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我的靈柩在偏院停了三日。

    直到第三日的深夜，被幾個(gè)小廝抬著，從王府的側(cè)門悄悄運(yùn)了出去。

    沒有哀樂，沒有親眷，甚至沒有一塊像樣的墓碑。

    我跟著他們，看著自己被棄置在城郊的亂葬崗。

    這里孤墳遍地，烏鴉在枯枝上哀鳴。

    多我一個(gè)也無妨。

    這就是我云凝最后的歸宿。

    也好，至少遠(yuǎn)離了那座牢籠，遠(yuǎn)離了他。

    可我依舊無法離開他。

    魂魄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牽引，在他踏出王府的那一刻，我又被拉回了他身邊。

    他去了皇宮，處理完朝政，又去了京郊的軍營。

    他依舊是殺伐決斷、運(yùn)籌帷幄。

    只是，偶爾，在無人之際，他會習(xí)慣性地蹙眉，伸手去端茶，卻在觸碰到冰冷的茶杯時(shí)，會微微一頓。

    從前，無論多晚，我都會為他備著一盞溫?zé)岬膮⒉琛?br />
    他處理政務(wù)時(shí)，我便安靜地守在一旁，為他添茶研墨。

    他不喜我，我知道。

    他厭惡我身上流淌的云家血液。

    我便安安靜靜的待著。

    他需要我時(shí)再出現(xiàn)。

    而他留著我，不過是為了時(shí)時(shí)刻刻提醒自己，墨家的仇恨，云家的罪孽。

    可這三年來，日復(fù)一日的相處，總有一些習(xí)慣，在不知不覺中刻下痕跡。

    比如，他書房窗臺上那盆半死不活的蘭花。

    那是我在新婚夜被折磨后，我沒有了所有活下去的意念。

    不吃不喝，拒絕醫(yī)治。

    僵持半月后，醫(yī)師說如果我再不治療便真的要撒手人寰的時(shí)候。

    墨衍問我，怎樣才能配合醫(yī)治。

    我說。

    對我好點(diǎn)，不許讓別人在辱我，還有我要家里的蘭花。

    那是我從云府逃離時(shí)帶出來的最后一點(diǎn)念想。

    他嗤笑說我附庸風(fēng)雅。

    最后還是替我拿了回來。

    我便開始接受醫(yī)治。

    從那以后我便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幾個(gè)辱我的小廝。

    在后來三年里，我們每次爭吵，他都威脅我，說要命人扔掉。

    直到我放棄，示弱。

    他便會停了威脅我的念頭，卻說蘭花命賤注定活不長。

    而那盆蘭花我每日都會精心照料。

    后來，他見那蘭花竟也抽了新芽，便不再多言。

    有時(shí)他煩悶，還會盯著那蘭花出神。

    有時(shí)候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在盯那盆蘭花還是在盯照顧蘭花的我。

    我不敢問，也不敢想。

    如今，我死了，那盆蘭花，想必也活不長久了。

    回到王府，他徑直走向書房。

    路過我曾居住的偏院。

    他腳步明顯未停。

    只是，在我眼中，他的背影，似乎有那么一絲僵硬和停頓。

    而今他的書房里，一切如常。

    只是少了一個(gè)安靜的身影，少了一盞永遠(yuǎn)溫?zé)岬牟琛?br />
    三年里，我每天都會在書房等他回府。

    暮春的風(fēng)裹挾著柳絮撲進(jìn)雕花窗欞，將案頭的宣紙掀起一角。

    他枯坐于黃花梨木椅上，指節(jié)無意識摩挲著狼毫筆桿。

    掌心沁出的薄汗，在湘妃竹筆桿上，染出了深色水痕。

    案頭攤開的文書，已積了半盞茶的涼意。

    朱砂批注的紅痕，在日光下愈發(fā)刺目。

    墨跡卻始終懸在半空，遲遲都不肯落下。

    忽然，一陣穿堂風(fēng)掠過，檐角銅鈴叮咚作響。

    他下意識抬眼望去，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了窗臺。

    青瓷盆里的素心蘭，此刻蔫頭耷腦。

    原本修長舒展的葉片蜷曲如老人枯指，花瓣邊緣泛著焦褐色。

    連最引以為傲的素白花蕊都垂落成黯淡的絲線。

    這盆曾在王府宴會上驚艷眾人的名品蘭花，終究還是抵不過深春的溽熱。

    如同氣數(shù)將盡的王朝，在某個(gè)尋常的午后悄然凋零。

    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兩下，他望著那株殘敗的蘭花，眸中翻涌著驚濤駭浪。

    來人。

    他喉結(jié)微動。

    管家匆匆而入：王爺有何吩咐

    將偏院收拾干凈，把里面的東西，都處理掉。

    他聲音聽不出情緒。

    是。

    管家應(yīng)聲退下。

    處理掉么

    也好。

    那些都是我用過的，都隨著我的死亡，一并化為灰燼吧。

    就如同我云家，不留一絲痕跡。

    我看著他重新拿起筆。

    只是那筆尖，在紙上懸停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