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強行抽取龍鱗
舞會上,校花林薇薇當(dāng)眾潑了我一臉礦泉水。就你這窮酸樣,也配追我
我默默擦干臉,轉(zhuǎn)身回了西北老家。
爸媽正為賣掉的300頭牛心疼:城里讀書太貴,你明年學(xué)費還差些。
我這才知道,家里十萬頭牛都是為我存的學(xué)費。
后來林薇薇跟著富二代男友來草原旅游。
看到我家漫山遍野的牛群,她男友眼睛都直了:西北最大牧場主!
當(dāng)晚暴雨,林薇薇渾身濕透敲開我的門:陳默,其實我...一直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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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把我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襯衫后背,粘得死緊�?諝饫锶橇淤|(zhì)香水、汗味兒,還有蛋糕甜得發(fā)膩的味道,攪和在一起,悶得人直想吐。交際舞會這地方,吵得我腦仁嗡嗡響,像個巨大的、快要炸掉的罐頭。
可我的眼睛,像被磁鐵吸住了,死活離不開舞池中央那個人。
林薇薇。
她今天真像從畫里走出來的仙女。頭發(fā)松松挽著,露出雪白的脖子,亮晶晶的小水鉆綴在裙子上,燈光一打,晃得人眼花。她笑得真好看,眼睛彎彎的,嘴角翹翹的,跟旁邊那個穿得人模狗樣、頭發(fā)梳得蒼蠅都站不住的王少杰說著什么。王少杰那小子,笑得見牙不見眼,手還不老實地搭在她腰上。
她可真美啊。美得讓我心口發(fā)緊,喉嚨干得要冒煙。
我舔了舔嘴唇,干得發(fā)澀�?诖锬菑堄灿驳募埰�,被我攥得快濕透了。那是我省了快一個月午飯錢買的小卡片,上面印著朵傻乎乎的花。也許……也許就這一次就豁出去這一次
腿自己動了起來,像灌了鉛,又像踩在棉花上。我撥開那些晃來晃去的人影,音樂聲浪一樣撲過來又退下去,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一樣的心跳。咚咚咚,震得我手指尖都在發(fā)麻。
終于,我像個木頭樁子,杵在了林薇薇和王少杰面前。他們倆正笑得開心,我的出現(xiàn),像是一盆冷水澆進(jìn)了滾油鍋。林薇薇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帶著點被打擾的不耐煩。王少杰更是直接,他嘴角一撇,掛上那種看垃圾似的輕蔑,斜著眼把我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喲有事兒王少杰的聲音拖得老長,那股子居高臨下的勁兒,頂?shù)萌朔喂茏犹邸?br />
我用力吸了口氣,那混雜的香水味和汗味嗆得我差點咳嗽。不行,不能慫!我猛地抬起一直低垂的頭,目光直直地撞上林薇薇那雙漂亮但此刻寫滿疑惑和疏離的眼睛。我的臉肯定紅得像火燒,聲音干巴巴地從喉嚨里擠出來,抖得不成樣子:林…林薇薇同學(xué)!那個…我…我想請你跳支舞!行…行嗎
最后一個嗎字,輕得像蚊子哼哼,幾乎被震耳的音樂吞掉。
時間好像一下子卡住了。周圍那些晃動的人影、吵鬧的音樂,都變得模糊不清。只有林薇薇那雙漂亮的眼睛,清晰地映著我這張窘迫發(fā)燙的臉。她沒說話,就那么看著我,眼神里的溫度一點點冷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種毫不掩飾的、冰涼的嫌棄。
王少杰在旁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尖利得像刀子刮玻璃,刺得我耳朵生疼。他像看猴戲一樣,抱著胳膊,肩膀笑得一聳一聳的。
林薇薇終于動了。她沒看我,反而偏過頭,目光投向舞池邊上那張擺滿飲料零食的長桌。她的視線落在一處,嘴角忽然勾起一個極其諷刺的弧度。
跳支舞她轉(zhuǎn)回頭,聲音又脆又冷,像冰塊掉進(jìn)玻璃杯,陳默,你連瓶像樣的水都請不起我喝吧
她的手指,細(xì)長白皙,涂著亮晶晶的指甲油,指向長桌那邊。那里放著一排排礦泉水瓶,瓶子設(shè)計得挺花哨,一看就不便宜�?匆娔瞧縁iji
Water了嗎她下巴微揚,眼神里全是那種居高臨下的嘲弄,就那種水,你請我喝一瓶嗯
我的臉騰一下燒得更厲害了,連耳朵根都燙得嚇人�?诖锬菑埧蓱z巴巴的小卡片,似乎也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了一大團(tuán)棉花,一個音也發(fā)不出來。我知道那水貴,貴得要死,頂?shù)蒙衔液脦滋斓娘堝X。
哼,林薇薇從鼻子里哼出一聲,那聲音又輕又冷,像小針扎在我心上。她拿起桌上那瓶幾乎沒怎么動過的Fiji
Water。瓶子在她手里,透明的水晃蕩著,映著頭頂旋轉(zhuǎn)的彩燈,亮得刺眼。
就你這窮酸樣,她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也配追我
話音沒落,她手腕猛地一揚!
