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貓總喜歡把鄰居晾陽臺的內(nèi)衣叼回來。
我捏著帶血的蕾絲內(nèi)衣上門還給她丈夫。
他卻說我瘋了:我妻子一周前就失蹤了,怎么晾衣服
夜里我聽到防盜鏈摩擦的聲音。
開門啊,我把你那只死貓的尸體還給你。
煤球跳上窗臺的時候,黑得幾乎融進(jìn)了外面的夜色。只有窗框縫隙里擠進(jìn)來的一小片光,吝嗇地描出它脊背上一道油亮的弧線,還有那雙翡翠似的眼睛,幽幽的,像是在夜潭里浸過。
它嘴里叼著東西。一團金屬的冷光刺得我眼睛疼,沉甸甸地墜在它那張刁鉆的、總是偷我小魚干的貓嘴下面。
煤球,我打了個哈欠,聲音黏糊糊的,你又在搗鼓誰的垃圾回來給我扔……話沒說完,那東西被它當(dāng)啷一聲丟在窗臺內(nèi)側(cè)的木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帶著點金器特有質(zhì)感的輕響。
聲音不對勁。太實,絕不是啤酒拉環(huán)或者塑料片。
睡意像是被針扎破的氣球,瞬間跑得精光。我的目光從它得意揚揚豎起的尾巴尖,落到地板上那個東西——一枚鉆戒。鉑金的指圈,中間一顆主鉆不小,切割面即便在這微弱的光線下也冷冷地折射著光,旁邊還圍著碎鉆。這東西出現(xiàn)在我們這棟老舊居民樓的窗臺上,突兀得像一顆昂貴的魚目掉進(jìn)了河泥里。
它不可能是我或者附近鄰居任何一個人的。我的手指上只有光禿禿的洗潔精味道,而樓上張嬸整天念叨她當(dāng)年的金戒指是多么實在。
煤球蹲坐在那里,伸出猩紅的舌頭,慢條斯理地舔著爪子背上的毛,一副大功告成的德行。它剛剛是溜出我專門給它留的那條小縫,去外面巡它的領(lǐng)地了。
一股細(xì)細(xì)的寒意,像條冰冷的線蛇,順著我的脊梁骨往上爬。這小畜生,它雖然調(diào)皮,可從來不往家里撿垃圾。以前頂多是叼回過半死不活的麻雀或者壁虎。戒指還帶著鉆
哪來的
窗外的城市沉沉睡著,幾點遙遠(yuǎn)的燈火模糊地亮著,寂靜無聲。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驟然攥緊了我的心。
第二天我請了假,打算去物業(yè)查查監(jiān)控,看看這貓崽子到底鉆進(jìn)了哪家當(dāng)了回劫富濟貧的義賊,最主要的是要把這燙手山芋物歸原主。
手還沒摸到物業(yè)的門把,身后單元樓門口一陣嗡嗡的嘈雜聲。
兩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推開了玻璃門,臉上沒什么表情,徑直朝著里面值班的老王走去。他們的聲音壓得低,但在這空曠的大廳里,零星的詞句還是不受控制地飄了過來。
……確認(rèn)嗎
……她丈夫報的失蹤……
……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監(jiān)控是……
……三棟……702……
我的腳步像被無形的膠水黏在了原地。三棟702那……不就是我對門嗎昨天煤球叼回來的……那枚戒指!
