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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油污里的藍(lán)印花

    第一章:相遇與初見

    一九九三年夏,廈門像個巨大的蒸籠,連海風(fēng)都裹挾著滾燙的咸腥。湖里工業(yè)區(qū),這片被劃定為特區(qū)中的特區(qū)的土地,充斥著金屬撞擊的喧囂、機油濃烈刺鼻的味道,還有無數(shù)操著不同口音、年輕卻已略顯疲憊的軀體�?諝饫飶浡顾趄v的氣息,混雜著鋼鐵被灼燒的微焦氣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嗶——!尖銳的哨聲撕裂了車間里永不停歇的轟鳴,像一把生銹的剪刀,猛地剪斷了流水線機械的節(jié)奏。午休時間到了。巨大的廠房里,那令人心悸的機器嘶吼聲如同退潮般驟然低落下去,只余下電機疲憊的嗡鳴和傳送帶最后幾下的不甘抽搐。密密麻麻的人頭從各自被焊死的工位上抬起來,無數(shù)緊繃的脊梁瞬間垮塌下去,響起一片混雜著解脫和勞損的沉重嘆息。

    質(zhì)檢臺邊的陳衛(wèi)東摘下了那雙邊緣磨損、鏡片布滿細(xì)小劃痕的近視眼鏡,用力閉了閉酸澀刺痛的雙眼。鏡框在他鼻梁兩側(cè)壓出兩道深深的、一時難以消退的紅痕。他習(xí)慣性地朝右手邊第三臺沖壓機的方向掃了一眼。那個位置,此刻卻空著。

    他的眉頭下意識地擰了一下,心里掠過一絲輕微卻無法忽視的懸空感。流水線上少一個人,如同精密的齒輪卡進一粒突兀的沙,總會引起小小的漣漪。目光下意識地在攢動的人頭中搜尋,很快在通往車間醫(yī)務(wù)室方向的過道角落里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林秀云正被一個同車間的女工攙扶著,慢慢往門口挪動。她垂著頭,左手緊緊握著右手的手腕,肩膀微微聳著,像一只受了驚又強忍著疼痛的小鳥。陳衛(wèi)東的目光銳利地落在她緊握的右手上,那幾根纖細(xì)的手指,此刻正被一塊浸透了暗紅血跡、原本應(yīng)是白色的粗布紗布潦草地包裹著,刺目的紅在灰撲撲的工裝底色上,顯得格外驚心。

    他幾乎是立刻站了起來,動作有些急,膝蓋撞到了身下的鐵凳子,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悶響。旁邊正收拾飯盒的幾個工友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陳衛(wèi)東沒理會,只是快步穿過開始喧鬧起來、奔向食堂和門外陰涼處的人群,逆著人流朝林秀云的方向走去。

    阿云他走近,聲音不高,盡量壓過周遭的嘈雜,但那份關(guān)切還是清晰地透了出來。

    林秀云聞聲抬起頭,臉色有些蒼白,額角沁著細(xì)密的汗珠,不知是疼的還是熱的。看清是他,那雙總是帶著點怯生生神采的眼睛里,飛快地掠過一絲微弱的光亮,隨即又被更深的窘迫覆蓋,她下意識地想把手往身后藏。

    沒…沒事,衛(wèi)東哥,她聲音細(xì)弱蚊蚋,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就是…就是剛才走神了,指頭讓機器…輕輕蹭了一下。

    什么輕輕蹭了一下!旁邊扶著她的女工阿萍快人快語,語氣里滿是心疼和抱怨,沖壓機��!那鐵家伙沒個輕重!我看那口子深得很!醫(yī)務(wù)室那個老張頭,就曉得倒碘酒,包得跟個粽子似的,頂什么用!我看得去醫(yī)院縫針才行!阿萍是林秀云同鄉(xiāng)兼室友,也是車間里少數(shù)幾個能和林秀云說上話的人。

    陳衛(wèi)東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團被血色洇染的紗布上,眉頭鎖得更緊。沖壓機那力道他太清楚了。他沒再多問,只沉聲對阿萍說:你扶她先回宿舍歇著,醫(yī)務(wù)室那點紅藥水不頂事。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林秀云,語氣不自覺地放得更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別沾水,也別亂動,等我一下。

    林秀云還想說什么,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只是順從地點了點頭。陳衛(wèi)東轉(zhuǎn)身,快步走向自己的工具箱。那是個半舊的綠色鐵皮工具箱,放在質(zhì)檢臺最下面一層。他蹲下身,熟練地打開鎖扣,在一堆游標(biāo)卡尺、千分表和擦拭用的棉紗下面摸索著。手指觸到一個冰涼堅硬的小塑料瓶,他迅速將它攥入手心,又飛快地合上了箱蓋。整個過程不過幾秒,動作干凈利落。

    他拿著那小瓶子,快步追上還沒走出車間的阿萍和林秀云。午休的人流正洶涌地往外涌,陳衛(wèi)東側(cè)著身子擠過去,將那瓶小小的云南白藥塞進了林秀云沒受傷的左手里。他的手指干燥而粗糙,帶著常年接觸金屬和油污的質(zhì)感,短暫地擦過林秀云冰涼汗?jié)竦氖中摹?br />
    拿著,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只有他們?nèi)四苈犚�,先灑上,止血消炎。下午我去跟組長說說,看能不能請半天假,得去醫(yī)院看看。

    他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篤定。

    林秀云的手指緊緊攥住了那個冰涼的小藥瓶,瓶身硌著她的掌心。她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了眼底瞬間涌起的水光,只低低地、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一聲:……謝謝衛(wèi)東哥。

    謝啥,趕緊回去上藥!阿萍替她答了,扶著林秀云繼續(xù)往外走。陳衛(wèi)東站在原地,看著她們匯入穿著同樣灰藍(lán)色工裝的人流,直到那抹纖細(xì)的身影消失在車間大門刺眼的陽光里,才收回目光。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剛才那一瞬間觸碰到的、她手心的微涼與顫抖。午休的喧囂重新包裹了他,但那機器的嗡鳴聲,似乎比之前更遠(yuǎn)了一些。

    第二章:半塊藍(lán)印花

    下午的流水線依舊像一頭永不饜足的鋼鐵巨獸,吞噬著時間與精力。陳衛(wèi)東站在質(zhì)檢臺前,眼前的金屬零件仿佛無窮無盡地流過。他戴著那雙磨舊的線手套,拿起,翻轉(zhuǎn),卡尺測量,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棱角、每一處接縫,確認(rèn)沒有毛刺、裂紋或尺寸偏差。動作精準(zhǔn)而機械,是他賴以生存、刻入骨髓的本能。只是偶爾,當(dāng)傳送帶發(fā)出規(guī)律的咔噠聲,或者午休的哨音在記憶里短暫回響時,他的目光會不受控制地飄向右前方那臺沉默的沖壓機。

