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哲在清北理論物理系轟動學界,哈佛聘書到手當晚,卻在粒子對撞數(shù)據(jù)流中看見佛陀拈花微笑。
他拋下所有,走進終南山一座小廟。
老方丈遞來掃帚:博士,掃地會么
高材生連打坐都在解構(gòu)《金剛經(jīng)》量子態(tài),行腳乞食被村童嘲笑呆和尚。
母親追到山門痛哭:我培養(yǎng)思想家,不是信徒!
他合掌: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受戒那日,戒疤灼痛中他聽見老方丈輕語:你腕上的表,該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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粒子對撞機的巨大環(huán)形隧道,像一條匍匐在地殼深處的冰冷鋼鐵長蛇。幽藍色的光芒在管道內(nèi)部無聲流淌,映照著超高強度合金外殼上冰冷的工業(yè)紋路�?諝饫飶浡环N特殊的味道,是極度低溫液氦帶來的金屬寒氣和精密設備高速運轉(zhuǎn)時逸散的微弱臭氧混合體。李哲站在主控室的巨大防輻射玻璃幕墻前,像一粒渺小的微塵,面對著這人類智慧與工業(yè)偉力共同鑄就的龐然大物。每一次粒子束流碰撞產(chǎn)生的數(shù)據(jù)洪流,都足以掀起一場微觀世界的風暴。而他,剛剛親手撥開了那風暴中心最核心的一層迷霧。
李博士!最終確認!一個激動得變了調(diào)的聲音刺破控制室低沉的嗡鳴。年輕的研究員幾乎是撲到了李哲旁邊的控制臺上,指著屏幕上瀑布般傾瀉而下、又被復雜算法瞬間解析為清晰圖像的數(shù)據(jù)流,參數(shù)完美吻合!誤差遠低于預設閾值!我們…我們真的看到了!那屏幕上,一個極其短暫卻無比清晰的能級躍遷信號,如同宇宙初開時投下的第一縷光,穩(wěn)定地閃耀著。那是他耗盡心血構(gòu)建的理論模型中,預測的最后一個關鍵粒子共振態(tài),終于被這地下巨獸捕捉到了實體存在的鐵證。
控制室里死寂了一瞬,隨即被海嘯般的歡呼和掌聲淹沒。紙片被拋向半空,咖啡杯被撞翻,有人激動地擁抱在一起。理論物理這艱深堡壘最頑固的一角,被一個來自東方的年輕人撬動了。李哲的名字,注定將在《自然》或《科學》的封面上熠熠生輝。
恭喜,李哲!導師,那位白發(fā)蒼蒼、在國際物理學界有著活化石之稱的泰斗,用力拍著他的肩膀,鏡片后的眼睛因激動而濕潤,哈佛的聘書,今天下午剛通過加密郵件送到我手里了。頂尖的實驗室,最自由的研究環(huán)境,都為你準備好了!這是你應得的起點!
