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艾拉曾是黑市最頂尖的記憶竊賊,能精準竊取他人最痛苦的記憶。
如今她隱姓埋名修復古籍,卻夜夜被竊來的記憶碎片折磨。
警探莉娜追查連環(huán)失憶案時鎖定了她,認定她是兇手。
艾拉發(fā)現(xiàn)唯一的朋友也慘遭毒手,癥狀竟與當年自己竊取記憶的手法如出一轍。
有人在模仿我,但更殘忍,她警告莉娜,他們不是竊取,是徹底粉碎。
為救朋友,艾拉被迫重拾舊業(yè),與追捕自己的警探莉娜結(jié)盟。
兩人潛入記憶黑市深處,發(fā)現(xiàn)幕后黑手竟在打造一個由篡改記憶組成的傀儡帝國。
最終對決中,艾拉必須潛入自己最恐懼的記憶深淵,直面那個被她親手竊走所有痛苦的女人。
而莉娜舉槍的手在顫抖——她認出深淵中的女人,正是自己童年失蹤的母親。
塵埃在狹窄工作室里緩緩旋舞,被唯一一扇高窗透進來的、渾濁的午后光線照亮�?諝饫锘祀s著舊紙張、糨糊和年代久遠的油墨散發(fā)出的干澀氣味。艾拉俯身在工作臺前,指腹包裹著特制的薄棉手套,像對待初生嬰兒般,輕輕撫過一本十七世紀對開本羊皮紙手稿上那道猙獰的裂口。她的動作精微到了極點,鑷子尖蘸著近乎透明的修復膠,一點、一點,將紙張斷裂的纖維重新彌合。
專注是她為自己構(gòu)筑的堡壘,抵御著那些無時無刻不在圍墻外咆哮的幽靈。
突然,一陣尖銳的嗡鳴毫無征兆地刺入她的耳蝸深處,眼前羊皮紙上褪色的墨水字跡瞬間扭曲、溶解。一股腥咸的鐵銹味猛地涌上喉嚨——冰冷的海水,帶著絕望的咸澀,灌滿了她的口鼻!沉重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著她的胸腔,肺葉火燒火燎地渴求著空氣。渾濁的綠色視野里,一個模糊的、穿著條紋泳衣的小小身影正掙扎著向下沉去,手腳徒勞地劃動,一串細小的氣泡從那張開的嘴里咕嚕嚕冒出,向上,向上,然后破裂……
不!艾拉猛地向后一掙,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響。她緊緊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強迫自己吞咽下那股生理性的惡心。冷汗瞬間浸濕了她額角的碎發(fā)。她死死閉上眼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點銳利的疼痛作為錨點,將自己從溺斃的窒息感中硬生生拽回現(xiàn)實。
又是它。那個小男孩溺亡前的最后幾秒。一個在北海冰冷波濤中消失的生命,他母親撕心裂肺的痛苦,成了她靈魂深處一道永不愈合的潰爛傷口。這種碎片化的閃回,是她天賦留下的永恒詛咒。每一次竊取,都像從別人靈魂上硬生生撕下一塊碎片,塞進自己腦中。竊取的痛苦越深,留下的烙印就越重,最終化為她自己的夢魘,日夜啃噬。
她喘息著,推開工作臺上那本價值連城的手稿,仿佛它燙手。窗外,巨型全息廣告投射在對面摩天大樓的玻璃幕墻上,變幻著虛幻的霓虹色彩。在這個光鮮亮麗的新迦南城邦,表面的秩序之下,潛藏著更深的污濁。記憶黑市,就是那污濁中最隱秘的暗流。而她,曾是那暗流中最頂尖的工匠——一個能精準定位、竊取并完整保存他人特定記憶片段的記憶竊賊。她竊取痛苦,也竊取極致的歡愉,滿足客戶病態(tài)的收藏欲或遺忘的渴望。代價就是她腦中這個不斷崩塌、碎片化的地獄。
她站起身,走到角落一個老式立柜旁,拉開最底層的抽屜。里面沒有修復工具,只有幾件疊放整齊、款式過時的衣物。最下面,壓著一個硬殼筆記本,邊緣磨損得厲害。她猶豫了一下,指尖拂過粗糙的封面,終究沒有打開。那是她的賬本,也是她的罪證錄。金盆洗手,隱姓埋名,蝸居在這滿是塵埃的角落,是她唯一能做的、蒼白無力的救贖。她渴望平靜,哪怕這平靜是建立在流沙之上。
1
記憶黑市疑云
警笛尖銳的呼嘯由遠及近,最終在新迦南警署第三分局大樓外戛然而止。厚重的防彈玻璃門滑開,莉娜·科爾警探像一陣裹挾著硝煙的風卷了進來。她深棕色的短發(fā)有些凌亂,黑色制服外套隨意地敞著,露出里面深灰色的戰(zhàn)術(shù)背心。她眉頭緊鎖,大步流星穿過光線冷硬、彌漫著消毒水和焦慮氣息的大廳,無視周遭忙碌的制服身影和偶爾投來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對她破格晉升的審視,有對她橫沖直撞作風的不以為然,更多的是對她接手那些怪案子的隱晦疏離。
科爾!一個聲音喊住她。是搭檔瑞恩,一個頭發(fā)日漸稀疏、臉上總帶著點疲憊圓滑的中年警探。他剛從證物室出來,手里捏著一個透明的證據(jù)袋,里面裝著幾片細小的、類似破碎玻璃的深藍色晶體碎片。技術(shù)部那邊有初步報告了,關(guān)于卡森案受害者腦部殘留物。
莉娜腳步一頓,轉(zhuǎn)身,眼神銳利得像刀子:說。
瑞恩把證據(jù)袋遞到她眼前:不是常規(guī)藥物殘留,也不是已知的神經(jīng)毒素。這東西……結(jié)構(gòu)異常復雜,有點像高度提純的神經(jīng)突觸傳導介質(zhì),但被某種方式強行‘鈍化’了,甚至是……‘粉碎’了。他壓低了聲音,老大在辦公室等你,臉色不太好。還有,那個古董修復師的初步背調(diào)出來了,艾拉·維恩,履歷干凈得像張白紙,但……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太干凈了,反而有點奇怪。住址在舊城區(qū)邊緣,一個叫‘紙頁之間’的古籍修復店。
干凈莉娜嗤笑一聲,一把抓過證據(jù)袋,對著頂燈瞇眼細看。那些晶體碎片在冷光下折射出幽暗的藍芒,像凝固的毒血。這已經(jīng)是三個月內(nèi)第五起了。受害者身份各異,從失意的政客助理到小有名氣的藝術(shù)家,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都失去了人生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段記憶。不是普通的遺忘,是徹底的、物理性的抹除。有人形容那種感覺:像腦子里被硬生生挖空了一塊,邊緣參差不齊,血淋淋的。隨之而來的,是人格的崩塌,生活的徹底毀滅。受害者要么陷入徹底的絕望麻木,要么變得暴躁易怒,充滿攻擊性,最終被社會徹底拋棄。這些碎片,是兇手留下的唯一物證。
舊城區(qū)邊緣……‘紙頁之間’莉娜重復著這個名字,舌尖嘗到一絲冰冷的鐵銹味。又是舊城區(qū),那個霓虹燈照不到的陰影地帶,總是和黑市交易扯上關(guān)系。記憶黑市的傳聞她聽過不少,那些販賣情感體驗、竊取隱私的勾當。但這次不同,手法太徹底,太暴力,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摧毀性的惡意。這已經(jīng)不是偷竊,是蓄意的謀殺——謀殺一個人的過去,從而謀殺他的現(xiàn)在和未來。
她攥緊了證據(jù)袋,指節(jié)發(fā)白。那種熟悉的、冰冷的憤怒和一種更深的、源于童年幽暗深處的恐懼開始在她胸腔里翻騰。她仿佛又回到了七歲那年那個混亂的下午,警燈刺眼的紅光旋轉(zhuǎn)著切割房間的陰影,穿著制服的陌生人聲音平板地詢問著什么。而她的母親,坐在沙發(fā)角落里,眼神空洞,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陶瓷人偶。她看著自己,眼神里沒有愛,沒有溫暖,只有一片陌生的茫然。你是誰母親輕聲問,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那個瞬間,莉娜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也被硬生生撕掉了。遺忘帶來的那種冰冷徹骨的、毀滅性的空洞感,成了她畢生驅(qū)之不散的夢魘。
走。莉娜的聲音繃得像拉緊的弓弦,轉(zhuǎn)身大步走向隊長辦公室,步伐比來時更加急促,帶著一種要將什么東西徹底撕碎的決絕。那個叫艾拉·維恩的女人,無論她的履歷看起來多么清白,莉娜的直覺像警鈴一樣尖嘯——她一定和這個深淵有關(guān)。她必須把她揪出來。
2
舊城區(qū)的秘密
紙頁之間的門鈴發(fā)出喑啞的叮當聲。莉娜推門而入,一股濃郁的舊紙張、灰塵和某種淡到幾乎聞不到的草藥混合氣息撲面而來。店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工作臺上方懸著一盞明亮的無影燈,像舞臺追光般籠罩著那個伏案工作的身影。架子高聳至天花板,塞滿了各種古籍、卷軸和奇形怪狀的修復工具,空氣里懸浮著細小的塵埃顆粒。
伏案的女人聞聲抬起頭。莉娜的視線與她撞個正著。
那是一張乍看之下極其平凡的臉,甚至有些過于蒼白,缺乏血色,帶著一種長期伏案工作者的疲憊感。但那雙眼睛……莉娜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像籠罩著冬霧的湖面,看似平靜,深處卻翻涌著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某種……深沉的、幾乎被磨平棱角的痛苦。那不是罪犯的眼睛,至少不是莉娜通常追捕的那種兇徒的眼神。那里面沒有狡詐,沒有得意,只有一片被反復碾壓過的荒蕪。但這平靜之下,莉娜敏銳的直覺捕捉到了一絲極細微的警惕,像受驚的動物瞬間繃緊了神經(jīng)。
艾拉·維恩莉娜開口,聲音刻意保持著職業(yè)化的平穩(wěn),出示了警徽。她銳利的目光快速掃過工作臺——攤開的厚重古籍,精密的鑷子、刮刀,還有一小碟調(diào)好的近乎透明的膠液。一切都井然有序,符合一個修復師的身份。她的視線最終落在艾拉微微蜷曲、還戴著薄棉手套的手指上。那雙手很穩(wěn),但指關(guān)節(jié)似乎有些用力過度的泛白。
我是莉娜·科爾警探。她走近一步,目光緊鎖著對方,想請你協(xié)助調(diào)查幾起案件。
艾拉放下手中的工具,緩緩摘下手套,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舒緩,仿佛在極力控制著什么。她的目光掠過莉娜肩章上的警銜標識,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波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歸于沉寂的疲憊。警探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像許久未用的琴弦,我這里只有舊書,恐怕幫不上什么忙。
是關(guān)于記憶缺失的案子。莉娜單刀直入,仔細觀察著對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她將一張打印出來的照片推到工作臺邊緣——上面是上一個受害者,那位藝術(shù)家,失憶后狂躁發(fā)作被強制約束在病床上的照片,眼神渙散,充滿原始的獸性。有人被強行抹去了關(guān)鍵記憶。手法很專業(yè),也很……殘忍。我們注意到一些線索,指向舊城區(qū),也指向一些特殊的‘技術(shù)’。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兩個字的語氣。
艾拉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只停留了不到半秒。莉娜清晰地捕捉到,那平靜的灰色湖面驟然凍結(jié),瞳孔瞬間收縮,仿佛被照片上的景象狠狠刺中。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節(jié)抵在冰冷的臺面上。但她的聲音依舊維持著那種疲憊的平靜:很遺憾聽到這種事。但我只是個修書的,警探。對這些……高科技的犯罪,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莉娜微微傾身,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維恩小姐,你的履歷很干凈。但太干凈了,反而讓人好奇。在‘新迦南’,尤其在舊城區(qū),干凈本身就是一種可疑。她的目光銳利如探針,試圖刺穿對方那層疲憊的偽裝,有人看到過……不太尋常的訪客,在不太尋常的時間段,出現(xiàn)在你的店附近。一些似乎對舊書沒什么興趣的人。
艾拉沉默了幾秒。她拿起桌上一塊軟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鑷子尖端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仿佛那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莉娜注意到她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更加蒼白。那陣沉默帶著一種沉重的張力。
舊城區(qū)總是有很多奇怪的人,警探。艾拉終于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更沉,像從深井里傳來。她抬起眼,再次迎上莉娜審視的目光。這一次,莉娜清晰地看到了那灰色湖面下翻涌的痛苦,以及一種幾乎被痛苦淹沒的、強烈的警告意味。追逐著各種幻覺和危險的東西。我建議您,她一字一頓,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真正危險的源頭,而不是……一個只想安安靜靜修書的人身上。有些漩渦,一旦靠近,就再也脫不了身。
那眼神,那語氣,絕不是一個無辜者的辯解。更像是一個深知黑暗有多深的人在發(fā)出絕望的示警。莉娜的心沉了下去,某種冰冷的預感攫住了她。這個女人絕對知道些什么,而且她害怕,恐懼的來源似乎比警方的追捕更加致命。但莉娜的直覺同樣在尖嘯——這個女人本身,就是通往那致命黑暗的核心入口。她不能放手。
維恩小姐,莉娜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恐怕你的‘安靜’,需要暫時放一放了。關(guān)于你的訪客,關(guān)于你知道的一切,我需要更詳細的解釋�,F(xiàn)在。
就在這緊繃的對峙時刻,艾拉放在工作臺下方的舊式通訊器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發(fā)出沉悶急促的嗡嗡聲,像垂死者的心跳。
艾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莉娜,那眼神復雜難辨,隨即迅速低頭查看。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她臉上最后一絲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一片死灰般的慘白。
莉娜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劇變。誰她追問,身體微微前傾,手已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配槍套上。
艾拉沒有回答。她的手指顫抖著,幾乎握不住那個小小的通訊器。她猛地抬頭看向莉娜,那雙灰色的眼睛里,之前所有的疲憊、偽裝、警告,此刻都被一種純粹的、近乎崩潰的恐懼所取代。那恐懼如此強烈,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狹小的空間。
米拉……艾拉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是米拉……她……
她再也說不下去,猛地推開椅子,甚至顧不上撞翻了工作臺邊緣一小碟修復膠液。粘稠的液體潑灑在古籍上,她卻視若無睹,跌跌撞撞地沖向通往店鋪后間的那扇狹窄、光線昏暗的小門,身影瞬間被門后的陰影吞沒。
莉娜沒有絲毫猶豫,拔腿跟了上去,右手已按在了槍柄上。直覺和職業(yè)素養(yǎng)都在瘋狂預警——有什么極其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她沖進后間,里面是一個小小的、堆滿雜物和書籍的起居室,光線更加昏暗。艾拉正跪在角落里一張舊沙發(fā)前,通訊器掉落在腳邊。
沙發(fā)上蜷縮著一個女人,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紙,呼吸微弱而急促。她的額角有一塊新鮮的擦傷,滲著血絲。莉娜立刻認出,這是艾拉資料里提到的唯一社會聯(lián)系人,她的朋友,米拉·陳,一個自由插畫師。
米拉!米拉!艾拉的聲音帶著哭腔,手指顫抖著去探她的頸動脈,又輕拍她的臉頰,動作慌亂無措,醒醒!看著我!發(fā)生什么事了
米拉的眼皮顫動了幾下,艱難地睜開一條縫。眼神空洞,像蒙著一層厚厚的、無法穿透的毛玻璃。她茫然地看著跪在眼前的艾拉,又緩緩移向站在門口、手按槍柄、神情嚴峻的莉娜。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死寂的陌生。
誰……米拉的聲音干澀微弱,每一個字都像從砂紙上磨出來,你們……是誰
莉娜的心猛地一沉。這空洞的眼神,這徹底的陌生感……和那些案卷里受害者失憶后的狀態(tài),一模一樣!
艾拉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朋友那雙不再認識自己的眼睛。巨大的恐懼和痛苦瞬間淹沒了她,但在這崩潰的邊緣,一種更深的、更冰冷的認知像毒蛇般鉆了出來。她猛地抬頭,望向莉娜,那雙灰色的眼睛里燃燒著驚駭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明悟。
看到了嗎艾拉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在泣血,她指著米拉空洞的臉,**這不是我做的!**
我的手法……她的聲音因為痛苦和極度的憤怒而顫抖,我取走記憶,是‘切割’,是‘剝離’!傷口再深,至少邊緣是……是清晰的!留給當事人一個……一個可以填補的空洞,哪怕痛苦!但米拉……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恐懼,她腦子里的東西……是被‘砸碎’的!被‘碾碎’的!有人……有人在模仿我!但更徹底……更……更殘忍!他們不是竊取,他們是……是徹底的粉碎!她猛地抓住米拉冰冷的手,仿佛想從這具軀殼里喚回那個熟悉的靈魂,淚水終于奪眶而出,他們在毀滅!
莉娜站在原地,手依舊按在槍柄上,但身體卻像被凍住了。艾拉崩潰的指控,米拉空洞的眼神,與那些受害者檔案里一張張絕望的臉孔瞬間重疊。寒意順著脊椎瘋狂上竄。模仿更殘忍的技術(shù)一個比眼前這個痛苦的記憶竊賊更可怕的獵食者
她看著跪在沙發(fā)前崩潰哭泣的艾拉,那個瞬間,她幾乎忘了自己是來抓捕她的。一種冰冷的、巨大的陰影,籠罩了這間狹小的、充滿舊紙氣息的屋子。她追查的,似乎只是一個龐大噩夢的碎片。而艾拉·維恩,這個她認定的兇手,此刻看起來,更像是下一個獵物。
3
記憶深淵的覺醒
舊城區(qū)的夜晚像一塊浸透了劣質(zhì)機油的破抹布。霓虹燈招牌在濕漉漉的狹窄街道上投下光怪陸離、不斷扭曲的色塊,廉價全息廣告里搔首弄姿的虛擬人像在墻壁上閃爍,發(fā)出滋滋的電流噪音�?諝饫锘祀s著食物腐敗的酸臭、下水道的腥臊和劣質(zhì)合成香料的味道。
莉娜裹在一件不起眼的深灰色連帽外套里,帽檐壓得很低,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她緊貼著斑駁脫落的墻壁,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她跟蹤艾拉已經(jīng)超過三個街區(qū)。那個古董修復師在米拉出事后的第二天就離開了紙頁之間,行蹤變得鬼祟而急切。莉娜沒有通知警署支援。艾拉崩潰時眼中的恐懼和她對米拉傷勢的描述太過真實,讓她心中的天平發(fā)生了微妙的傾斜。一種更強烈的直覺壓倒了程序正義——艾拉是找到那個真正兇手的唯一鑰匙,而她此刻的行動,很可能就是去追查線索。莉娜需要知道真相,哪怕這意味著孤身潛入法外之地。
艾拉在一條彌漫著刺鼻化學藥劑氣味的小巷深處停了下來。巷子盡頭,一扇沒有任何標識的、銹跡斑斑的金屬門嵌在墻壁里。門上方,一盞接觸不良的、裹滿油污的燈泡忽明忽滅,發(fā)出令人心煩的滋滋聲,像垂死昆蟲的哀鳴。艾拉警惕地左右掃視,動作快而無聲。莉娜將自己更深地縮進一堆散發(fā)著惡臭的廢棄紙箱后面,屏住呼吸。
艾拉沒有敲門。她伸出手指,在那扇金屬門上一塊不起眼的、磨損嚴重的區(qū)域快速敲擊出一串復雜的節(jié)奏。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聲音在寂靜的小巷里異常清晰。幾秒鐘后,門內(nèi)傳來沉重的金屬插銷滑動的聲音,門無聲地開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股混合著劣質(zhì)消毒水、廉價熏香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燒焦蛋白質(zhì)的怪味從門縫里涌了出來。艾拉迅速閃身而入,金屬門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攏,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
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記憶黑市的門徑。她知道自己賭對了,但也把自己推入了最危險的境地。她觀察了一下四周,確認沒有其他盯梢者,深吸一口氣,壓下胃里的翻騰,悄無聲息地靠近那扇門。她沒有艾拉的開鎖密碼,但警署裝備的微型萬能解碼器被證明是有效的,盡管花了她寶貴的三分鐘。當最后一道電子鎖發(fā)出微弱的咔噠解扣聲時,莉娜的掌心已經(jīng)全是冷汗。她輕輕推開一條門縫。
門內(nèi)的景象讓她瞬間窒息。
光線昏暗而渾濁,空氣中漂浮著肉眼可見的塵埃顆粒。這里像是一個廢棄的地下診所和某種賽博朋克黑作坊的混合體�?臻g被簡陋的隔板分割成一個個狹小的診療間。一些隔間里,穿著破爛或奇裝異服的人蜷縮在骯臟的簡易躺椅上,頭上戴著布滿污漬和裸露電線的簡陋頭盔或貼片裝置,表情或痛苦扭曲,或一片茫然的空白。劣質(zhì)全息投影在角落里閃爍著,展示著各種服務(wù)的價目表:遺忘一段痛苦(價格視痛苦深度而定)、體驗一次極樂(風險自負)、植入虛假的溫馨回憶(包售后)……字里行間充滿了冰冷的交易感。
一個戴著鳥嘴面具、穿著沾滿不明污漬皮圍裙的干瘦男人正粗暴地從一個年輕女人太陽穴上撕下幾片電極貼片,女人痛苦地呻吟著,眼神渙散。鳥嘴男人不耐煩地嘟囔著:這點錢還想買‘無痛’忍著吧!下一個!聲音嘶啞難聽。
莉娜強忍著嘔吐的欲望,目光在混亂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尋。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了艾拉。她站在角落里一個相對干凈些的隔間前,正和一個穿著磨損嚴重、但依稀能看出曾經(jīng)很昂貴的絲綢長袍的老婦人低聲交談。老婦人臉上布滿深刻的皺紋,眼神卻異常銳利,像禿鷲。她似乎是這里的某種信息黑客。莉娜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雜物和電線,借著陰影和混亂人群的掩護,一點點靠近。
……‘碎顱者’,艾拉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在這片嘈雜的背景音中,莉娜還是捕捉到了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代號,誰在用這個誰在散播這種……這種徹底毀滅的東西‘灰梟’,我需要名字!艾拉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焦灼。
被稱為灰梟的老婦人慢悠悠地轉(zhuǎn)動著腕骨上幾串油膩的骨質(zhì)念珠,渾濁的眼睛斜睨著艾拉,嘴角咧開一個空洞的笑容,露出幾顆發(fā)黑的殘牙:‘碎顱者’嘖嘖嘖……艾拉,我的老朋友,你離開太久了。這名字聽著就嚇人,不是嗎現(xiàn)在市面上流行的玩意兒,可比你當年玩的那些‘精細活’刺激多了。她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聽說……能把腦子里的東西徹底攪成糊糊不留一點渣好東西啊!客戶們喜歡‘干凈利落’,一了百了。價錢嘛……自然也更‘漂亮’。
誰在供貨!艾拉逼近一步,聲音從齒縫里擠出。莉娜看到她垂在身側(cè)的手緊握成拳,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灰梟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像砂紙摩擦:急什么老規(guī)矩,信息有價。而且……她貪婪的目光在艾拉身上逡巡,聽說你最近惹上了麻煩條子嘖嘖,這風險……得加錢。
艾拉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正要發(fā)作。就在這時,莉娜身后的陰影里,突然傳來一聲壓抑的驚呼,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和一陣短促的、被強行掐斷的嗚咽。
啊——呃!