冰涼!刺骨!猝不及防!
那瓶子里的水,嘩啦一下,劈頭蓋臉地全潑了過來!水流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眼睛、鼻子、嘴巴,瞬間模糊了我的視線。水順著我的頭發(fā)、臉頰、脖子,一股腦地往下淌,流進(jìn)衣領(lǐng)里,把胸前那一片布料也浸得冰涼濕透。
周圍好像一下子安靜了。所有震耳的音樂、嘈雜的笑鬧聲,都被這兜頭一盆冰水澆滅了。只剩下我自己粗重的、帶著水聲的喘息,還有四面八方射過來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奇的,嘲笑的,幸災(zāi)樂禍的……火辣辣地燙在我濕淋淋的臉上和身上。
王少杰夸張的大笑聲猛地炸開,尖銳得像把生銹的鋸子,瘋狂地拉扯著我的神經(jīng):哈哈哈哈!薇薇,你這澆花呢澆得也太透了吧!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一只手還用力拍打著旁邊的桌子,震得上面的飲料杯叮當(dāng)作響。
林薇薇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嘴角還噙著那點沒散盡的、冷冰冰的嘲弄。她隨手把那個空了的塑料瓶子往旁邊一丟。瓶子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滾了幾圈,不動了。
水珠還在順著我的劉海往下滴,一滴,兩滴,砸在我腳邊光潔的地板上。那冰涼的水順著脖子流進(jìn)衣服里,一直涼到心里。臉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被水潑的,還是被那些目光灼傷的。耳朵里嗡嗡直響,王少杰那刺耳的笑聲和林薇薇冰冷的話語在里面反復(fù)沖撞。
我抬起手,濕漉漉的袖子很沉。我用力抹了一把臉,想把那些冰涼的水,還有眼眶里控制不住涌上來的、更燙的東西一起擦掉。動作很慢,很僵硬。
沒再看任何人一眼。我猛地轉(zhuǎn)過身,脊梁骨挺得筆直,像個被強行拉緊的弓弦。邁開步子,朝著舞廳出口那兩扇厚重的、隔絕喧囂的大門走去。濕透的襯衫緊貼著后背,每一步都沉甸甸的。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哄笑聲、音樂聲,像潮水一樣拍打過來,又被我狠狠甩開。
推開門的瞬間,外面燥熱的夜風(fēng)猛地灌進(jìn)來,撲在濕冷的臉上,激得我一個哆嗦。那扇門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攏,像關(guān)上了一個世界。
轟隆隆……
綠皮火車像個上了年紀(jì)的老牛,喘著粗氣,慢吞吞地碾過鐵軌。窗外的景色,像被一只無形的手飛快地扯走�;颐擅傻某鞘袠侨簼u漸矮下去,消失不見。接著是望不到邊的、土黃色的平原,偶爾閃過幾棵蔫頭耷腦的小樹。最后,視野被大片大片單調(diào)的、起伏的褐色山巒填滿。
我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頭抵著冰涼的車窗玻璃。那瓶冰水的涼意,好像還死死地粘在皮膚上,甩都甩不掉。林薇薇那張漂亮卻刻薄的臉,王少杰那副令人作嘔的得意嘴臉,還有舞廳里那些針一樣扎人的目光,在腦子里來回閃,一遍又一遍。心口那里堵得慌,像壓著塊浸透了水的石頭,又冷又沉。
火車開了多久,我就這么渾渾噩噩地坐了多久。窗外的山色越來越深,越來越荒涼。直到車輪摩擦鐵軌的聲音變得又尖又長,車身劇烈地?fù)u晃了幾下,才終于徹底停下。
西風(fēng)坡!西風(fēng)坡到了!下車的抓緊!列車員粗嘎的喊聲穿透車廂。
我拎起那個舊得掉色的帆布包,跳下了車。一股帶著強烈土腥味和……某種熟悉又久違的、濃烈牲口氣息的風(fēng),猛地灌進(jìn)鼻腔。車站小得可憐,孤零零地戳在戈壁灘上。遠(yuǎn)處是連綿的、光禿禿的褐色山丘,在下午慘白的天光下沉默著。空氣干燥得像要裂開。