    林秀云的工位空著,像一個突兀的缺口。那個位置上殘留的,只有冰冷的鋼鐵、油漬,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被稀釋了的血腥氣。陳衛(wèi)東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眼前的零件上,指尖傳來的冰涼金屬觸感,卻讓他莫名想起塞進她手心時,那個小小藥瓶的冰涼,和她皮膚的微顫。

    下工的哨聲終于再次尖利地響起,宣告著又一個漫長工作日的終結(jié)。巨大的疲憊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瞬間席卷了整個車間。人群松動、喧嘩起來,拖沓的腳步聲中混雜著飯盒碰撞的叮當(dāng)聲和迫不及待的交談。陳衛(wèi)東脫下油膩的手套,仔細(xì)地擦拭好卡尺,歸位。他沒有立刻隨著人潮涌向食堂,而是拎起自己的舊帆布挎包,腳步略顯急切地朝著女工宿舍樓的方向走去。

    湖里工業(yè)區(qū)的女工宿舍樓陳舊而擁擠,紅磚墻被海風(fēng)和歲月侵蝕得斑駁。樓道里光線昏暗,飄蕩著廉價肥皂、飯菜和潮濕衣物混雜的氣味。陳衛(wèi)東剛走到林秀云她們宿舍所在的二樓樓梯口,就看見她正倚在走廊盡頭的欄桿旁。夕陽的金紅色余暉涂抹在她身上,給她蒼白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暖光。她的右手裹著厚厚的、干凈的白色紗布,笨拙地垂在身側(cè),左手則無意識地扶著粗糙的水泥欄桿。

    聽到腳步聲,林秀云轉(zhuǎn)過頭來�?吹疥愋l(wèi)東,她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下意識地站直了些,想掩飾那份病弱的姿態(tài)。

    衛(wèi)東哥她輕聲喚道。

    嗯,陳衛(wèi)東應(yīng)了一聲,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包裹嚴(yán)實的右手上,去醫(yī)院了醫(yī)生怎么說

    去了,林秀云點點頭,聲音不大,但比下午時平穩(wěn)了些,縫了兩針。醫(yī)生說沒傷到骨頭,就是皮肉傷,按時換藥,別感染就好。她頓了頓,微微低下頭,花了…二十多塊錢。

    那筆錢對她來說,顯然不是小數(shù)目。

    人沒事就好,錢可以再掙。陳衛(wèi)東的語氣很實在,帶著一種樸素的寬慰。他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詞句,才又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些,那個藥…用了嗎

    用了,林秀云立刻點頭,抬眼看他,眼神里是真切的感激,灑上去一會兒,就覺得火辣辣地疼勁兒小多了,血也止住了。真的…多虧了衛(wèi)東哥的藥。

    她停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臉上浮現(xiàn)出一點局促,聲音也更輕了,那個…藥錢…

    什么藥錢不藥錢的,陳衛(wèi)東立刻截斷她的話,語氣里帶上了點不容置疑的果斷,一瓶藥能值幾個子兒收著,傷好了再說。

    他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停留,目光瞥向她空著的左手,吃飯了沒

    林秀云搖搖頭:剛回來,阿萍幫我打飯去了。

    就在這時,樓梯口傳來腳步聲,是阿萍端著兩個搪瓷飯盆上來了,盆里是食堂千篇一律的米飯和飄著幾點油星的炒青菜。哎喲,衛(wèi)東哥也在啊阿萍看見陳衛(wèi)東,聲音頓時揚高了八度,帶著促狹的笑意,正好正好,省得我跑兩趟了!秀云,你的饅頭!

    阿萍把其中一個飯盆遞給林秀云,又把另一個塞給陳衛(wèi)東:喏,你的!秀云特意給你留的,說怕你去晚了食堂沒得吃了!她笑嘻嘻地,眼神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滿是心照不宣的意味。

    林秀云的臉頰在夕陽下迅速染上了一層薄紅,她飛快地低下頭,沒看陳衛(wèi)東,只小聲對阿萍說:阿萍你胡說什么呢……

    陳衛(wèi)東也有點不自在,他干咳了一聲,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飯盆。盆里是結(jié)實的白米飯和青菜,上面,赫然壓著半個饅頭。那饅頭掰開的茬口很新鮮,不是食堂機器切的那種整齊劃一,而是帶著點隨意的、手掰的痕跡。最特別的是,這半個饅頭,被一小塊靛藍(lán)色的印花布仔細(xì)地包裹著。布是舊的,洗得有些發(fā)白,但上面的白色小碎花圖案依然清晰可見,透著一股子來自家鄉(xiāng)的、樸拙而潔凈的氣息。那藍(lán),在夕陽和灰暗的走廊背景里,顯得格外溫潤和寧靜。

    他認(rèn)得這種布。老家縣城集市上,常有鄉(xiāng)下阿婆擺攤賣這種自家手織土布染的印花布,多是做包袱皮、圍裙,或者給小孩做兜肚。這半塊饅頭,裹著這樣一塊藍(lán)印花布,靜靜地躺在他的飯盆里,像一個小小的、沉默的儀式。

    這……陳衛(wèi)東看著那抹藍(lán)色,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食堂的饅頭,冷硬粗糙,裹在這樣一塊帶著遙遠(yuǎn)家鄉(xiāng)氣息的布里,忽然就變得不同了。

    林秀云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幾乎細(xì)不可聞:……饅頭有點涼了,用布包著…干凈些。她沒提藥,也沒提錢,只是用這半個饅頭,裹著一塊家鄉(xiāng)的藍(lán)印花布,笨拙而安靜地表達(dá)著某種無法言說的情愫。

    陳衛(wèi)東的手指微微收攏,握緊了冰涼的搪瓷飯盆邊緣。飯盆里那抹寧靜的靛藍(lán),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了無聲的漣漪。他抬起頭,目光越過林秀云低垂的發(fā)頂,望向走廊盡頭窗外那片被夕陽點燃的、喧騰而陌生的工業(yè)區(qū)天空。喉嚨里似乎堵著什么,最終只化作一個極低沉的、幾乎被樓道里嘈雜人聲淹沒的回應(yīng):嗯。

    他端著飯盆,沒有立刻離開,也沒有再說什么。三個人在狹窄昏暗的走廊里,就著夕陽最后的余暉,沉默地吃完了這頓簡單的晚飯。咀嚼的聲音,飯勺偶爾碰到搪瓷盆底的輕響,以及遠(yuǎn)處工廠機器低沉的嗡鳴,構(gòu)成了此刻的背景音。阿萍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嘴角噙著笑,也不再說話。只有那塊包裹過饅頭的藍(lán)印花布,被林秀云小心地折好,收進了口袋里,像藏起了一個溫暖的秘密。