世界頂級學府的橄欖枝,終于落在了他手中。這本應是人生登頂?shù)臅r刻,是無數(shù)次在圖書館徹夜未眠、在草稿紙上推演耗盡心神后,理所當然的加冕。李哲的嘴角牽動了一下,試圖勾勒出一個得體的、符合此刻氛圍的喜悅笑容。然而那笑容只在他年輕的臉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如同暴露在真空中的水滴,瞬間蒸發(fā)得無影無蹤。
他的視線沒有離開主控屏幕。那幽藍的光芒似乎擁有某種奇異的黏性,牢牢吸附著他的目光。屏幕上,剛剛捕捉到的那個關鍵粒子信號點,在復雜的數(shù)據(jù)可視化圖像中,正以一種超越物理規(guī)則的方式旋轉(zhuǎn)、延展、變幻。粒子軌跡構(gòu)成的復雜線條,不再僅僅是冰冷的實驗數(shù)據(jù),它們開始扭曲、流動,如同蘸飽了濃墨的筆鋒,在無形的宣紙上肆意揮灑。那幽藍的光芒在視野邊緣無聲地流淌、蔓延,漸漸吞噬了冰冷的儀器輪廓,淹沒了同事模糊的身影,最終,仿佛連時間本身也被這粘稠的光暈凍結(jié)。
就在這片純粹的、波動的幽藍中央,一個清晰的形象毫無預兆地浮現(xiàn)出來。
一尊佛陀。
并非寺廟里鍍金泥塑的莊嚴法相。那形象模糊了具體的衣飾與五官,卻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寧靜與宏大。佛陀微微垂首,右手拈著一朵虛幻的、仿佛由無數(shù)細碎光點組成的優(yōu)曇花�;ò赀吘壍墓饷⑷岷偷孛}動,每一次明滅,都如同一次宇宙的呼吸。
佛陀的唇邊,凝結(jié)著一抹極淡的笑意。
那笑意沒有聲音,卻穿透了粒子對撞機厚重的防輻射玻璃,穿透了李哲堅固的理性堡壘,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識深處。一種難以名狀的震顫,并非源于恐懼,而是某種更深邃的、觸及存在根基的撼動,瞬間席卷了他。
李哲你還好嗎導師關切的聲音仿佛隔著厚重的水幕傳來,模糊不清。一只溫暖的手搭上他的胳膊。
李哲猛地一顫,如同溺水者被強行拉出水面,急促地倒吸了一口冷氣。眼前那幽藍的佛陀幻象如同被強風吹散的煙霧,倏然消失。冰冷的鋼鐵墻壁、閃爍的儀器指示燈、同事們寫滿興奮和困惑的臉龐,重新涌入視野,帶著一種刺目的真實感。
他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把臉,指尖觸到一片冰涼的濕意。是汗還是別的什么
我…沒事。李哲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強迫自己轉(zhuǎn)過頭,迎上導師擔憂的目光,再次試圖擠出那個早已消失的笑容,卻只感到面部肌肉僵硬得如同凍土,只是…有點累。太突然了。
他避開眾人探究的眼神,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巨大的屏幕。屏幕上,只剩下代表粒子軌跡的、穩(wěn)定而精確的彩色線條,冰冷,純粹,沒有一絲多余的漣漪。剛才那拈花一笑的佛陀,仿佛從未存在過。只有心口深處,那被無形之物重重撞擊后的余波,還在無聲地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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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的山勢在腳下陡然拔高。盤山公路早已被甩在身后,腳下只剩下被無數(shù)朝山者踩踏出來的、勉強可稱為路的羊腸小徑�?諝庾兊们遒�、稀薄,帶著草木和濕潤泥土特有的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清洗著被城市霧霾浸透的肺葉。背包的肩帶深深勒進肩膀,每一次邁步,粗糙的碎石都在磨損著嶄新的登山鞋底。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滴在布滿苔痕的石階上,留下深色的印記。越往上走,人跡越是稀少,城市的喧囂被徹底阻隔在千山萬壑之外,只剩下山風掠過林梢的嗚咽,間或夾雜著幾聲悠遠得不知來處的鳥鳴。
轉(zhuǎn)過一道陡峭的山梁,幾片青灰色的屋瓦終于從前方一片蒼翠的松林頂端探了出來。山路盡頭,一座小小的寺廟依偎在山坳里,背靠著一面巨大的、布滿歲月鑿痕的灰褐色巖壁。寺廟的院墻是就地取材的山石壘砌,低矮而樸實,墻皮早已斑駁,裸露出內(nèi)里深色的石體。兩扇褪了色的暗紅木門虛掩著,門楣上掛著一塊同樣飽經(jīng)風霜的木匾,上面刻著三個筆力遒勁卻已模糊的古字:云深寺。門前一小片平整的空地上,散落著幾片枯葉和細小的松針,更添幾分寂寥。