家,就在山坳那邊。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坑洼的土路上,帆布包一下一下拍打著我的腿。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了那片熟悉的土坯圍墻。院門虛掩著。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鞒稣f話聲,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是媽的聲音,又急又心疼:
……他爹!你說你!三百頭��!三百頭壯實的牲口!說沒就沒了!這心口疼得我……聲音里帶著點哽咽。
你懂個啥!爹的聲音悶悶的,透著股倔勁兒,娃在城里念書!那是啥地方喝口水都要錢!你沒聽娃電話里說嗎明年那什么…學(xué)費!貴得要命!不賣牲口,拿啥供他拿咱倆這把老骨頭去抵啊
學(xué)費我什么時候說過學(xué)費貴了我捏緊了背包帶子,指節(jié)發(fā)白。心頭那點堵著的寒意,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鑿了一下,裂開了縫。
吱呀一聲,我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掉漆的木院門。院子里的景象一下子撞進(jìn)眼里。
爹蹲在墻角那片泥地上,手里卷著根旱煙,眉頭擰成了疙瘩,手指頭都被煙葉子染成了焦黃色。媽坐在旁邊一個小馬扎上,眼睛紅紅的,正撩起圍裙的一角,用力擦著眼角。院墻根底下,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只剩下亂七八糟的蹄印和牲口糞便的痕跡,顯得格外扎眼。
兩人聽到門響,同時抬起頭。
默娃!媽猛地站起來,臉上還掛著沒擦干的淚痕,又是驚訝又是歡喜,聲音都變了調(diào),你咋…咋回來了不是才剛走沒多久嗎學(xué)校放假了
爹也趕緊站了起來,把手里卷了一半的旱煙往鞋底上摁滅,有些局促地搓著粗糙的大手:娃,回來咋也不提前說一聲家里…家里亂糟糟的……
他目光閃爍,避開我看向那片空蕩蕩的墻根。
我心里那點裂縫瞬間炸開了,有什么東西涌了上來,又酸又脹,頂?shù)煤韲蛋l(fā)哽。我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厲害:爹…媽…剛才…你們說賣牲口…賣了多少為啥賣
爹的眼神躲閃得更厲害了,他低下頭,用腳碾著地上的土坷垃:沒…沒多少…就…就三百頭…小牛犢子…
三百頭!我聲音猛地拔高,自己都嚇了一跳,為啥啊我電話里啥時候說學(xué)費不夠了我啥時候說過!
媽的眼圈又紅了,她上前一步,粗糙的手抓住我的胳膊,那力道大得有點疼:娃啊,你別急…上回…上回你打電話回來,不是說城里啥都貴,食堂吃頓飯…都要…都要十幾塊嗎還說…還說啥…電腦課也要自己買…買那啥板子我和你爹一琢磨…這明年還要考研…那學(xué)費還得了可不就得…多預(yù)備點…
她說著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你爹怕你不夠用…愁得幾宿沒合眼…這才…這才狠心…把才長成個的…三百頭好牛犢子…給…給賤賣了…
三百頭!賤賣!為了我那隨口抱怨的食堂飯錢為了我根本還沒影兒的昂貴學(xué)費像有一把鈍刀子,在我心窩子里來回地絞,痛得我喘不上氣。我猛地想起舞會上林薇薇潑過來的那瓶水,想起她嘲弄的眼神。那瓶Fiji
Water,頂多幾十塊。而我爹媽,為了給我湊那虛無縹緲的學(xué)費,把三百頭牛犢子賤賣了!那得是多少瓶水多少頓飯
一股巨大的、無法形容的酸楚和荒謬感,像戈壁灘上驟起的狂風(fēng),瞬間把我吞沒。我的腿有點發(fā)軟,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那…那咱家…咱家現(xiàn)在…還剩多少牲口
爹抬起頭,黝黑的臉上皺紋更深了,他努力想擠出個輕松的笑,卻比哭還難看:娃,你放心!家里…家里底子厚實著呢!咱家這草場,養(yǎng)得下!你好好念書就行!錢的事不用你操心!