    時光在流水線上無聲地滑過,如同傳送帶永不停歇。林秀云手上的紗布拆掉了,留下兩道粉紅色的、微微凸起的疤痕,像兩條笨拙的爬蟲,盤踞在她原本纖細(xì)的食指和中指上。她重新站回了那臺冰冷的沖壓機旁,動作似乎比受傷前更添了一份謹(jǐn)慎,甚至可以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每一次機器的落下,都讓她瘦削的肩膀不易察覺地繃緊一下。

    陳衛(wèi)東的目光,依舊會在午休的哨音響起、或者在零件流經(jīng)他面前的間隙,習(xí)慣性地投向那個位置。但不再僅僅是關(guān)切,那目光里,多了一層更深的、難以言說的東西。那半塊裹著藍(lán)印花布的饅頭,像一枚小小的印章,烙進了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心里。

    第三章:書頁與沙茶香

    一個悶熱的周日下午,難得的休息日。空氣中黏膩得如同凝滯的油污。陳衛(wèi)東拎著一袋從廠門口小攤上買的、表皮已經(jīng)有些發(fā)皺的蘋果,站在了女工宿舍樓下那片唯一能稱得上有點綠蔭的角落——幾棵瘦弱的榕樹下。樹影稀疏,幾乎擋不住多少烈日。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黃的白色汗衫,后背洇開一小片汗?jié)竦纳钌K@得有些躊躇,目光在宿舍樓那黑洞洞的樓梯口掃視著,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猶豫要不要上去。

    衛(wèi)東哥

    一個帶著點驚訝和不確定的聲音從側(cè)面?zhèn)鱽怼j愋l(wèi)東猛地轉(zhuǎn)頭,看見林秀云正從宿舍樓側(cè)面的小水房走出來。她手里端著一個紅色的塑料臉盆,里面泡著幾件剛洗好的衣服,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頸側(cè),幾縷發(fā)絲粘在汗?jié)竦念~角。她顯然剛洗過頭發(fā),身上帶著淡淡的肥皂清香,混雜著暑熱的濕氣,在沉悶的空氣里格外清晰。

    嗯。陳衛(wèi)東應(yīng)了一聲,把手里的蘋果袋子往前遞了遞,動作有些生硬,剛路過…買了點蘋果。給你…和阿萍。

    林秀云看著那袋顯然并非剛路過能買到的水果,臉頰微微泛紅。她沒有立刻去接,只是把沉甸甸的臉盆放在腳邊,雙手在身前有些局促地絞著濕漉漉的衣角。謝謝衛(wèi)東哥…又讓你破費了。她聲音細(xì)細(xì)的。

    沒啥,不值錢。陳衛(wèi)東把袋子塞到她手里,手指不經(jīng)意地擦過她微涼的手背,兩人都像被燙了一下似的,飛快地移開。陳衛(wèi)東的目光落在她剛洗過的、散發(fā)著濕氣的頭發(fā)上,又飛快地瞥開,落在旁邊粗糙的榕樹樹干上。

    那個…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點刻意的隨意,上次…你說想看故事書

    林秀云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兩顆被突然點亮的星子。她用力點點頭:嗯!衛(wèi)東哥,你…你有嗎

    陳衛(wèi)東沒說話,只是轉(zhuǎn)身,從自己那個洗得發(fā)白的舊帆布挎包里,摸索著掏出一本書。書不厚,封面是深綠色的,邊角磨損得厲害,紙張也泛著陳舊的黃色。封面上印著幾個有些褪色的字:《平凡的世界》。他捏著書脊,遞過去,動作帶著一種珍重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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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廠里閱覽室借的。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路遙寫的,講…陜北農(nóng)村的事。寫得…挺好。

    林秀云幾乎是帶著一種虔誠的意味,用雙手接過了那本書。她的手指拂過粗糙的封面,感受著紙張?zhí)赜械�、帶著點霉味的觸感。對她而言,這不僅僅是一本書,更像是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一束照進單調(diào)灰暗生活里的光。在機器轟鳴的間隙,在擁擠嘈雜的宿舍熄燈之后,這書里的世界,是她唯一能喘息的角落。

    謝謝!謝謝衛(wèi)東哥!她連聲道謝,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緊緊地把書抱在胸前,仿佛抱著什么稀世珍寶。

    陳衛(wèi)東看著她驟然亮起的眼眸和那份毫不掩飾的喜悅,嘴角也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笑容。那笑意很淡,卻像一縷微風(fēng),瞬間軟化了他慣常沉默冷硬的面部線條。他點點頭:看完了…要是還想要別的,跟我說。

    說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務(wù),又像是怕這沉默繼續(xù)下去會變得尷尬,轉(zhuǎn)身就要走。

    衛(wèi)東哥!林秀云忽然叫住他。

    陳衛(wèi)東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林秀云的臉又紅了,但這次她鼓足了勇氣,抬頭迎上他的目光:我…我抄了幾首詩…你要看看嗎她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本子,是用車間廢棄的報表紙裁訂的,紙張粗糙發(fā)黃。她小心翼翼地翻開,里面是用藍(lán)色的圓珠筆,一筆一劃、極其工整地抄錄著幾首短詩。字跡娟秀,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認(rèn)真。

    陳衛(wèi)東有些意外,他走近一步,目光落在那本子上。他認(rèn)得那些字,是林秀云的筆跡。他并不懂詩,甚至很少看這些沒用的東西。但此刻,看著那娟秀的字跡,看著那些排列整齊、飽含著某種他無法言說卻又能隱約感受到的韻律和情緒的文字,在泛黃的粗糙紙張上靜靜棲息,他心頭忽然被一種奇異的、柔軟的情緒漲滿了。他想起自己工具箱里那些冰冷堅硬的卡尺和千分表,想起流水線上永無止境的金屬零件,再看著眼前這小心翼翼捧出的、帶著體溫的詩句,喉嚨有些發(fā)緊。

    挺好…他低聲說,聲音有些沙啞,字…寫得真好。他伸出手指,似乎想觸碰一下那本子上的字跡,但指尖在距離紙張幾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最終只是輕輕拂過紙頁的邊緣。