李哲在門外站定,深吸了一口山林間清冷的空氣,試圖平復因長途跋涉而急促的心跳,也像是在積蓄某種推開這扇門的勇氣。門軸發(fā)出干澀悠長的吱呀聲,打破了山林的靜謐。門內(nèi)是一個不大的、青石板鋪就的庭院。院子一角,一棵虬枝盤結(jié)的老松斜斜伸展,投下濃重的陰影。樹下,一位穿著灰色舊僧衣的老者正背對著門口,微微佝僂著腰,專注地揮動著一把細竹枝扎成的大掃帚,一下一下,緩慢而穩(wěn)定地清掃著石板縫隙里的塵土和落葉。那沙——沙——的聲響,單調(diào)而富有韻律,是這寂靜庭院里唯一的背景音。
聽見門響,老僧的動作頓住了。他緩緩直起身,轉(zhuǎn)了過來。那是一張被山風和歲月刻下深深溝壑的臉,皮膚是古銅色,皺紋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深地嵌入肌膚。然而那雙眼睛,卻異常清亮澄澈,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山泉,平靜地望了過來,目光里沒有驚訝,沒有審視,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和。
阿彌陀佛。老僧單手合十,聲音不高,卻帶著山石般的沉穩(wěn),施主遠來辛苦。
李哲放下沉重的背包,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在這空曠的院子里顯得格外突兀。他學著老僧的樣子,有些生澀地合掌還禮,一路行來的疲憊和心中翻騰的萬千思緒,在這雙平靜眼眸的注視下,似乎被強行按捺了下去,化作一種奇異的空白。
師父。他開口,聲音因干渴而微啞,我想…在這里住一段時間。他沒有說出家,這個字眼在此刻顯得太過沉重和決絕。
老僧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相,看到更深層的東西。他沒有詢問原因,也沒有任何多余的客套,只是微微頷首,臉上古井無波。他放下手中的掃帚,那掃帚的竹枝因為長年累月的使用,末端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分叉。老僧彎腰,將掃帚柄掉轉(zhuǎn)過來,遞向李哲。
會掃地么,博士老僧的聲音平淡無奇,像是在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
李哲愣住了。博士他怎么會知道這個稱呼與眼前這古舊寺廟、粗糙掃帚形成的反差,大得令人一時無法反應。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腕上那塊即使在爬山時也未摘下的精密腕表,鈦合金表殼在透過松針縫隙漏下的陽光里,反射出一點冰冷的、格格不入的金屬光澤。
他遲疑了一瞬,伸出手,接過了那把沉甸甸的掃帚。竹柄粗糙的紋理摩擦著他從未干過重活的手掌,帶來一種陌生而真實的觸感。
會。他低聲回答,聲音干澀。隨即,他彎下腰,模仿著老僧剛才的動作,開始笨拙地揮動掃帚。竹枝刮過青石板,發(fā)出刺耳的、毫無節(jié)奏的嚓啦聲,與他預想中那平和舒緩的沙沙聲截然不同。幾片枯葉被掃帚帶起的風掀動,打著旋兒飄開,反而飛得更遠了些。
老僧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費力而不得要領的動作,那雙清亮的眼睛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微瀾,如同深潭投下了一顆微小的石子,旋即又恢復了古井無波的平靜。他沒有指點,也沒有離開,只是那么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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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鐘低沉而悠長的余韻,如同有形的水波,還在清冷的空氣中緩緩蕩漾,最終徹底融入山間的薄霧里。云深寺簡陋的禪堂內(nèi),光線晦暗。幾縷微弱的晨曦,艱難地穿過窗欞上糊著的舊紙,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幾塊朦朧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舊木料、香燭殘燼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氣息。
