的目光中挺直脊背的沈清她的壓力,來自哪里
回到沈清那個整潔得如同樣板間的臥室,空氣里還殘留著她常用的那款梔子花淡香。沈母紅腫著眼,聲音疲憊得沒有一絲波瀾:薇薇,幫阿姨……收拾一下清清的東西吧……看著,太難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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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點頭。指尖拂過冰冷的書桌,整齊碼放的參考書脊反射著冷硬的光。抽屜里,各種競賽獎狀、榮譽證書被分門別類地收納在透明的文件夾里,像陳列的標本。一切都井然有序,精確到令人窒息。這就是沈清的世界,一個被精心打磨、毫無瑕疵的水晶牢籠。
我拉開書桌最底層的那個抽屜。里面東西不多,幾本舊相冊,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兒。我的手指在角落觸到一個堅硬冰涼的物體——一個深藍色硬殼的筆記本。它被壓在最底下,上面覆蓋著幾本過期的英語雜志。它看起來很普通,甚至有些舊了,邊緣微微磨損。唯一特別的是,側(cè)面嵌著一個小巧的銀色密碼鎖。鎖孔很小,透著拒絕窺探的冷光。
心,毫無預(yù)兆地漏跳了一拍。沈清有寫日記的習慣這個被鎖住的秘密,是什么
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抽了出來。硬殼封面帶著涼意,沉甸甸地壓在掌心。一種強烈的直覺攫住了我,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臟。我?guī)缀跏瞧林粑阉M了自己隨身的帆布包里。
回到自己狹小的房間,鎖上門。窗外城市的霓虹燈光怪陸離地滲進來,在書桌上投下變幻的光斑。深藍色的日記本靜靜躺在燈光下,那個小小的銀色密碼鎖,像一只冷冰冰的眼睛注視著我。
密碼……會是什么
沈清的生日不對。她父母的生日也不對。學號手機尾號一連串數(shù)字輸入,鎖舌紋絲不動,發(fā)出細微而固執(zhí)的咔噠聲,每一次都像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
焦躁像細小的螞蟻爬上脊背。我盯著那冰冷的鎖孔,腦中一片混亂。那個倒下的身影,那頁寫著燈塔的講稿,徐峰覆蓋在講稿上的手……碎片紛飛,卻拼湊不出真相。
忽然,一個遙遠的記憶碎片,帶著少女時期特有的興奮尖叫,猛地刺破迷霧。
高二那年夏天,演唱會散場后的深夜街頭。我和沈清,臉上貼著偶像的貼紙,手里攥著熒光棒,像兩只不知疲倦的夜雀,踩著滿地狼藉的彩帶和喧囂的余溫,在空曠的街道上又蹦又跳。嗓子早已喊啞,汗水浸濕了額發(fā),眼睛里卻燃著純粹的、近乎瘋狂的火焰。
啊啊啊——他太帥了!林薇!你看到?jīng)]有!他剛才朝我們這邊揮手了!沈清尖叫著,臉頰因為激動而緋紅,完全拋開了平日里那個一絲不茍的優(yōu)等生外殼,像個最普通的、為偶像癡狂的女孩。她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搖晃。
看到了看到了!我感覺他就是在看我!我也激動得語無倫次,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他生日是幾號來著三月十七!對不對三月十七!我要記一輩子!
三月十七!沒錯!林薇,記住啊!這是我們的密碼!所有重要東西的密碼!沈清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回蕩,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宣告意味,誰都不能知道!就我們倆!