一股寒氣猛地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沖得我頭皮發(fā)麻。喉嚨發(fā)緊,后腰那塊脊骨仿佛釘進(jìn)了一根冰棱,又硬又冷,硌得生疼。
警察的聲音繼續(xù)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每個字都像沉重的鉛塊砸在我心上:
……初步勘察……她家里……收拾得很干凈……像是匆忙出門……但鄰居反映……她平時……
……主要矛盾點……嗯,她和丈夫感情……最近比較緊張……有鄰居聽到過爭吵……
他丈夫現(xiàn)在……我們還在繼續(xù)排查……
701和702的入戶門只隔著一米多寬的走廊。我記不清自己是怎么飄回電梯、按下七樓的,只記得電梯嗡嗡上升時,腦子里也嗡嗡作響。
警察的話和那枚冰冷的鉆戒,兩件事像兩條毒蛇,死死地絞在一起。煤球是去對門那家借的東西可戒指怎么會在陽臺或者窗臺上失蹤對門那位化著精致妝容、說話總是帶著點客套疏離的笑的肖紅薇,不見了
回到家,我反鎖了房門,后背重重地抵在冰冷的門板上,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撐住自己發(fā)軟的腿。煤球從沙發(fā)底下鉆出來,疑惑地喵了一聲,蹭著我的褲腳。我蹲下身,一把將它緊緊抱進(jìn)懷里,仿佛它是漆黑風(fēng)浪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它的毛發(fā)柔順溫暖,帶著一股外面夜風(fēng)和塵土的味道,小小的身體緊貼著我急促的心跳。
我把那枚戒指,小心地用一張干凈的紙巾里三層外三層包了起來,最后塞進(jìn)一個不起眼的舊藥瓶。
不能貿(mào)然送回去。萬一……萬一她的失蹤真的和那個看起來溫文儒雅的男人有關(guān)萬一他就是警察口里那個有矛盾的丈夫呢
直覺像瘋長的藤蔓,死死地纏住了我的喉嚨,勒得我喘不上氣。
煤球,我把臉埋進(jìn)它溫?zé)岬钠っ铮曇魫瀽灥�,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再也不要亂跑出去了,明白嗎外面……壞人多得很。
它不明所以地抬眼看我,那雙綠眼睛里映著我蒼白的臉。然后,它像聽懂了似的,輕輕喵嗚一聲,伸出帶著倒刺的小舌頭,舔了舔我的下巴。
夜色再次濃稠如墨。我檢查了好幾遍,不僅鎖好了窗,還特意找了個厚重的東西頂在下面,只留下那個連煤球都只能勉強擠進(jìn)擠出的小縫隙透氣。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那枚戒指仿佛有千斤重,壓在心頭。
肖紅薇,她會去哪里為什么警察會說她和丈夫有矛盾那枚戒指……
寂靜中,哧啦——一聲輕響。
極輕,極短促,像是什么光滑的東西快速摩擦過粗糙表面的聲音。
我?guī)缀跏怯|電般從床上彈坐起來!黑暗中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
又是幾聲哧啦——哧啦——
那聲音,分明是煤球在擠那窄窄的窗縫!它在往外溜!
這個小叛徒!白天說得都喂了貓了!
我赤著腳沖到窗邊,冰涼的地板激得腳心一陣抽搐。煤球!我壓低聲音低吼,給我回來!
窗外一片漆黑,寂靜無聲,只剩下深秋的涼風(fēng)順著窗縫,陰魂不散地往里鉆,吹得我一個哆嗦。煤球那身黑得像墨塊似的皮毛,早已無聲無息地融化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又跑了!
這個念頭像滾油一樣燙過我的神經(jīng)。它去哪里會不會又去對門
我僵在窗邊,手腳冰涼,無數(shù)混亂恐怖的念頭在腦海里橫沖直撞。它會叼回來什么它還會叼回來什么!
這一次,時間流逝得如同沙漠里干涸的溪流,緩慢得令人窒息�?蛷d掛鐘的秒針每一次跳動都像撞在我的心鼓上,沉重到發(fā)疼。我把自己卷在沙發(fā)毯子里,背對著窗戶,不敢看那片沉沉黑暗,好像那樣就能隔絕掉所有未知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槊呵蚪裢砭痛艘蝗ゲ换兀蛘呓K于學(xué)乖了在外面打盹兒的時候——
那個熟悉的、輕微落地的撲聲,伴隨著一絲幾不可聞的夜風(fēng)倒灌聲,再次響起。還有煤球那特有的,從喉嚨深處滾出來的呼嚕聲,帶著得勝歸來的驕縱。
血液瞬間涌向耳朵,轟然作響。我猛地扭過頭。
它又站在那個窗臺上了,身形被外面的城市微光勾勒得纖細(xì)而危險。這一次,它似乎更興奮,小小的尾巴高高翹起,尾巴尖輕輕抖動。
喵——
一聲短促的叫喚,在死寂的房間里異常響亮。
然后,它腦袋一低,一小團東西被它放在了冰冷的瓷磚窗臺上。不是金屬冷光。那東西在黑暗里只是一個小小的、深色的點,形狀扭曲模糊,看不真切。但它周圍,似乎裹著一層異常暗沉、濕潤的東西。窗臺邊緣昏暗的光線下,那東西表面詭異地泛起一星極其黯淡、接近幽綠的反光。