聲音不大,但在莉娜聽來卻如同驚雷!她猛地回頭,只見隔板后一個原本躺在椅子上接受某種服務(wù)的男人,身體正劇烈地抽搐著,像一條離水的魚。他頭上簡陋的頭盔噼啪爆出幾星火花。旁邊的操作者,一個滿臉橫肉、紋著夸張電路板圖案的光頭壯漢,驚慌失措地試圖按住他,但徒勞無功。
媽的!又炸了!這批貨的‘鈍化劑’純度有問題!光頭壯漢氣急敗壞地咒罵著。
鈍化劑!
莉娜腦中瞬間閃過技術(shù)部報告里對受害者腦部殘留物的描述:高度提純的神經(jīng)突觸傳導介質(zhì),被強行鈍化甚至粉碎!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了頭頂!線索!致命的線索就在這里!
就在她分神的電光火石之間,異變陡生!
小心!艾拉尖銳的警告聲撕裂了空氣。
莉娜只覺一股惡風猛地從側(cè)面撲來!那個原本還在抽搐的男人旁邊,另一個穿著骯臟工裝、一直低著頭像在打瞌睡的客人,如同鬼魅般暴起!他眼中沒有任何痛苦或迷茫,只有冰冷的、機器般的殺意!一只戴著金屬指虎的拳頭撕裂空氣,帶著沉悶的呼嘯,直搗莉娜的太陽穴!角度刁鉆,速度奇快,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千鈞一發(fā)!莉娜的身體在無數(shù)次實戰(zhàn)中錘煉出的本能發(fā)揮了作用。她猛地后仰,同時左手格擋,右手閃電般探向腋下槍套!
砰!咔嚓!
沉悶的撞擊聲和骨骼錯位的脆響幾乎同時響起!莉娜的左臂一陣劇痛,格擋的姿勢被巨大的力量砸得變形,整個人踉蹌著撞向身后的隔板。殺手的指虎擦著她的鬢角掠過,帶起一陣火辣辣的刺痛。但她的右手已經(jīng)拔出了配槍!
然而,殺手的動作更快!他似乎預判了莉娜的動作,另一只手如同毒蛇出洞,五指如鉤,直抓莉娜握槍的手腕!指尖寒光閃爍,赫然是鋒利的刀片!
眼看莉娜的手腕就要被廢掉!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牙酸的銳器破空聲響起。一點寒芒從艾拉的方向電射而至!那是一枚細如牛毛、尾部帶著一小簇深色羽毛的飛針,精準無比地釘在殺手抓向莉娜手腕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呃!殺手動作瞬間一滯,臉上閃過一絲驚愕和痛苦。那飛針似乎帶有某種強效的神經(jīng)麻痹毒素,他整只手臂瞬間僵直麻木!
這零點幾秒的遲滯,對莉娜而言已足夠!
砰!
槍口爆出火光!子彈近距離轟在殺手的右肩胛骨上!巨大的沖擊力將他打得向后倒飛出去,狠狠撞在另一個隔板上,木屑紛飛!
整個地下黑市瞬間炸開了鍋!尖叫、咒罵、桌椅翻倒聲、慌亂的腳步聲混作一團!人群像受驚的蟻群般向唯一的出口——那扇厚重的金屬門涌去!
走!艾拉的低吼在混亂中傳來。她不知何時已經(jīng)沖到了莉娜身邊,一把抓住她沒受傷的手臂,力量大得驚人。她的眼神銳利如刀,再沒有一絲修復師偽裝出的疲憊,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屬于頂級獵食者的決絕。跟我來!別回頭!
莉娜被她拽得一個趔趄,左臂的劇痛讓她眼前發(fā)黑。她看到那個被擊中的殺手掙扎著想爬起來,眼神怨毒地盯著她們。而那個灰梟老婦人,早已像受驚的耗子一樣鉆進了更深的黑暗角落,消失不見。
艾拉對這里的結(jié)構(gòu)異常熟悉。她拉著莉娜,不是沖向混亂的大門,而是逆著人流,沖向黑市深處一條更狹窄、更陰暗的岔道。那里堆滿了廢棄的電子元件和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像一條通往地獄的腸道。
他們的人!艾拉的聲音在奔跑的喘息中傳來,帶著金屬的質(zhì)感,是沖你來的!還是沖我或者……都沖!她猛地推開一堆擋路的破箱子,露出后面一個僅容一人鉆過的、銹蝕嚴重的通風管道口。進去!快!
莉娜沒有絲毫猶豫。身后混亂的腳步聲和隱約的怒吼聲越來越近。她忍著劇痛,矮身鉆進了散發(fā)著鐵銹和塵土味道的黑暗管道。艾拉緊隨其后,順手將一堆沉重的垃圾拉過來堵住了入口。
管道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兩人粗重的喘息聲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諝庵袕浡钊俗鲊I的陳腐氣味。莉娜靠在冰冷粗糙的管壁上,冷汗浸透了后背。左臂傳來鉆心的疼痛,可能是骨裂。但更讓她心驚的是剛才那驚魂一幕。殺手的目標如此明確,時機把握得如此精準。是黑市的人發(fā)現(xiàn)了她的警察身份還是……那個代號碎顱者的幕后黑手,已經(jīng)知道了她們在追查
黑暗中,她感覺艾拉靠近了些。對方急促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頰。
你……莉娜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劫后余生的緊繃,剛才……謝了。她指的是那枚救命的飛針。
黑暗中,艾拉沉默了幾秒。只能聽到她壓抑的呼吸聲,似乎在極力克制著什么。當她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疲憊、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不用謝。艾拉的聲音冰冷而清晰,他們動了米拉�,F(xiàn)在,又想動你。她停頓了一下,莉娜幾乎能聽到她牙齒咬緊的咯咯聲。再開口時,那聲音里充滿了某種玉石俱焚的決絕,像被逼到懸崖邊的野獸發(fā)出的低吼。
他們得死。
黑暗像濃稠的瀝青,裹挾著鐵銹和塵埃的刺鼻氣味,死死壓在她們身上。通風管道狹窄、冰冷,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撞在粗糙的管壁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莉娜背靠著冰冷的金屬,左臂傳來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錘砸在傷口上。汗水浸透了內(nèi)里的衣服,黏膩冰冷。
嘶……她忍不住吸了口冷氣,右手摸索著左臂。沒有明顯變形,但腫脹得厲害,稍微一動就是鉆心的疼。骨裂還是更糟
別動它。艾拉的聲音在咫尺之遙響起,低沉、緊繃,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冷靜。黑暗中,莉娜只能模糊感覺到她靠近的輪廓。那只手,艾拉指的是莉娜按在左臂上的右手,放松。盡量別碰。
莉娜依言,艱難地將右手垂到身側(cè),指尖還在微微顫抖,殘留著扣動扳機時的震感和腎上腺素退潮后的虛脫。剛才那電光火石的交鋒,死亡的冰冷氣息幾乎擦著她的頭皮掠過。那個偽裝成客人的殺手,眼神像淬毒的冰錐。還有艾拉那枚精準得可怕的飛針……這個女人身上藏著多少她不知道的東西
他們是誰莉娜的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牽扯著胸腔的悶痛,黑市的打手還是……‘碎顱者’的人她吐出那個代號,感覺舌尖都染上了血腥味。
黑暗中傳來艾拉一聲極輕的、幾乎被壓抑住的抽氣聲,像被無形的針刺了一下。太快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分析,試圖用邏輯驅(qū)散恐懼,我剛找到灰梟,剛問出‘碎顱者’這個名字……攻擊就來了。像是……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準確的詞,……像是名字本身觸發(fā)了警報。有人不想任何人打聽這個。
那個光頭喊的‘鈍化劑’,莉娜急促地說,忍著痛楚,技術(shù)部在受害者腦部殘留物里發(fā)現(xiàn)的,就是被強行鈍化甚至粉碎的神經(jīng)介質(zhì)!那就是‘碎顱者’的工具是他們把米拉……她說不下去,米拉那雙空洞的眼睛仿佛就在這片黑暗里凝視著她,帶著徹底的陌生。
提到米拉的名字,艾拉那邊陷入了死寂。只有她壓抑的、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在狹窄的管道里回蕩,像瀕臨決堤的堤壩。莉娜幾乎能感受到那股洶涌而來的痛苦和憤怒,在黑暗中無聲地咆哮。
告訴我,莉娜的聲音強硬起來,帶著警探特有的命令口吻,試圖抓住這黑暗中唯一的線索,你的‘手法’。你說過,你只是‘切割’,‘剝離’,留下清晰的傷口。那‘碎顱者’呢他們是怎么‘粉碎’的原理是什么弱點在哪里她必須抓住艾拉此刻的崩潰邊緣,逼出信息。
原理艾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被痛苦扭曲的嘲弄,莉娜警探,你覺得這是什么修理古董鐘表嗎這是人的腦子!是記憶!是靈魂的碎片!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我……我依靠的是感知,是天賦!我能‘看到’那些記憶的脈絡(luò),找到核心的節(jié)點……就像修復古籍時找到斷裂的纖維。我小心翼翼地剝離,用……用自己的精神力作為緩沖容器,承受反噬……而他們!她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在管道里炸開,他們用的是純粹的暴力!是電流!是化學毒素的洪流!強行沖刷!把那些精密的、脆弱的神經(jīng)突觸像垃圾一樣碾碎!根本不在乎里面承載的是什么!也不在乎留下一個千瘡百孔、永遠無法填補的廢墟!她的聲音到最后變成了嗚咽,充滿了絕望,米拉……她腦子里的東西……不是被偷走了……是被燒成了灰燼……
莉娜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艾拉描述的畫面比任何法醫(yī)報告都更直觀、更殘忍。她理解了艾拉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痛苦——那不僅是失去朋友的悲傷,更是一種目睹自己最隱秘的技藝被扭曲、被褻瀆成純粹毀滅工具的悲憤與無力。
找到他們,艾拉。莉娜的聲音在黑暗中異常清晰,斬釘截鐵,不是為了我的案子,是為了米拉。為了所有被他們變成行尸走肉的人。你需要我,我有警方的資源,有追查的渠道。你需要我的力量。她頓了頓,加重語氣,而我,需要你的‘天賦’。需要你對那黑暗世界的了解,需要你告訴我,‘碎顱者’的蛛絲馬跡會藏在哪里。
長久的沉默。只有兩人沉重的呼吸在黑暗中交織。莉娜能感覺到艾拉內(nèi)心的劇烈掙扎。信任一個追捕自己的警察踏入她拼盡全力才逃離的深淵
出去的路……艾拉的聲音終于響起,嘶啞,疲憊,卻帶著一種下定了某種決心的冰冷,這條管道通往舊地鐵維修通道。廢棄很久了,但我知道怎么走。她沒有直接回答合作,但行動已經(jīng)表明了選擇。
莉娜松了口氣,隨即又被劇痛攫住。我的手臂……可能撐不了太久。她實話實說。
黑暗中,艾拉摸索著靠近。莉娜感覺到一雙冰涼但異常穩(wěn)定的手觸碰到她的左臂,避開腫脹最厲害的區(qū)域,摸索著關(guān)節(jié)的位置。
骨頭應該沒斷,但傷得不輕。艾拉的聲音近在咫尺,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評估感,讓莉娜莫名想起她修復古籍時的專注。忍著點。話音未落,艾拉已經(jīng)動作麻利地從自己外套內(nèi)襯撕下幾條堅韌的布料,摸索著莉娜的手臂,開始進行臨時固定和包扎。她的動作快、準、穩(wěn),沒有絲毫猶豫,包扎的手法透著一股利落的實用主義,絕非普通修復師能掌握。莉娜咬緊牙關(guān),冷汗涔涔而下,硬是沒哼一聲。
好了,暫時固定住,別用力。艾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包扎結(jié)束,她沒有立刻退開。黑暗中,莉娜感覺到艾拉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審視。
莉娜警探,艾拉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你為什么對‘記憶缺失’這么執(zhí)著僅僅是為了正義還是……你也在找什么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黑暗中捕捉莉娜最細微的反應,你看到米拉時的眼神……不止是警探看到受害者的眼神。那里面有別的東西。
莉娜的身體瞬間繃緊。童年那冰冷徹骨的恐懼感,母親空洞茫然的眼神——你是誰——像幽靈般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艾拉的感知力,敏銳得可怕!她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壓下翻涌的情緒�,F(xiàn)在不是時候。
活下去,抓住那個‘碎顱者’,莉娜的聲音像淬火的鋼鐵,強硬地將話題拉回,答案自然會有。
艾拉沉默了幾秒,似乎在黑暗中權(quán)衡。最終,她沒再追問。跟著我。她簡短地說,聲音恢復了那種緊繃的平靜。她開始向管道深處爬去,動作輕捷得像一只在暗影中穿行的貓。
莉娜咬牙跟上,每一次移動左臂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只能依靠右手和膝蓋在冰冷的管道里艱難挪動。管道內(nèi)彌漫著陳腐的絕望氣息,不知延伸向何方。爬行了仿佛一個世紀,前方終于出現(xiàn)一絲微弱的光源,是管道盡頭一處銹蝕的格柵。
艾拉示意停下,側(cè)耳傾聽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推開格柵。一股更濃烈的潮濕鐵銹和霉菌氣味撲面而來。她們鉆了出去。
眼前是一條極其寬闊、望不到盡頭的廢棄地鐵隧道。巨大的拱頂在黑暗中隱沒,像史前巨獸的腹腔。鐵軌早已被厚厚的淤泥和銹跡覆蓋,枕木腐朽斷裂。兩側(cè)墻壁上殘留著斑駁褪色的舊廣告涂鴉,模糊不清的人像在幽暗中露出詭異的笑容�?諝饽郎�、冰冷,帶著地下深處特有的死寂。遠處,只有幾盞應急燈茍延殘喘地亮著,發(fā)出微弱、慘綠的光芒,勉強勾勒出巨大承重柱猙獰的輪廓,更遠處則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水滴從拱頂某處滴落,發(fā)出單調(diào)而空洞的嗒……嗒……聲,如同死亡倒計時。
舊環(huán)線隧道,艾拉的聲音在空曠的隧道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回音,‘新迦南’的遺忘之地。她指向黑暗中一個方向,往那邊,有維修梯可以上去。但上去之前……她轉(zhuǎn)過身,正對著莉娜,慘綠的光線勾勒出她蒼白而嚴肅的側(cè)臉。我們需要信息。米拉出事前,最后接觸過誰去過哪里任何細節(jié)都可能指向‘碎顱者’的源頭。警方的數(shù)據(jù)庫里,有什么
莉娜忍著痛,快速在腦中過濾近期梳理的線索。米拉·陳,自由插畫師。社會關(guān)系簡單,除了你,就是幾個工作室同行和畫廊經(jīng)紀人。她最后被監(jiān)控拍到的時間是前天晚上八點十七分,在舊城區(qū)邊緣的‘霧角’酒吧附近。沒有明確目擊者看到她被襲擊。她的通訊記錄……莉娜皺緊眉頭,最后幾個加密通話無法追蹤來源。技術(shù)組還在破解。她忽然想起一個被忽略的細節(jié),等等!在她工作室的廢紙簍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張揉皺的名片,屬于‘海德拉生命科技’的一個中層安保主管。當時以為是她接的某個科幻插畫項目的聯(lián)系人,沒太在意……她看向艾拉,‘海德拉’……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當海德拉生命科技這個名字從莉娜口中說出時,隧道里慘綠的光線似乎瞬間凝固了。艾拉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一股無形的電流擊中。她整個人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
莉娜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劇烈的反應。艾拉她追問。
艾拉沒有回答。她的眼睛死死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瞳孔在幽暗的光線下急劇收縮,像是看到了某種極度恐怖的東西。她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比之前看到米拉失憶時更加慘白,那是一種近乎死灰的顏色。冷汗瞬間從她額角和鬢角滲出,在慘綠的光線下閃著冰冷的光澤。她放在身側(cè)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在拼命壓抑著尖叫的沖動。
‘海德拉’……艾拉的聲音飄忽得如同鬼魅,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驚悸和……濃烈的恨意。這個詞像是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她記憶深處最黑暗、最不愿觸及的禁區(qū)。
你認識他們莉娜的心沉了下去。海德拉生命科技,新迦南最頂尖的生物科技與神經(jīng)工程巨頭之一,勢力盤根錯節(jié),觸角伸向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如果碎顱者和他們有關(guān)……那意味著她們面對的敵人,強大到超乎想象。
艾拉依舊沒有回答。她的身體開始輕微地搖晃,眼神失焦,仿佛靈魂被瞬間抽離,墜入了某個恐怖的深淵。她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不成調(diào)的嗬嗬聲,像是瀕死的喘息。
艾拉!莉娜意識到情況不對,忍著左臂劇痛上前一步,試圖抓住她的肩膀,看著我!你怎么了
就在莉娜的手指即將觸碰到艾拉的瞬間——
嗡——!
一聲低沉、持續(xù)、穿透力極強的嗡鳴毫無征兆地從隧道深處傳來!這聲音并非來自物理聲源,它更像是一種直接作用于大腦皮層的震蕩!莉娜感覺自己的顱骨都在隨之共振,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猛地襲來!