三月十七。
0317。
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我轉(zhuǎn)動了密碼鎖上的滾輪。
咔噠。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房間里清晰得如同驚雷。鎖開了。
冰冷的銀色鎖扣彈開。我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猛地掀開了硬殼封面。
扉頁,一片空白。只有右下角,一行極其熟悉的、屬于沈清的、工整到近乎刻板的鋼筆字跡,像一道冰冷的烙印,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
徐老師選中了我。他說,我是最完美的工具。
嗡——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動,全身的汗毛根根倒豎。我死死盯著那行字,每一個筆畫都像是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的瞳孔。
完美的工具
徐峰
那個在畢業(yè)典禮上指揮若定、在眾人眼中儒雅負責的班主任那個沈清演講稿里所謂的人生燈塔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猛地合上日記本,仿佛那灼熱的紙頁會燙傷我的手指。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回響。房間里明明很安靜,耳邊卻充斥著一種尖銳的、幾乎要刺破耳膜的嗡鳴。
過了許久,久到窗外的霓虹都黯淡了幾分,我才重新鼓起近乎枯竭的勇氣,再次翻開了那本深藍色的冊子。這一次,我沒有逃避,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行行,一頁頁,沉入那由沈清親手寫下的、冰冷絕望的深淵。
字跡起初是熟悉的工整,但字里行間,已經(jīng)透出一種緊繃的、竭力維持的平靜。記錄著徐峰如何在她取得一次重要競賽名次后,單獨將她留下。辦公室里彌漫著淡淡的茶香,窗臺上的綠植葉片油亮。他先是溫和地夸獎她的天賦和努力,然后,話鋒像淬了毒的蛇信,悄然轉(zhuǎn)向。
沈清,你知道嗎徐峰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魔力,透過字跡鉆進我的腦海,你太純粹了。純粹得像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但這個世界……很臟。你的純粹,反而會成為你的弱點,讓你在未來的路上摔得頭破血流。
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紅木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如同某種倒計時。你需要引導,需要保護。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付出真誠。你需要學會……篩選。學會只對有價值的人,展示你的價值。他微笑著,鏡片后的目光深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而我,可以幫你過濾掉那些雜質(zhì)。讓你專注于最純粹、也最有回報的‘成長’。
日記里的字跡開始出現(xiàn)輕微的抖動,像寒風中的枯葉。
他遞給我一個名單,上面是幾個名字,后面標注著家長的身份和聯(lián)系方式。他說,這些都是‘有能量’的家庭。他讓我主動接近他們的孩子,成為他們的‘朋友’,然后……在適當?shù)臅r候,提及一些‘學習上的困難’,或者‘對未來發(fā)展的迷�!f得很隱晦,但我懂了。他要我成為一座橋梁,一座由他操控的、通向那些家庭財富的橋梁。他說,這是雙贏。他們得到了頂尖的教育資源——我,而我,得到了‘保護’和‘更廣闊的平臺’。
今天,按照徐老師的‘建議’,我‘無意中’向王思遠透露了想?yún)⒓右粋海外頂尖夏校,但費用高昂的‘煩惱’。他果然回家說了。晚上,徐老師發(fā)來信息,只有一個簡單的笑臉表情。隨后,我的銀行卡收到了一筆遠超過夏校費用的轉(zhuǎn)賬。備注:學習資助。
徐老師收下了那筆錢里的一半。他說,這是‘資源整合的必要成本’。他說得那么理所當然。我看著手機屏幕上冰冷的數(shù)字,胃里一陣翻攪。我成了什么一個……明碼標價的商品
再往后翻,紙張上開始出現(xiàn)被淚水暈開的墨跡,藍色的字跡洇染開來,像一朵朵絕望的、幽暗的花。沈清的字跡越來越潦草,筆畫時而虛浮,時而用力到幾乎劃破紙背。
他今天對我說:‘沈清,你的靈魂太輕了,像羽毛。沒有我為你指引方向,你會被風吹到泥沼里去�!氖种更c在我的額頭上,很輕,卻像烙鐵一樣燙�!愕乃枷�,你的選擇,甚至你的痛苦,都屬于我。因為只有我知道,什么對你最好。’辦公室的窗簾拉得很嚴,只有他桌上的臺燈亮著,將他一半的臉孔隱在濃重的陰影里。我看著他,忽然覺得好冷。他像一座山,一座我永遠無法翻越的、冰冷沉重的山,徹底壓垮了我。
又是第一名。表彰大會上,他站在我身邊,對著鏡頭和掌聲,笑得那么欣慰,那么自豪。他拍著我的肩膀,說我是他‘最杰出的作品’,是他教育理念‘最閃亮的勛章’。閃光燈刺得我眼睛生疼。臺下,無數(shù)道羨慕、欽佩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可我只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羞恥和骯臟。我的成績,我的榮譽……每一分光彩,都沾滿了交易的氣息,都成了他口袋里叮當作響的硬幣。我站在光環(huán)的中心,卻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謊言漩渦邊緣,隨時會被徹底吞噬。
日記的頁數(shù)在指尖流逝,越接近末尾,那深藍色的字跡就越發(fā)狂亂、扭曲,仿佛書寫者的手已經(jīng)無法被理智所控制,每一次落筆都帶著靈魂被撕裂的劇痛。
……不行了……喘不過氣……他無處不在……像空氣里的毒……他說的話……鉆進我的腦子里……生根……發(fā)芽……長出帶刺的藤蔓……纏住我的喉嚨……
……昨晚又夢見那間辦公室……窗簾緊閉……只有他桌上的燈……像一只窺伺的眼睛……他坐在光里……我在暗處……他說……‘第十個位置……還空著……等你……’第十個什么第十個還有誰除了我……還有誰!