我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一步步挪過去。每靠近一步,空氣中的鐵銹味就重一分,濃稠得化不開,死死堵著我的呼吸道。
我終于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物品殘骸。
是一小片東西……質(zhì)地……似乎是某種堅韌的有機層。不規(guī)則的形狀,指甲蓋大小。邊緣是詭異的、撕裂般的毛茬,并不光滑,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被暴力掀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斷口。更讓人頭皮炸裂的是,在那翻卷著的深色邊緣上,粘連著幾縷極其細(xì)微的、顏色深到發(fā)黑的絲狀物。
我的胃猛地抽搐起來,強烈的嘔吐感直沖喉嚨。
那是……一小塊……指甲片斷裂的指甲上面好像還……連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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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嗅覺、聯(lián)想的沖擊同時爆炸,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懼瞬間淹沒了我的理智,身體本能地向后猛縮,砰地一聲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黑暗的房間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的喘息聲。
空氣里的鐵銹味濃郁得令人窒息。煤球蹲坐在窗臺上,喉嚨里依舊發(fā)出那種心滿意足的呼嚕聲,小腦袋歪了歪,那雙在幽暗中泛著詭異綠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像是一個等待夸獎的孩子。窗沿上那塊小小的戰(zhàn)利品靜靜躺著,邊緣粘黏的深色物在死寂中緩緩聚合成一滴粘稠的液體,滴答一聲,極其輕微地落在我冰涼的地板上。
啪嗒。
那聲悶響像是一記冰冷的錘子砸在我的腦子里。
我猛地?fù)溥^去,幾乎是帶著毀滅的沖動抓向那個令人作嘔的東西,胡亂抓起旁邊擦灶臺的抹布——油膩膩的,也顧不上了——發(fā)狠地連擦帶裹,像處理一顆炸彈。我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那片被裹起來的猙獰物,手抖得厲害,牙齒因為恐懼和生理性的厭惡死死地磕在一起,發(fā)出咯咯的輕響。
不能在這里!絕對不能在這里留下痕跡!
我像一只被驅(qū)趕的野獸,跌跌撞撞沖進(jìn)洗手間。燈都不敢開,黑暗中摸索著擰開冰冷刺骨的水龍頭。水流沖擊著不銹鋼水槽的聲音在狹小空間里震耳欲聾。我把那團裹著噩夢的破布塞在出水口下,瘋狂搓揉,任憑冰冷刺骨的自來水沖刷著我的手指,直到皮膚凍得麻木泛紅,那股黏膩的觸感和想象中的腥味仿佛才被水流帶走一點點。水聲里,我的喘息帶著尖銳的哨音。
擦干手指,動作慌亂得如同身后有惡鬼追趕。我擰開那個存放過戒指的藥瓶,將那團濕冷腥澀的破布死死壓在最底層。
做完這一切,身體里的力氣也仿佛被徹底抽空。我貼著冰冷的洗手間瓷磚墻壁滑坐到地上,地板上的水漬陰冷地透過薄薄的睡衣滲進(jìn)來。外面那只功臣貓似乎餓了,開始扒拉洗手間的磨砂玻璃門,發(fā)出輕微的抓撓聲。每一下抓撓,都像是在我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上切割。
不能留了。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死死纏住我。無論煤球叼回來的是什么,無論對門那個失蹤的女人現(xiàn)在如何,這些東西都燙手到足以燒死我!我要把它們甩出去,立刻,馬上!物歸原主!只有把東西塞回到對面那個男人手里,我才能從這無邊的恐懼里探出頭來喘一口氣,哪怕那男人……我根本不敢細(xì)想。
什么理智,什么警察,統(tǒng)統(tǒng)被我拋在腦后。被煤球刺激出來的生理性厭惡和鋪天蓋地的恐懼像巨大的磨盤,碾碎了我殘存的思考能力。
我需要一個理由,一個看似正當(dāng)?shù)睦碛伞?br />
目光落在洗好晾在陽臺掛鉤上、忘記收的那條灰不溜秋的舊圍巾上。
天剛蒙蒙亮,光線慘淡,帶著一絲秋末的凄涼。我像個被操控的木偶,僵硬地把自己打理好,穿著最普通的工作裝。手指死死攥著那個裝著兩樣?xùn)|西的、深棕色牛皮紙文件袋。冰涼的藥瓶硬物和軟塌濕黏的布團被裹在里面,像一個沉甸甸的詛咒,貼著我的肋骨。
做了不知道幾次深呼吸,牙齒磕碰的咯咯聲還沒完全停止。我終于鼓起一股類似于赴死的狠勁,轉(zhuǎn)動門鎖,拉開自家701的房門。
嘎吱——