嗡鳴聲中,艾拉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她痛苦地悶哼一聲,雙手猛地抱住自己的頭,身體蜷縮起來,像是承受著巨大的精神沖擊。但與此同時,她那雙失焦的灰色眼睛驟然亮起,瞳孔深處仿佛點燃了兩簇幽冷的火焰!她猛地抬頭,不再是看向莉娜,而是死死盯向隧道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眼神銳利如刀,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在那里……艾拉的聲音變了,嘶啞,冰冷,帶著一種非人的、如同精密儀器掃描般的篤定。她的身體不再顫抖,反而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所有屬于修復師的脆弱和痛苦瞬間被另一種東西取代——那是頂級獵食者的本能警覺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她抬手指向黑暗深處,指尖穩(wěn)定得可怕。有東西……活著的……巨大的……它在‘共振’!和……和我的‘頻率’……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戰(zhàn)栗,它在……呼喚
莉娜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心臟狂跳。隧道深處,那片應急燈慘綠光芒無法觸及的絕對黑暗里,似乎……真的有什么東西。不是聲音,不是氣味,而是一種無形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存在感。一種冰冷、龐大、帶著非人惡意的注視感,正穿透重重黑暗,牢牢鎖定了她們!
走!艾拉猛地低吼,不再是之前的示警,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命令的決絕。她一把抓住莉娜沒受傷的右臂,力道之大讓莉娜一個趔趄。不能待在這里!快!
莉娜被她拽著,踉蹌地沖向隧道一側(cè)墻壁陰影里一個幾乎被銹跡和藤蔓掩蓋的、狹窄的螺旋維修梯。身后,那低沉的嗡鳴聲似乎變得更加清晰,更加……具有目的性。黑暗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被驚醒了。
她們跌跌撞撞沖到銹跡斑斑的鐵梯下。艾拉率先爬了上去,動作快得驚人,像一只受驚的猿猴。莉娜緊隨其后,左臂的劇痛讓她攀爬得異常艱難,每一次拉動身體都讓她眼前發(fā)黑。鐵梯冰冷、濕滑,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爬到一半,莉娜忍不住回頭向下望去。在下方隧道深處那片絕對的黑暗邊緣,應急燈慘綠的光芒似乎被某種力量扭曲了一下。緊接著,一個龐大、模糊的輪廓在黑暗中極其短暫地顯現(xiàn)了一瞬!那輪廓極其不規(guī)則,像一堆扭曲的金屬和某種暗色肉質(zhì)組織的結(jié)合體,表面似乎還覆蓋著粘稠的、反光的液體。在那輪廓的核心位置,兩點猩紅的光芒猛地亮起,如同地獄深淵睜開的眼睛,冰冷、貪婪、毫無生氣地,穿透黑暗,精準地捕捉到了正在攀爬的莉娜!
莉娜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懼攫住了她!那是什么東西!
別看!上方傳來艾拉急促的低喝。她伸出手,一把抓住莉娜的手臂,幾乎是把她拖上了維修平臺。
平臺上方是一扇厚重的、布滿鐵銹的金屬門。艾拉迅速在門旁一個同樣銹蝕的面板上操作著,手指在幾個特定的銹點上快速敲擊。幾秒鐘后,門內(nèi)傳來沉悶的解鎖聲。她用力推開一道縫隙。
進去!艾拉將莉娜推進門內(nèi),自己閃身而入,反手重重地將門關(guān)上,落下沉重的插銷。
門外,那低沉的嗡鳴聲似乎被隔絕了一些,但并未消失,反而像一頭被關(guān)在門外的兇獸,發(fā)出不甘的、令人心悸的低吼。門板甚至傳來輕微的震動。
門內(nèi)是一條向上的狹窄樓梯通道,稍微干凈一些,但也布滿了灰塵。安全了暫時。
莉娜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息,心臟狂跳得像是要沖破胸膛。左臂的劇痛和剛才那驚悚的一幕讓她渾身發(fā)冷。她看向艾拉。
艾拉背靠著關(guān)死的鐵門,胸口劇烈起伏,臉色依舊蒼白如紙,但眼神卻異常復雜。驚魂未定、深入骨髓的恐懼……還有一絲……恍然大悟的冰冷憤怒她看著莉娜,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吐出的聲音帶著一種徹骨的寒意,仿佛每一個字都剛從冰窖里撈出來:
‘海德拉’……不是‘認識’。艾拉的眼神銳利如冰錐,刺向莉娜,‘碎顱者’的配方……是我寫的。
‘碎顱者’的配方……是我寫的。
艾拉的聲音像淬毒的冰凌,狠狠刺穿隧道樓梯間凝固的空氣。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砸在莉娜的心上,留下冰冷的凹坑。
莉娜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墻壁,左臂的劇痛似乎瞬間被這爆炸性的真相凍結(jié)了。她猛地抬頭,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急劇收縮,死死盯住艾拉的臉。那張蒼白的面孔上,此刻沒有一絲狡辯的余地,只有一片被痛苦沖刷后留下的、赤裸裸的荒蕪和……一種近乎自毀的坦誠。
你……你說什么莉娜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她追查的連環(huán)失憶案,那些被徹底摧毀的人生,那扇通往地獄的門扉……鑰匙竟然握在這個她剛剛開始嘗試理解、甚至隱約生出幾分同情的女人手里荒謬感夾雜著被欺騙的怒火瞬間沖上頭頂,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槍套。
七年前。艾拉沒有躲避莉娜銳利如刀的目光,她的聲音低沉而平板,像在宣讀一份冰冷的判決書,每一個字都浸透著悔恨和絕望。海德拉生命科技……他們的‘神經(jīng)潛能開發(fā)’項目組找到我。那時我還在黑市最頂端,只接最昂貴、最隱秘的委托。他們開出的價碼……足夠我徹底消失,永遠擺脫那些該死的記憶碎片。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自嘲笑容。多諷刺。為了擺脫痛苦,我制造了更可怕的痛苦。
她的目光投向那扇隔絕了隧道深處恐怖嗡鳴的鐵門,眼神空洞。他們需要一個理論模型,一個能將‘記憶竊取’技術(shù)極端化、武器化的方案。不是精細的剝離,是徹底的……湮滅。抹除特定記憶,不留任何恢復的可能,甚至……摧毀承載那段記憶的整個神經(jīng)通路。她抬起顫抖的手,指向自己的太陽穴,指尖冰涼。我給了他們。基于我的‘天賦’感知,逆向推演出的神經(jīng)信號過載與強制‘鈍化’模型。我稱之為……‘蝕憶者’(Memory
Eater)。
‘蝕憶者’……莉娜重復著這個冰冷的名字,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技術(shù)部報告里那些被粉碎的神經(jīng)突觸殘留物……艾拉對米拉傷勢的描述……瞬間都有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海德拉……他們在制造武器用活人做實驗
他們稱之為‘記憶靶向消融術(shù)’。艾拉的聲音里充滿了濃烈的憎惡,聲稱是為了治療最頑固的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清除‘有害記憶’。但我知道他們想要什么——一種能精準清除反對者記憶、植入忠誠、甚至將人變成空白傀儡的終極工具。她猛地閉上眼,仿佛被強烈的痛苦攫住,我的模型只是理論!它需要極其龐大的能量和精密的生物神經(jīng)接口才能實現(xiàn)!我沒想到……他們竟然真的造出來了……而且……她睜開眼,恐懼再次攫住了她,而且失控了!那個東西……隧道里那個……就是‘蝕憶者’的原型機!它在‘共振’!它在吸收我的‘頻率’!它在……成長!
莉娜的腦子飛速運轉(zhuǎn),巨大的信息量沖擊著她的理智。海德拉的陰謀,失控的武器,艾拉既是始作俑者又是關(guān)鍵鑰匙……而米拉,成了這瘋狂實驗的犧牲品之一。憤怒和責任感在她胸中激烈碰撞。
為什么是米拉莉娜的聲音冷硬如鐵,她只是個插畫師!她手里有什么值得海德拉動用這種武器滅口
艾拉痛苦地搖頭:我不知道!米拉……她一直很單純,和我的過去毫無交集!除非……她猛地頓住,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不定的光,除非她無意中接觸到了什么……和‘蝕憶者’有關(guān)的東西或者……和我有關(guān)的東西那張名片……
名片指向海德拉的安保主管。莉娜接口,思路逐漸清晰,米拉最后出現(xiàn)在‘霧角’酒吧……那地方魚龍混雜,也是情報掮客常出沒的場所。她可能在那里接觸到了不該接觸的信息,或者……被當成了傳遞信息的媒介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艾拉,你的‘賬本’!那本你藏起來的筆記本!里面有沒有關(guān)于‘蝕憶者’模型的原始記錄或者……海德拉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艾拉的身體瞬間繃緊,眼中爆發(fā)出強烈的警惕和難以置信。我的賬本……藏在修復店最隱秘的地方!米拉……她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隨即,她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除非……海德拉一直在監(jiān)視我!他們知道米拉是我唯一的朋友!他們對她下手,是為了逼我出來或者……是為了找到我的賬本那里面有原始模型,也有……也有他們當年和我交易的證據(jù)!
就在這時,莉娜腰間的加密通訊器突然震動起來,發(fā)出極其微弱、只有她佩戴的骨傳導耳機才能接收的信號。是瑞恩!她立刻接通,將聲音壓到最低:瑞恩說!
瑞恩的聲音帶著壓抑的興奮和焦急,直接傳入她的耳中:莉娜!你在哪安全嗎技術(shù)組剛破解了米拉最后幾個加密通話!來源指向海德拉內(nèi)部一個代號‘渡鴉’的匿名線路!通話內(nèi)容高度加密,但殘留的元數(shù)據(jù)指向一個地點——‘霧角’酒吧地下二層的一個私人儲藏間!還有!我們剛收到匿名舉報信,附帶了一份掃描件!是海德拉‘蝕憶者’項目早期的一份內(nèi)部風險評估報告!里面提到了原型機代號‘蝕憶者-零’,以及一個關(guān)鍵信息:原型機的核心生物神經(jīng)接口需要定期‘校準’,而校準的‘原始頻率源’……指向一個代號‘織網(wǎng)者’(Weaver)的前雇員!莉娜,‘織網(wǎng)者’……會不會就是……
莉娜的目光如電般射向艾拉。艾拉似乎從她的眼神中讀懂了什么,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
我知道了。莉娜對著通訊器低語,心臟狂跳,保護好那份報告原件!等我消息!她切斷了通訊。
‘織網(wǎng)者’……艾拉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帶著一種被徹底剝光的虛弱和悲涼,那是……我在海德拉項目組里的代號。
所有線索瞬間串聯(lián)!海德拉在追殺艾拉,為了她的賬本,為了她這個原始頻率源,更為了滅口!米拉因為接觸了與艾拉或蝕憶者相關(guān)的信息(很可能是那張名片背后的交易線索),或僅僅因為她是艾拉唯一的朋友,就被蝕憶者當成了目標!而隧道里那個怪物,就是失控的原型機蝕憶者-零,它在主動尋找、甚至呼喚艾拉這個源頭!
沒時間了。莉娜的聲音斬釘截鐵,左臂的劇痛被巨大的危機感暫時壓制。她看向艾拉,眼神銳利而復雜。這個女人是罪魁禍首,也是唯一的鑰匙�!F角’酒吧。米拉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也是線索指向的關(guān)鍵點。海德拉的人肯定也在找那個儲藏間!我們必須趕在他們前面!拿到里面的東西,弄清楚米拉到底接觸了什么!那可能是扳倒海德拉、救回米拉記憶的唯一希望!她頓了頓,眼神無比凝重,還有……如何對付那個‘蝕憶者-零’你的‘天賦’,能不能反過來干擾它甚至……摧毀它
艾拉的眼神劇烈掙扎。再次面對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的怪物利用那帶來無盡痛苦的天賦去對抗它這無異于在刀尖上跳舞,在深淵邊緣試探。但米拉空洞的眼神再次浮現(xiàn),還有莉娜眼中那不顧一切的決心。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隧道里所有的冰冷和絕望都吸入肺腑,再化為最后的火焰。那雙灰色的眼睛再次亮起,疲憊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取代。
我不知道能不能摧毀它。艾拉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冰冷,但我能……找到它的‘節(jié)點’。就像當年設(shè)計它時一樣。她忽然扯開自己外套的衣領(lǐng),從緊貼胸口的內(nèi)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細長物體。她一層層揭開油布,露出里面的東西。
那是一個極其精巧、充滿蒸汽朋克風格的裝置。主體是一根約十厘米長、泛著暗銀色金屬光澤的纖細探針,針尖閃爍著一點幽藍的寒芒。探針尾部連接著幾縷細如發(fā)絲、顏色各異的生物神經(jīng)纖維,纏繞在一個小巧的、鑲嵌著幾塊不規(guī)則深色晶體的黃銅基座上。整個裝置透著一股冰冷、精密而危險的氣息。
我的‘探針’。艾拉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指尖輕輕拂過那冰冷的金屬表面,當年在黑市吃飯的家伙。它能感應、定位記憶的核心節(jié)點,也能……在極近距離內(nèi),強行注入強大的精神脈沖。理論上……她的目光投向那扇隔絕了恐怖嗡鳴的鐵門,如果我能接觸到‘蝕憶者-零’的核心,或許能用它引發(fā)連鎖過載。她的眼神陡然變得無比銳利,帶著一種與敵人同歸于盡的瘋狂,代價是……我和它,可能都會被炸成碎片。
莉娜看著那枚危險的探針,又看向艾拉眼中那近乎燃燒的決絕。她明白了艾拉的選擇。為了米拉,為了贖罪,她愿意賭上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和靈魂。
那就賭一把。莉娜的聲音沒有絲毫猶豫,她強忍著左臂的劇痛站直身體,眼神如磐石般堅定。我們從維修梯上去。‘霧角’酒吧離這里不遠。記住,她盯著艾拉的眼睛,在我拿到儲藏間里的東西之前,別死。你的命,留著贖罪。
艾拉扯出一個極其短暫、毫無笑意的弧度,將探針緊緊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屬似乎汲取了她最后一絲體溫。走。
兩人不再言語,一前一后,沿著狹窄的樓梯向上奔去。腳步聲在封閉的空間里回蕩,急促而沉重。身后,那扇厚重的鐵門之外,來自隧道深處的、令人心悸的低沉嗡鳴,如同跗骨之蛆,始終縈繞不去。黑暗中,那兩點猩紅的光芒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金屬,無聲地宣告著獵殺遠未結(jié)束。
4
迷霧深淵
她們正奔向一個充滿未知陷阱的酒吧,和一個由篡改記憶構(gòu)成的傀儡帝國的核心邊緣。而她們唯一的武器,是一個痛苦不堪的靈魂,一枚危險的針,和一個傷痕累累但永不退縮的警徽。
樓梯像一條永無止境的冰冷腸道,盤旋向上,吞噬著她們的體力和時間。每一級臺階都像在莉娜受傷的左臂上敲打重錘,冷汗浸透了她的鬢角,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艾拉在前方引路,腳步迅捷無聲,像一道在陰影中滑行的幽靈,只有緊握在手中的那枚探針偶爾反射出上方滲下的、來自城市霓虹的微光,泄露著她內(nèi)心的緊繃。
終于,頭頂出現(xiàn)一扇銹蝕的鐵柵欄。艾拉側(cè)耳傾聽片刻,確認外界只有遠處街道模糊的噪音,才小心翼翼地推開。潮濕冰冷的夜風灌了進來,帶著舊城區(qū)特有的、混雜著劣質(zhì)燃料和食物腐敗的復雜氣味。她們爬出地面,置身于一條堆滿廢棄建材和垃圾的骯臟后巷。
霧角酒吧那歪斜的霓虹招牌在不遠處的街角閃爍著,像一只充血的眼睛。招牌上Fog
Horn幾個字母缺筆少劃,投射出扭曲的光影。酒吧門口站著幾個吞云吐霧、眼神飄忽的身影,空氣中飄來廉價酒精和電子煙油的甜膩氣味。
莉娜靠在冰冷的磚墻上,大口喘息,左臂的劇痛讓她眼前發(fā)黑。艾拉迅速掃視四周,目光銳利如鷹隼。后門,她低語,指向酒吧側(cè)面一條更窄、更黑的縫隙,跟我來。
她們貼著墻根,像兩道緊貼地面的影子,快速移動到酒吧后門。那扇鐵門緊閉,上方一個布滿蛛網(wǎng)的攝像頭鏡頭空洞地俯視著。艾拉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巧的黑色裝置,貼在門鎖感應區(qū)。裝置屏幕閃爍了幾下,發(fā)出極其輕微的滴聲。
干擾器,能爭取十秒。艾拉的聲音緊繃。她猛地按下裝置側(cè)面的按鈕。
滋啦!
攝像頭鏡頭里閃過一絲微弱的電弧火花,隨即熄滅。門鎖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解鎖聲。艾拉毫不猶豫地拉開鐵門,閃身而入,莉娜緊隨其后。門在她們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絕了外面微弱的光線和噪音。
門內(nèi)是一條狹窄、陡峭向下的混凝土樓梯,通往更深的地底。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消毒水味,試圖掩蓋底下更深處傳來的、一種難以形容的陳舊霉味和……隱約的、類似隧道里那種嗡鳴的、極其微弱的低頻震動。莉娜的心猛地一沉。
樓梯盡頭是另一扇厚重的、沒有標識的金屬門。艾拉如法炮制,再次使用干擾器。門無聲滑開。
門后的景象讓莉娜瞬間屏住了呼吸。
這里不像酒吧的地下儲藏室,更像是一個被遺忘的、小型的……檔案庫或者實驗室的標本儲藏間空間不算大,但異常高挑。冰冷的金屬架子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塞滿了密密麻麻的、大小不一的透明玻璃罐。罐體浸泡在一種散發(fā)著微弱藍光的、粘稠的溶液中。每個罐子里,都漂浮著……
人腦。
莉娜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不是完整的大腦,而是被精心切割、處理的特定腦區(qū)組織切片!海馬體、杏仁核、前額葉皮層……像被展示的病理標本。浸泡液里的藍光幽幽地映照著這些蒼白、失去生機的組織,投射出詭異而扭曲的影子�?諝獗涞么坦�,那股消毒水味下,一股淡淡的、類似福爾馬林的刺鼻氣味揮之不去。最令人心悸的是,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極其微弱、但無處不在的低頻震動感,仿佛無數(shù)個微小的引擎在同時運轉(zhuǎn),發(fā)出無聲的悲鳴。這里,是蝕憶者的原料庫還是……它的食物儲存間
米拉……艾拉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目光在那些浸泡在藍光中的組織切片上掃過,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憤怒。她不敢想象米拉的部分是否也在這里。
莉娜強壓下生理性的不適,警探的本能讓她快速掃視整個空間。找!那個儲藏間!她的目光鎖定在房間最深處,一個明顯更厚重、帶有復雜電子鎖的獨立金屬保險柜上。那應該就是米拉線索指向的地方!
就在這時——
嘀嘀嘀!
刺耳的警報聲毫無征兆地炸響!尖銳的音波在密閉的空間里瘋狂回蕩,震得人耳膜生疼!同時,天花板角落幾個隱蔽的紅外探頭瞬間亮起刺目的紅光,牢牢鎖定了她們的位置!
該死!干擾時間過了!觸發(fā)警報了!艾拉臉色劇變。
快!莉娜低吼,忍著劇痛沖向那個保險柜。時間不多了!
艾拉緊隨其后。兩人沖到保險柜前。柜門上是一個復雜的生物識別鎖,屏幕閃爍著紅色的警告標識。莉娜立刻掏出警用萬能解碼器,連接上去。屏幕上數(shù)據(jù)流瘋狂滾動。
需要時間!莉娜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嘶啞。她能感覺到,沉重的腳步聲正從樓梯上方快速逼近!不止一個!
艾拉沒有回答。她猛地轉(zhuǎn)身,背對著莉娜和保險柜,面朝樓梯口方向,身體繃緊如獵豹。她左手緊握那枚危險的探針,右手則從腰間抽出了一把短小精悍、閃爍著啞光的陶瓷匕首。她灰色的眼睛死死盯著樓梯口那片涌動的黑暗,眼神冰冷,再無一絲修復師的痕跡,只剩下純粹的、屬于黑暗世界的殺伐之氣。
多久艾拉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三十秒!撐��!莉娜的指尖在解碼器上飛速操作,汗水順著額角滑落。
樓梯口的黑暗被兩道強光手電撕裂!兩個穿著海德拉制式黑色作戰(zhàn)服、手持脈沖步槍的安保人員沖了下來!他們動作迅捷,訓練有素,槍口瞬間抬起,指向艾拉!
不許動!放下武器!冰冷的命令聲響起。
艾拉動了!