    林秀云聽到他的肯定,眼睛里的光更亮了,羞澀地抿著嘴笑了。

    從那一天起,借書和還書,成了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儀式,一條連接著兩顆漂泊靈魂的、無聲的絲線。陳衛(wèi)東利用質(zhì)檢員能在廠區(qū)稍微自由走動的便利,成了廠里那個積滿灰塵的小小閱覽室的�?�。他不再僅僅借閱那些枯燥的技術(shù)手冊,目光開始在那些蒙塵的文學(xué)書籍上逡巡。他不懂文學(xué),選擇的標(biāo)準(zhǔn)簡單而樸素:封面看著順眼的,書名聽起來像故事的,或者林秀云上次還書時無意中提到過某個作者名字的。

    他借來《家》,借來《青春之歌》,甚至借來過一本殘破的《聊齋志異》。每一次把書遞到林秀云手中,看著她眼中瞬間燃起的欣喜光芒,聽著她低聲而真誠的道謝,陳衛(wèi)東就覺得,頂著管理員那狐疑的目光在積滿灰塵的書架間翻找,是值得的。

    林秀云則回饋以更加工整的抄寫。那個用報表紙釘成的小本子越來越厚。她抄席慕蓉的《一棵開花的樹》,抄汪國真的《熱愛生命》,抄舒婷的《致橡樹》……她把自己在書中感受到的悸動、憧憬、淡淡的憂傷和堅韌的希望,都傾注在那細(xì)細(xì)的筆尖下。每次還書時,她總會把小本子也一并遞給陳衛(wèi)東,輕聲說:衛(wèi)東哥,這是我新抄的,你要是有空…就看看。

    她的眼神里帶著期待,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怯。

    陳衛(wèi)東每次都會鄭重地收下那個小本子,放進他那個總是裝著扳手、螺絲刀和游標(biāo)卡尺的工具箱的最底層。晚上回到他那間只有一張床和一個破木箱的男工宿舍,當(dāng)同屋的工友鼾聲如雷時,他會就著昏黃的白熾燈泡,翻看那些抄錄的詩句。他未必能完全理解那些意象和隱喻,但那工整的字跡本身,就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那些陌生的文字排列組合在一起,仿佛具有某種魔力,能暫時驅(qū)散白日里機油和金屬的冰冷氣味,讓他觸摸到一種名為生活的、模糊而溫暖的輪廓。他常�?粗粗�,手指會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頁上娟秀的字跡,仿佛能感受到抄寫時那份專注的心意。

    廈門深秋的夜晚,海風(fēng)終于帶走了白日殘留的燥熱,變得涼爽起來,甚至有些刺骨的寒意。一個周六晚上,加完班出來,已經(jīng)快九點。廠區(qū)通往寨上那片城中村的小路,燈光昏暗,坑洼不平。兩人并肩走著,中間隔著一點微妙的、卻又無比自然的距離。沉默是常態(tài),但這份沉默里,不再是最初的陌生和尷尬,而是流淌著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只有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回響。

    路過村口那家亮著昏黃燈光的小食攤時,濃郁的、帶著花生醬和沙茶辛辣的香氣霸道地鉆進鼻孔。攤主老伯佝僂著背,守著那口熱氣騰騰的大鍋。陳衛(wèi)東的腳步頓了頓。他側(cè)過頭,看向身旁的林秀云。她裹緊了自己那件單薄的舊外套,目光似乎也被那鍋熱氣吸引了一瞬。

    餓了吧陳衛(wèi)東問,聲音在夜風(fēng)里顯得低沉而清晰。

    林秀云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加班消耗巨大,食堂那點油水早沒了蹤影。她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還好…

    陳衛(wèi)東沒再問,徑直走到攤子前:阿伯,一碗沙茶面,加…加兩塊豆干。他掏出幾張零錢,遞了過去。

    面很快好了,盛在一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濃郁的醬色湯汁里浸著堿水面條,幾片薄薄的瘦肉,兩塊吸飽了湯汁的豆干,撒著幾粒蔥花和炸過的金蒜末。香氣撲鼻。陳衛(wèi)東端著碗,走到路邊一個被廢棄的、半截埋進土里的水泥電線桿旁,把碗放在那還算平整的斷面上。

    來,趁熱。他把唯一的一雙筷子遞給林秀云。

    林秀云看著他,又看看那碗在昏黃燈光下冒著誘人熱氣的面,沒有再推辭。她接過筷子,在碗里攪了攪,挑起一筷子面,卻沒有立刻吃,而是抬頭看他:衛(wèi)東哥,你……

    你先吃,陳衛(wèi)東打斷她,語氣自然,我不餓,看著你吃。他雙手插在工裝褲口袋里,背靠著旁邊粗糙的磚墻,微微側(cè)著頭,目光落在她身上。

    林秀云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堿水面勁道,裹著濃郁鮮香的沙茶醬汁,豆干吸飽了湯汁,咬下去滿口咸香。一股暖流從喉嚨滑入胃里,瞬間驅(qū)散了秋夜的寒意和加班的疲憊。她吃得很慢,很珍惜。吃了幾口,她停下來,用筷子夾起一塊豆干,不由分說地遞到陳衛(wèi)東嘴邊:衛(wèi)東哥,你嘗嘗這個豆干,好入味。

    陳衛(wèi)東愣了一下,看著遞到嘴邊的豆干,又看看她亮晶晶的、帶著堅持的眼睛。他沒有躲閃,微微傾身,就著她的手,把那塊浸滿湯汁的豆干咬了過去。醬汁的咸鮮和豆制品的特有香氣在口中彌漫開。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咽了下去。

    嗯,是挺香。他低聲說,聲音有點啞。

    林秀云這才滿意地繼續(xù)低頭吃面。兩人就那樣,一個安靜地吃著,一個安靜地看著�;椟S的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坑洼的路面上。一碗廉價的沙茶面,在寒冷的異鄉(xiāng)夜晚,被分食出了人間至味。那濃郁的、帶著辛辣和花生香的暖意,不僅填滿了胃,更悄然填滿了兩個漂泊靈魂之間,那最后一點名為孤獨的空隙。

    第四章:急電與二千八

    日子在借書、抄詩、分享一碗熱騰騰的沙茶面中,如同閩南冬季溫吞的海水,緩慢而平靜地流淌。陳衛(wèi)東工具箱底層那個用報表紙釘成的小本子越來越厚,娟秀的藍(lán)色字跡幾乎填滿了每一頁。異鄉(xiāng)的嚴(yán)冬似乎也被這份無聲的溫暖驅(qū)散了幾分寒意。

    然而,命運的風(fēng)暴總是在人毫無防備時驟然降臨。

    臘月二十,年關(guān)將近。廠里彌漫著一種躁動不安的、歸心似箭的氣氛。車間里機器的轟鳴似乎都帶上了一種心不在焉的疲憊。林秀云正在工位上埋頭整理一疊出貨單,車間門口忽然傳來門衛(wèi)老張頭粗啞的喊聲:林秀云!電話!老家急電!