老舊鉸鏈的聲音在安靜的清晨格外刺耳。我走出門,回身準(zhǔn)備輕輕帶上,同時抬起眼。
心跳,在那一剎那,驟然停止了。
對面的702房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道縫。
門后露出半個身影。
李明德。肖紅薇的丈夫。
他就那么靜靜地站在那里。身上穿著一件米白色的羊絨衫,熨帖的灰色長褲,腳上是一雙柔軟的深色家居鞋,整個人透著一股清晨該有的舒適和整潔。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不像驚訝,也沒有一絲因妻子失蹤而應(yīng)有的憔悴和悲傷。他甚至……似乎早就站在門后,等著我出來這個念頭帶著寒霜掃過我的脊椎。
隔著那不到兩米的寂靜過道,他的目光筆直地落在我身上。平靜,無波無瀾,卻又深得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得如同灌了水泥。
那個深棕色的牛皮紙文件袋,就拎在我的右手邊,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帶著地獄深淵的寒意直往下墜,灼燒著我指關(guān)節(jié)的皮膚。
我能感受到他目光的落點。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掠過他的眼底,像風(fēng)吹過深潭時短暫的漣漪�?斓脦缀鯚o法捕捉,卻帶著一種讓我窒息的、仿佛瞬間被洞穿的寒意。他看的是——我手里這個仿佛在發(fā)燙的牛皮紙袋
四周的空氣凝固了,沉重地壓在胸腔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生疼。清晨的微光透過樓道的采光窗斜斜落下,灰塵在光柱里無聲飛舞,更添一分死寂。
他微微側(cè)了側(cè)頭,那動作優(yōu)雅得近乎刻板。然后,用一種禮貌得讓人毛骨悚然的溫和腔調(diào)開了口:
方小姐,這么早他的目光這才緩緩移上我的臉,嘴角甚至還牽動了一下,拉出一個薄薄的、公式化的弧度,有事
每一個字都像裹了冰碴的石頭,砸在我?guī)缀趼槟镜纳窠?jīng)上。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干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清晨冰涼的空氣猛地嗆進(jìn)肺里,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臉頰瞬間滾燙,羞窘和濃烈的恐懼交織著,扼住了我的語言能力。
他為什么在這里!他這副平靜得過分的姿態(tài),還有那看似無意實則精準(zhǔn)落在牛皮紙袋上的眼神……
沒……
咳得我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干澀的氣音,尾音抖得不成樣子,沒……事。這兩個字吐出來,耗盡了我全部的力氣和勇氣。那個甩掉燙手山芋的計劃,在這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視下,像個脆弱的肥皂泡,啪地一下破滅了。
他靜靜地站在那道門縫里,臉上那抹公式化的微笑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狼狽咳嗽,直到我咳得彎下腰,身體里的氣都快被抽干。
然后,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那就好。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下一秒,702的房門無聲無息地、平穩(wěn)地在我眼前合攏。
咔噠。
一聲極輕微的門鎖扣合聲,卻如同喪鐘,悶悶地響在我劇烈跳動的心臟上。
門板隔絕了他的身影,卻將那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冰寒徹骨的疑懼,嚴(yán)嚴(yán)實實地留在了這死寂的七樓過道里。
我像個幽魂一樣飄回自己的小屋,反手鎖門時,一連插上了三道鎖舌,機械的咔噠聲都無法驅(qū)逐骨子里的寒意。客廳安靜得嚇人,只有墻角那臺笨重的老式掛鐘,秒針走著走著,突然發(fā)出沉悶的咔噠一聲,時針指向了一個整點。
咚……咚……
那兩下報時的尾音在凝滯的空氣里沉重地回蕩。
這一聲像是一個開關(guān),被煤球叼回來、又被我藏起來的戒指和指甲片帶來的生理厭惡,瞬間被另一種更加尖銳、更加致命的恐懼覆蓋——那張門后平靜無波的臉孔。那雙眼睛掃過我手中牛皮紙袋時,一閃而過的冰冷漣漪。
他看見了。
他絕對看見了我手里的東西!
他知道我藏著什么!
這個認(rèn)知像無數(shù)冰針,密密地扎進(jìn)我的血管,凍得我手腳發(fā)麻,血液倒流。他為什么表現(xiàn)得那么平靜他是在觀察我嗎還是……等待等待我下一步的愚蠢動作
報警!