她不是躲避,而是迎著槍口猛地前沖!動作快得只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一道殘影!在對方扣動扳機的瞬間,她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險之又險地避開了第一道灼熱的藍色脈沖光束!光束擦著她的肩膀射入后方的金屬架子,留下一個焦黑的孔洞,罐體里的藍色溶液瞬間沸騰、泄露!
嗤!
艾拉左手的探針如同毒蛇吐信,精準地刺入左側(cè)安保人員持槍手腕的神經(jīng)叢!那安保人員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慘叫,整條手臂瞬間麻痹,脈沖步槍脫手掉落!同時,艾拉右手的陶瓷匕首化作一道寒光,抹向右側(cè)安保人員的咽喉!
那安保反應極快,猛地后仰,匕首只劃破了他戰(zhàn)術(shù)背心的肩帶!他怒吼一聲,丟開步槍,反手拔出一柄高周波震動匕首,帶著刺耳的嗡鳴,兇狠地刺向艾拉的小腹!
叮!
艾拉的陶瓷匕首精準地格擋住高頻震動的刃鋒,爆出一串火星!巨大的力量震得她手臂發(fā)麻!她借力旋身,一記凌厲的膝撞狠狠頂在對方肋下!骨骼碎裂的悶響清晰可聞!對方悶哼一聲,踉蹌后退。
但第一個被麻痹手臂的安保已經(jīng)緩過勁來,怒吼著用另一只手拔出配槍!艾拉眼角余光瞥見,身體強行扭轉(zhuǎn),試圖躲避!
砰!
槍聲在狹小空間里震耳欲聾!子彈擦著艾拉的臉頰飛過,帶起一溜血線!灼熱的刺痛讓她動作一滯!
就在這生死一瞬——
開了!莉娜的吼聲傳來!伴隨著保險柜沉重的機械解鎖聲!
艾拉精神一振!趁著對手被槍聲和莉娜的喊聲分散注意力的剎那,她猛地將手中的陶瓷匕首擲向持槍的安保!匕首化作一道流光,逼得對方狼狽躲閃!同時,她左手探針閃電般刺向近在咫尺、手持高頻匕首的安保的頸側(cè)!
噗!
探針精準地刺入神經(jīng)節(jié)點!那安保身體猛地一僵,眼珠暴突,手中的高頻匕首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般軟倒下去。
艾拉毫不停留,轉(zhuǎn)身撲向保險柜!莉娜已經(jīng)打開了柜門,正從里面快速拿出一個沉甸甸的、看起來像老式硬盤陣列的金屬盒子!
走!莉娜將盒子塞進一個準備好的防震袋,背在身后。
樓梯上方傳來更多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援兵到了!
艾拉看了一眼樓梯口,又看了一眼房間里那些浸泡在藍光中、無聲哀嚎的腦組織切片。一個瘋狂的念頭瞬間閃過她的腦海。她猛地沖向最近的一個架子,拔掉了一個浸泡著海馬體切片罐子的連接線!罐體里的藍光瞬間變得不穩(wěn)定,劇烈閃爍起來!
你干什么莉娜驚道。
制造點混亂!艾拉吼道,又快速拔掉了另外幾個罐子的線路!整個房間的低頻震動聲瞬間變得雜亂、尖銳!警報聲更加凄厲!罐體開始劇烈震動,溶液翻滾!
這邊!艾拉不再看身后,拉著莉娜沖向房間另一側(cè)——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覆蓋著厚厚灰塵的金屬小門,似乎是緊急逃生通道!艾拉一腳踹開門鎖生銹的插銷,撞開門!
門后是一條向上延伸的、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狹窄管道!她們一頭扎了進去!
身后,房間里的混亂達到了頂點。被拔掉線路的罐體發(fā)出刺耳的過載警報,藍光瘋狂閃爍。幾個沖下來的安保被這突如其來的能量紊亂和閃爍的光線干擾,一時無法瞄準。更多的安保從樓梯口涌下,狹窄的空間一片混亂!
追!她們進了通風管!有人怒吼。
莉娜和艾拉在狹窄、陡峭的管道里拼命向上攀爬。身后傳來追兵的腳步聲和呼喊。莉娜左臂的劇痛讓她動作變形,幾乎全靠意志力支撐。艾拉在前面引路,動作依舊迅捷,但呼吸也明顯粗重了許多。
終于,她們爬到了管道盡頭,推開一扇銹蝕的格柵,滾落到一條堆滿垃圾桶的后巷地面。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帶著城市特有的污濁氣息。
甩掉了嗎莉娜靠在濕漉漉的墻壁上,劇烈喘息,左臂的疼痛讓她幾乎虛脫。
艾拉警惕地探出頭,望向她們爬出來的管道口。暫時沒有追兵出來。暫時。她喘息著,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血污,臉頰上被子彈擦過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莉娜從防震袋里拿出那個沉重的金屬盒子。盒子側(cè)面有一個接口。她立刻拿出自己的警用數(shù)據(jù)板,連接上去。屏幕上數(shù)據(jù)流快速滾動,開始讀取。
里面有什么艾拉湊過來,聲音帶著急切。
莉娜沒有回答,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屏幕。隨著數(shù)據(jù)的加載,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憤怒和難以置信交織在一起。
屏幕上首先顯示的是一份加密文檔的標題:《蝕憶者-零:意識核心溯源與穩(wěn)定性報告》。下面是一行加粗的警告標識:**最高機密
-
源體意識活性異常
-
極度危險!**
莉娜顫抖著手指點開報告的核心附件。一張清晰度極高的腦部掃描圖占據(jù)了屏幕。掃描圖旁邊,是詳細的神經(jīng)活動圖譜分析。但莉娜的目光,瞬間被掃描圖下方標注的個人信息欄死死釘住!
**姓名:海倫娜·科爾
(Helena
Cole)**
**編號:S-07**
**狀態(tài):深度意識凍結(jié)(非生理死亡)**
**備注:原始頻率源織網(wǎng)者(艾拉)校準記錄唯一匹配體。意識核心已成功植入蝕憶者-零原型機。其深層記憶碎片(特別是涉及女兒莉娜的部分)表現(xiàn)出強烈、持續(xù)性的異常神經(jīng)活動,構(gòu)成原型機主要不穩(wěn)定因素。建議執(zhí)行深度記憶抹除程序(代號:靜默)以徹底消除風險。**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冰冷的雨水順著莉娜的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屏幕上。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逆流,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每一個字母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烙印進她的大腦深處。
海倫娜·科爾……
女兒莉娜……
嗡——!
那低沉、持續(xù)、穿透靈魂的嗡鳴聲,仿佛從地獄深處,再次響起!這一次,它不再遙遠,而是近在咫尺!它不再來自地下隧道,而是……來自莉娜手中緊握的那個金屬盒子!盒體在劇烈震動、發(fā)熱!屏幕上關(guān)于海倫娜·科爾的報告頁面瘋狂閃爍,神經(jīng)活動圖譜瞬間飆升至峰值,變成一片刺目的、代表極度活躍和混亂的猩紅!
莉娜!艾拉驚恐的呼喊像是隔著厚重的玻璃傳來。
莉娜猛地抬起頭。不是看向艾拉,也不是看向手中的盒子。她的視線,穿透了骯臟后巷的雨幕,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盯在了巷子盡頭——那個她們剛剛逃離的霧角酒吧后門!
沉重的金屬后門,在沒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正從內(nèi)部被一股無法形容的、非人的力量……緩緩地、無聲地推開!門縫里,沒有燈光,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絕對黑暗!
在那片蠕動的黑暗核心,兩點猩紅的光芒,如同地獄深淵睜開的眼睛,驟然亮起!冰冷、貪婪、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熟悉的、非人的注視感,死死地鎖定了巷子中央、如同被釘在原地的莉娜!
嗡鳴聲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世界!莉娜手中的金屬盒子滾落在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她全身的肌肉僵硬如鐵,血液凍結(jié),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雙眼睛……那雙在童年噩夢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最后變得空洞茫然的母親的眼睛……此刻,卻在黑暗中,化作了兩點猩紅的、非人的兇光!
媽……媽……一個破碎的、連莉娜自己都認不出的聲音,從她顫抖的嘴唇間逸出。
回應她的,是黑暗中,一聲低沉、沙啞、仿佛無數(shù)金屬碎片摩擦、又夾雜著某種非人電子合成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
莉……娜……
那聲嘶吼——莉……娜……——像生銹的齒輪強行咬合,帶著金屬摩擦的刺耳雜音和電子合成的冰冷質(zhì)感,卻又詭異地糅雜著一絲……屬于人類的、被無限扭曲拉長的母性呼喚。它撕裂雨幕,狠狠撞在莉娜的耳膜上,更撞在她靈魂最脆弱的核心。
時間停滯了。
莉娜僵立在后巷冰冷的雨水中,像一尊被瞬間澆鑄的雕像。手中滾落的金屬盒子砸在積水里,濺起骯臟的水花,屏幕上猩紅的神經(jīng)圖譜仍在瘋狂閃爍,映著她慘白如紙的臉。巷子盡頭,那扇被無形力量推開的門內(nèi),蠕動的黑暗如同活物,兩點猩紅的光芒如同地獄的燈塔,牢牢鎖定著她。嗡鳴聲不再是背景噪音,它變成了實質(zhì)的浪潮,裹挾著冰冷刺骨的惡意和一種……無法言喻的、源自血脈的悲傷,瘋狂沖刷著她的意識堤壩。
媽……媽……那破碎的音節(jié)再次從她唇間逸出,微弱得如同瀕死的喘息。這不是疑問,而是被撕裂的童年傷口在噴涌鮮血。七歲那年冰冷的客廳,母親空洞茫然的眼神,那句摧毀她整個世界的你是誰……所有被強行壓抑的絕望和恐懼,在這一刻,被那兩點猩紅的注視徹底引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里的力氣瞬間被抽空,只剩下靈魂在恐懼的旋渦中瘋狂下墜。
莉娜!醒過來!艾拉的嘶吼如同驚雷,帶著不容置疑的尖銳,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嗡鳴!她猛地撲向莉娜,不是溫柔的攙扶,而是用盡全力狠狠一撞!
砰!
莉娜被撞得一個趔趄,后背重重砸在濕漉漉的磚墻上!冰冷的觸感和劇痛讓她混沌的意識驟然撕開一道裂縫!她看到艾拉擋在了自己身前,像一道脆弱的堤壩,直面那從門內(nèi)黑暗中緩緩流淌出來的恐怖存在!
那東西……無法用語言準確描述。它沒有固定的形態(tài),更像是一團由粘稠的、暗色肉質(zhì)組織與扭曲的金屬管道、閃爍的電路板強行糅合而成的、不斷蠕動變形的聚合體。表面覆蓋著一層反光的、油污般的粘液,在巷子盡頭應急燈慘綠的光線下閃爍著不祥的光澤。無數(shù)細小的機械臂如同畸形的觸手,從主體中探出,末端是閃爍著寒光的探針、吸盤或微型的激光發(fā)射口。而在那不斷蠕變的、令人作嘔的核心部位,兩點猩紅的光芒如同深淵之眼,冰冷、貪婪、毫無生氣,卻又死死地釘在莉娜身上!
蝕憶者-零……不,是母親海倫娜被囚禁、被扭曲的意識核心!
嗡——!
低頻的嗡鳴陡然拔高,變成一種尖銳的、撕裂神經(jīng)的嘯叫!一道無形的精神沖擊波如同重錘,狠狠砸向擋在莉娜身前的艾拉!
呃��!艾拉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劇烈搖晃,雙手死死抱住頭顱!她感覺自己的大腦像被扔進了高速旋轉(zhuǎn)的攪拌機,無數(shù)不屬于她的記憶碎片——冰冷的恐懼、非人的痛苦、對女兒的瘋狂思念與絕望的嘶吼——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她的意識!她的天賦感知在此刻成了酷刑刑具,讓她比莉娜更直接地承受著那聚合體核心中扭曲靈魂的滔天痛苦!她灰色的眼睛瞬間充血,視線模糊,鼻孔和嘴角滲出細細的血絲。
艾拉!莉娜看到艾拉的慘狀,被凍結(jié)的血液瞬間沸騰!母親被褻瀆的痛苦,艾拉因保護自己而承受的折磨,還有那些被蝕憶者摧毀的無辜生命……所有的憤怒、悲傷和身為警探的責任感,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爆發(fā)!她猛地拔出配槍,怒吼著,不顧左臂撕裂般的劇痛,對著那團蠕動的恐怖聚合體瘋狂扣動扳機!
砰!砰!砰!
灼熱的脈沖光束撕裂雨幕,狠狠轟擊在蝕憶者-零不斷變形的軀體上!藍色的能量束在暗色的肉質(zhì)組織上炸開,留下焦黑的坑洞,濺射出粘稠的、散發(fā)著腥臭的汁液!幾根揮舞的機械觸手被炸斷,帶著電火花掉落在地,兀自抽搐!
然而,這攻擊如同石沉大海!炸開的傷口在粘液的覆蓋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愈合!那兩點猩紅的眼睛甚至沒有眨動一下,依舊死死鎖定著莉娜!嗡鳴聲沒有絲毫減弱,反而更加狂暴!一股更加強大的精神沖擊再次凝聚!
沒用的!物理攻擊傷不到它的核心!艾拉強忍著腦中撕裂般的劇痛,聲音嘶啞地吼道。她看到莉娜的攻擊非但沒有效果,反而徹底激怒了那怪物!猩紅的光芒亮度驟增!幾條未被擊毀的機械臂猛地抬起,末端探針亮起危險的藍光,目標直指莉娜!
它要抹除你!艾拉目眥欲裂!她太清楚那藍光意味著什么——強行過載神經(jīng)信號的碎顱者攻擊!一旦擊中,莉娜將變成和米拉一樣的行尸走肉!
千鈞一發(fā)!
艾拉眼中閃過玉石俱焚的決絕!她不再試圖防御那無孔不入的精神沖擊,而是將所有殘存的意志力,所有承受的痛苦,所有對米拉的愧疚和對莉娜的……某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感,瘋狂地灌注進左手緊握的那枚探針!
嗡——!
探針尖端那點幽藍的寒芒瞬間暴漲!不再是微光,而是凝聚成一道刺目的、仿佛能撕裂空間的藍色電��!一股強大的精神脈沖以艾拉為中心,如同無形的沖擊波,反向轟向正在蓄力攻擊莉娜的蝕憶者-零!
兩股無形的精神力量在狹窄的后巷中狠狠對撞!
噗!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種沉悶的、仿佛空間本身被擠壓撕裂的詭異聲響!空氣中瞬間爆開無數(shù)細小的、肉眼可見的靜電火花!艾拉如遭重錘轟擊,整個人向后倒飛出去,重重撞在莉娜身上,兩人一起滾倒在冰冷的積水里!艾拉口鼻噴血,那枚探針脫手飛出,掉在不遠處,光芒黯淡下去。
而被艾拉精神脈沖正面沖擊的蝕憶者-零,動作也出現(xiàn)了極其短暫的遲滯!核心處那兩點猩紅的光芒劇烈地閃爍、明滅不定,如同電壓不穩(wěn)的燈泡!它整個龐大的、蠕動變形的軀體猛地一顫,發(fā)出一種更加混亂、更加痛苦的、混合著金屬摩擦和野獸嘶鳴的咆哮!幾條抬起準備攻擊的機械臂也僵在了半空!
有效!艾拉用自己的精神和天賦作為武器,撼動了那怪物的核心!
莉娜……就是現(xiàn)在!艾拉躺在冰冷的積水中,意識模糊,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記憶……你的記憶……深淵……錨點……只有那里……能找到……對抗它的……方法……大量的鮮血從她嘴角涌出,剛才的全力一擊幾乎透支了她的生命和精神。
莉娜掙扎著從積水中爬起,渾身濕透冰冷,左臂的劇痛和眼前的恐怖景象讓她心臟狂跳。她看著艾拉瀕死的慘狀,看著那短暫遲滯但正快速恢復、猩紅目光重新聚焦、帶著滔天怒意鎖定的蝕憶者-零,又低頭看了一眼地上那個仍在閃爍的金屬盒子——屏幕上,母親海倫娜的名字和深度意識凍結(jié)的狀態(tài)刺得她眼睛生疼。
錨點……記憶的深淵……
艾拉的話像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沒有時間思考,沒有時間恐懼。救艾拉!救母親!摧毀這個怪物!所有念頭在瞬間凝聚成一個瘋狂的行動!
艾拉!抓住我!莉娜嘶吼著,猛地撲向意識模糊的艾拉,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腕!同時,她的另一只手,沒有去撿槍,而是狠狠地、不顧一切地拍向自己佩戴在腕骨內(nèi)側(cè)的一個不起眼的裝置——那是警署配備的、用于緊急情況下穩(wěn)定精神、回溯關(guān)鍵記憶的記憶錨定器(Mind
Anchor),通常用于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治療輔助,但從未被用于如此極端的目的!
嗡!
錨定器被強行激活到極限功率!一道強烈的、定向的精神脈沖瞬間刺入莉娜自己的大腦深處!
轟——!
莉娜眼前的世界瞬間崩塌!不再是骯臟的后巷,不再是冰冷的雨水,不再是那蠕動的恐怖怪物!無邊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間吞噬了一切!她感覺自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拉扯著,向著意識的最深處、最黑暗的角落瘋狂下墜!失重感讓她窒息,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扭曲的聲音、冰冷刺骨的情緒碎片如同高速旋轉(zhuǎn)的萬花筒碎片,瘋狂地沖擊著她的意識!
媽媽!別走!
你是誰
莉娜……乖……
警笛的尖嘯……
空洞茫然的眼神……
冰冷徹骨的絕望……
這是她的記憶深淵!是她七歲那年徹底崩塌的世界!是她靈魂中最黑暗、最痛苦、最不愿觸碰的禁區(qū)!
就在她感覺自己要被這混亂的旋渦徹底撕碎時,一股微弱但異常堅韌的連接感從她緊握的手腕處傳來!是艾拉!艾拉的手依舊被她死死抓著!即使艾拉已經(jīng)意識模糊,即使她自己正被拖入深淵,那股連接感如同一根細若游絲卻堅韌無比的繩索,勉強維系著她們之間最后的橋梁!
莉娜在混亂的黑暗中猛地睜開眼。她看到了!
在這片屬于她個人地獄的無邊黑暗中,并非空無一物!一個極其微小、散發(fā)著微弱白光的光點,如同暴風雨夜中的燈塔,頑強地在黑暗深處閃爍著!那就是艾拉所說的錨點她童年記憶崩塌時,唯一未被徹底摧毀的核心印記
但更讓她毛骨悚然的是,就在那微小白光錨點的正上方,一片龐大、粘稠、散發(fā)著猩紅光芒的陰影,正如同垂涎獵物的巨大水母,緩緩地、無聲地覆蓋下來!那陰影的邊緣蠕動著,探出無數(shù)由純粹黑暗和精神力構(gòu)成的、細密的觸須,正貪婪地伸向那個代表她童年最后光明的白色光點!意圖將其吞噬、同化!
是蝕憶者-零!或者說,是它那被扭曲的海倫娜意識核心!它竟然墜入了她的記憶深淵!它要徹底抹去她關(guān)于母親最后的、最珍貴的印記!完成那報告里所謂的深度記憶抹除程序(靜默)!
不�。�!莉娜在意識深處發(fā)出無聲的、絕望的尖嘯!她拼命地想要撲過去保護那個光點,但在這片屬于精神領(lǐng)域的深淵里,她的意志如同陷入流沙,沉重無比,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猩紅的陰影越來越近,那黑暗的觸須即將觸碰到那微弱卻無比珍貴的白光!
就在那黑暗觸須即將吞噬光點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嗡!
一道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藍色光絲,如同劃破夜空的流星,猛地從莉娜緊握著艾拉手腕的連接處激射而出!這道藍光,帶著艾拉獨有的、冰冷而堅韌的精神印記,精準無比地射入那片覆蓋下來的猩紅陰影中心!
嗤——!
如同滾燙的烙鐵按在冰面上!猩紅的陰影劇烈地扭曲、翻騰起來!發(fā)出一種無聲的、卻直接在莉娜靈魂層面響起的痛苦尖嘯!那伸向白色光點的黑暗觸須如同被燙到般猛地縮回!
艾拉!是艾拉殘存的意志!她在莉娜的記憶深淵中,用最后的力量,對那入侵的蝕憶者核心發(fā)動了攻擊!為莉娜爭取到了最關(guān)鍵的一瞬間!
機會!