    急電兩個字像冰錐,瞬間刺穿了車間里沉悶的空氣。林秀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單據(jù)嘩啦散落一地。她臉色煞白,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陳衛(wèi)東正拿著千分尺測量一個零件的內(nèi)徑,聽到喊聲,手一抖,尺尖差點戳到手指。他猛地抬頭,只看見林秀云消失在車間門口那倉惶的背影。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他放下尺子,對旁邊的工友匆匆說了句我去趟廁所,便快步跟了出去。

    傳達(dá)室的玻璃窗上凝著厚厚的水汽。林秀云緊緊抓著那部黑色的老式搖把電話的聽筒,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對著話筒語無倫次地重復(fù)著:……爸……爸他怎么樣……怎么會突然……媽你別哭……我……我馬上回來……錢……錢我想辦法……

    聽筒里隱約傳來女人悲痛欲絕的嚎哭聲,像鈍刀一樣刮著人的耳膜。林秀云的身體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陳衛(wèi)東幾步?jīng)_上前,在她滑倒前扶住了她的胳膊。入手一片冰涼,還在劇烈地顫抖。

    怎么了秀云他急聲問,聲音也繃緊了。

    林秀云轉(zhuǎn)過頭看他,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洶涌滾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衛(wèi)東哥……我爸……我爸他……腦溢血……在醫(yī)院……快不行了……要錢……要好多錢……巨大的恐懼和絕望讓她幾乎無法完整地說出一句話。

    陳衛(wèi)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用力扶穩(wěn)她,斬釘截鐵地說:別慌!人還在醫(yī)院就有希望!錢的事,我們一起想辦法!

    接下來的時間,林秀云如同失了魂。請假手續(xù)是陳衛(wèi)東跑前跑后幫她辦的。他陪著失魂落魄的她回到擁擠的宿舍,看著她胡亂地把幾件衣服塞進那個小小的、印著褪色紅雙喜的旅行袋里,動作僵硬得像個木偶。宿舍里其他女工知道了情況,這個湊十塊,那個掏五塊,零零碎碎地塞到林秀云手里,加起來也不過百十來塊。阿萍更是把藏在枕頭芯里準(zhǔn)備過年回家的五十塊都拿了出來。

    林秀云攥著那薄薄一疊沾著汗?jié)n的零錢,嘴唇咬得發(fā)白,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不夠……醫(yī)生說……至少要先交三千押金……手術(shù)費……后面還不知道多少……

    三千塊,對這個月薪只有三百出頭的打工妹來說,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她徹底淹沒。

    陳衛(wèi)東一直沉默地站在她身邊。看著她瀕臨崩潰的樣子,看著她手里那點杯水車薪的零錢,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一個多小時后,就在林秀云被絕望啃噬得快要窒息時,陳衛(wèi)東回來了。他額頭上帶著汗,呼吸有些急促,顯然是一路跑回來的。他徑直走到林秀云面前,把一個用舊報紙仔細(xì)包裹著的、方方正正的硬物塞進她手里。

    林秀云茫然地低頭,手指觸到那紙包的堅硬和厚實。她顫抖著打開——里面是厚厚一沓錢!嶄新的藍(lán)精靈(百元大鈔)和皺巴巴的十元票子混雜在一起,散發(fā)著油墨和汗水的混合氣味。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著陳衛(wèi)東。

    這里是兩千八,陳衛(wèi)東的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存折里取了兩千五,又跟車間幾個兄弟湊了三百。你先拿著,趕緊回家!救人要緊!

    兩千八百塊!林秀云只覺得手里那沓錢重逾千斤,燙得她幾乎拿不住。這幾乎是陳衛(wèi)東在廈門打工幾年來的全部積蓄!還有他低聲下氣去借的錢!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承受的恩情瞬間沖垮了她最后的防線。

    衛(wèi)東哥……她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哽咽,眼淚決堤般洶涌而出,這……這錢算我借你的!我一定……一定還!我打一輩子工也……她泣不成聲,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

    陳衛(wèi)東看著她哭得渾身顫抖的樣子,眉頭緊緊擰著。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但最終只是落在她緊抓著錢的手臂上,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聲音依舊很低沉,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安穩(wěn):不急。錢沒了能再掙。人,比什么都強。

    他的目光沒有看她淚流滿面的臉,而是落在了旁邊桌上放著的幾件待修的小工具上——一把斷了柄的螺絲刀,一個豁了口的扳手。他走過去,拿起那把豁口的扳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金屬豁口邊緣,仿佛那冰冷的觸感能讓他紛亂的心緒平靜下來。他低著頭,聲音悶悶地從胸腔里發(fā)出:快收拾東西,我送你去車站。趕今晚的火車,還來得及。

    林秀云看著他沉默而寬厚的背影,看著他手里那把破舊的扳手,滾燙的淚水更加洶涌地落下。她用力抹了一把臉,把那厚厚一沓帶著他體溫的錢,緊緊地、緊緊地貼在胸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也像是擁抱住了整個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源。

    第五章:月光下的圓圈

    年關(guān)的喧囂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湖里工業(yè)區(qū)在短暫的沉寂后,又恢復(fù)了它慣常的、永不停歇的轟鳴。林秀云是在元宵節(jié)后幾天的一個傍晚回到廈門的。她比年前更瘦了,眼窩深陷,下巴尖削,臉頰上還殘留著未散盡的悲傷和疲憊,像一片被寒風(fēng)吹打過度的葉子。但眼神深處,多了一抹劫后余生的、沉甸甸的慶幸和感激。

    她父親最終挺了過來,雖然半邊身體癱瘓,說話也含糊不清,但命保住了。陳衛(wèi)東那兩千八百塊,是救命的錢。

    回到宿舍的當(dāng)晚,林秀云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了陳衛(wèi)東。她把他拉到宿舍樓后那片堆滿廢棄建材的空地,這里遠(yuǎn)離燈光,只有清冷的月光灑落。她小心翼翼地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個同樣用舊報紙包著的、方方正正的小包,塞進陳衛(wèi)東手里。

    衛(wèi)東哥,她的聲音依舊帶著點沙啞,但很清晰,這是…五百塊。我爸出院了,家里…賣了糧,又借了點,先還你這些。剩下的…我每個月發(fā)了工資就還你,一定能還清!