到底還有多少我固執(zhí)地追問,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爹和媽對視了一眼,沉默了幾秒。爹終于嘆了口氣,像是卸下了什么重?fù)?dān),肩膀垮了下來:唉…也沒啥不能說的…咱家…咱家現(xiàn)在,大大小小,公的母的,加上才下的崽…統(tǒng)共…統(tǒng)共也就…也就十萬頭出頭吧。
嗡——
我腦子里像是被猛地砸了一錘子。十萬頭十萬頭!
我一直以為,我家就是個西北小地方普通的養(yǎng)牛戶,日子過得緊巴巴。爸媽每次給我寄生活費,都是一張張皺巴巴、浸著汗味的零錢。我省吃儉用,連瓶礦泉水都舍不得買。我自卑,在穿著光鮮的同學(xué)面前抬不起頭,在林薇薇那種女生眼里,更是卑微得像塵土。
原來……原來我家有十萬頭牛!
巨大的震驚過后,是鋪天蓋地的荒謬感,像一場瘋狂的沙塵暴,席卷了我。我站在自家這簡陋的土院子里,看著爹媽臉上刻著的操勞和皺紋,看著他們?yōu)榱巳兕^牛心疼落淚的樣子……那舞會上的冰涼,林薇薇的鄙夷,王少杰的嘲笑,忽然變得那么遙遠(yuǎn),那么可笑。
十萬頭……我喃喃地重復(fù)著,聲音飄忽得像風(fēng),都…都是給我存的…學(xué)費
媽用力地點著頭,淚痕未干的臉上又露出那種純粹的心疼和決心:是啊,娃!都是你的!咱家祖祖輩輩攢下的這點家底,不都是為了供你出息嗎你在那大地方好好念書,將來當(dāng)個有學(xué)問的人,爹媽累死也值了!
爹也重重地嗯了一聲,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有期許,有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
心口那塊堵著的石頭,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沉重,只是不再冰冷,而是滾燙。燙得我眼眶發(fā)熱。我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澀逼回去。
爹,媽,我深吸了一口帶著濃烈牛糞和草料味道的空氣,那是我從小聞慣了的、家的味道,我…我想跟著你們?nèi)シ排�。去…看看咱家的草場�?br />
爹愣了一下,隨即眉頭又習(xí)慣性地皺起來:胡鬧!放啥牛!你一個大學(xué)生!回來就該好好歇著!看書!那草場風(fēng)沙大,太陽毒……
我想去看看!我打斷他,聲音不大,卻異常堅決。我盯著爹的眼睛,里面是我從未有過的認(rèn)真。
爹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最終沒再說什么,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揮了揮手:行吧行吧!拗不過你!老婆子,去給娃拿頂草帽!再找件我的舊褂子!新的別穿出去糟蹋了!
媽應(yīng)了一聲,匆匆進(jìn)屋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我就被爹叫了起來。換上媽找出來的、帶著濃重汗味和泥土氣息的舊褂子,戴上一頂磨破了邊的破草帽,跟著爹出了門。
爬上屋后那道高高的山梁,清晨冰冷的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站這兒看!爹的聲音混在風(fēng)里。
我抬起頭,順著爹粗糙的手指望去。
視野猛地被撞開!
整個巨大的山谷,一直延伸到遠(yuǎn)處灰藍(lán)色的天際線,目之所及,全是牛!黑壓壓的安格斯牛群像一片濃重的、流動的墨云,鋪滿了谷底大片豐美的草甸。山坡上,淺黃褐色的西門塔爾牛群如同散落的巨大珍珠,在晨光里緩緩移動。更遠(yuǎn)一些向陽的坡地,是毛色油亮、體型敦實的和牛,它們移動得慢悠悠,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氣。數(shù)不清的牛頭攢動,牛角在初升的陽光下偶爾反射出一點微光。低沉的哞叫聲此起彼伏,像沉雷滾過大地,匯成一片無邊無際的、原始而磅礴的生命潮音。
我張著嘴,呆呆地看著。風(fēng)卷著濃烈的青草氣息和牛群特有的腥臊味,撲面而來,灌滿了我的胸腔。巨大的視覺和聽覺沖擊,讓我腦子一片空白。十萬頭……原來十萬頭牛,是這樣一個望不到邊際、撼人心魄的景象!我家……原來真的是坐擁著這樣一片移動的群山!