莉娜感到那束縛自己意志的流沙感在艾拉攻擊的瞬間出現(xiàn)了一絲松動!她爆發(fā)出全部的精神力量,不再試圖沖向那個白色光點,而是將自己的意識,狠狠地、不顧一切地撞向那被艾拉藍光刺中、正在痛苦翻騰的猩紅陰影核心!
她不是要攻擊,而是……要看!要理解!要感受!就像艾拉用天賦感知記憶脈絡(luò)一樣,她要感知這片陰影中,屬于母親海倫娜的、哪怕最微弱的一絲真實意識!
她的意識,如同投入滾燙巖漿的冰塊,瞬間被那猩紅陰影中蘊含的滔天痛苦、非人的折磨、瘋狂的思念和冰冷的機械意志所淹沒!她感覺自己要被徹底融化、同化!
但就在這意識即將崩潰的邊緣,在那片猩紅與黑暗的混沌最深處,她終于觸摸到了!
那不是完整的意識,而是一縷極其微弱、幾乎被徹底磨滅的……溫暖。一縷熟悉的、帶著淡淡薰衣草香氣的、只屬于母親海倫娜的溫柔氣息!它像狂風中的燭火,微弱卻頑強地閃爍著,被無數(shù)冰冷的機械觸須和扭曲的痛苦記憶死死纏繞、壓制著!
莉……娜……一個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卻無比清晰的聲音,直接在她意識最深處響起。不再是那金屬摩擦的嘶吼,而是母親溫柔、疲憊、充滿無盡思念與……告別的低語!
記……記住……錨點……光……摧毀……核心……放……過我……
這縷微弱的意識傳遞出破碎的信息,卻如同驚雷在莉娜腦中炸響!母親殘存的意識在指引她!摧毀蝕憶者-零的核心!而核心的關(guān)鍵……就在那個代表她童年的白色光點錨點上但同時,母親也在祈求……放……過我是讓她徹底摧毀這被囚禁的痛苦靈魂,給予永恒的解脫
巨大的悲傷和決心瞬間淹沒了莉娜!她明白了!要摧毀這個怪物,必須利用她記憶深淵中的錨點!那是她與母親最后的、最純粹的精神連接點,也是唯一能觸及并重創(chuàng)蝕憶者-零核心的武器!但代價……可能是母親殘存意識的徹底湮滅!
沒有時間猶豫!
莉娜在意識深淵中,凝聚起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愛、所有的憤怒和悲傷,化作一道純粹的精神指令,狠狠刺向那個在猩紅陰影下頑強閃爍的白色光點——錨點!
以莉娜·科爾之名!以海倫娜·科爾之女之名!她的精神在咆哮,摧毀它!
嗡——�。�!
現(xiàn)實的后巷中,倒在積水里的莉娜身體猛地繃直!她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瞳孔深處,不再是恐懼和茫然,而是燃燒著金色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決絕光芒!一股強大到難以形容的精神力量以她為中心轟然爆發(fā)!
與此同時,那覆蓋在她記憶深淵錨點上方的龐大猩紅陰影,如同被投入了熔爐的核心,瞬間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混亂而痛苦的猩紅強光!整個蝕憶者-零的聚合體在現(xiàn)實中也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混合著金屬撕裂和靈魂哀嚎的恐怖咆哮!它龐大的軀體瘋狂地扭曲、膨脹,表面的粘液沸騰,無數(shù)機械臂失控地瘋狂揮舞、斷裂!那兩點猩紅的眼睛光芒暴漲到極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艾拉!就是現(xiàn)在!它的核心節(jié)點!在我記憶錨點正下方!莉娜的聲音不再是人類的嗓音,而像某種精神層面的直接共鳴,清晰地傳遞到意識同樣連接在深淵中的艾拉耳中!她猛地指向現(xiàn)實里那團正在崩潰邊緣的恐怖聚合體的核心位置!
艾拉在莉娜精神爆發(fā)的沖擊下,模糊的意識被強行喚醒了一絲!她看到了莉娜眼中燃燒的金色光芒,聽到了那精神層面的指令!更看到了那聚合體核心處,因為莉娜錨點力量的轟擊而短暫暴露出來的、一個由無數(shù)精密生物神經(jīng)纖維纏繞包裹的、如同心臟般搏動著的深藍色能量核心!那就是蝕憶者-零真正的生命之源!也是囚禁著海倫娜殘存意識的牢籠!
她的身體雖然瀕臨崩潰,但記憶竊賊的本能和對時機的把握早已刻入骨髓!就在莉娜指向那核心的瞬間,艾拉爆發(fā)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像一道離弦之箭,猛地撲向那在地上滾落的、屬于她的那枚探針!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積水中抓住了那冰冷的金屬!沒有猶豫,沒有恐懼,只有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決絕!她將殘存的所有精神力,所有痛苦,所有對救贖的渴望,瘋狂地灌注進探針!
嗤——!
探針尖端那點幽藍的寒芒再次亮起!這一次,光芒不再暴漲,而是凝聚成一道細如發(fā)絲、卻仿佛能洞穿虛空的深藍色光線!艾拉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身體如同標槍般挺直,手臂化作一道殘影,將那凝聚了她生命與靈魂的致命一擊,狠狠刺向蝕憶者-零聚合體核心處那暴露出來的、搏動著的深藍色能量核心!
為了米拉!��!
深藍色的探針光線,如同命運之矛,精準地、無聲地沒入了那搏動著的核心!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深藍色的探針光線,如同宇宙初開的第一縷光芒,帶著艾拉全部的生命、痛苦與決絕,精準地、無聲地刺入了那搏動著的深藍色能量核心!
時間,凝固了。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震耳欲聾的巨響。
只有一種……絕對的、吞噬一切的寂靜。
那團由扭曲血肉與冰冷機械強行糅合、不斷蠕動變形的恐怖聚合體——蝕憶者-零——瞬間定格!所有揮舞的機械臂僵在半空,如同被冰封的黑色荊棘。表面覆蓋的粘稠粘液停止了流動,閃爍著不祥光澤的金屬管道和電路板上的光芒瞬間熄滅。核心處那兩點猩紅的、如同深淵之眼的兇光,在亮度達到頂峰的瞬間,如同被掐滅的燭火,驟然黯淡,熄滅!
嗡鳴聲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冰冷的雨水砸在積水洼里,發(fā)出單調(diào)的滴答聲。
緊接著,一種極其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聲從那被探針命中的核心深處響起。咔…嚓…咔…嚓…如同億萬片最精密的玻璃在同時崩解。
龐大的聚合體開始崩塌。不是爆炸,而是從內(nèi)部開始的、無聲的瓦解。暗色的肉質(zhì)組織失去了支撐,如同融化的蠟像般癱軟、流淌,散發(fā)出濃烈的焦糊和有機質(zhì)腐敗的惡臭。堅硬的金屬管道和電路板扭曲、斷裂,如同被無形巨力揉碎的錫箔,紛紛剝落、掉進骯臟的積水里。那些細小的機械臂如同枯萎的藤蔓,無力地垂落、斷裂。
幾秒鐘內(nèi),曾經(jīng)散發(fā)著恐怖威壓的龐然巨物,化作了一灘不斷冒著青煙、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混雜著有機與無機殘骸的粘稠廢墟。只有那枚深深嵌入核心殘骸的探針,在雨水的沖刷下,還閃爍著最后一絲微弱的、不屈的幽藍光芒,隨即也徹底黯淡下去。
寂靜籠罩著骯臟的后巷。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莉娜的臉頰,也沖刷著地上那灘代表著一個恐怖時代終結(jié)的污穢殘骸。
莉娜站在原地,身體僵硬如鐵。她眼中那燃燒的金色光芒早已褪去,只剩下無邊的空洞和一種被徹底抽干的虛脫。她成功了。她摧毀了怪物,摧毀了囚禁母親的牢籠。但代價……她不敢去想。剛才在記憶深淵中,那縷屬于母親海倫娜的、帶著薰衣草香氣的溫暖意識,在那核心崩毀的瞬間,如同風中殘燭,徹底熄滅了。
放……過我……
母親最后的低語在她靈魂深處回蕩,帶著無盡的悲涼和解脫。
媽……媽……莉娜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淚水混合著雨水滾滾而下。她贏了,卻感覺失去了整個世界。身體晃了晃,支撐她站立的最后一絲力氣仿佛也被抽走,膝蓋一軟,就要向前栽倒。
莉……娜……一個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從她腳邊傳來。
莉娜猛地低頭。
艾拉躺在冰冷的積水中,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紙,口鼻和臉頰上干涸的血跡被雨水沖刷出淡淡的紅痕。她胸口幾乎沒有起伏,眼睛半闔著,眼神渙散,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熄滅。但她那只同樣冰冷的手,卻依舊死死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攥著莉娜的褲腳。那枚曾經(jīng)屬于她的、刺入怪物核心的探針,已經(jīng)離她而去,只剩下空落落的手心。
她還活著!但也僅僅只是活著。
艾拉!莉娜瞬間從巨大的悲傷中驚醒,強烈的責任感壓過了崩潰的邊緣。她不能倒下!艾拉需要她!她猛地跪倒在艾拉身邊,冰冷渾濁的積水浸透了她的膝蓋也毫不在意。她顫抖著手,迅速檢查艾拉的脈搏和呼吸。
脈搏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呼吸更是淺而急促,像破舊的風箱。艾拉的體溫低得嚇人,身體在雨水中微微顫抖。她為了發(fā)動那致命一擊,為了在莉娜的記憶深淵中對抗蝕憶者的侵蝕,早已透支了所有,精神和肉體都瀕臨崩潰的邊緣。那些不屬于她的、被強行灌注的痛苦記憶碎片,正在她脆弱的精神世界里瘋狂肆虐。
撐�。“�!看著我!莉娜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她用力拍打艾拉冰冷的臉頰,不準睡!聽到?jīng)]有!不準睡!
艾拉的眼睫顫動了一下,灰色的瞳孔勉強聚焦,對上莉娜焦急而堅定的目光。她似乎想扯出一個笑容,但嘴角只牽動了一下,涌出更多的血沫。
米……米拉……她的聲音破碎不堪,氣若游絲,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愧疚和最后的祈求。
米拉會沒事的!我保證!莉娜斬釘截鐵地吼道,盡管她心里也沒有底。她迅速脫下自己還算干燥的外套,裹住艾拉冰冷顫抖的身體,試圖保留一點溫度。聽著!我現(xiàn)在需要聯(lián)絡(luò)支援!你撐住!為了米拉!為了你自己!聽到了嗎!
艾拉的眼神似乎亮了一瞬,隨即又黯淡下去,她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仿佛用盡了最后的力氣,眼睛再次緩緩閉上。
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立刻掏出之前掉落在地的加密通訊器,幸好防水性能極佳。她按下緊急求救按鈕,直接接通了瑞恩的頻道。
瑞恩!是我!莉娜!緊急救援!位置:舊城區(qū)‘霧角’酒吧后巷!重復,‘霧角’酒吧后巷!兩人重傷!艾拉·維恩瀕危!需要醫(yī)療隊!最高優(yōu)先級!立刻!馬上!她的聲音因為焦急和嘶吼而完全變了調(diào),還有!封鎖現(xiàn)場!海德拉的安保人員可能還在附近!最高戒備!快!
通訊器那頭傳來瑞恩倒吸冷氣的聲音,隨即是迅速而沉穩(wěn)的回應:收到!莉娜!堅持��!醫(yī)療和支援已在路上!最高優(yōu)先級!保護好自己和目標!我們馬上到!
切斷通訊,莉娜緊緊抱著艾拉冰冷虛弱的身體,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雨水無情地沖刷著她們,沖刷著旁邊那灘象征著毀滅的殘骸。莉娜的目光落在那枚插在怪物核心殘骸中的探針上。它曾經(jīng)是艾拉賴以生存、也帶來無盡痛苦的武器,如今,它成了終結(jié)一個時代的關(guān)鍵鑰匙。
時間在冰冷的雨水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莉娜不停地呼喚著艾拉的名字,拍打著她的臉頰,強迫她保持一絲意識。艾拉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終于,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劃破了舊城區(qū)死寂的雨夜!紅藍光芒在巷口瘋狂閃爍!
這邊!快!莉娜嘶聲大喊。
急促的腳步聲踏破積水沖了進來!全副武裝的警員迅速封鎖現(xiàn)場,槍口警惕地指向各個角落。穿著白色制服、抬著擔架的醫(yī)療隊緊隨其后,沖到莉娜和艾拉身邊。
她怎么樣領(lǐng)隊的醫(yī)生迅速蹲下檢查艾拉的生命體征,臉色凝重。
脈搏微弱!呼吸衰竭!體溫過低!精神遭受嚴重沖擊!莉娜語速飛快地報告著,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她需要立刻急救!快!
醫(yī)護人員動作麻利地將艾拉轉(zhuǎn)移到擔架上,迅速連接上便攜式生命維持裝置。氧氣面罩扣上艾拉慘白的臉,強心針注入她冰冷的血管。擔架被迅速抬起,沖向巷口閃爍著燈光的救護車。
莉娜!你的手!瑞恩沖了過來,看到莉娜腫脹變形、無力垂落的左臂和她臉上交織的雨水、淚水和血污,倒吸一口涼氣。
我沒事!艾拉!必須救活她!莉娜的目光死死追隨著被抬走的擔架,直到救護車門關(guān)上,刺耳的鳴笛聲再次響起,飛速駛離。
這里發(fā)生了什么瑞恩看著巷子中央那灘散發(fā)著惡臭的、難以名狀的巨大殘骸,又看了看旁邊那個被莉娜從積水中撈起、屏幕還在微弱閃爍的金屬盒子,眼神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那……那是什么東西
莉娜的身體晃了晃,巨大的精神沖擊和體力透支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她靠住冰冷的墻壁,深吸一口氣,雨水順著她的下巴滴落。
那是‘蝕憶者-零’。莉娜的聲音疲憊不堪,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冰冷,海德拉生命科技的終極武器。用活人意識……作為核心驅(qū)動的記憶湮滅機器。她的目光投向救護車消失的方向,聲音低沉下去,艾拉……是唯一能阻止它的人。她付出了……一切。
瑞恩看著莉娜眼中深不見底的悲傷和疲憊,沒有再追問細節(jié)。匿名舉報信附帶的那份報告……還有米拉·陳的通話記錄指向……指向了海德拉高層。鐵證如山。上面已經(jīng)成立了特別調(diào)查組,突擊搜查海德拉總部了。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敬畏,你……還有她……你們做到了。
莉娜閉上眼睛,雨水沖刷著她的臉。做到代價太過沉重。母親的靈魂在解脫前那聲悲涼的放過我……艾拉躺在擔架上那毫無生氣的模樣……還有米拉空洞的眼神……
米拉……怎么樣了她睜開眼,聲音干澀。
還在深度昏迷,腦部掃描顯示……有嚴重損傷,但……并非完全不可逆。瑞恩謹慎地說,技術(shù)組還在分析你帶回來的那個盒子,里面可能有……治療方案的關(guān)鍵。
一絲微弱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在莉娜冰冷的心底亮起。她掙扎著站直身體,無視左臂鉆心的劇痛。去醫(yī)院。我要知道艾拉的情況。還有……那個盒子,必須立刻破解!
5
記憶深淵
三天后。
新迦南中心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區(qū)。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精密儀器運轉(zhuǎn)的微弱嗡鳴。厚厚的玻璃墻將病房內(nèi)外隔開。病房內(nèi),艾拉躺在病床上,身上連接著各種生命體征監(jiān)測儀的管線,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但呼吸在呼吸機的輔助下已經(jīng)平穩(wěn)了許多。她閉著眼睛,似乎仍在沉睡,但緊蹙的眉頭顯示著她的意識并不平靜。
玻璃墻外,莉娜靜靜地站著。她的左臂打著石膏,吊在胸前,臉上還帶著幾處未消的擦傷和淤青,但眼神卻異常銳利和清醒。她隔著玻璃,看著病床上那個曾被她視為兇手、如今卻成為并肩戰(zhàn)友的女人。
生命體征穩(wěn)定了,但大腦活動異常活躍,甚至……過度活躍。穿著白大褂的神經(jīng)科主任站在莉娜身邊,低聲說道,掃描顯示,她的腦部充斥著大量非結(jié)構(gòu)化的神經(jīng)信號風暴,像是……無數(shù)混亂的記憶碎片在同時爆發(fā)。我們推測,是她在對抗‘蝕憶者-零’時,承受了遠超負荷的精神沖擊,導致她自身本就脆弱的記憶屏障徹底崩潰了。
她會怎么樣莉娜的聲音低沉。
很難說。主任搖搖頭,她可能會一直這樣沉睡下去,意識被困在記憶的亂流里。也可能……會醒來,但醒來后,她可能不再是‘艾拉·維恩’。那些混亂的記憶碎片會重塑她的人格,甚至……徹底抹去她是誰的認知。他頓了頓,就像……那些受害者一樣。
莉娜的心沉了下去。艾拉為了摧毀那個怪物,為了救她,最終卻可能付出和米拉一樣的代價成為一具空殼這比死亡更殘酷。
有辦法嗎莉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常規(guī)療法無效。主任嘆了口氣,她的情況太特殊。除非……能找到一種方法,幫助她重新梳理、穩(wěn)定那些混亂的記憶碎片。但這需要……他斟酌著詞句,……需要進入她的意識深處,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風險極高。
莉娜沉默著,目光久久停留在艾拉沉睡的臉上。進入意識深處……記憶的深淵……艾拉曾經(jīng)為了米拉,為了對抗蝕憶者,義無反顧地踏入她的深淵�,F(xiàn)在……
莉娜警探。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莉娜回頭。是搭檔瑞恩,他手里拿著一個透明的證物袋,里面裝著那個金屬盒子,還有……一枚嚴重扭曲變形、尖端焦黑、失去了所有光澤的金屬探針——艾拉的探針。
技術(shù)組初步結(jié)果出來了。瑞恩的聲音帶著疲憊,也帶著一絲振奮,盒子里有‘蝕憶者’項目的全部核心數(shù)據(jù)和實驗記錄,包括非法人體實驗、意識囚禁、以及高層直接授權(quán)的證據(jù)鏈!足以把海德拉連根拔起!特別調(diào)查組已經(jīng)控制了所有相關(guān)高層,包括那個安保主管。米拉·陳小姐的情況……也有轉(zhuǎn)機。技術(shù)組在數(shù)據(jù)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理論上的‘記憶碎片重組算法’,雖然不完善,但結(jié)合最新的神經(jīng)修復技術(shù),或許……有機會。
莉娜接過證物袋,目光落在那枚扭曲的探針上。它曾經(jīng)是艾拉竊取痛苦的利器,也是她自我放逐的枷鎖,最終,卻成了刺穿黑暗的利矛。它承載著艾拉所有的罪孽、痛苦和……最后的救贖。
這個呢莉娜輕輕碰了碰證物袋里的探針。
能量核心過載損毀,結(jié)構(gòu)嚴重變形。瑞恩看著那枚探針,眼神復雜,但技術(shù)組在它內(nèi)部殘留的神經(jīng)纖維里,檢測到了一種極其特殊的、高度凝練的‘記憶印記’殘留……是艾拉·維恩的。他們說……這很可能是世界上唯一能‘解讀’她混亂精神世界的鑰匙。但如何解讀……他搖搖頭,目前沒有任何技術(shù)能做到。
唯一的鑰匙……
莉娜的目光再次投向玻璃墻內(nèi)沉睡的艾拉。那些混亂的記憶碎片風暴……那枚殘存著她獨特印記的探針……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了莉娜的腦海。艾拉能進入她的記憶深淵……是因為她們之間建立了精神連接。那枚探針,是艾拉精神力量的延伸,是她的錨點!