    陳衛(wèi)東借著月光,看著手里那個小小的、卻無比沉重的紙包。他沒有打開,只是掂量了一下,眉頭微微蹙起。家里剛遭了難,錢緊,他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拒絕,這錢你拿回去,先緊著家里用,給你爸買點營養(yǎng)品。我這里不急。

    他不由分說地把紙包塞回林秀云手里。

    林秀云急了,執(zhí)拗地又要塞回去:不行!衛(wèi)東哥,說好是借的!我……

    我說不急就不急!陳衛(wèi)東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點,帶著一種少有的強硬。他按住林秀云推拒的手,那雙在油污和金屬中磨礪得粗糙的手,此刻卻異常有力,也異常溫暖。你爸剛撿回條命,家里正是用錢的時候。我這錢,放著也是放著。等你家緩過勁兒來再說。

    他的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關(guān)切,你爸…現(xiàn)在能下地了嗎

    林秀云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力量和溫度,鼻子一酸,眼淚又涌了上來。她低下頭,不再堅持推拒那五百塊錢,只是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小聲啜泣著:能…能拄著拐慢慢挪幾步了…就是…說話還不利索……

    能走就好,陳衛(wèi)東的聲音放得更緩,慢慢來,會好的。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像是下定了決心,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試探的意味,秀云…這地方,太吵,也太擠了。我琢磨著…等開了春,我們…搬出去吧在寨上租個小單間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兩人身上。林秀云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搬出去租個小單間這意味著什么,她心里無比清楚。長久以來在兩人之間無聲流淌的情愫,在這一刻,被他用最樸實無華的方式,輕輕挑破了那層薄紗。沒有甜言蜜語,沒有山盟海誓,只有一句關(guān)于搬出去的提議,卻比任何情話都更有分量。

    淚水無聲地滑落,但這一次,不再是悲傷和絕望。她看著他月光下棱角分明的、寫滿認(rèn)真和擔(dān)當(dāng)?shù)哪�,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里擠出一個帶著濃重鼻音的:嗯!

    這一聲嗯,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陳衛(wèi)東沉寂的心底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無聲的漣漪。

    寨上,這片依附于工業(yè)區(qū)的巨大城中村,是無數(shù)打工者疲憊身軀的棲息地。迷宮般狹窄的巷弄,頭頂是蛛網(wǎng)般雜亂的電線,腳下是終年濕滑、混雜著油污和菜葉的污水溝。兩三層高的握手樓鱗次櫛比,墻體斑駁,窗戶狹小,像一個個沉默擁擠的蜂巢。

    陳衛(wèi)東和林秀云租住的單間,在一條最偏僻巷子的盡頭。房東用薄薄的空心磚在樓頂天臺硬生生隔出來的一個鴿子籠。不到十平米的空間,勉強塞進一張吱呀作響的舊鐵架床,一張瘸腿的舊課桌,還有一個充當(dāng)灶臺的破舊煤油爐。唯一的窗戶,是墻上掏出的一個不規(guī)則方洞,釘著幾根生銹的鐵條,掛著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印花布當(dāng)窗簾——正是當(dāng)初包裹過那半個饅頭的同一塊布。

    租金一個月八十塊。對兩人來說,這已是一筆需要咬咬牙才能承擔(dān)的支出。但這個小窩,卻是他們在這座冰冷城市里,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

    日子陡然變得具體而微。每天下工回來,兩人擠在狹窄的灶臺前。陳衛(wèi)東笨拙地往煤油爐里添油,劃火柴點燃,藍(lán)色的火苗跳躍起來。林秀云則麻利地淘米洗菜,用一把豁了口的菜刀切著最便宜的青菜。嗆人的煤油煙味混合著飯菜的香氣,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鐵鍋里翻炒的聲音,是這簡陋居所里最溫暖的樂章。

    今天這空心菜炒得咸了點。陳衛(wèi)東扒拉著碗里的飯,含糊地說。

    咸了你就多喝點水!林秀云嗔怪地瞪他一眼,嘴角卻噙著笑,順手把自己碗里那塊煎得焦黃的荷包蛋夾到他碗里,喏,給你,堵住嘴。

    陳衛(wèi)東看著碗里多出來的荷包蛋,沒說話,只是低頭大口扒飯,耳根卻悄悄紅了。吃完飯,他習(xí)慣性地?fù)屩帐巴肟耆ネ饷婀玫乃堫^沖洗,留下林秀云在屋里擦桌子掃地�;椟S的白熾燈下,她忙碌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上,顯得格外溫馨。

    第六章:雨夜的扳手圈

    生活的艱辛也接踵而至。頂樓的鐵皮屋頂,在廈門春夏之交那場著名的回南天里,成了最脆弱的存在�?諝獬睗竦媚軘Q出水,墻壁永遠(yuǎn)濕漉漉的,散發(fā)著一股霉味。更要命的是,雨季來了。

    第一場暴雨在深夜毫無征兆地降臨。密集的雨點砸在薄薄的鐵皮屋頂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噼啪聲,如同千軍萬馬在頭頂奔騰。睡夢中,一滴冰冷的水珠精準(zhǔn)地砸在林秀云的額頭上,她猛地驚醒。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雨水如同找到了突破口,從鐵皮接縫處、從某個銹蝕的小孔里,爭先恐后地滲漏下來,在黑暗中發(fā)出嘀嗒、嘀嗒的聲響,在水泥地上迅速匯成一小灘一小灘的水漬。

    衛(wèi)東哥!漏雨了!林秀云驚叫起來,摸索著想去開燈。

    別開燈!陳衛(wèi)東比她更快地坐起身,黑暗中他的聲音異常清醒,小心觸電!他迅速翻身下床,憑借著對狹小空間的熟悉,在黑暗中準(zhǔn)確地摸索著。臉盆、搪瓷缸、甚至吃飯的鋁飯盒,都被他迅速擺放在那些漏雨點的下方。冰冷的雨水滴落在金屬器皿里,發(fā)出清脆又惱人的聲響。

    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砸在鐵皮上的聲音如同密集的鼓點。屋頂?shù)穆┧c越來越多,越來越急。小小的空間里,很快擺滿了接水的容器,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冰冷的雨水帶著鐵銹的腥氣,滴滴答答,敲打在金屬器皿上,也敲打在兩人心上。

    寒意和濕氣彌漫開來。陳衛(wèi)東摸索著找到一件舊工裝外套,披在林秀云瑟瑟發(fā)抖的身上。他站在床邊,環(huán)顧著這如同水簾洞般的窘境,眉頭緊鎖,在黑暗中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林秀云抱著膝蓋蜷縮在床角,身上裹著那件帶著機油味的外套,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滴水聲,看著黑暗中他沉默而高大的輪廓,心頭被一種巨大的疲憊和無助籠罩。這逼仄、漏雨、冰冷的家,這望不到頭的打工日子……所有的委屈和艱難似乎都被這冰冷的雨水無限放大。