爹粗糙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我背上,差點把我拍了個趔趄。他指著山谷,黝黑的臉上是莊稼人特有的、帶著點自豪的篤定:瞅見沒默娃!那都是咱家的!那黑的是安格斯,好養(yǎng)活,肉瓷實!坡上黃點的,西門塔爾,架子大,出肉多!遠(yuǎn)處坡上那些油光水滑、走道慢吞吞的,是和牛!金貴著呢!城里那些大館子,就認(rèn)這個!咱家這一片草場,是祖宗傳下來的寶地!養(yǎng)出的牲口,那叫一個頂一個的棒!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帶著點不容置疑的硬氣,所以娃,你在外頭,腰桿子給我挺直嘍!咱家窮咱家窮就只剩下這十萬頭牛和祖宗的地了!
腰桿挺直我下意識地挺了挺背,那件舊褂子摩擦著皮膚。晨風(fēng)卷著青草和牛糞的濃烈氣息,灌進(jìn)肺里。眼前這片望不到邊的、涌動的牛群,像一幅巨大而粗糲的畫卷,帶著原始的生命力,狠狠地沖刷著我。那些關(guān)于城市、關(guān)于舞會、關(guān)于一瓶水的記憶,在這一刻,被這十萬頭牛踏起的煙塵,沖得七零八落。
日子像戈壁灘上的風(fēng),呼呼地刮過去,快得很。白天跟著爹在草場上跑,晚上守著爐子聽爹媽講這些年放牧的艱辛和算計。皮膚很快被高原的太陽和風(fēng)沙染上了一層粗糲的黑紅色,手掌心也磨出了薄薄的繭子。那身城里帶來的拘謹(jǐn)和自卑,似乎也在這遼闊的天地和沉重的勞作里,被一點點磨掉。
這天下午,我正幫爹在靠近牧區(qū)邊緣的一個臨時放牧點修理被牛群擠壞的簡易木圍欄。汗水順著額角流進(jìn)眼睛里,澀得難受。剛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就聽見遠(yuǎn)處傳來一陣與牛群低哞截然不同的引擎轟鳴聲,越來越近。
我抬起頭,瞇著眼朝聲音來處望去。
一輛锃光瓦亮、底盤高得離譜的黑色越野車,像個張牙舞爪的鐵甲蟲,卷起一路黃塵,正沿著草場邊緣那條坑洼的土路,歪歪扭扭地朝著我們這邊開過來。車子開得很猛,幾次差點沖下路基,顯然司機(jī)對這里的路況極不熟悉。
嘖,又是哪來的愣頭青!爹直起腰,皺著眉啐了一口,開這么快,驚了牲口咋辦!
車子開到離我們幾十米的地方,大概是被一個深坑顛狠了,猛地一歪,停了下來。揚起的塵土半天才散開。
副駕駛的車門被推開,跳下來一個人。高挑的身材,緊身的沖鋒衣勾勒出曲線,長發(fā)在風(fēng)里飛揚,臉上架著一副遮住大半張臉的墨鏡。
我的呼吸猛地一滯。就算隔著墨鏡和飛揚的塵土,我也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
林薇薇!
緊接著,駕駛座那邊也下來一個男的。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一身名牌戶外裝,腳上的登山靴一塵不染。正是王少杰。
王少杰一下車就罵罵咧咧,抬腳就狠狠踹了一下他那寶貝越野車的輪胎:操!這什么鬼地方!路爛得跟被轟炸過似的!
他煩躁地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我們這邊簡陋的木圍欄、穿著破舊工作服滿身塵土的我和爹,眉頭嫌惡地擰成一團(tuán),仿佛看到了什么臟東西。他掏出手機(jī),舉高了來回晃,嘴里不停地咒罵:媽的!一格信號都沒有!這破草原真是鳥不拉屎!