李哲身著寬大的灰色海青,盤腿坐在一個同樣破舊的蒲團上。蒲團里的填充物似乎早已板結(jié),硌著他的腿骨,帶來一陣陣酸麻。他竭力模仿著旁邊幾位僧人挺直腰背、眼觀鼻鼻觀心的姿態(tài),試圖將心神沉入這佛門最基本的功課——打坐。
然而,那浩瀚的佛經(jīng)世界,卻在他受過最嚴苛邏輯訓練的頭腦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
如是我聞…
早課時誦念的《金剛經(jīng)》字句,此刻如同擁有生命的符咒,在他腦海里自動拆解、重組。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字句在腦中旋轉(zhuǎn)拆解。夢幻泡影露電這不正是物質(zhì)在極高能態(tài)下呈現(xiàn)的、短暫到無法捕捉的量子態(tài)那些在粒子對撞機中被證明存在的、壽命以飛秒計的不穩(wěn)定粒子,不正完美對應著這如露如電的形容所謂空性,難道并非虛無,而是指粒子在未被觀測前那疊加的、概率性的、非實體的波函數(shù)狀態(tài)佛經(jīng)的文字符號,在他眼中扭曲變形,化作一道道復雜的薛定諤方程、概率波函數(shù)圖,在意識的虛空中瘋狂演算。他試圖抓住那經(jīng)文中描述的空,但每一次接近,那空便在他強大的邏輯推演下,分解為更基礎的粒子、場、相互作用力,分解為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和波粒二象性構(gòu)成的迷墻。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無所住量子糾纏的幽靈作用超距的、非定域的關聯(lián)心念的起滅,是否也遵循著某種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量子相干性法則大腦神經(jīng)元突觸間的電信號傳遞,那微弱的量子隧穿效應,是否就是心的物理基礎妄念如野馬奔騰,思維的藤蔓在量子力學的維度上瘋狂滋長、纏繞,試圖用已知的物理框架去解構(gòu)那超越框架的心。
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并非因為禪堂的溫度,而是源于精神深處劇烈的撕扯。他緊閉著眼,眉頭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身體在蒲團上不自覺地微微晃動,仿佛正承受著某種無形的重壓。那身僧衣,此刻像一層沉重的殼,束縛著他躁動不安的靈魂。周圍僧人的氣息悠長平穩(wěn),如同沉入水底的石頭,只有他,像一顆被投入沸水中的冰粒,格格不入地掙扎著。
啪嗒。
一聲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脆響,打破了禪堂里凝固般的寂靜。李哲猛地睜開眼,一滴汗珠正從他緊繃的下頜墜落,砸在身下粗糙的蒲團邊緣,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坐在他前方不遠處的老方丈明覺法師,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他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抬起一只枯瘦的手,在身前微微向下按了按。那是一個無聲的手勢,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如同定風珠投入狂瀾。沒有責備,沒有言語,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靜。
李哲深深吸了一口氣,山間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絲泥土和朽木的味道。他強迫自己再次閉上眼,試圖將那些奔涌的量子云圖、糾纏態(tài)方程從腦海中驅(qū)散。然而,那物理世界的精妙模型,與佛門深邃的意境,如同兩股性質(zhì)迥異卻同樣強大的力場,在他的意識深處激烈地碰撞、交織,每一次交鋒都讓他心神震蕩,不得安寧。蒲團下的酸麻感愈發(fā)強烈,如同無數(shù)細針在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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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清晨的寒氣還未散盡,薄霧如輕紗般纏繞在墨綠色的松林間。云深寺那扇斑駁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李哲低著頭走了出來。他換上了一件半舊得發(fā)白的灰布衲衣,腳上是露著腳趾的草鞋,肩上斜挎著一個同樣灰撲撲、打著補丁的布袋——那是寺里統(tǒng)一的行腳乞食袋。老方丈明覺法師站在門內(nèi),雙手攏在袖中,目光平靜地目送著他。