對,把東西交給警察!現(xiàn)在,立刻!
手指抖得如同痙攣,好不容易才摸出冰涼的手機,屏幕解鎖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那上面明晃晃顯示的時間,像一道殘酷的審判:7:15。這個點,所里值夜班的沒下班,接白班的也還沒到位……
就在我?guī)缀跻阎讣獯吝M(jìn)屏幕的金屬邊緣時,屏幕頂部跳出一條微信通知。
程遠(yuǎn):【剛熬了通宵,胃里空得難受。案子這邊暫時告一段落,失蹤案的走訪沒什么大的進(jìn)展。給你打包了東街那家粥鋪的青菜魚片粥和蝦餃,大概二十分鐘到你樓下。】
程遠(yuǎn)。法醫(yī)。
這兩個字像黑暗中驟然亮起的一點微弱火苗,給了溺水的人唯一的方向。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胸口因窒息感而劇烈起伏。手指僵硬地點開對話框,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顫抖地打出一行字:
【程遠(yuǎn),你快到了嗎我……有急事,很重要!你快點來!】
發(fā)送。
時間仿佛被拉成了韌性驚人的口香糖,黏膩而遲緩。程遠(yuǎn)那邊沒有回復(fù)。短短的十分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我蜷縮在門廳冰涼的地磚上,后背死死抵著門板,好像這樣能擋住外面那無孔不入的恐怖視線。耳朵像最精密的雷達(dá),捕捉著門外樓道哪怕最微弱的動靜。
煤球蹲在不遠(yuǎn)處的木地板上,依舊舔著爪子,時不時抬起它那綠幽幽的眼睛瞟我一眼,仿佛在嘲笑我的驚惶失措。
它根本不知道自己闖下了何等的大禍!
又過了度秒如年的五分鐘,終于——
叮!
電梯抵達(dá)七樓那略顯刺耳的提示音,如同天籟!
緊接著,清晰的腳步聲響起,越來越近,沉穩(wěn)有力。鑰匙串輕微碰撞的清脆叮當(dāng)聲,停在了我的家門口。
程遠(yuǎn)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夜班的疲憊,但透著安心:方雅門開一下
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嗡地一下松開了,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干,我?guī)缀跏前c軟著向前,手忙腳亂地?fù)荛_門鎖。
門打開一條縫,程遠(yuǎn)穿著那件有點舊了的棕色夾克,一手拎著一個印著粥鋪紅字的白色打包袋,另一手扶著門框。
你怎么了他臉上的表情由疲憊的溫和迅速轉(zhuǎn)為錯愕和關(guān)切,目光落在我毫無血色的臉上,以及我背后那道被汗水浸透一大片、在晨光里泛著深色的睡衣后背。
他下意識地要探身進(jìn)來。
別進(jìn)來!我失控地低吼一聲,身體像觸電一樣向后彈開半步,隨即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但巨大的恐懼早已占據(jù)了所有的理智。那只裝著戒指和指甲片的舊藥瓶,就在洗手間!
我像瘋了一樣撲向洗手間!
嘭!
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撞開洗手間的移門,一股消毒水和冷水混合的濕冷氣息撲面而來。心跳聲在耳邊擂鼓般作響,我撲到盥洗臺下,摸索著去翻那個被雜物擋在角落的舊藥瓶……指尖傳來塑料冰涼的觸感。
找到了!
正當(dāng)我死死攥著那個冰涼的瓶子直起身,要沖出去交到程遠(yuǎn)手中時——
方雅!程遠(yuǎn)壓抑著震驚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我猛地回頭。
程遠(yuǎn)并沒有進(jìn)門。他依舊站在那道我打開的、僅容半個人側(cè)身而入的門縫之外。但他臉上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復(fù)雜——極致的錯愕、冰冷的嚴(yán)厲、職業(yè)性的警覺……所有情緒都在那雙總是溫和的眼睛里混合、翻涌。
他一只手緊緊抓著門框,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如手術(shù)刀,死死地釘在了我背后某處——玄關(guān)附近通往臥室的轉(zhuǎn)角。
那是什么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淬著冰。
什么我順著他的目光,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扭過頭去。
眼前是通向主臥的走道。盡頭,臥室門敞開著一條縫。
煤球剛才在客廳的木地板上……但它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僵直的目光下移,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剎那驟然倒流,直沖天靈蓋!