林薇薇沒理會王少杰的抱怨。她摘下了墨鏡,露出一雙依舊漂亮卻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像是見了鬼,又像是在辨認(rèn)一件完全超出認(rèn)知的東西。
陳…陳默她的聲音干澀,帶著明顯的顫抖,完全沒了舞會上那種居高臨下的清脆和傲慢。她的視線在我沾滿泥點木屑的舊褂子、磨破的袖口、還有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上來回掃視,最后,又猛地投向遠(yuǎn)處山谷里那片如同黑褐色海洋般緩慢涌動、發(fā)出低沉轟鳴的龐大牛群。她的嘴唇微微張著,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
王少杰順著林薇薇的目光,終于也注意到了我。他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立刻堆滿了那種我熟悉的、令人作嘔的夸張表情:喲嗬!這不是咱們的…那誰嗎陳默!他拖長了音調(diào),語氣里的譏諷毫不掩飾,怎么著舞會上受刺激了跑這窮山溝里當(dāng)野人來了嘖嘖嘖,瞧瞧這造型,夠‘接地氣’的啊!
他夸張地上下打量著我,仿佛在欣賞什么珍稀動物。
我的手指下意識地捏緊了手里那把沉重的扳手,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的薄繭。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看著林薇薇臉上的震驚和蒼白,看著王少杰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心口那片被牛群踏平的沙土地上,似乎又有什么冰冷的東西拱了出來,帶著尖銳的刺。
有事我開口,聲音不大,卻像這戈壁灘上的石頭一樣,又冷又硬。
王少杰被我噎了一下,大概沒料到我這么直接。他臉上的譏笑僵了僵,隨即又換上那副自以為是的高傲:沒事兒就不能看看老同學(xué)了我們這是來旅游!自駕!懂嗎體驗原始風(fēng)情!他故意揮了揮手,仿佛在驅(qū)趕什么不存在的蒼蠅,目光再次嫌棄地掃過四周,誰知道這破地方這么原始,連個路都沒有!還全是牛糞味兒!他吸了吸鼻子,一臉嫌惡。
就在這時,爹放下了手里的木槌,拍了拍身上的土,走了過來。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被風(fēng)沙磨礪得銳利的眼睛,在王少杰和林薇薇身上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帶著詢問。
爹,我聲音平靜地介紹,像在介紹兩件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我大學(xué)同學(xué)。
爹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他沒再看那兩人,直接對我說:默娃,這邊弄好了,去前頭看看那幾頭新下的犢子,別讓母牛踩著了。
他的語氣平常得像在吩咐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家務(wù)事。
好。我應(yīng)了一聲,把扳手往工具袋里一插,抬腳就準(zhǔn)備走。
等等!一直死死盯著遠(yuǎn)處牛群的王少杰突然叫住了我。他臉上的輕慢和嫌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疑不定和……貪婪他指著那片望不到邊的牛群,聲音因為急切而有些變調(diào):喂!陳默!那…那一片…還有山坡那邊…那些牛…都是…都是你們家的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看著他臉上那副難以置信又渴望確認(rèn)的表情。林薇薇也猛地轉(zhuǎn)過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嘴唇抿得緊緊的,臉色更白了。
我看著王少杰那副急切的樣子,心里像塞了把干草,又澀又堵。我扯了下嘴角,露出一個算不上笑的表情:不然呢這荒山野嶺,還能是別人的
王少杰的眼睛唰地一下亮得嚇人,像是餓狼看到了肥肉。他完全忽略了旁邊臉色煞白的林薇薇,一個箭步就躥到我面前,剛才那點嫌棄和傲慢被他踩在了腳底下的牛糞里。他臉上堆滿了熱切得近乎諂媚的笑容,那變臉的速度快得讓人眼花。
哎呀呀!陳默!陳哥!你看你看!誤會!天大的誤會��!他搓著手,聲音熱情洋溢,還帶著點夸張的激動,我就說嘛!大學(xué)那會兒就覺得陳哥你氣質(zhì)不凡!低調(diào)!太低調(diào)了!原來…原來你們家是搞實業(yè)的!大實業(yè)家�。�
他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胳膊,仿佛我們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實業(yè)家我看著他,沒動,也沒接話。他身上的香水味混著塵土味,有點刺鼻。
對�。∥鞅弊畲蟮哪翀鲋�!對不對王少杰的眼睛放光,急切地求證,我聽說過的!這片草場,還有這�!业奶�!這規(guī)模!陳哥!你們家絕對排頭一號!