記住,老法師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晨霧,心念隨緣,莫起分別。
李哲沉默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踏上了下山的小徑。草鞋踩在濕滑、布滿碎石和苔蘚的山路上,每一步都硌得腳底生疼。肩上的布袋空癟著,隨著他的步伐一下下拍打著身側(cè)。山風帶著寒意,輕易地穿透單薄的衲衣,帶走身上的溫度。他努力回憶著早課時師兄們教導的儀軌:目不斜視,步履安穩(wěn),心存恭敬,托缽乞食只為維系色身,而非貪求口腹之欲。
山腳下散落著幾戶人家,低矮的土坯房頂升起裊裊炊煙。空氣中飄來農(nóng)家早飯的香氣,是柴火灶熬煮的米粥和新蒸出的粗面饅頭味道。李哲走到第一戶人家的柴扉外,站定。院里有只黃狗警惕地吠叫起來。他深吸一口氣,按照記憶中的樣子,單手托起布袋,微微垂首,低聲道:阿彌陀佛。
門吱扭一聲開了條縫,露出一張黝黑樸實的農(nóng)婦臉龐。她上下打量著門外這個身形瘦高、穿著破舊僧衣的年輕人,尤其目光在他清秀卻明顯帶著書卷氣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掃過他腳上那雙格格不入的、露著腳趾的草鞋。農(nóng)婦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困惑和猶豫,最終,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便迅速關上了門。門栓落下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小石頭砸在李哲心上。
他默默站了片刻,轉(zhuǎn)身走向下一戶。這次開門的是一位老漢,叼著旱煙袋。老漢看到李哲的裝扮,咧開缺了牙的嘴,嘿嘿笑了兩聲,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喲,和尚小師父,你這細皮嫩肉的,不像個吃苦的樣子啊念經(jīng)能填飽肚子不笑聲粗嘎,在清晨的寂靜里顯得格外刺耳。
李哲的臉頰瞬間有些發(fā)燙。他垂著眼,盡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再次低聲道:阿彌陀佛。老漢似乎覺得無趣,擺擺手,也關上了門。
第三戶人家門口,幾個總角孩童正在泥地上追逐嬉鬧。看到李哲走近,他們立刻停下游戲,像發(fā)現(xiàn)新奇玩具的小獸般圍了上來。一個膽大的男孩伸出沾滿泥巴的手指,幾乎戳到李哲的衲衣上,咯咯笑著嚷道:快看!呆和尚!呆和尚來了!其他孩子也跟著拍手起哄,清脆的童音在空曠的山腳回蕩:呆和尚!呆和尚!
呆和尚三個字,像淬了冰的針,一下下扎進李哲的耳朵里。他托著布袋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骨節(jié)泛白。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孩子好奇又帶著頑劣的眼神,只是將頭垂得更低,盯著自己那雙沾滿泥濘、腳趾凍得發(fā)紅的草鞋。山風吹過,單薄的衲衣緊緊貼在身上,寒意從腳底直往上竄。布袋依舊空癟,輕飄飄地拍打著他的腿側(cè)。
連續(xù)走了幾家,要么是漠然的搖頭,要么是帶著憐憫塞給他一個冰冷的、硬得像石頭的雜糧窩頭。李哲沉默地接下,放進布袋。那窩頭的冰冷堅硬透過布袋硌著他的腰側(cè)。他沿著村邊的小路繼續(xù)往前走,前方是一條淺淺的小溪,幾塊大石頭歪歪扭扭地架在溪水上,算是橋。他踏上濕滑的石頭,草鞋底沾了水,更加不穩(wěn)。走到中間,腳下一滑,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猛地向前踉蹌?chuàng)涞埂?br />
噗通!
冰冷的溪水瞬間浸透了他的半邊僧衣和褲子,刺骨的寒意讓他打了個激靈。肩上的布袋也掉進了水里,那個硬邦邦的窩頭滾了出來,在溪底的鵝卵石上沾滿了泥漿。他狼狽地坐在冰冷的溪水里,水花四濺。不遠處,那幾個孩童還沒走遠,看到他摔倒的窘態(tài),爆發(fā)出一陣更響亮的哄笑:呆和尚摔跤嘍!呆和尚落水狗嘍!