……今天……在徐峰辦公室……幫他整理歷年競賽獲獎名單……檔案柜最底層的抽屜……很舊……落滿了灰……我看到了……不止我的名字……不止王思遠他們……
字跡在這里陡然變得極其用力,筆尖深深陷進紙纖維里,幾乎要穿透紙背,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驚駭:
九個!還有九個名字!不同的年份!不同的班級!但后面……都標注著……和我的記錄……一樣的符號!一樣的轉(zhuǎn)賬記錄縮寫!一樣的‘資源整合’!他……他控制的不止我一個!他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坐在網(wǎng)中央!我們都是……都是他網(wǎng)里的獵物!被他吸干血肉的傀儡!
最后幾行字,已經(jīng)完全變形,歪歪扭扭,像垂死掙扎的爬蟲,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絕望:
我偷拍了……名單……還有……他電腦里……加密文件夾的路徑……存在U盤……藏在……
字跡戛然而止。
最后一個詞,只留下一個墨水用力點下的、幾乎穿透紙張的墨點,和一個戛然而斷的筆鋒。仿佛書寫者在那最驚心動魄的一刻,被某種無形的、恐怖的力量驟然扼住了喉嚨。
我的指尖死死按在那未完的墨點上,冰冷黏膩的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九個!除了沈清,還有九個!那些名字……那些可能就在我們身邊的、同樣頂著優(yōu)秀、模范光環(huán)的同學他們知道嗎他們是被蒙在鼓里,還是……也早已被馴化
藏在……
藏在哪里!沈清,你把它藏在哪里了!
巨大的恐懼和更強烈的憤怒在我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炸裂開來。徐峰!那張儒雅溫和的臉孔下,竟藏著如此龐大、如此精密的罪惡!他不僅吸食著沈清的生命,他還有一張覆蓋數(shù)屆學生的、無形的網(wǎng)!
我的目光像著了魔,死死釘在最后那中斷的筆跡上。那個墨點……那個未完成的詞……藏在……藏在……
日記本被我瘋狂地一頁頁往前回翻,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一定有線索!沈清,你一定留下了線索!你不會甘心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眼睛澀痛,幾乎要流出血來。我強迫自己逐字逐句地重新審視那些浸滿痛苦的字句,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那些被淚水暈染的墨團,那些因為極度恐懼而畫下的、無意識的凌亂線條……
突然,我的目光猛地頓住。
在日記本中間偏后的一頁,記錄著一次任務(wù)完成后,她獨自去市中心圖書館平復心情的經(jīng)歷。那天的字跡格外凌亂破碎,充滿了自我厭棄。但在描述窗外景物的段落旁邊,空白處,她用極細的筆尖,無意識地畫著一些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雜亂重復的圖案。
不是圖案!
我猛地將日記本湊到臺燈下,幾乎貼到眼前。
那是一些極其微小的、用藍色圓珠筆反復描畫的、短促的線條和點。
不是涂鴉!是盲文!
沈清曾經(jīng)出于興趣,短暫地自學過一段時間的盲文基礎(chǔ)!她甚至開玩笑地說過,這是她和自己之間的一種加密方式!
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血液沖上頭頂。我顫抖著手,拿出手機,手指僵硬地點開搜索引擎,輸入盲文對照表。屏幕的光映著我毫無血色的臉。
那些微小的點和短橫……一點點在屏幕上找到了對應(yīng)的字母。
拼出來!
點-點-點-點-點(S)……橫-點-橫-橫(H)……點-點-橫-點(I)……點-點-點(D)……橫-點(A)……橫-點-點-橫(N)……
S-H-I-D-A-N……
石膽
不對!是石丹!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過濾著所有相關(guān)的記憶碎片。石丹……石丹公園市中心那個有著巨大人工湖的老公園沈清日記里提到去圖書館平復心情,而市圖書館……就在石丹公園的北門對面!
藏在……石丹公園……
那個未完成的詞!
日記里,她緊接著那次圖書館之行后,寫了一段關(guān)于公園湖邊那個廢棄小亭子的描寫。那個亭子年久失修,木柱油漆剝落,亭子頂部的瓦片也殘缺不全,很少有人去。她寫道:……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看著湖面破碎的倒影,感覺自己就像這破亭子一樣,搖搖欲墜,被整個世界遺忘……
破亭子……瓦片……殘缺……
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混沌的腦海!