他激動地?fù)]舞著手臂,指向那片龐大的牛群。
哦。我應(yīng)了一聲,沒什么溫度。目光掃過他身后。林薇薇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風(fēng)干的泥塑,臉色白得嚇人,嘴唇微微顫抖著,失神地看著王少杰對著我極盡巴結(jié)的表演。那眼神,空洞又復(fù)雜。
陳哥!王少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興奮里,根本沒注意林薇薇,我們家…我們家最近正好想往高端食材這塊投資!就缺你們這種頂級的、穩(wěn)定的肉源啊!你看…你看咱們老同學(xué)一場…這緣分!這不就是老天爺安排好的合作機(jī)會嗎
他湊得更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誘哄,只要陳哥你點頭,這渠道一打通,錢!那還不是像水一樣嘩嘩地流進(jìn)來!到時候,兄弟我絕對虧待不了你!
他拍著胸脯,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
我看著他那張因為激動和貪婪而微微扭曲的臉,胃里一陣翻騰。老同學(xué)緣分舞會上那瓶冰水潑過來的時候,這緣分在哪里
再說吧。我冷淡地吐出三個字,繞過他,徑直朝著爹剛才指的方向走去。腳下的草地柔軟,遠(yuǎn)處傳來母牛呼喚牛犢的溫和哞叫。身后,王少杰還在急切地喊著什么陳哥、合作、雙贏,聲音被風(fēng)吹得斷斷續(xù)續(xù)。我沒有回頭。
傍晚,天邊堆起了濃重的鉛云,沉甸甸地壓著遠(yuǎn)處的山脊。空氣悶得厲害,一絲風(fēng)也沒有,只有一股濃重的、暴雨將至的土腥味兒。爹站在院門口,望著天,眉頭擰得死緊:這云頭不對,怕是要下狠雨。
話音沒落,豆大的雨點就毫無預(yù)兆地砸了下來。噼里啪啦,又急又猛,瞬間就在干燥的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濺起一片塵土的氣息。
快!默娃!幫忙!爹吼了一聲,抄起墻邊的鐵锨就沖了出去。我也趕緊抓起塑料布和繩子跟上。得搶在暴雨徹底下來前,把牛圈幾個漏雨的頂棚再加固一下。雨點砸在臉上生疼,視線很快就模糊了。風(fēng)也開始鬼哭狼嚎地刮起來,卷著雨點抽打在身上。
剛把最后一塊塑料布的角用石頭死死壓住,一道慘白的閃電猛地撕裂了墨黑的天空,緊跟著就是一聲炸雷,轟��!震得腳下的地都在抖。雨勢瞬間變成了瓢潑,像天河決了口子往下倒,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幾米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雨水順著帽檐往下淌,衣服早就濕透,緊緊地貼在身上,冰涼。
行了!快回屋!這雨邪乎!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聲喊著,聲音在風(fēng)雨里顯得模糊。
我們倆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回院子,剛跑進(jìn)廊檐下,渾身上下都在滴水。媽趕緊拿著干毛巾過來:快擦擦!凍著了!
就在這時——
砰!砰!砰!