    她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肩膀一聳一聳,壓抑的哭聲在嘈雜的雨聲中顯得格外微弱,卻像針一樣刺進陳衛(wèi)東的耳朵。

    陳衛(wèi)東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沒有立刻出聲安慰,只是默默地又挪動了一下地上的臉盆,試圖接住一處新漏下的水流。冰涼的雨水濺了幾滴在他赤裸的胳膊上。他站直身體,走到床邊,挨著林秀云坐下。鐵架床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黑暗中,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摸索著,輕輕覆蓋在她冰冷的手背上,笨拙地握緊。他的手心很燙,帶著常年勞作留下的厚繭。

    林秀云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肩膀還在微微地抽動。她反手緊緊抓住他的手,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依靠。

    冷嗎陳衛(wèi)東低聲問,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模糊。

    林秀云搖搖頭,又點點頭,把臉埋進膝蓋里。

    又是一陣沉默,只有雨聲和滴水聲。就在林秀云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時,陳衛(wèi)東忽然開口了,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深思熟慮后的平靜:

    秀云……

    嗯她帶著濃重的鼻音應(yīng)了一聲。

    我……我有了。

    話一出口,林秀云的身體猛地僵住,埋在膝蓋里的頭倏地抬了起來。黑暗中,她看不清陳衛(wèi)東的臉,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握著自己的手,瞬間收緊了力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四個字炸得嗡嗡作響。什么意思他有了有什么了她完全無法理解,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比漏進來的雨水還要冰冷刺骨。

    你……你說什么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巨大的驚恐和茫然。

    陳衛(wèi)東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話引起了天大的誤會。他明顯頓了一下,握著她的手更緊了,幾乎有些用力,像是要阻止她逃離。他深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在雨聲里顯得格外粗重,然后才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糾正道:

    不是……我是說,你……你有了。

    哐當(dāng)!一聲脆響。

    是墻角一個接滿了水的搪瓷缸被不斷滴落的雨水壓得側(cè)翻,冰冷的水嘩啦一下潑灑在水泥地上,迅速漫延開,浸濕了林秀云的拖鞋邊緣。但這突如其來的聲響,此刻卻遙遠(yuǎn)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林秀云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在瞬間消失了。雨聲,滴水聲,翻倒的搪瓷缸聲……一切嘈雜都退到了遙遠(yuǎn)的地方。世界一片死寂,只剩下陳衛(wèi)東那句清晰無比、如同驚雷般在她耳畔反復(fù)炸響的話——你……你有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她呆呆地坐著,忘記了寒冷,忘記了哭泣,甚至忘記了呼吸。只有那只被他緊緊攥著的手,傳來他掌心滾燙的溫度和細(xì)微的、無法抑制的顫抖,提醒著她這不是噩夢。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震驚、恐慌、茫然,甚至還有一絲隱秘的、連她自己都無法確認(rèn)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

    過了許久,也許是幾秒,也許是漫長的幾個世紀(jì),她才找回一點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有……有什么了

    她明知故問,仿佛只要他不說破,那個可怕的事實就不會存在。

    黑暗中,陳衛(wèi)東沉默著。他的呼吸聲變得粗重而壓抑。他沒有回答她這句近乎逃避的問話,只是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緊握她的手。林秀云感到手背一涼,心也跟著猛地一沉,仿佛唯一的依靠被抽離。

    然而,下一刻,她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陳衛(wèi)東似乎彎腰在地上摸索著什么。很快,她感覺到一個冰冷、堅硬、沾著些許油污的東西,被他輕輕塞進了她另一只空著的手里。

    是那把豁了口的扳手。金屬的冰涼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

    緊接著,陳衛(wèi)東那只粗糙而溫暖的大手,重新覆蓋在她的手背上,連同那把冰冷的扳手一起,緊緊包裹住。他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引導(dǎo)著她的手,用扳手那冰涼的、沾著油污的尖端,在床沿下方那片濕漉漉的、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緩慢地、用力地畫了一個圈。

    他的動作很穩(wěn),那個圈畫得很圓。

    畫完圈,他的手停住了,依舊緊緊包裹著她的手和那把扳手。黑暗中,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沉重而清晰地敲打在林秀云的心上,也蓋過了外面喧囂的雨聲:

    結(jié)婚吧。

    就這里。

    林秀云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那只握著冰冷扳手、又被陳衛(wèi)東滾燙大手緊緊包裹著的手,仿佛不再屬于自己。扳手尖端劃過水泥地那粗糙的觸感和微弱的摩擦聲,像電流一樣竄過她的脊椎。那個被他用力畫下的、濕漉漉的圓圈,仿佛一個烙印,透過黑暗,深深烙進了她的眼底,燙得她心頭發(fā)顫。

    結(jié)婚吧。

    就這里。

    這六個字,如同驚雷,在她死寂一片的心湖里轟然炸開,掀起滔天巨浪。不是甜蜜的求婚,沒有浪漫的誓言,甚至沒有一句關(guān)于未來的期許。只有最直白的兩個字——結(jié)婚,和一個冰冷、油污、在漏雨陋室地上畫出的圓圈——這里。這極致的簡陋與直白,卻帶著一種千鈞的重量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巨大的震驚之后,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緊接著是排山倒海般的委屈。淚水瞬間決堤,洶涌而出,比窗外傾盆的暴雨還要猛烈。她不是為了這簡陋的求婚而哭,也不是為了這逼仄漏雨的家而哭。她是為了他。為了這個沉默得像塊石頭、卻在她最絕望時傾其所有、在她最無助時扛起一切的男人。為了他此刻用一把扳手、一個油污的圈,笨拙地、卻無比堅定地畫出的承諾——無論多難,就在這里,我們一起。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那把豁口的扳手哐啷一聲掉在濕漉漉的地上。她沒有去撿,而是像一只受傷的小獸,一頭撲進陳衛(wèi)東的懷里,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抱住他精瘦卻堅實的腰身。滾燙的淚水瞬間浸濕了他單薄的汗衫前襟。

    嗚……衛(wèi)東哥……她放聲大哭,仿佛要把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恐懼、委屈、重壓和此刻翻涌的復(fù)雜情感,都通過這哭聲宣泄出來�?蘼曉讵M小漏雨的陋室里回蕩,蓋過了雨聲,蓋過了滴水聲。

    陳衛(wèi)東的身體在她撲進懷里的瞬間僵硬了一下,隨即緩緩放松下來。他抬起手臂,有些笨拙地、遲疑地,最終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環(huán)住了她單薄而顫抖的肩膀。他的下巴輕輕抵在她散發(fā)著淡淡皂角清香的發(fā)頂,感受著她滾燙的眼淚洇濕胸口的皮膚,聽著她撕心裂肺的哭聲。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那樣抱著她,像一座沉默的山,無聲地承接著她的悲傷和依賴。