如果……如果她握住那枚探針……如果她主動進入艾拉的記憶深淵……像艾拉曾經(jīng)為她做的那樣……
風險九死一生。她們兩人的意識都可能被那狂暴的記憶亂流徹底撕碎。
但……這是唯一的希望。
莉娜握緊了裝著探針的證物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看著病床上沉睡的艾拉,看著那張蒼白而痛苦的臉。
艾拉·維恩,莉娜的聲音很輕,卻無比堅定,像是在對沉睡的人說,又像是在對自己宣誓,你偷走了那么多記憶,背負了那么多痛苦……現(xiàn)在,該輪到我了。
她抬起頭,看向一臉震驚的瑞恩和神經(jīng)科主任,眼神中沒有絲毫猶豫。
準備一間絕對安靜、隔絕所有外部干擾的觀察室。申請最高權(quán)限的神經(jīng)連接設(shè)備。莉娜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警探威嚴,我要進去。握著這枚探針,進入她的意識深處。幫她……找到回家的路。
新迦南中心醫(yī)院最底層的神經(jīng)科學部,如同一個被遺忘在時間之外的靜默堡壘。厚重的鉛合金門無聲滑開,露出里面純白到令人眩暈的空間�?諝饨�(jīng)過三重過濾,帶著一種冰冷的、無機質(zhì)的潔凈感,將任何一絲屬于外界的喧囂徹底隔絕。這里是專門用于意識干預研究的最高等級靜默室,此刻,成為了莉娜·科爾警探孤注一擲的戰(zhàn)場。
房間中央,兩張并排的、如同未來棺槨的神經(jīng)連接艙靜靜矗立。艾拉躺在其中一個艙內(nèi),依舊沉睡,臉色在柔和的環(huán)境光下顯得愈發(fā)蒼白脆弱,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無數(shù)纖細如發(fā)的生物傳感光纖從艙體延伸出來,連接在她頭部的精密貼片上,實時監(jiān)測著她大腦中那場無聲的風暴——屏幕上,代表腦電活動的圖譜如同狂怒的大海,無數(shù)尖銳的峰谷毫無規(guī)律地瘋狂跳躍,描繪著意識深處混亂到極致的記憶碎片旋渦。
莉娜站在另一個開啟的連接艙前。她脫下了警服外套,只穿著簡單的病號服,左臂的石膏在純白的環(huán)境中格外顯眼。她的目光掠過艾拉沉睡的面容,最終落回自己手中緊握的那個透明證物袋上。袋子里,那枚扭曲變形、尖端焦黑的探針靜靜地躺著,像一件來自遠古戰(zhàn)場的殘破圣物。冰冷的金屬隔著袋子硌著她的掌心,傳遞著一絲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悸動。這是艾拉最后的精神印記,通往她混亂意識深淵的唯一鑰匙,也可能是……通往兩人共同毀滅的引信。
莉娜警探,神經(jīng)科主任的聲音通過內(nèi)置通訊器傳來,帶著凝重,所有生理指標穩(wěn)定,外部干擾已完全屏蔽。神經(jīng)連接系統(tǒng)準備就緒。但……他停頓了一下,語氣沉重得如同鉛塊,我必須再次強調(diào)風險。艾拉·維恩的意識狀態(tài)是前所未有的混亂。她的‘天賦’在崩潰狀態(tài)下,其精神世界可能充滿了極具攻擊性的記憶碎片和防御機制。強行進入,你的意識很可能被瞬間撕裂、同化,甚至……被那些痛苦徹底淹沒,再也無法返回。即使成功,她能否恢復,也是未知數(shù)。
莉娜的目光沒有絲毫動搖。她看著艾拉緊蹙的眉頭,仿佛看到了那個在記憶深淵中痛苦掙扎的靈魂。她想起了艾拉擋在她身前面對蝕憶者-零時決絕的背影,想起了她躺在冰冷雨水中攥著自己褲腳的手,想起了那句破碎的米拉……。
我知道風險。莉娜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在寂靜的空間里異常清晰,啟動鏈接。目標:穩(wěn)定核心意識,建立引導錨點。她不再猶豫,將證物袋放在鏈接艙內(nèi)的感應區(qū),然后躺了進去。冰冷的合成材料貼合著她的身體,像躺在手術(shù)臺上。
鏈接程序啟動。神經(jīng)同步倒數(shù):5……4……系統(tǒng)冰冷的電子音響起。
莉娜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將所有的雜念和恐懼強行壓下。她的精神高度集中,意識如同繃緊的弓弦,錨定在莉娜·科爾警探這個身份之上——她的職責,她的信念,她對艾拉的承諾。這是她唯一的盾牌。
3……2……1……意識橋接建立!
嗡——!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吸力猛地攫住了莉娜的意識!不再是上次進入自己記憶深淵時的下墜感,而是像被投入了一個高速旋轉(zhuǎn)的、由無數(shù)鋒利碎片構(gòu)成的巨大旋渦!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瞬間爆發(fā)出令人致盲的、混亂到極致的色彩和光影洪流!
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扭曲的聲音、尖銳刺耳的情緒碎片如同失控的列車,以毀滅性的速度狠狠撞向她的意識!
——冰冷的海水灌滿口鼻!一個穿著條紋泳衣的小小身影在渾濁的綠色視野里絕望地下沉!溺斃的窒息感瞬間扼住了莉娜的喉嚨!(艾拉竊取的痛苦記憶:小男孩溺亡)
——刺鼻的化學藥劑氣味!戴著鳥嘴面具的干瘦男人粗暴地撕下電極貼片,女人痛苦的呻吟!(黑市記憶碎片)
——昏暗的工作臺!羊皮紙古籍上猙獰的裂口!鑷子尖端微微顫抖!巨大的、無法擺脫的疲憊和痛苦�。ㄐ迯蛶煹膫窝b與掙扎)
——扭曲的血肉與冰冷的金屬強行糅合!兩道猩紅的兇光!非人的嗡鳴!撕裂靈魂的恐懼�。ㄖ泵嫖g憶者-零的終極噩夢)
莉娜感覺自己的意識像一張脆弱的紙,被瞬間撕裂成千萬片!每一種不屬于她的痛苦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印在她的靈魂上!她幾乎要被這狂暴的洪流徹底沖垮、湮滅!
呃啊——!現(xiàn)實中,連接艙內(nèi)莉娜的身體猛地弓起,發(fā)出無聲的嘶吼,監(jiān)測她生理指標的屏幕瞬間飆紅!警報聲凄厲地響起!
莉娜警探!腦波過載!精神壓力突破閾值!必須立刻中斷鏈接!主任焦急的聲音傳來。
不……準……斷!莉娜的意識在狂暴的漩渦中發(fā)出無聲的咆哮!她用盡所有的意志力,死死抓住警探這個身份錨點!她不是為了被沖垮而來的!她是來尋找艾拉的!
**艾拉·維恩!**
莉娜在意識層面發(fā)出最強的精神吶喊,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投下一塊巨石!**看著我!我是莉娜·科爾!警探莉娜·科爾!我來帶你出去!為了米拉!為了你自己!回答我!**
這聲吶喊,帶著她全部的信念和力量,短暫地在混亂的洪流中開辟出一小塊空間。如同在狂怒的沙塵暴中,硬生生撐開了一頂搖搖欲墜的帳篷。
就在這一瞬間的空隙中,莉娜的意識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堅韌的連接感!來源并非來自混亂洪流的深處,而是……她手中緊握的那個證物袋!那枚扭曲的探針!
一點微弱到幾乎熄滅的幽藍光芒,在探針焦黑的尖端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緊接著,一道細若游絲、卻無比清晰的藍色光線,如同在混沌中指引方向的微弱星光,猛地從那探針殘骸中激射而出!它無視了周圍狂暴的記憶碎片,無視了混亂的時空,筆直地刺向這片意識風暴的某個……核心方向!
探針在指引她!艾拉殘存的最后印記,在回應她的呼喚!
莉娜的精神為之一振!她不再試圖對抗整個風暴,而是將全部的意識,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附著在那道微弱的藍色光絲上!任由它牽引著自己,在狂暴混亂的記憶碎片洪流中艱難地穿行!
眼前的光影依舊瘋狂變幻,痛苦依舊如影隨形,但有了這道光絲的指引,莉娜的意識不再像無根的浮萍。她感覺自己正被拉向風暴的眼——那可能是艾拉意識深處唯一還保持相對靜止的核心區(qū)域。
不知在混亂的時空中穿行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又仿佛只有一瞬。那道藍色光絲驟然變得明亮、穩(wěn)定!它指向的前方,混亂的光影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沉淀。
莉娜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奇異的景象。
這里像一個巨大、冰冷、精密運轉(zhuǎn)的神經(jīng)中樞。無數(shù)閃爍著幽藍色光芒的纖細絲線在虛空中縱橫交錯,編織成一張無邊無際、復雜到令人頭暈目眩的立體網(wǎng)絡(luò)。每一根絲線都連接著外界那些瘋狂閃爍、代表混亂記憶碎片的光點,像一張巨大蛛網(wǎng)的核心。而在網(wǎng)絡(luò)的中央,懸浮著一個由純粹幽藍色光芒構(gòu)成的、模糊的女性人形輪廓。
是艾拉!或者說,是艾拉意識核心的某種投影!
但此刻,這個人形輪廓的狀態(tài)極其詭異。她不再是莉娜熟悉的那個帶著疲憊和痛苦的艾拉,而更像一個……絕對冷靜、絕對精準、絕對無情的……處理器她的手在虛空中飛速地舞動,如同最高效的織工,精確地引導著那些幽藍色的絲線,將外界涌入的、代表痛苦記憶碎片的狂暴數(shù)據(jù)流進行強行分類、壓制、封存!她的面容模糊不清,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片冰冷的、非人的專注。她在用自己最后殘存的意志力,強行構(gòu)建一個龐大的精神防火墻,試圖將那些足以摧毀她的痛苦記憶風暴隔離在外!
織網(wǎng)者……莉娜的意識瞬間明白了這個代號的含義。這就是艾拉在意識崩潰邊緣,本能啟動的終極防御機制!她在編織一張巨大的記憶之網(wǎng),將自己真正的意識核心層層包裹、保護起來,代價是……徹底摒棄了情感和自我認知,變成了一個純粹的、維護防火墻運轉(zhuǎn)的程序!
艾拉!莉娜的意識再次呼喚,試圖靠近那個幽藍的人形輪廓,停下!看著我!我是莉娜!你不需要再‘織網(wǎng)’了!危險已經(jīng)過去了!米拉有救了!
那幽藍的人形輪廓動作沒有絲毫停滯,甚至沒有向莉娜的方向投來一絲目光。她的手依舊在飛速舞動,冰冷的聲音直接在莉娜的意識中響起,毫無波瀾,如同機器的合成音:
**警告:外部意識入侵。威脅等級:高。啟動防御協(xié)議:隔離。**
隨著這冰冷的宣告,莉娜附著的那道藍色光絲瞬間被幾根更粗壯的幽藍絲線強行纏繞、切割!同時,周圍虛空中,無數(shù)代表痛苦記憶碎片的光點如同被激怒的蜂群,瞬間調(diào)轉(zhuǎn)方向,帶著更加狂暴的惡意和尖銳的負面情緒,如同密集的隕石雨,鋪天蓋地地砸向莉娜的意識!
莉娜感覺自己的精神防護瞬間被撕裂!巨大的痛苦和混亂再次席卷而來!溺水感、被背叛的憤怒、修復古籍時指尖的顫抖、直面怪物的極致恐懼……無數(shù)不屬于她的痛苦記憶碎片瘋狂涌入,試圖將她徹底淹沒、同化!她構(gòu)建的警探錨點在如此狂暴的攻擊下?lián)u搖欲墜!
呃——!現(xiàn)實中的莉娜身體劇烈抽搐,監(jiān)測屏幕上的警報燈瘋狂閃爍!生理指標再次逼近崩潰臨界點!
不行!她的防御機制太強了!莉娜警探的意識在被強行排斥和攻擊!監(jiān)控室里的主任聲音帶著絕望,必須中斷!
再……等等!莉娜在意識深處發(fā)出不屈的嘶吼!她不能放棄!艾拉將自己變成冰冷的織網(wǎng)者,是為了保護最后的核心不被痛苦摧毀!她必須找到那個核心!喚醒真正的艾拉!
就在意識即將被痛苦洪流徹底吞噬的瞬間,莉娜的目光死死鎖定了那個幽藍人形輪廓的核心位置!在那片冰冷的幽藍光芒最深處,她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波動
不是艾拉作為記憶竊賊或修復師的氣息,而是……一種更深沉的、帶著塵埃和舊紙張氣味的……疲憊一種幾乎被磨滅的、屬于艾拉·維恩這個真實存在的個體的……存在感像一本被遺忘在角落、落滿灰塵的舊書,書頁間還殘留著主人指尖的溫度。
是了!就是它!艾拉真正的核心意識!被織網(wǎng)者冰冷的防御機制層層包裹、壓抑在最深處的那一點人性的微光!
莉娜放棄了所有抵抗!她不再試圖對抗那些洶涌而來的痛苦記憶碎片,而是將最后殘存的、所有的精神力量,不再凝聚成盾牌,而是化作一道純粹的信息洪流,一道飽含著強烈情感和堅定信念的呼喚,如同破釜沉舟的利箭,無視了織網(wǎng)者冰冷的防御指令,無視了周圍狂暴的攻擊,狠狠地、精準地射向那幽藍人形輪廓最深處,那一點微弱的、屬于艾拉·維恩的波動!
**艾拉·維恩!**
莉娜的意識在吶喊,聲音不再僅僅是信息,而是融入了她所有的情感:在紙頁之間初次對峙時的審視,在地下黑市共同對敵時的震撼,在記憶深淵中并肩作戰(zhàn)時的托付,在冰冷雨水中她攥著自己褲腳時的脆弱……還有,那份沉重如山的承諾!**你答應過米拉要活下去!你答應過要贖罪!你說過你的命留著贖罪!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像個冰冷的機器一樣躲在這里‘織網(wǎng)’,就是你的贖罪嗎!**
莉娜的箭狠狠刺中了那點微弱的波動!
嗡——!
整個巨大的、精密運轉(zhuǎn)的幽藍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猛地一震!那飛速舞動的織網(wǎng)者之手,第一次出現(xiàn)了極其短暫的、微不可查的停頓!她那冰冷無波的面容上,似乎……極其模糊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
**米……拉……贖……罪……**
一個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卻不再是冰冷機械音的、帶著困惑和一絲……痛苦掙扎的聲音,極其艱難地從那幽藍人形輪廓的深處逸出。不再是織網(wǎng)者的宣告,而是屬于艾拉·維恩的、被壓抑到極致的低語!
有效!莉娜心中狂喜!她賭對了!米拉和贖罪,是刺穿織網(wǎng)者冰冷外殼的關(guān)鍵鑰匙!
對!米拉!莉娜抓住這轉(zhuǎn)瞬即逝的機會,意識的力量如同潮水般再次涌向那點波動,聲音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堅定和……一種近乎懇求的急切!**米拉在等你!她在等你回去!像個懦夫一樣躲在這里當‘織網(wǎng)者’,永遠也贖不了罪!只有醒過來!只有面對!艾拉·維恩!看著我!看著我莉娜·科爾!看著我這個被你救過、也救過你的警探!看著我!醒過來!**
這一次,莉娜的呼喚不再僅僅是信息,而是將自己意識中關(guān)于艾拉的每一個片段——從最初的懷疑、到共同戰(zhàn)斗的震撼、再到最后雨中那份沉重的托付——都化作最直觀、最強烈的情感沖擊,毫無保留地轟向那點被喚醒的波動!
**莉……娜……科……爾……**
那點微弱的波動猛地亮了起來!如同風中殘燭被注入了新的氧氣!幽藍人形輪廓的動作徹底停滯!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了頭。
那雙由純粹幽藍光芒構(gòu)成的眼睛,不再是冰冷無情的處理器,而是……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屬于人的困惑、掙扎和……一絲難以置信的聚焦感!她看向了莉娜意識所在的方向!
整個龐大的、精密運轉(zhuǎn)的幽藍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開始劇烈地、不穩(wěn)定地閃爍、明滅!無數(shù)連接著痛苦記憶碎片的絲線開始顫抖、崩解!外界的記憶碎片洪流失去了引導,變得更加狂暴混亂,但攻擊卻失去了目標!
織網(wǎng)者的防御機制,正在從內(nèi)部瓦解!真正的艾拉·維恩,正在那冰冷外殼的深處,掙扎著要醒來!
現(xiàn)實中的靜默室內(nèi),連接著艾拉的神經(jīng)鏈接艙監(jiān)測屏幕上,那代表混亂記憶風暴的狂暴峰谷圖譜,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趨向于某種規(guī)律性波動的跡象!雖然依舊起伏劇烈,但不再是毫無頭緒的瘋狂跳躍!
天啊……腦波模式……正在重組!監(jiān)控室里,神經(jīng)科主任看著屏幕上奇跡般的變化,震驚得無以復加,她在……她在回應呼喚!核心意識……在蘇醒!