就在進(jìn)主臥走道口的木地板上,靠近踢腳線的位置,一個全新的、與地板格格不入的小東西正丟在那里。
一小截管子,大約成年男子拇指長。塑料材質(zhì),啞光的表面,帶著一種冰冷器械特有的質(zhì)感。一端平齊,另一端是一個微小的、金屬材質(zhì)的圓嘴頭,閃爍著冷硬的光。在那個金屬嘴的邊緣,清晰地附著著一抹暗沉到發(fā)黑的……干涸的痕跡!
那痕跡……
程遠(yuǎn)沉重的呼吸聲似乎就在我耳邊,卻又仿佛遠(yuǎn)在天邊。時間好像被拉長,扭曲,靜止。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他的聲音如同被冷凍過,一字一句,帶著金屬撞擊的冰冷質(zhì)感響起:凱倫·科特恩……法醫(yī)物證記錄上有描述……被害人頸部深處……發(fā)現(xiàn)微量不明管狀物殘留……深喉道組織……撕裂傷極其吻合……
凱倫·科特恩。那是誰我不認(rèn)識!法醫(yī)物證被害人我腦子里一團漿糊,心臟狂跳幾乎要爆炸。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徹骨的寒意和不可置信的銳利:
方雅——這東西!為什么和你丟在臥室門口的那根…給煤球喂?fàn)I養(yǎng)膏的塑料管…一模一樣!而且管子口部殘留物質(zhì)…高度疑似干涸體液!
凱倫……科特恩!被害人!我如同被一柄巨大的冰錘狠狠砸中顱骨,思維瞬間四分五裂。那個名字,那種死法,與對門失蹤的肖紅薇……怎么可能
程遠(yuǎn)的目光仿佛鋼針,穿透我混亂的靈魂,死死釘在那根遺落在主臥入口處的塑料管上。
不可能!我脫口而出,聲音嘶啞得如同被砂輪磨過,那……那是煤球!它又叼了東西回來!它就喜歡……
話音戛然而止。
程遠(yuǎn)的表情沒有一絲松動,反而更加凝重、冰冷,甚至帶上了一種看穿一切的……憐憫他微微瞇起眼,視線仿佛穿透了那根塑料管,穿透了墻壁,投射到對面那扇緊閉的、冰涼的701大門上。
……李明德,他低語般吐出這個名字,聲音輕得像冰渣在摩擦,市生物技術(shù)研究所……他是器械精密流體研究……方向的專家……
生物技術(shù)研究所……器械專家……
我腦子里那個名字凱倫·科特恩突然爆炸開來!
那是本市轟動一時的一起懸而未決的舊案!一年前,一個外企高管,死法離奇恐怖!案子至今未破……時間久遠(yuǎn)得幾乎被公眾遺忘!
時間!空間!
一個更可怕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猜想像毒蛇一樣驟然躥起:李明德不是初犯!也許,對門那個肖紅薇,根本不是他的第一個妻子!不是他第一次善后!
眼前發(fā)黑,我下意識地往后踉蹌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那只緊緊攥著舊藥瓶的手,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死白。
程遠(yuǎn)一把拽住我的手臂,他的手指像冰冷的鐵鉗,穩(wěn)住了我發(fā)軟的身體。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急促:
方雅,聽好了!他目光灼灼,死死盯著我,把你藏起來的所有東西!所有煤球叼回來的東西!現(xiàn)在!立刻交給我!然后你待在這里,鎖好所有的門!一步不要離開!無論外面有任何動靜!聽到了嗎
恐懼像漲潮的冰冷海水,滅頂而來。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掃過玄關(guān)角落。
煤球……那只罪魁禍?zhǔn)椎暮谪垼榭s在我平時放帆布包的角落里,像一個無辜的煤球。地板上,我視線掠過的地方,還有一個孤零零的、小小的、不起眼的深棕色牛皮紙袋。
那是我昨天晚上……本來準(zhǔn)備塞回給李明德的文件袋它怎么在這里它應(yīng)該被我放好了才對……我剛才沖出來時……撞掉了
不。剛才程遠(yuǎn)死死盯著的、那根丟在臥室門口的塑料管旁邊……
赫然掉落著一個同樣顏色的、不起眼的牛皮紙袋!
我眼角的余光瞥見,它被撕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
煤球……又叼出來……在程遠(yuǎn)抵達(dá)的瞬間!