李哲撐著溪底濕滑的石頭,咬緊牙關想要站起來。冰冷的溪水貼著皮膚,帶走身體里僅存的熱量,讓他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他低頭看著水中自己狼狽的倒影:濕透的頭發(fā)貼在額前,僧衣皺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滿泥污,臉上也濺了泥點。那倒影里,哪里還有一絲清北才俊、理論物理新星的模樣倒真像一個被命運開了個巨大玩笑的、徹頭徹尾的呆和尚。
他閉上眼,耳邊孩童的哄笑聲、溪水淙淙的流淌聲、遠處隱約的犬吠聲混雜在一起,像一場混亂的交響。老方丈那句心念隨緣,莫起分別在腦海中響起,卻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自我懷疑,如同冰冷的溪水,從腳底蔓延上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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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的黃昏來得格外早。西沉的落日將最后幾縷金紅色的余暉涂抹在云深寺斑駁的院墻上,映照得那低矮的石頭墻垣如同燃燒的余燼。院子里,李哲獨自一人,沉默地揮動著那把細竹枝扎成的掃帚。竹枝刮過青石板,發(fā)出單調(diào)而規(guī)律的沙——沙——聲,在空曠寂靜的庭院里回蕩。他掃得很慢,很仔細,似乎要將每一粒塵埃都歸攏到它該去的地方。僧衣的下擺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袖口處磨得起了毛邊。額角的汗跡干了,留下淺淺的鹽痕。
吱嘎——
山寺那扇沉重的木門被猛地推開,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呻吟,打破了院中近乎凝固的寂靜。
一個女人站在門口。
她穿著一身剪裁精良、質(zhì)地考究的深紫色旗袍,外面罩著一件薄薄的羊絨開衫。頸間系著一條淡雅的絲巾,臉上妝容精致,卻掩蓋不住旅途的風塵和此刻眼中翻涌的劇烈情緒。她一手緊緊攥著一個顯然是名牌的手袋,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另一只手扶著門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就鎖定了院子里那個揮動掃帚的灰色身影。
是李哲的母親,柳文茵教授。清北大學哲學系最年輕的博導,以理性思辨和優(yōu)雅從容著稱的學術女性。
李哲的動作瞬間僵住了。掃帚停在空中,幾片被帶起的枯葉打著旋兒飄落在地。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看向門口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山風穿過敞開的寺門,吹動他寬大的僧衣,也吹亂了母親額前一絲不茍的鬢發(fā)。
柳文茵的目光死死釘在兒子身上。那身粗糙的灰色僧衣,那雙沾滿泥污的草鞋,那張清瘦卻平靜得過分的年輕臉龐……這一切都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她心口來回切割。她精心培養(yǎng)的、承載著家族期望和學術界矚目的天之驕子,如今竟落得這般模樣!一股混雜著震驚、心痛、不解和巨大憤怒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防。
李哲!柳文茵的聲音尖利地劃破黃昏的寧靜,帶著明顯的顫抖,她踩著高跟鞋,幾步就沖到了院子中央,完全無視腳下沾上的泥土,你…你跟我解釋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為什么放棄一切跑到這種地方來!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院子里激起回響,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絕望。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兒子的胳膊,卻又在半途停住,仿佛害怕觸碰到那身代表著決絕的僧衣。
李哲沉默著。他慢慢放下手中的掃帚,將它輕輕靠放在老松樹虬結(jié)的根部。然后,他抬起眼,迎向母親那燃燒著怒火和痛苦的目光。他的眼神很靜,像山間深潭的水,倒映著母親激動的身影,卻不起波瀾。他沒有躲避,也沒有解釋。
說話�。∧銌“土藛�!柳文茵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大顆大顆地滾落,暈開了她精致的妝容,哈佛!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起點!你的研究,你的前途,你的天賦!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你!多少人等著看你的成就!你就這樣…就這樣把它們當成垃圾一樣扔了跑到這深山老林里來當…當和尚!最后兩個字,她說得異常艱難,帶著一種近乎羞辱的痛楚。