    窗外的暴雨依舊瘋狂地沖刷著鐵皮屋頂,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喧囂。屋內(nèi),臉盆和水缸里的滴水聲依舊此起彼伏,像一首雜亂無章的背景樂。在這個冰冷、潮濕、窘迫得如同水牢的頂樓陋室里,兩個被命運和貧窮緊緊捆綁在一起的年輕人,緊緊相擁。一個在嚎啕大哭,一個在沉默守護。沒有言語,卻仿佛訴說了千言萬語。那個畫在地上的、油污的圓圈,是他們簡陋世界里唯一的圓心。

    第七章:煙囪下的鳳凰花

    拍婚紗照的決定,是在一個異常悶熱的午后倉促做出的。

    起因是林秀云在廠門口那家小小的雜貨店里,看到了一本被翻得卷了邊的港臺明星畫報。封面上的女明星穿著曳地的潔白婚紗,戴著閃亮的頭冠,在碧海藍(lán)天的背景下笑得璀璨奪目。林秀云的目光在那潔白的裙擺上停留了很久,久到老板娘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她最終什么也沒買,只是默默地把畫報放回原處,手指輕輕拂過那光滑的封面,眼神有些空茫。

    晚上回到頂樓的家,陳衛(wèi)東正就著昏黃的燈泡修理一把漏水的燒水壺。林秀云坐在床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看著他那被燈光勾勒出的、專注而沉默的側(cè)影,忽然輕聲開口:衛(wèi)東哥……我們……也去拍張照片吧

    陳衛(wèi)東握著鉗子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神帶著詢問。

    就……就像人家結(jié)婚那樣,林秀云的聲音更低了,帶著點羞澀和不易察覺的期盼,拍一張……留著。

    陳衛(wèi)東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看到了她眼中那點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亮。他放下鉗子,在油膩的工裝褲上擦了擦手,沉默地點了點頭:行。找個時間。

    時間定在了下一個休息日。地點是湖里老街一家門臉不大的照相館,櫥窗里展示著幾張笑容僵硬、背景模糊的樣板照。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穿著洗得發(fā)黃的的確良襯衫,脖子上掛著一架沉重的海鷗牌相機。

    當(dāng)林秀云從簡陋的更衣間里,穿著照相館提供的唯一一件婚紗走出來時,陳衛(wèi)東愣住了。那所謂的婚紗,不過是質(zhì)地粗糙的白色化纖布料,縫制得極其簡單,沒有任何蕾絲或珠片裝飾,腰身肥大,肩線歪斜,裙擺短得只到小腿肚,邊緣還帶著點洗不掉的黃漬。更刺眼的是,她鬢角別著一朵碩大而俗氣的、粉紅色的滌綸假花,和她清瘦憔悴的面容極不相稱。

    陳衛(wèi)東自己則穿著一件領(lǐng)口磨得發(fā)毛、肩線明顯不合身的黑色化纖西裝外套,里面是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工裝襯衫,領(lǐng)口扣得緊緊的,勒著他不太習(xí)慣的脖子。他站在那里,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像一根被硬套上華麗戲服的木頭樁子,渾身透著一股子別扭和窘迫。

    老板似乎對打工情侶的窘境司空見慣,麻利地指揮著:來來,男同志站這邊,女同志靠過去一點,哎對,頭稍微歪一下……笑一笑,開心點嘛!結(jié)婚是大喜事!

    背景幕布緩緩拉開。不是畫報上的碧海藍(lán)天,也不是想象中的花團錦簇。老板按動一個開關(guān),幕布后面亮起一片昏黃的光——那竟然是一幅巨大的、手繪的廈門湖里工業(yè)區(qū)背景畫!畫得極其粗糙,但幾個標(biāo)志性的煙囪卻異常醒目,粗大的黑色線條直指幕布頂端,滾滾的濃煙被畫成夸張的、凝固的白色云朵狀,仿佛永遠(yuǎn)定格在噴涌而出的那一刻。

    陳衛(wèi)東和林秀云并肩站在那虛假的、濃煙滾滾的工業(yè)區(qū)背景前。頭頂是簡陋的攝影燈,烤得人額頭冒汗。劣質(zhì)西裝的化纖面料摩擦著皮膚,發(fā)出窸窣的聲響。林秀云鬢角那朵碩大的假花散發(fā)著一股塑料的怪味。

    好,看我這里!一、二、三!

    隨著老板的口令和閃光燈刺眼的白光驟然亮起,陳衛(wèi)東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嘴角努力地、極其不自然地向上扯動。就在這強光閃耀的瞬間,他感到一只微涼、帶著薄繭的手,輕輕地、試探性地塞進了他僵硬地垂在褲縫邊的手心里。

    那微涼的觸碰,像一道細(xì)微的電流。陳衛(wèi)東幾乎是本能地、立刻收攏手指,將那帶著薄繭的微涼小手,緊緊地、牢牢地攥在了自己粗糙、汗?jié)竦恼菩摹?br />
    快門聲落定。

    強光熄滅后的短暫黑暗里,陳衛(wèi)東依舊緊緊攥著那只手,沒有松開。他側(cè)過頭,看向身旁的林秀云。她也正仰著臉看他�;蛟S是強光的刺激,或許是別的什么,她的眼眶有些發(fā)紅,但嘴角卻努力地向上彎著,那笑容并不熟練,甚至帶著點傻氣,卻異常明亮,像陰霾天里驟然刺破云層的一縷陽光,又像窗外五月里,正開到最盛、紅得灼灼耀眼的鳳凰花。

    陳衛(wèi)東看著她那傻氣的、帶著淚光的燦爛笑容,自己那刻意扯出的、僵硬的嘴角,竟也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一點點地軟化、上揚,最終定格成一個同樣笨拙、卻無比真實、無比舒展的笑容。那笑容,如同被她的光芒點燃,也像極了窗外那開得不管不顧、潑辣辣紅透半邊天的廈門鳳凰花。

    背景幕布上,那幾根粗黑的煙囪依舊噴吐著凝固的濃煙。但這一刻,在那虛假的背景前,在這狹窄簡陋的照相館里,兩個穿著廉價戲服、笑容傻氣的年輕人,緊緊攥著彼此的手。他們的笑容里,沒有碧海藍(lán)天,只有對粗糙生活的全盤接納;沒有花團錦簇,只有相濡以沫的篤定溫暖。這笑容穿透了劣質(zhì)布景的虛假,凝固了時光,成了他們平凡世界里最盛大、最真實的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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