莉娜躺在鏈接艙內(nèi),身體依舊緊繃,汗水浸透了病號服,但嘴角卻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了一個微小卻無比真實的弧度。她的意識雖然疲憊不堪,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她能感覺到,那層冰冷的幽藍外殼正在碎裂,一個真實的、痛苦的、卻也無比堅韌的靈魂,正在那風暴的核心,艱難地睜開眼睛。
第一步,成功了。喚醒,才剛剛開始。真正的艾拉·維恩,正在從她自己編織的、冰冷而安全的牢籠中,掙扎著歸來。
6
白紙重生
新迦南中心醫(yī)院頂層的特殊看護病房,陽光被調(diào)光玻璃過濾成柔和的暖金色,均勻地灑滿房間�?諝饫镏挥嗅t(yī)療設(shè)備最輕微的運行嗡鳴,和窗外遙遠城市模糊的喧囂。
莉娜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左臂的石膏已經(jīng)拆除,換成了更輕便的固定護具。她手里拿著一份電子報告,但目光卻長久地停留在病床上。
艾拉靠坐在床頭,身上是干凈的病號服,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清澈得如同初融的雪水,映著窗外的陽光,帶著一種孩童般純粹的好奇和……令人心碎的陌生感。她微微歪著頭,看著莉娜,像在看一個復雜難解的謎題。
莉娜·科爾警探艾拉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試探,如同在念一個剛剛學會的、拗口的詞匯。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被單的邊緣。
是我。莉娜放下報告,聲音放得異常輕柔,帶著一種刻意的平靜。每一次面對艾拉這種全然陌生的眼神,她心頭都像被細針輕輕刺了一下。感覺怎么樣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艾拉搖了搖頭,目光轉(zhuǎn)向窗外那片廣闊的天空,幾只銀色的城市穿梭艇劃過湛藍的背景。這里……很安靜。她頓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尋找合適的詞語,和……里面不一樣。里面很吵,很多……顏色,很亂。她指的是她意識深處那片剛剛平息的風暴。
那是你生病了。莉娜解釋,盡量用最簡單的詞匯,現(xiàn)在病好了。你需要休息。
艾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視線又落回莉娜身上,帶著純粹的探究。你說……我們認識你救了我她指了指莉娜手臂上的護具,你也受傷了是為了……救我
莉娜看著那雙清澈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灰色眼睛,里面沒有對過往的愧疚,沒有對未來的恐懼,只有對眼前這個莉娜警探最本真的好奇和一絲……依賴她喉嚨有些發(fā)緊,點了點頭:嗯,我們一起面對了一些……很危險的事情。我們都受傷了。
危險的事情……艾拉低聲重復,眉頭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但很快又松開,臉上露出一絲困惑的迷茫。我不記得了。醫(yī)生說……我的腦子,像被大風吹過的書架,很多書……散開了,放錯了地方。她抬起手,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動作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天真。
莉娜的心沉了沉。神經(jīng)科的報告清晰地顯示:艾拉·維恩的大腦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精神風暴沖擊和防御機制崩潰。結(jié)果是,她關(guān)于記憶竊賊生涯的所有經(jīng)歷、關(guān)于黑市、關(guān)于蝕憶者項目、關(guān)于那些痛苦和罪孽的記憶……如同被徹底格式化,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天賦——那能感知和竊取記憶的精密能力,似乎也隨著那些記憶一同沉寂,再也無法被喚醒。她的大腦功能基本正常,但人格核心被重塑了�,F(xiàn)在的她,是一張真正的白紙。一個只擁有艾拉·維恩這個名字,以及莉娜·科爾這個救命恩人的、全新的存在。
不記得也沒關(guān)系。莉娜壓下心底翻涌的復雜情緒,聲音更柔和了些,重要的是,你現(xiàn)在安全了。以后……會慢慢好起來的。她拿起床頭柜上一個保溫飯盒,要不要吃點東西醫(yī)院營養(yǎng)師配的。
艾拉的眼睛亮了一下,像被點亮的星星,用力地點了點頭。她看著莉娜打開飯盒,小心地舀起一勺清淡的湯羹,笨拙又認真地試圖自己拿勺子,手指還有些不太靈活。
莉娜看著艾拉專注地、小口小口喝著湯,陽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cè)臉線條。這個安靜、甚至有些怯生生的女人,和那個在黑市后巷如同幽靈般迅捷、在記憶深淵中化作冰冷織網(wǎng)者、最終手握探針與怪物同歸于盡的身影,再也無法重疊。那個背負著沉重枷鎖的靈魂,連同枷鎖本身,都被那場風暴徹底埋葬了。
米拉……艾拉突然停下動作,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困惑,這個名字……感覺很熟悉。很重要嗎她是誰
莉娜握著勺子的手微微一頓。米拉……艾拉唯一的朋友,也是這場災難最初的受害者。技術(shù)組利用從蝕憶者核心數(shù)據(jù)中逆向推導出的記憶碎片重組算法,結(jié)合最先進的神經(jīng)修復技術(shù),已經(jīng)對米拉進行了三次治療。效果……正在顯現(xiàn)。米拉雖然還未完全恢復,但空洞的眼神里開始有了微弱的焦點,偶爾能認出護士,甚至能含糊地叫出艾拉的名字。只是,艾拉已經(jīng)不認識她了。
米拉·陳,莉娜看著艾拉清澈的眼睛,決定告訴她部分真相,她是你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她也生病了,在另一個病房。醫(yī)生正在努力治好她。等你再好一點,我?guī)闳タ此脝?br />
朋友……艾拉輕聲念著這個詞,眼中閃過一絲努力思索的微光,但很快又歸于平靜的茫然。好。她輕輕應了一聲,低下頭繼續(xù)小口喝湯,仿佛朋友只是一個需要學習的新概念。
病房門被輕輕敲響。瑞恩探進頭來,看到艾拉在喝湯,對莉娜使了個眼色。
莉娜幫艾拉掖好被角: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
艾拉點點頭,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走廊里,瑞恩將一份加密文件遞給莉娜,壓低聲音:海德拉的初步處理結(jié)果出來了。鐵證如山,董事會核心成員、‘蝕憶者’項目所有負責人,包括那個安保主管,全部被捕,等待審判。集團被處以天文數(shù)字的罰款,所有非法項目被永久叫停,資產(chǎn)被凍結(jié)重組,由政府監(jiān)管機構(gòu)接管。那個‘蝕憶者-零’的殘骸分析報告也出來了,確認核心意識載體徹底崩解,沒有恢復可能。還有……他看了一眼病房門,聲音更低,技術(shù)組對你帶回來的那枚‘探針’做了最終分析。它內(nèi)部的神經(jīng)纖維徹底碳化,艾拉·維恩獨有的‘記憶印記’……完全消散了。
莉娜接過文件,指尖劃過冰冷的屏幕。塵埃落定。一個由記憶篡改構(gòu)筑的傀儡帝國,連同它邪惡的源頭,被徹底摧毀。代價是沉重的:母親海倫娜殘存意識的徹底消逝;艾拉·維恩作為記憶竊賊存在的徹底消亡;還有米拉,以及無數(shù)受害者被強行抹去的過去和破碎的人生。
米拉那邊怎么樣莉娜問。
第四次治療下午進行。主刀的神經(jīng)外科專家說,米拉大腦中受損區(qū)域的神經(jīng)突觸出現(xiàn)了明顯的再生跡象,對特定刺激的反應越來越清晰。雖然完全恢復記憶的可能性很低,但……重新建立認知,回歸正常生活的希望很大。瑞恩的語氣帶著一絲欣慰。
莉娜點點頭,目光再次投向病房門上的小窗。艾拉正安靜地看著窗外,陽光灑在她身上,像一個剛剛降臨人間的、懵懂的靈魂。
她呢瑞恩順著莉娜的目光看去,語氣復雜,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連‘天賦’也……
報告里寫得很清楚。莉娜的聲音很平靜,‘記憶竊賊’艾拉·維恩,已經(jīng)不存在了�;钕聛淼模橇硪粋艾拉·維恩。她頓了頓,補充道,一個……需要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艾拉·維恩。
瑞恩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對她來說,這或許是……最好的結(jié)局沒有那些痛苦的記憶,沒有罪孽的枷鎖,可以重新開始。
莉娜沒有回答。最好的結(jié)局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個在黑暗世界中與她并肩作戰(zhàn)、用生命完成最后救贖的艾拉,已經(jīng)隨著那枚扭曲的探針一同化作了灰燼。而病房里這個安靜的女人,擁有同樣的名字,同樣的面容,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靈魂。一個需要她指引、保護的……全新的人。
莉娜推門回到病房。艾拉立刻轉(zhuǎn)過頭,清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全然的信任。
莉娜警探,艾拉的聲音依舊很輕,帶著一絲剛學會的、小心翼翼的請求,窗外的……那些會飛的東西,是什么它們……要去哪里
莉娜走到窗邊,站在艾拉身邊,望向那些在摩天大樓間穿梭的銀色飛行器。
那些是穿梭艇,莉娜的聲音放得異常柔和,像在教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認識世界,人們坐著它們,去工作,回家,或者……去看望朋友。
朋友……艾拉重復著這個詞,目光追隨著一艘遠去的穿梭艇,清澈的灰色眼眸里,映著窗外湛藍的天空和流動的光影,充滿了對未知世界最純粹的好奇與一絲懵懂的向往。
陽光溫暖而安靜,籠罩著病房里的一切,也籠罩著這個被徹底格式化、等待著被重新書寫的靈魂。過去如同一本被焚毀的書,只剩下灰燼。未來,則是一張空白的紙頁,等待著新的墨跡。
莉娜看著艾拉專注的側(cè)臉,看著那雙映著天空和陽光的、不再背負任何痛苦的清澈眼眸。她伸出手,輕輕放在艾拉冰涼的手背上。
等你再好一點,莉娜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承諾的重量,我?guī)闳タ疵桌恪J識這個世界。
艾拉轉(zhuǎn)過頭,迎上莉娜的目光。陽光在她眼中跳躍,像初生的星辰。她微微彎起嘴角,露出了一個毫無陰霾、純粹而安靜的微笑。
好。
7
緊握的契約
陽光穿過康復中心巨大的落地窗,將米拉·陳所在的活動室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著植物和某種舒緩精油的清香。輕柔的背景音樂流淌著。米拉坐在一張寬大的扶手椅里,腿上蓋著柔軟的毛毯,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光滑的彩色鵝卵石——這是認知康復訓練的道具之一。
她的眼神不再像莉娜最初在紙頁之間后間看到的那樣,是一片死寂的荒原。那里有了微光,有了焦點,雖然依舊蒙著一層薄紗般的迷茫,但不再是徹底的陌生。當莉娜推開活動室的門,帶著艾拉走進來時,米拉的目光幾乎是立刻就落在了莉娜身上,帶著一種熟悉的、依賴的暖意。
莉……娜……米拉的聲音有些含糊,發(fā)音不太準確,但那份認出和親近感清晰無誤。她甚至微微抬了抬手,一個類似打招呼的笨拙動作。
莉娜心中一暖,快步走過去,蹲在米拉面前,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米拉,我來了。你看,我還帶了一個人來看你。她側(cè)過身,將一直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艾拉輕輕帶到前面。
艾拉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陽光勾勒著她依舊清瘦的身形和略顯蒼白的臉。她穿著莉娜給她買的簡單舒適的棉布裙,雙手緊張地交握在身前,眼神小心翼翼地落在米拉臉上,帶著一種純粹的、近乎新生的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
米拉的目光,從莉娜臉上移開,落到了艾拉身上。那眼神里的暖意和親近感,如同投入冰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困惑遲疑她微微歪著頭,眉頭一點點蹙起,像是努力在記憶中搜索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她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幾下,似乎想叫出那個刻在靈魂深處的名字,卻卡在了喉嚨里。
艾……艾……米拉發(fā)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眼神在艾拉臉上來回逡巡,試圖找到一絲熟悉的痕跡——那個會安靜地陪她熬夜畫畫、會笨拙地試圖煮姜茶、會在她失意時用沉默的陪伴給予力量的艾拉。
可她看到的,是一雙清澈得如同雨后天空、卻全然陌生的灰色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她熟悉的疲憊和深藏的痛楚,沒有那種歷經(jīng)滄桑后沉淀的溫柔,只有一片懵懂的、新生的空白。這張臉是艾拉的臉,卻又不是她認識的艾拉的臉。
米拉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攥著鵝卵石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困惑漸漸變成了焦躁,甚至是一絲……恐懼她認出了莉娜,卻認不出艾拉。這種巨大的認知落差像一根尖銳的刺,狠狠扎進她正在艱難重建的世界。
米拉艾拉被米拉越來越明顯的焦躁情緒感染了,下意識地往莉娜身后縮了縮,聲音輕得像羽毛,你……不舒服嗎她的眼神里充滿了純粹的關(guān)心,卻也更加強烈地凸顯出那份陌生的茫然。
莉娜的心揪緊了。她看到米拉眼中的光在熄滅,被一種更深的迷茫和痛苦取代。她連忙握緊米拉的手,聲音放得更加輕柔:米拉,別急。這是艾拉。艾拉·維恩。她……她也生病了,剛剛好起來。很多事情,她也不記得了。她艱難地解釋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但她就在這兒,她來看你了。
艾……拉……米拉終于完整地、艱難地吐出了這個名字�?伤难凵窭餂]有重逢的喜悅,只有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淚水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迅速盈滿了眼眶,在她茫然的臉上蜿蜒而下。她沒有發(fā)出哭聲,只是無聲地流淚,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看著艾拉,又像是在透過艾拉看著某個永遠消失的影子,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悲傷和……失落。
艾拉被米拉的眼淚嚇到了。她不知所措地看著莉娜,又看看無聲哭泣的米拉,清澈的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層水汽。她……她為什么哭是因為我嗎我……我做錯了什么艾拉的聲音帶著慌亂,本能地向莉娜尋求依靠。
不,不是因為你。莉娜的聲音有些哽咽,她一手緊緊握著米拉冰涼的手,另一只手輕輕攬住艾拉微微顫抖的肩膀,米拉只是……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她很想你,只是……只是現(xiàn)在還有點認不出來。她只能用最蒼白的話語安慰著兩個同樣破碎的靈魂。
活動室里只剩下米拉壓抑的啜泣聲和輕柔的背景音樂。陽光依舊溫暖,卻照不進這片無聲的悲傷海洋。
這時,一位溫和的康復治療師走了過來,她顯然注意到了這邊的狀況。莉娜警探,米拉小姐的情緒需要平復一下。她對莉娜點點頭,然后蹲在米拉面前,用專業(yè)而平靜的聲音安撫著她,引導她進行深呼吸。
莉娜趁機拉著艾拉走到活動室的另一側(cè),那里有幾張空著的椅子,靠近一個擺滿了綠植的架子。艾拉的情緒明顯低落下來,她低著頭,手指不安地絞著裙邊。
她……她以前認識我,對嗎艾拉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她很難過,因為……因為我不記得她了。她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看向莉娜,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莉娜警探,我是不是……很沒用我什么都想不起來……我讓她傷心了……
莉娜看著艾拉眼中純粹的悲傷和自責,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她輕輕嘆了口氣,拉著艾拉在椅子上坐下。艾拉,她看著對方的眼睛,聲音異常柔和,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你沒有做錯任何事。生病不是你的錯。忘記……也不是你的錯。米拉的難過,是因為她記得,她記得你們曾經(jīng)有多好,她記得那個她認識的艾拉·維恩。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她的錯。只是……這個世界對你們開了個很殘酷的玩笑。
艾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眼淚卻掉得更兇了。那……那我還能和她做朋友嗎像……像以前那樣她問得小心翼翼,帶著一種新生的、對朋友這個概念的渴望和不確定。
莉娜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擦掉艾拉臉頰上的淚水。這個動作自然而親昵,連她自己都有些微怔。她看著艾拉那雙因為淚水洗過而更加清澈的灰色眼眸,里面映著自己的倒影,也映著窗外的陽光。
當然可以。莉娜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承諾,雖然‘以前’沒有了,但你們可以重新認識,重新成為朋友。就從……現(xiàn)在開始。她指了指那個擺滿綠植的架子,你看,米拉喜歡畫畫。她生病前是個很棒的插畫師�;蛟S……你可以幫她澆澆花或者,只是安靜地陪她坐一會兒讓她知道,艾拉·維恩就在這里,只是……需要重新認識一下。
艾拉順著莉娜的手指看向那些生機勃勃的綠植,又看向遠處在治療師安撫下漸漸停止哭泣、但眼神依舊空洞迷茫的米拉。她眼中的茫然和悲傷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帶著點笨拙的……決心。
嗯!艾拉用力地點點頭,用手背胡亂抹掉臉上的淚痕,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站起身,猶豫了一下,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試探性地,朝著米拉的方向走去。她的腳步很輕,帶著一種新生的謹慎。
莉娜坐在椅子上,沒有立刻跟過去。她看著艾拉走到米拉身邊不遠處的另一張椅子旁,沒有靠得太近,只是安靜地坐了下來。艾拉的目光落在米拉腿上那塊被摩挲得光滑的鵝卵石上,又看看米拉依舊帶著淚痕的側(cè)臉。她沒有說話,只是學著米拉的樣子,也拿起旁邊花架上一個小花盆旁邊放著的另一塊小石頭,放在掌心,笨拙地、輕輕地摩挲著。陽光穿過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在她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
米拉似乎感覺到了身邊多了一個人。她有些遲鈍地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艾拉身上。艾拉立刻抬起頭,迎上米拉的目光。這一次,艾拉努力地、有些生硬地,對著米拉扯出了一個淺淺的、帶著緊張和討好的笑容。那笑容笨拙,卻無比真誠,像初春剛剛鉆出凍土的嫩芽,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勇氣。
米拉空洞的眼神,在那笨拙的笑容里,微微動了一下。像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蕩開了一圈極其細微的漣漪。她看著艾拉摩挲石頭的樣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塊,眼神里的迷茫似乎……淡了一點點。
莉娜靠在椅背上,遠遠地望著這一幕。陽光暖洋洋地灑在她身上,也籠罩著那兩個在破碎記憶的廢墟邊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嘗試重新靠近彼此的靈魂�?諝庵袕浡舅奈兜�,植物的清新氣息,還有無聲流淌的、屬于新生的微光。
她知道,過去那本沉重的書已經(jīng)合上,無法翻開。但未來這張空白的紙頁上,第一筆笨拙的墨跡,已經(jīng)悄然落下。盡管歪歪扭扭,卻蘊含著重新書寫的無限可能。
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流淌在康復中心活動室的原木地板上,留下溫暖的光斑�?諝饫锲≈毼⒌膲m埃,在光束中緩緩起舞,混合著綠植的清新和一種令人安心的、類似雨后泥土的淡淡精油香氣。輕柔的鋼琴曲如同涓涓細流,撫平了之前無聲的波瀾。
艾拉安靜地坐在米拉旁邊的椅子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微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淺淺的扇影。她的雙手依舊緊張地交握著,指尖無意識地揉捏著裙邊柔軟的布料。那塊從花架旁拿來的、光滑溫潤的小鵝卵石,被她放在并攏的膝蓋上,像一個小心翼翼的供奉,又像一個不知如何安放的、新生的好奇心。
米拉腿上蓋著柔軟的毛毯,那塊屬于她的彩色鵝卵石被她攥在掌心,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它光滑的弧面。她微微側(cè)著頭,目光沒有聚焦在艾拉身上,而是落在艾拉膝蓋上那塊小小的、灰白色的石頭上。陽光落在石頭的表面,折射出微弱的、溫潤的光澤。米拉的眼神不再是剛才那種撕裂般的痛苦和空洞的茫然,而是陷入了一種更深沉、更難以捉摸的……思索
莉娜坐在稍遠一些的椅子上,沒有靠近打擾。她看著那沉默相對的兩人,看著米拉眼中那片迷霧般的思索,看著艾拉低垂的頸項和微微顫抖的指尖。空氣中有一種無形的張力,像拉滿的弓弦,卻又被某種更柔軟的東西包裹著。她甚至能聽到自己平穩(wěn)的呼吸聲,混合著背景音樂里幾個舒緩的音符。
時間在靜謐的陽光里悄然滑過�;顒邮依锲渌怂坪跻哺惺艿搅诉@片小小的、凝固的空間,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和交談。
突然,米拉的身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不是轉(zhuǎn)頭,更像是肩膀和脖頸一個細微的放松。她攥著鵝卵石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松開了那么一點點。緊接著,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沒有發(fā)出任何音節(jié)。然后,又是一個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翕動。
艾拉似乎感覺到了這細微的變化。她猛地抬起頭,清澈的灰色眼眸帶著一絲驚惶和探究,飛快地瞥了米拉一眼,又立刻像受驚的小鹿般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
米拉的目光,終于從艾拉膝蓋上的鵝卵石,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移到了艾拉的臉上。她的眼神依舊蒙著一層薄紗,但薄紗之下,不再是徹底的陌生。那里面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困惑、遲疑、一絲被喚醒的極其遙遠的熟悉感……還有,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膽怯的確認。
她的嘴唇再次翕動,這一次,發(fā)出了一點極其微弱的氣音。
艾拉像是被那微弱的聲音燙到了,身體輕輕一顫。她鼓起所有的勇氣,再次抬起頭,迎向米拉探尋的目光。這一次,她沒有躲閃。那雙清澈的眼睛里,盛滿了純粹的、不摻雜任何過往的緊張和一種……近乎虔誠的期待。她微微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是用那雙眼睛,無聲地、專注地看著米拉。
米拉的眼神在那清澈的注視下,似乎又清晰了一點點。她看著艾拉的臉,目光從她光潔的額頭,滑過挺直的鼻梁,落在她微微抿起的、帶著天然柔潤弧度的嘴唇上。那目光專注得近乎貪婪,像是在一筆一劃地描摹,又像是在努力喚醒靈魂深處某個沉睡的印記。
時間仿佛再次凝固。陽光無聲地移動著光斑。鋼琴曲流淌到一段極其輕柔、帶著淡淡憂傷的旋律。
米拉的嘴唇,第三次翕動。這一次,不再是無聲的嘗試,一個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音節(jié),如同從深海中艱難浮起的氣泡,終于掙脫了束縛,輕輕地在靜謐的空氣中破碎開來:
艾……
僅僅一個音節(jié),短促得如同嘆息,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艾拉!她的身體猛地一震,清澈的眼睛驟然睜大,瞳孔深處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里沒有記憶被喚醒的狂喜,只有一種被巨大善意和認同猛然擊中的、純粹的震撼和……難以言喻的溫暖!仿佛在寒冷的荒原上跋涉了太久,終于看到遠方亮起了一盞燈,哪怕燈光微弱,也足以照亮整個世界。
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地涌出了艾拉的眼眶。不是悲傷,不是委屈,而是一種被巨大的、純粹的情感洪流瞬間淹沒的不知所措。大顆大顆晶瑩的淚珠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滾落,砸在她放在膝蓋的手背上,也砸在那塊小小的鵝卵石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她似乎完全忘了要回應,只是那樣睜大了蓄滿淚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米拉,像要把這一刻、這一聲呼喚,深深地、永久地烙印進自己這片空白的靈魂里。
米拉看著艾拉洶涌而下的淚水,看著那雙被淚水洗得更加清澈透亮的、盛滿了震撼和溫暖的灰色眼眸。她眼中的迷霧似乎被這淚水沖刷開了一道縫隙。那里面翻涌的復雜情緒沉淀下來,凝聚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鈍痛卻又無比溫柔的……確認。
她不再嘗試發(fā)出更多的音節(jié),只是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那只沒有攥著鵝卵石的手。那只手有些僵硬,帶著康復中的不協(xié)調(diào)感,微微顫抖著,向著艾拉的方向,伸了過去。動作緩慢得像是在抵抗無形的重壓,目標卻無比明確——艾拉放在膝蓋上、同樣因為緊張和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
艾拉的淚水流得更兇了。她看著那只向自己伸來的、屬于米拉的手,像是看到了通往某個溫暖世界的唯一橋梁。她沒有絲毫猶豫,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抬起自己那只冰涼的手,迎了上去!
兩只同樣冰涼、同樣微微顫抖的手,在空中笨拙地、急切地摸索著,終于——指尖相觸!
如同兩塊分離了億萬年的磁石,在接觸的瞬間爆發(fā)出強大的吸力!艾拉的手幾乎是本能地、緊緊地抓住了米拉的手指!那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和……全然的依賴!米拉的手指先是一僵,隨即也顫抖著、同樣用力地回握住了艾拉!
指尖緊緊相扣!冰涼的溫度在掌心交匯,傳遞著無聲的、洶涌的情感洪流!