她指著周圍低矮破舊的僧舍,指著那褪色的殿宇,聲音因激動而變調(diào):你看看!你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你在這里能做什么!掃地打坐念那些虛無縹緲的經(jīng)!我花了半輩子心血,傾盡所有培養(yǎng)你,不是要培養(yǎng)一個信徒!我是要培養(yǎng)一個思想家!一個能站在人類智慧前沿的探索者!一個像你父親那樣,用理性和邏輯照亮未知的人!她提到丈夫,聲音哽咽了一下,那是她心中另一個巨大的傷口和驕傲的標桿。
庭院里一片死寂。只有山風穿過松針的嗚咽,和柳文茵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她精心維持的優(yōu)雅和理性在此刻徹底崩塌,只剩下一個被兒子的選擇傷得體無完膚的絕望母親。
李哲靜靜地聽著母親的控訴和哭泣。他看著她因痛苦而扭曲的美麗面龐,看著她顫抖的肩膀,看著她被淚水浸濕的絲巾。那尖銳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鉤,刺入他的心底。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山間清冽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松脂和晚露的微涼。
然后,他雙手抬起,在胸前合十。一個簡單而標準的佛門手印。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奇異的莊重感�;疑纳滦淇诨�,露出了一截手腕,上面那塊精密冰冷的鈦合金腕表,在夕陽最后的余暉里,反射出一道短暫而刺目的光。
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母親被淚水打濕的衣襟上,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力量:
媽,他第一次開口,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柳文茵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兒子。那句出自《金剛經(jīng)》的偈子,如同一個來自遙遠時空的咒語,帶著冰冷的、不可理解的玄奧,狠狠砸在她這個哲學教授的心上。她張了張嘴,想反駁,想質(zhì)問這虛無縹緲的佛偈怎能抵消現(xiàn)實世界的價值,但看著兒子合十的雙手,看著他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平靜,看著他僧衣下露出的那塊屬于另一個世界的冰冷腕表……所有準備好的激烈言辭,都堵在了喉嚨里,化作一陣窒息般的沉默。
山風更大了些,卷起地上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掠過兩人之間。夕陽徹底沉入遠山背后,最后一點余暉消失,寺院的庭院被深沉的暮色籠罩。只有檐角一盞昏黃的風燈,不知何時已被悄然點亮,在漸起的夜風中輕輕搖曳,投下微弱而飄忽的光暈,映照著這對沉默對峙的母子。母親旗袍的深紫在昏暗光線下幾乎變成黑色,兒子灰色的僧衣也融入陰影,唯有他合十的雙手,在微弱燈影下,顯出一種近乎圣潔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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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空氣凝滯如同沉水。長明燈碗里,一星如豆的燈火在凝固的燈油上幽微地跳躍著,光線昏黃、搖曳,勉強照亮神壇上幾尊佛像模糊而莊嚴的輪廓,卻將佛像低垂的眼瞼和唇邊那抹永恒的笑意,投射出巨大而沉默的陰影,籠罩著整個空間。濃重的、混合了陳年香灰和燭淚的氣息沉甸甸地彌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古老而肅穆的塵埃感。時間在這里仿佛失去了流動的刻度,只剩下這恒久的昏暗與寂靜。
李哲跪在殿中央一個褪色的舊蒲團上,背脊挺得筆直,如同山巖。他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棉布內(nèi)襯,寬大的僧袍已被褪下,疊放在一旁。山寺的寒意無孔不入,透過薄薄的布料滲入肌膚,激起一陣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顫栗。他微微垂著頭,視線落在身前坑洼不平的青磚地面上,那里積著一層薄薄的、踩踏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香灰。
老方丈明覺法師站在他面前,同樣一襲洗得發(fā)白的舊僧衣�;椟S的燈火映照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龐,那些深刻的皺紋在光影下如同大地龜裂的罅隙,蘊含著無言的滄桑與智慧。他手中托著一個古樸的木質(zhì)方盤,盤內(nèi)盛著幾顆暗紅色的、豌豆大小的香珠,旁邊是一盞小小的油燈,燈焰穩(wěn)定地燃燒著,散發(fā)出松脂和植物油脂混合的獨特焦香。