我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帶倒了椅子,哐當一聲巨響砸在寂靜的房間里。我顧不上了。帆布包甩上肩膀,鑰匙攥在手里幾乎要嵌進掌心。那個U盤!沈清用命換來的證據(jù)!一定就在石丹公園那個廢棄亭子頂部的瓦片下!她把它藏在了一個被遺忘的角落,一個連清潔工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地方!
凌晨的石丹公園,像一個巨大的、沉睡的黑色怪獸。濃稠的夜色被稀疏昏黃的路燈勉強撕開幾道口子,投下幢幢鬼影。高大的樹木在夜風中發(fā)出沙沙的怪響,如同竊竊私語。白天喧囂的人工湖此刻漆黑一片,死寂沉沉,水面偶爾反射一點路燈的微光,像野獸冰冷的眼睛。
空氣又濕又冷,帶著湖水特有的腥氣和植物腐爛的味道,直往骨頭縫里鉆。我裹緊了單薄的外套,牙齒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顫。每一步踩在鋪著落葉的小徑上,都發(fā)出令人心驚的咯吱聲。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我窒息。但我不能停。沈清最后絕望的字跡在我眼前瘋狂閃回。
那個廢棄的亭子,像一個被遺棄的骨架,孤零零地矗立在湖邊最偏僻的角落。走近了,一股濃重的霉味和塵埃的氣息撲面而來。木結(jié)構(gòu)腐朽嚴重,漆皮大片剝落,露出里面灰敗的木頭。亭子頂部的瓦片覆蓋著厚厚的青苔,很多地方已經(jīng)碎裂、塌陷,露出黑洞洞的窟窿。
就是這里!
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一束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光線掃過斑駁的柱子、積滿灰塵的石凳,最終顫抖著投向傾斜的亭子頂。太高了。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亭子旁邊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樹,虬結(jié)的枝椏離亭子頂很近。
沒有退路。我咬緊牙關(guān),脫下礙事的外套,塞進包里,只穿著里面的T恤。冰冷的夜風瞬間吹透了薄薄的布料,激起一片雞皮疙瘩。我攀上老槐樹粗糙的樹干,樹皮的碎屑扎進掌心也渾然不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恐懼的神經(jīng)。樹枝在腳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淵的邊緣。
終于,我夠到了離亭子最近的那根粗壯枝干。它斜斜地伸出去,幾乎搭在亭子翹起的一個檐角上。我屏住呼吸,手腳并用地爬過去。腳下的瓦片濕滑冰冷,覆蓋著厚厚的青苔,稍有不慎就會滑下去。我像壁虎一樣緊緊貼著傾斜的屋頂,一點一點,向亭子頂部中央那個最大的塌陷處挪動。
就是這里!手電光柱集中照射過去。塌陷處的邊緣,幾塊碎裂的瓦片歪斜地堆疊著,下面似乎有縫隙。我顫抖著伸出手,手指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僵硬麻木,小心地撥開那些松動、沾滿泥濘的碎瓦片。
指尖觸到了一個冰冷、堅硬、光滑的小東西!
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它摳了出來。
一個黑色的、拇指大小的U盤。表面沾著一點泥土,但完好無損。它靜靜地躺在我的掌心,像一顆剛從凍土里挖出來的、冰冷的心臟。
拿到了!
就在這巨大的、混雜著悲傷與一絲微弱希望的激動沖上心頭的瞬間——
嗡!嗡!
塞在牛仔褲口袋里的手機,毫無預(yù)兆地劇烈震動起來!
這死寂黑暗中的震動聲,如同厲鬼的尖嘯,瞬間將我從短暫的激動中狠狠拽出,砸入更深的冰窟!
是誰!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四肢僵硬冰冷。一只手死死攥著那個沾滿泥污的冰冷U盤,另一只手像灌了鉛一樣,無比緩慢、無比沉重地伸向口袋。
指尖觸碰到了手機冰冷的金屬外殼。
拿出來。
屏幕在黑暗中驟然亮起,刺眼的白光灼痛了瞳孔。
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
**一條新信息(未知號碼):**
沒有稱呼,沒有署名。只有一行冰冷的、仿佛帶著毒蛇吐信般嘶嘶聲的文字,在慘白的光線下,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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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個位置,歸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