艾拉再也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如同幼獸嗚咽般的、破碎的抽泣。她猛地低下頭,額頭抵在自己和米拉緊緊交握的手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無聲地痛哭起來。那哭聲里沒有悲傷,只有一種被巨大溫暖包裹的、失而復得的委屈和宣泄。
米拉沒有動,任由艾拉抓著自己的手痛哭。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那顆抵在她們交握的手上的、栗色的頭頂,看著艾拉因為哭泣而顫抖的肩膀。她的眼神依舊帶著迷茫,但那層薄紗般的迷霧,卻在艾拉洶涌的眼淚和掌心傳來的、真實的、緊握的觸感中,被一點點融化、驅(qū)散。一種深沉的、幾乎刻入骨髓的寧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歸屬感,如同暖流般,緩慢地、堅定地,從她們緊緊交握的指尖,流向了她的四肢百骸。
莉娜坐在遠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陽光溫暖地籠罩著那兩個緊緊依靠的身影——一個無聲痛哭,一個寧靜守護。她們之間沒有語言,沒有回憶,只有兩只緊緊相扣的手,傳遞著比任何言語都更強大的力量。那力量足以穿透遺忘的堅冰,足以在記憶的廢墟上,重新點燃一盞名為存在的燈。
她的目光落在她們交握的手上,落在艾拉顫抖的栗色發(fā)頂,落在米拉臉上那終于不再只有空洞、而有了實質(zhì)重量的寧靜。一絲極其細微的、帶著釋然和無限感慨的弧度,悄然爬上了莉娜的嘴角。她靠在椅背上,緩緩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目睹了一場漫長寒冬后,第一朵花在廢墟上倔強綻放的奇跡。
陽光無聲,琴音流淌。那兩只緊緊相扣的手,在金色的塵埃中,如同一個無聲的、卻比任何誓言都更堅固的契約。過去已如煙云消散,未來尚在迷霧之中,但此刻緊握的現(xiàn)在,便是她們重建世界的唯一基石。
8
光影新
時光如同新迦南城上空穿梭的銀色飛艇,在日升月落間悄然滑過三個月。盛夏的陽光帶著灼人的熱度,卻也在傍晚時分沉淀成溫柔的金色,透過塵光畫廊巨大的落地窗,灑滿一塵不染的原木地板。
畫廊里人不多,空氣里漂浮著高級香氛的清冽氣息,混合著新裝裱畫框的淡淡木質(zhì)味道。輕柔的爵士樂流淌著,為這場小型畫展定下寧靜的基調(diào)。墻壁上懸掛著米拉·陳最新的作品。它們不再是災難前那些充滿幻想與張力的插畫,色調(diào)變得柔和內(nèi)斂,筆觸帶著康復期的笨拙和一種小心翼翼的探索,主題多是窗外的陽光、瓶中靜靜舒展的綠植、康復中心走廊盡頭模糊的光影……一種劫后余生的、近乎虔誠的靜物寫生。
莉娜站在一幅名為《晨光》的畫前。畫面里,一束陽光穿透百葉窗的縫隙,落在康復中心活動室一張空著的椅子上,椅背上搭著一條柔軟的米白色毛毯。光影的捕捉異常細膩,帶著一種凝固的、無聲的期待感。她穿著合體的便裝,左臂的護具早已拆除,只留下一條淺淡的疤痕。她的目光停留在畫上,眼神平靜,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弧度。
莉娜警探!一個依舊帶著點磕絆,卻明顯流暢了許多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莉娜轉(zhuǎn)過身。艾拉小跑著過來,臉頰因為興奮和畫廊里偏高的溫度而泛著健康的紅暈。她穿著莉娜陪她挑選的一條水藍色連衣裙,長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那雙灰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碎鉆的湖泊,清澈見底,找不到一絲過往陰霾的痕跡。她手里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兩杯冒著冷氣的檸檬水。
艾拉,莉娜自然地接過一杯,說了多少次,不用叫我警探了。她的聲音帶著溫和的笑意。
艾拉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那笑容純粹而干凈。習慣了嘛。她小聲說,目光在畫廊里搜尋著,米拉呢她的畫真好看!我……我有點看不懂,但就是覺得……很舒服。她努力尋找著詞匯,表達著最本真的感受。
她在那邊,和策展人說話。莉娜指了指畫廊深處被幾個人圍著的米拉。米拉穿著簡單的白色棉麻襯衫和亞麻長褲,身形依舊清瘦,但氣色好了許多。她的眼神不再空洞,雖然偶爾還會流露出一絲需要思考的遲疑,但與人交談時已經(jīng)能保持基本的流暢和專注。她正對著自己的畫作,用手勢比劃著,臉上帶著一種專注而平和的神情。那是一種重建后的平靜,一種在廢墟上重新學習行走的堅韌。
艾拉的目光追隨著米拉的身影,眼中充滿了純粹的欣賞和……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羨慕。米拉好厲害。她由衷地贊嘆,吸了一口冰涼的檸檬水,滿足地瞇起了眼睛,像一只被陽光曬暖的貓。
莉娜看著艾拉這副全然新生的模樣。三個月前康復中心里那個茫然無措、為一聲艾而淚流滿面的女孩,如今已經(jīng)能穿著漂亮的裙子,在畫廊里自如地走動,表達著簡單的喜好。她的世界干凈得像一張嶄新的畫布,只有陽光、檸檬水的味道、米拉的畫,還有……莉娜。那些屬于記憶竊賊的黑暗技藝、那些沉重的罪孽枷鎖、那些撕裂靈魂的痛苦碎片,連同那枚扭曲的探針,都被徹底埋葬在了那場意識風暴的灰燼之下�;钕聛淼�,是一個全新的、需要被重新定義的艾拉·維恩。
最近在‘紙頁之間’幫忙,感覺怎么樣莉娜問。她幫艾拉在那家她們初次相遇的古籍修復店找了一份簡單的助理工作,整理工具,打掃衛(wèi)生,學習辨識一些基本的紙張類型。那家店承載著艾拉作為修復師的偽裝過往,如今,成了她接觸這個嶄新世界的第一個窗口。
很好!艾拉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帶著一種初學者的興奮,老板說我手指很穩(wěn),適合做精細活!雖然……那些舊書上的字我大部分都不認識,但它們摸起來……很特別。她伸出手指,無意識地模仿著修復古籍時鑷子的動作,神情專注,像是有很多故事,藏在那些皺巴巴的紙里面。老板說,慢慢學,以后也許能教我一點點修復的皮毛。她的語氣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簡單而美好。
莉娜點點頭,心頭涌動著復雜的暖流。讓艾拉回到紙頁之間,是她深思熟慮后的決定。那里有舊紙張和油墨的味道,有修復所需的耐心和專注,這些或許能在潛意識里給她一種熟悉的安寧感,卻又剝離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這是一種溫柔的引導,引導她走向一種平靜、有價值的生活�?粗壑虚W爍的、屬于學徒的光彩,莉娜知道,這條路走對了。
莉娜,艾拉。米拉的聲音傳來,她結(jié)束了交談,走了過來。她的步伐比之前穩(wěn)健了許多,臉上帶著畫展主人應有的、溫和的疲憊和滿足。她的目光落在艾拉身上,帶著一種平靜的、如同看待熟悉風景般的溫和。累了嗎她問艾拉,語氣自然。
艾拉立刻搖頭,把還剩小半杯的檸檬水遞過去:不累!米拉,你的畫太好看了!真的!她的贊美直白而熱烈,帶著毫無保留的真誠。
米拉接過杯子,淺淺地喝了一口,目光掃過墻上自己的作品,最后落回艾拉臉上,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真實的弧度。你喜歡就好。她的回應簡單,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艾拉清澈的眼眸里漾開一圈明亮的歡喜。
莉娜看著她們。米拉的眼神里沒有了初見時那種撕裂般的痛苦和失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接納。她接受了這個全新的艾拉,如同接受自己同樣需要重建的人生。她們之間不再需要費力地回憶過去,而是建立了一種基于現(xiàn)在的全新連接——一種在共同經(jīng)歷巨大創(chuàng)傷后,在廢墟之上重新生長出來的、帶著笨拙卻無比堅韌的陪伴。
對了,米拉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投向畫廊深處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我給你們留了一幅畫。還沒掛出來。她示意她們跟她過去。
角落的墻上,覆蓋著一塊深色的絨布。米拉走上前,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鄭重的神情,輕輕拉下了絨布。
畫布暴露在傍晚金色的余暉中。
畫面異常簡潔,卻蘊含著驚人的力量。背景是模糊的、如同水洗過一般的柔和暖色,可能是陽光,也可能是某種溫暖的光暈。畫面的中心,只有兩只手。
兩只緊緊相扣的手。
一只手的線條略顯僵硬,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著一種新生的緊張和笨拙的堅持。另一只手則相對柔和,帶著一種經(jīng)歷過風暴后的疲憊與包容,同樣用力地回握著。兩只手的皮膚在畫家的筆下呈現(xiàn)出不同的質(zhì)感,一者帶著初生般的細膩光澤,一者則隱現(xiàn)著淡淡的、象征過往磨難的痕跡。光影在交疊的指關(guān)節(jié)處流淌,在緊貼的掌心間匯聚,將那份無聲的、超越言語的支撐與連接,刻畫得淋漓盡致。
畫作沒有名字。但任何一個目睹過康復中心那個下午的人,都瞬間能讀懂這幅畫的語言——那是兩個靈魂在記憶的廢墟邊緣,笨拙而勇敢地伸出雙手,緊緊抓住彼此,確認存在本身的瞬間。
莉娜屏住了呼吸。她認出了那兩只手。屬于米拉的那只,帶著康復的痕跡;屬于艾拉的那只,帶著新生的笨拙。畫面捕捉到的,正是那個陽光灑滿活動室、兩只冰涼的手在空中摸索、最終緊緊相扣的永恒剎那。那瞬間的震撼、依賴、確認和無聲的契約,被米拉用畫筆永恒地凝固下來。
艾拉呆呆地看著那幅畫,清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了那個對她而言依舊模糊的下午。她看看畫中那兩只緊握的手,又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此刻自然垂落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溫暖和踏實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淹沒了她。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眼眶迅速泛紅,卻沒有哭出來,只是那樣專注地、近乎貪婪地看著那幅畫,像是要把這份無聲的見證,深深地刻進自己空白的靈魂深處。
米拉站在畫旁,目光也落在畫上,又緩緩移向艾拉。她的眼神復雜而深邃,有對過去的追憶,有對現(xiàn)實的接納,更有一份沉甸甸的、無需言說的承諾。她沒有說話,只是對著艾拉,露出了一個極其溫柔、帶著撫慰力量的微笑。
莉娜的目光在畫作、艾拉和米拉之間緩緩移動。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畫布上,將那雙緊握的手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畫布前,艾拉仰著臉,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映著畫中的光影,折射出純凈而震撼的光芒。米拉站在一旁,笑容溫柔而寧靜,像守護著一株新生的幼苗。
這一刻,沒有驚天動地的救贖,沒有蕩氣回腸的誓言,只有一幅沉默的畫,兩個緊握的靈魂,和一個見證者心中無聲的潮汐。過去那本沾滿血淚的書被徹底合上,連同書頁間那些黑暗的技藝和沉重的枷鎖,一同化作了滋養(yǎng)新生的灰燼。而未來那張空白的紙頁,在米拉的畫筆下,在艾拉懵懂而勇敢的探索中,在莉娜無聲的守護里,正被一筆一劃,填上溫暖而堅實的色彩。
莉娜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胸前那枚冰涼的警徽,感受著金屬的堅硬與陽光的溫度。她微微仰起頭,望向窗外。夕陽正緩緩沉入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之間,將這座傷痕累累卻又永不屈服的巨大都市,涂抹成一片輝煌而寧靜的金紅。
新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夕陽的余暉徹底沉入鋼鐵森林的地平線,將新迦南的天空染成一片由深紫過渡到墨藍的綢緞。霓虹燈漸次亮起,如同蘇醒的巨獸睜開無數(shù)只冰冷的電子眼,貪婪地舔舐著最后的天光。塵光畫廊的燈光也柔和地亮起,為這場小型畫展拉下帷幕。賓客散去,留下滿室靜謐與淡淡的香氛余韻。
艾拉站在畫廊巨大的落地窗前,額頭幾乎要貼到冰涼的玻璃上。窗外,是流動的光河——懸浮車流拖曳著各色光尾在高架軌道上穿梭,巨大的全息廣告在摩天樓宇間變幻著虛幻的影像,下方街道上行人如織,匯入更明亮的商店櫥窗和人行道指示燈的光流中。這是一個由光與電構(gòu)成的、永不停歇的龐然世界。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倒映著窗外那片沸騰的光海。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窒息的、純粹的震撼。三個月前,她的世界還局限于康復中心那扇能看到一小片天空的窗戶,局限于紙頁之間店里舊紙張的塵埃氣息。此刻,這龐大、喧囂、光怪陸離的都市全景圖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在她眼前,像一幅從未見過的、過于濃烈的油畫,沖擊著她新生的感官。她下意識地微微張開嘴,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貪婪地汲取著這陌生的視覺洪流。
看呆了莉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從她身后傳來。
艾拉猛地回過神,臉頰微微泛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身。莉娜正靠在離窗不遠的一根承重柱旁,手里拿著兩杯溫熱的飲品,一杯遞給她。是淡淡的草本茶,帶著安神的微甘。
好……好亮。艾拉接過杯子,指尖感受到杯壁的溫暖,目光卻忍不住又飄向窗外那片流動的光海,聲音帶著驚嘆,像……像星星都掉下來了,在地上跑……她努力尋找著孩童般的比喻,眼神里充滿了新生的好奇。
莉娜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片由人類欲望和科技編織的光網(wǎng),在她眼中是秩序、混亂、機遇與危險的混合體。她喝了一口茶,溫熱的液體熨帖著喉嚨。新迦南。我們生活的地方。她的聲音很平靜,白天有白天的樣子,晚上……就是你現(xiàn)在看到的這樣。習慣了就好。她頓了頓,補充道,不過晚上一個人在外面走,要小心點。有些地方的光,下面藏著影子。
艾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捧著溫熱的杯子,小口啜飲著,目光依舊流連在窗外。對她而言,這警告里蘊含的復雜現(xiàn)實,遠不如眼前這片流動的光河來得直觀和震撼。危險影子那些概念還很模糊,像隔著一層毛玻璃。
米拉結(jié)束了最后的收尾工作,拿著一份薄薄的畫展資料冊走了過來。她的臉上帶著忙碌后的疲憊,但眼神是平和的,甚至有一絲滿足。她走到艾拉身邊,也望向窗外那片光海,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
艾拉立刻感受到了米拉的靠近,她側(cè)過頭,獻寶似的指著窗外一個方向:米拉你看!那個會變顏色的大樓!像彩虹糖!她指的是遠處一座不斷變幻著霓虹色彩的摩天樓。
米拉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嗯,那是‘棱鏡塔’。以前……是海德拉的總部。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被窗外的喧囂淹沒,提到海德拉時,語氣里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說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地標。
莉娜的目光微微一凝,看向米拉。米拉回視她,眼神平靜無波,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倦怠。那場風暴的源頭,那個曾經(jīng)盤踞在她們命運之上的龐然巨物,如今只剩下一個空洞的名字,一個夜晚會發(fā)光的地標。米拉接受了它,如同接受自己畫中那片模糊的背景,存在,卻不再具有壓迫性的力量。
莉娜,米拉將手里的畫展資料冊遞給莉娜,這個給你。里面有《緊握》的高清圖片和一些……策展人的評論。她頓了一下,目光掃過莉娜胸前那枚在畫廊燈光下反射著冷硬光澤的警徽,還有……警署那邊剛發(fā)來的加密簡報。關(guān)于海德拉案件的最終司法程序啟動,以及……對部分受害者的后續(xù)安置方案草案。他們需要你的最終確認和簽名。
莉娜接過那份不算厚的冊子,指尖觸到紙張的紋理。它輕飄飄的,卻承載著過往所有的沉重、血腥和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役的句點。簡報的內(nèi)容她大致能猜到:清算、審判、賠償、以及無數(shù)個像米拉、艾拉這樣需要漫長重建的人生。她隨意地翻到簡報那幾頁,目光掃過那些冰冷的司法術(shù)語和安置條款,最終停留在需要她簽名的地方。
艾拉好奇地湊過來,清澈的眼睛看著冊子里印刷精美的《緊握》圖片,又看看莉娜手中的筆。莉娜,你要寫名字嗎她問,帶著對新事物最本真的關(guān)注。
嗯。莉娜應了一聲,目光卻越過艾拉的頭頂,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永動的光河。新迦南的夜晚,吞噬了白日的輪廓,只剩下欲望和能量流動的脈絡(luò)。在這座城市巨大的陰影與霓虹之下,新的罪案正在滋生,新的黑暗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蠢蠢欲動。她的職責,如同這枚胸前的警徽,冰冷而沉重。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警徽的邊緣,感受著金屬的堅硬與棱角。然后,她收回目光,沒有再看那份簡報,也沒有猶豫。她拔開筆帽,筆尖懸停在需要簽名的橫線上方。艾拉屏息看著,米拉也靜靜注視著她。
筆尖落下。
莉娜·科爾。
筆跡流暢而有力,帶著她一貫的決斷。落筆的瞬間,仿佛有無形的塵埃簌簌落下。海德拉的幽靈、蝕憶者的殘骸、那些被竊取和被粉碎的記憶……所有屬于過去的重量,隨著這個名字的簽下,被正式移交給了司法冰冷的齒輪和漫長的善后流程。她的戰(zhàn)斗,在這一頁紙上,畫下了休止符。
她合上資料冊,遞給米拉:好了。
米拉接過,沒有多言,只是點了點頭。那份承載著過往的沉重,從莉娜手中,傳遞到了她手里。她會妥善處理,如同處理自己畫展的后續(xù)。這是她們各自需要背負的以后。
艾拉看看莉娜簽完名的動作,又看看窗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指著下面街道上幾個快速移動、在霓虹燈牌陰影下顯得模糊不清的身影:莉娜,你看那些人跑得好快!他們……是影子嗎
莉娜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那幾個身影迅速拐進了一條更暗的巷子,消失不見。是醉漢是小偷還是別的什么在這座城市的光影交界處,答案從不唯一。
也許吧。莉娜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平靜,她抬手,輕輕按在了艾拉單薄的肩膀上。掌心傳來年輕肌膚的溫度和微微的骨感。但別怕。有光的地方,影子就追不上。她的目光落在艾拉清澈的、映著霓虹光彩的眼眸里,也落在米拉平靜的臉上,走吧,該回去了。明天,‘紙頁之間’還有一堆等著整理的舊書頁呢。
艾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對影子的困惑很快被舊書頁的新任務(wù)取代,臉上露出期待的光彩。米拉將資料冊收好,動作從容。
三人一起走出畫廊。夜晚微涼的空氣裹挾著城市特有的喧囂撲面而來。莉娜走在前面,身影挺拔,警徽在街燈下閃過一道冷冽的光。艾拉緊跟在她身側(cè),像一只初涉陌生領(lǐng)地的小鹿,好奇地打量著周圍光怪陸離的一切,偶爾會因巨大的全息廣告變幻而發(fā)出小小的驚呼。米拉稍稍落后半步,步伐穩(wěn)定,目光沉靜地掃過熟悉的街景,像一個走過了漫長旅途、終于歸家的旅人。
她們匯入街道上的人流。莉娜的身影如同礁石,沉默而堅定地分開前方涌動的光影與人潮。艾拉緊緊跟隨,她的側(cè)臉在霓虹燈的映照下,帶著一種新生的、懵懂而勇敢的光澤。米拉走在最后,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融入這座巨大都市無數(shù)相似的影子里,卻又帶著一份獨屬于她的、劫后重生的寧靜。
霓虹燈牌的光芒在她們頭頂流淌、變幻,如同永不停歇的彩色瀑布,照亮前路,也在她們身后投下深深淺淺、不斷變化的影子。那些影子糾纏著,拉長又縮短,像這座城市本身一樣復雜而曖昧。
莉娜沒有回頭。她的目光投向更遠的前方,投向那些被光與影切割的街道深處。她知道,屬于她的戰(zhàn)斗永不會真正停止。但在這一刻,在艾拉好奇的驚嘆聲和米拉平穩(wěn)的腳步聲里,在這片由光、影、以及她們?nèi)齻渺小身影共同構(gòu)成的流動圖景中,她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沉重的平靜。
新迦南的夜晚,依舊在呼吸。而她們的故事,在這片永恒的光影交織中,正翻開全新的一頁。