院門被什么東西急促地、用力地敲打著。那聲音在震耳欲聾的暴雨聲里,顯得格外突兀和微弱。
我們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這個天氣,這個時間,誰會來
誰啊爹皺著眉,朝著院門方向吼了一嗓子。
敲門聲停了。外面只剩下嘩啦啦的、震天響的雨聲。
我走到門邊,拔掉沉重的木頭門栓,拉開一條縫。
一道慘白的閃電瞬間劈下,將門外照得一片雪亮。
一個人影,孤零零地站在滂沱大雨里。
渾身上下濕得透透的,單薄的沖鋒衣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瑟瑟發(fā)抖的輪廓。長發(fā)像黑色的水草,亂七八糟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子上。雨水順著她的頭發(fā)、下巴,不停地往下淌。嘴唇凍得發(fā)紫,牙齒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顫。那張曾經(jīng)在舞會上光彩照人、寫滿高傲的臉,此刻只剩下狼狽、驚恐和一種孤注一擲的凄惶。
是林薇薇。
閃電的光瞬間熄滅,門口又陷入一片昏暗的雨幕。只有她那雙眼睛,在黑暗里死死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哀求,穿透雨簾,直勾勾地釘在我臉上。
陳…陳默…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微弱得幾乎被暴雨吞噬,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一種不顧一切的急切,開…開門…讓我進(jìn)去…求你了…
雨水順著她尖削的下巴匯成小溪流,砸在腳下的泥水里。她單薄的身體在冰冷的暴雨中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隨時會被卷走的枯葉。那雙曾經(jīng)盛滿高傲和嘲弄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驚恐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在她蒼白如紙的臉上肆意流淌。
陳默…陳默…她哆嗦著嘴唇,一遍遍喊著我的名字,聲音破碎,對不起…以前…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眼瞎…是我混蛋…
她語無倫次,身體搖搖欲墜,似乎下一秒就要癱倒在這泥濘里,王少杰…他不是人!他…他把我趕下車了!就在剛才…就在前面路口…他說…他說我不配…不配跟他談戀愛…他…他開車就走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這鬼地方…
她的聲音被劇烈的哽咽和咳嗽打斷,肩膀痛苦地聳動著。她抬起濕透的手臂,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指甲上那點殘存的亮色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陳默…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雙被雨水泡得通紅的眼睛,死死地、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再次鎖住我,可是…可是我想告訴你…我其實…其實一直…
她頓住了,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在積攢最后的勇氣,然后,那幾個字帶著一種豁出去的顫抖,從她發(fā)紫的唇間擠了出來:
我一直…都喜歡你�。�
雨聲震耳欲聾。風(fēng)卷著冰冷的水汽,穿過門縫,撲在我同樣濕透的身上。我看著她�?粗@個曾經(jīng)在萬眾矚目下,用一瓶昂貴的礦泉水潑滅我所有尊嚴(yán)的�;ā?粗丝滔衤渌芬粯永仟N地站在我家門口,在足以吞噬一切的暴雨里,聲嘶力竭地喊著喜歡。
多么諷刺,又多么……廉價。
她的謊言,和這傾盆的雨水一樣廉價。
我臉上沒什么表情,心里那片地方,也像被這暴雨沖刷過的戈壁灘一樣,只剩下一片冰涼的、堅硬的石頭。我轉(zhuǎn)身,走回幾步,從廊檐下那張放著雜物的破舊小木桌上,拿起一瓶水。
那瓶水,塑料瓶身很硬,標(biāo)簽是簡潔的英文字母。Fiji
Water。
我拿著它,重新走回門口,停在門縫前。外面的林薇薇,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一種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狂喜的光芒,甚至想往前一步。
我沒有開門。
我只是把手臂伸出門縫,將那瓶冰涼、昂貴的礦泉水,遞到她面前。冰冷的塑料瓶身,在昏暗中泛著微弱的光。
拿著。我的聲音很平靜,比這雨夜還冷,清晰地穿透嘩嘩的雨聲,砸在她臉上,這水很貴。
我的目光落在她那張被雨水沖刷得狼狽不堪的臉上,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別浪費了。
她的手,剛剛抬到一半,似乎想要接過那瓶水。就在浪費了三個字出口的瞬間,那只伸到一半的手,猛地僵在了冰冷的空氣里。
指尖距離那冰涼的塑料瓶身,只有幾厘米。
她臉上那瞬間燃起的、溺水者般的狂喜光芒,像被潑了一盆冰水,驟然凝固、碎裂,然后被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絕望和羞恥覆蓋。那只僵在半空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幅度越來越大,連帶著她整個單薄的身體都像風(fēng)中殘燭般晃動。
她死死地盯著我,眼睛瞪得極大,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難以置信、被徹底看穿的狼狽、還有滅頂?shù)男呷�。嘴唇哆嗦著,卻再也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只有雨水,無情地沖刷著她煞白的臉,沖刷著她僵硬的、停在半空的手。
我收回手臂,將那瓶水放在門內(nèi)干燥的地面上。
然后,在震耳欲聾的暴雨聲里,在門外那道絕望目光的注視下,我抬手,握住了冰涼潮濕的門板邊緣。
用力。
吱嘎——
沉重、濕透的木頭摩擦聲響起,淹沒了屋外所有的風(fēng)雨和嗚咽。那道狹窄的、透出一點昏黃燈光的門縫,在我眼前,一點一點地合攏。
最后,徹底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