一個恐怖的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煤球,我養(yǎng)了三年、從巴掌大養(yǎng)到現(xiàn)在的黑貓,它叼回那根給貓用過的管子……根本不是什么偶然!
它是……在告訴我在給我找證據(jù)
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我把那個攥得幾乎失去知覺、里面裝著戒指和指甲片的舊藥瓶,連同那個似乎自己跑到臥室口的牛皮紙袋一起,一把塞進(jìn)程遠(yuǎn)手里。冰涼的塑料瓶身撞到他手指上,發(fā)出輕微的一聲響。
全……全在這里……牙齒磕碰的聲音幾乎掩蓋了我的話語。
鎖門!程遠(yuǎn)低吼一聲,眼神銳利如鷹隼,他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東西:警告,沉重,甚至……一絲決絕他緊緊攥住那兩個東西,像攥著兩顆滾燙的、冒著煙的炸彈,沒有任何猶豫,轉(zhuǎn)身疾步走向電梯口。
我抖得像一片風(fēng)中的殘葉,雙手根本使不上力氣,用盡全身力量才勉強將厚重的防盜門狠狠帶上!三道鎖舌被我哆哆嗦嗦地全部插死!防盜鏈也顫巍巍地掛上!
身體徹底失去力氣,我背靠著冰冷的、堅硬無比的門板滑坐下去,癱坐在同樣冰涼刺骨的地磚上。
眼睛像最靈敏的雷達(dá),死死地盯著公寓的每一個角落——緊閉的窗簾縫隙安靜的臥室門口還有那個該死的、通向貓妖異世界的小窗縫……
外面的光線一點點黯淡下來,厚重的窗簾遮住了白晝的最后一絲天光。屋內(nèi)徹底陷入黑暗,死寂如墳?zāi)梗挥形依薰陌愕男奶蛪阂值綐O致的、像漏氣風(fēng)箱一樣的呼吸聲在狹小的玄關(guān)里無限放大,再放大。
程遠(yuǎn)那邊……怎么樣了警察來了嗎他怎么這么久都沒有消息
恐懼和未知的等待把每一秒都無限拉長,磨成一把鈍刀子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十分鐘,也許一個小時,樓道里終于傳來一點聲音!
腳步聲!
只有一個人是程遠(yuǎn)為什么只有一個人
腳步聲沉重、緩慢、一深一淺……伴隨著一點輕微的……拖拽聲像是拖著什么沉重又濕濡的東西在地板上艱難挪動。
那個聲音,停在……停在了701和702門之間的過道上!
黑暗中,我的瞳孔猛地放大,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冰冷凝固,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那聲音……離我的門太近了!近在咫尺!
就在我?guī)缀跻暭饨械乃查g——
咚!
一個沉悶無比、如同重物落地的聲音重重砸在門外!緊接著,一陣極其粗糲刺耳、令人牙酸的聲響緊隨其后——
嘶啦……刮擦……吱……嘶啦……
是金屬爪尖刮擦光滑防盜門板的噪音!伴隨著一種讓人頭皮炸裂的、帶著粘稠阻滯感的拖曳……還有……某種微弱的、絕望的、瀕死的嘶鳴……
喵嗚……嗬嗬……哧……
我的煤球!
是煤球在慘叫!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心痛和撕裂般的恐懼瞬間淹沒了我所有的理智!它受傷了被什么拖拽著那聲音……
嗷�。�!
一聲瀕死的、凄厲到非人般的貓叫撕破死寂!那聲音近得仿佛就在我耳邊炸開!伴隨著最后一聲拖得極長、刮心剜肺的摩擦刮擦聲!
然后,外面徹底陷入一片死寂。
黑暗死寂中,淚水瞬間奪眶而出,灼燒著臉頰,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死死封住,連悲鳴都被堵在胸腔里,只剩下無法自控的、無聲的顫抖。
門外那個沉重的存在,似乎靜靜地停駐著,如同深淵里的巨獸匍匐在獵物的洞口。
幾秒鐘一分鐘還是一百年
就在我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幾乎要沖破喉嚨時——
篤、篤、篤。
三下極其克制、甚至稱得上禮貌的敲門聲,清晰無比,如同冰錐一下下扎在鼓膜上。
安靜。
下一秒,一道溫和得令人汗毛倒豎、像是老朋友寒暄的男聲,透過厚重的防盜門,冰冷地滲了進(jìn)來:
開門啊。
我把你那只死貓的尸體……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