方丈身后,幾位寺中年長的僧人垂手肅立,如同幾尊沉默的石像。他們的目光低垂,面容沉靜,只有長明燈火在他們深色的僧衣上投下跳動的光影。殿外,山風穿過松林的嗚咽聲隱約傳來,更襯得殿內(nèi)一片死寂。
明覺法師的目光落在李哲低垂的頭上。那年輕的發(fā)茬很短,泛著青黑色,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干凈利落。老法師的眼神深邃如古井,無悲無喜。他緩緩抬起右手,枯瘦的手指捻起盤中一顆暗紅的香珠。那香珠在他指尖顯得格外飽滿圓潤。
第一戒,不殺生。老法師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wěn),如同敲擊玉磬,每一個字都穿透凝滯的空氣,落入李哲耳中,也回蕩在寂靜的大殿里。這聲音,仿佛蘊含著某種定格的魔力。
話音落下,老法師枯瘦卻穩(wěn)如磐石的手指,捻著那顆暗紅的香珠,穩(wěn)穩(wěn)地按在了李哲頭頂靠近前額正中的位置。香珠接觸到頭皮的一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尖銳到極致的灼痛感猛地炸開!那絕非尋�;鹧娴臓C傷,更像是一點濃縮的巖漿,帶著摧毀一切的意志,狠狠地烙印在血肉與骨骼之上!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皮肉灼燒聲響起,一股蛋白質(zhì)燒焦的微腥氣味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殿中原有的香燭氣息。
劇痛!如同燒紅的鋼針瞬間貫穿顱骨,直刺靈魂深處!李哲的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一震,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他猛地咬緊牙關,下顎的線條繃得像拉緊的弓弦,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被強行壓抑的、沉悶的嗚咽。額頭上、頸項間,大顆大顆的冷汗瞬間涌出,沿著緊繃的皮膚滾落,砸在身下的蒲團邊緣,洇開深色的斑點。他挺直的背脊如同被電流擊中般微微弓起,又被他用盡全身力氣強迫著重新挺直。膝蓋下的蒲團被他無意識收緊的手指死死摳住,粗糙的草莖勒進指腹。
意識在劇烈的痛楚沖擊下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和眩暈。眼前昏黃的燈火、佛像莊嚴的輪廓、老法師沉靜的面容……一切都扭曲、晃動起來,仿佛沉入水底。在那片因劇痛而翻騰的黑暗意識海洋里,無數(shù)碎片般的景象不受控制地飛速閃現(xiàn):粒子對撞機幽藍冰冷的巨大管道內(nèi)壁;實驗室屏幕上那象征宇宙真理的完美數(shù)據(jù)流;哈佛聘書上燙金的�;侦陟陂W光;母親在黃昏寺門前絕望哭泣的臉龐,淚水暈開了精致的妝容;山腳下孩童們指著他哄笑呆和尚時那毫不掩飾的頑劣眼神;冰冷的溪水浸透半邊身體的刺骨寒意;還有…那幽藍光芒深處,拈花一笑、模糊卻又無比清晰的佛陀影像……
這些碎片,輝煌與狼狽,榮耀與卑微,期待與放逐,如同被投入熔爐的礦石,在頭頂那一點毀滅性的灼痛中,瘋狂地旋轉(zhuǎn)、碰撞、熔化!每一次碰撞都帶來靈魂深處更劇烈的震顫。
呃……又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溢出。身體因劇痛而繃緊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細微顫抖。汗水已經(jīng)浸透了他單薄的白色內(nèi)襯,在后背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濕痕。他死死地低著頭,汗水順著鼻尖和下頜滴落,在身前的青磚地上形成一小灘深色的水漬。
就在這意識模糊、痛楚幾乎要將他吞噬的臨界點,一個極其低沉、幾乎如同嘆息般的聲音,穿透了那灼燒的劇痛和意識中的風暴碎片,清晰地在他耳邊響起:
李哲…
是老方丈的聲音。那聲音里沒有痛惜,沒有安撫,只有一種洞穿迷霧的了然。
你腕上的表…
聲音頓了頓,似乎在給他一個極其短暫的、喘息的間隙。隨即,那低沉的聲音如同最后的鐘磬余音,輕輕叩擊在他靈魂最深處:
…該摘了么
腕上的表
李哲的意識猛地被這輕飄飄的一句拉扯了一下。他幾乎是本能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視線垂落,看向自己因為強忍痛楚而緊握成拳、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手腕。
那塊鈦合金腕表,冰冷、精密、堅固,如同他曾經(jīng)世界的圖騰,依舊牢牢地扣在那里。表盤在昏暗的燈火下反射著一點微弱而固執(zhí)的金屬冷光。秒針在無聲而精確地跳動,記錄著與這古寺香火、晨鐘暮鼓截然不同的時間維度。表帶緊貼著他因用力而繃緊的腕部皮膚,留下一道清晰的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